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9
     
    “我看见楼下还有灯光,故此跑下来看看你!实在太辛苦了!”
    “还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顶熟!”
    “王太太!”珍妮很诚恳地说,“要是带孩子太辛苦,我们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觉得我的功夫有未尽善处?”
    “王太太,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护得尽心尽力,韦迪和我才
怀着感恩的心,设法帮你多做一点有益的事。真没想到,宣传单张一发出去,你的点心
就有这么多订户,我们欢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设想,应该好好地拿它当一盘生意处理了,
别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对自己帮助不大的事上来。我们宁可担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称
职,而不愿为了自己,扼杀你可能发展的事业!”
    “事业?”
    “这对你是个新名词吧?没想过家庭主妇会可能有事业!”
    我垂下头去。真的从没有想过,一个遭人遗弃的灶底猫,会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置房子?是因为我们希望先创业,再兴家。”
    我望住珍妮。
    “韦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开办一家广告公司,故此我们克勤克俭,宁可租住地方,
尽快纠集资金,建立事业,青春有限,我们决定先苦后甜。”
    “可是我,并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时机,加快脚步!自己不照顾自己,谁会照顾你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没想到提点我、关心我的竟是暂面相交的异乡人。
    我终于同意,待韦迪夫妇找到接班人后,就把带班治文的责任放下来了。
    订购点心的数目日多,我要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货。有天球表嫂打电话来聊天,我提
起此事,她竟自愿在晚间来帮忙,按着我的制法去做着各种准备功夫。
    球表嫂的热心,大概有点补偿作用。她对我独力承担了巨额罚款,一定还耿耿于怀,
可是要她狠下心还一半钱给我呢,又无论如何大方不来!于是只好以劳力代罪!
    我是的的确确无所谓。
    时至今日,我吃的亏跟吃的饭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见怪不怪了。
    能够知道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数!
    何必为一时意气而将之摒诸门外,尤其她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有一点可取,我就不
怕跟她来往,现今多一个帮工,让我的泪盈点心增加产量,赚多一点钱,受实惠的是自
己。
    我已学晓盘算,必以自己的利益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别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点舍不得。随即想起自己的
际遇与珍妮的说话,立即把心上的温情硬压下去了。亲生骨肉尚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死不
闻不问,何苦再生无谓的牵挂!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圆脸和两只肥满得如节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这个女儿小
时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爱可曾有两样?然,茹苦含辛,养育成人又如何?今时今日,
我倒毙异乡,只怕尸横破舍多日,都未有亲人发现!
    想下去,令得全身发冷。
    午间,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专心在拌点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门铃声。
    一边用围巾拭着手,一边去开门。
    我呆住了。
    “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我没有做声。
    “我在前门站了很久,没有人应门,其后绕到后园来,再试敲后门。没想过你一直
待在地库!”
    “我住在这儿,楼上租给别家人了!”
    奇怪,我还能有此正常反应。
    “郁至,能给我一个跟你谈谈的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
    “我到底是远道而来,只为见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没想到这王锦昌,能够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脸皮,说天下最肉麻的话。
    “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就在这露台坐坐吧!”
    我带头走上台阶,拉开藤椅,让王锦昌坐下。
    “这阵子生活可好?”锦昌苦笑,“原谅我,我心情是有点紧张,说着些无聊话。
我应该知道,没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对你是顶难受的!”
    我没有答。因为真实的答案会使对方震惊至难以置信。自从没有了他和家庭,我脱
胎换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后余生,仿如隔世,我和
王锦昌之间再无一丝联系与了解了。这些日子来,我连梦都没有一个,他如一厢情愿地
认定我梦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园,未免是太可怜了。
    “郁至,汤律师已经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经寄来让我签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还没有下笔……”
    我沉默,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事情是我错了,可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离婚扔下你一个,以后
的生活如何撑下去,我岂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负累了!”
    “反正已经半辈子了,何必多生枝节?”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刚强。”
    “为此,你认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会死,你,也许会!”
    “谁也不会,你放心好了!”
    “郁至,你已经闹了几个月的意气,不必再撑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至,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至,你不能
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
    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
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
    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
    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
单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
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
    “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
    锦昌拾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
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
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
    “为什么?”
    “你不会相信答案。”
    “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谈写地答:
“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
    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
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
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
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
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
对我段郁至再无半点好处!
    一件轰天动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
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
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至,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尽过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
    “好!你保重!”
    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
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至,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
斯!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
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
    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
    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
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
    “妈!你决定下来了?”
    “对!你见着爸爸了吗?”
    “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转校!”
    我心内长叹。
    “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没有的了!”
    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
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
    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
    果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
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
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当然松一口气!
    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同点
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
    “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
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
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
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
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
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
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
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
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
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
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
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体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
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换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
金钱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
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故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郁至: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
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
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屈重重叠叠地累积
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
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
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
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
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郁至,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
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
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
    “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
    “嘘,别胡言乱语!”
    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
    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
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
    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
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
我去!”
    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
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爱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
    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
的惊喜。
    ------------------
 棋琪书吧扫校
 
  
返回目录: 风云变    下一页: 第10节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