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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回到办公室去,才坐下来,秘书就把张小咭递到我跟前来,说:
     
    “附在那束送来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惊心!
     
    随即望见一大蓬一大蓬的绣球花,插好放在办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说:
     
    “到哪儿去找这种绣球花作礼品呢?香港都不流行这种花!”
     
    我没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马脚。
     
    接过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嘱咐敏慧替我回几个电话。旨在把她支使开去。
     
    敏慧把办公室的门带上后,我皇着墙角的一蓬蓬绣球花发呆。
     
    连香港花店都不作兴售卖的绣球花,在伦敦遍地都是。一条奥本尼道,两旁的住宅,前
园都栽种了粉红乳白、浅蓝淡紫的绣球花,每朵都圆鼓鼓,精神饱满的,时而迎着清风,时
而沐于细雨,天天跟路过的人亲切招呼!
     
    绣球花并非矜贵花种,在英国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们独独爱它。
     
    为什么?
     
    若儒对我说过:
     
    “因为绣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没有不必要的骄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种在什
么环境里都能快高长大,生命力之强劲,使护花使者周时松一口气。”
     
    我也但愿自己像一蓬绣球花,活得随和、圆润、饱满、生就一种蓬门丽质,属于普通人
家的安乐祥和与舒泰。
     
    我把小咭打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错不能再错!
     
    我随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话就如暮鼓晨钟,敲得我眼花缭乱,惊心动魄,无所适从。
     
    若儒,若儒,如果当年嫁进乔园是错的话,如今不能再错,并不一定就等于我俩可以远
走高飞,改错迁善,有可能是叫我们咬紧牙关,让从前的种种,随风而逝!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天下间有容得下我俩双宿双栖之地,却难觅安置道义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于我,已成过去!
     
    敏慧从对讲机传话过来,说:
     
    “丽莎史提芬议员的电话!”
     
    我稍一定神,接听了:
     
    “长基,我打电话来提醒你,这个周五,到舍下来吃顿晚饭!”
     
    “对,对,我没有忘记!”
     
    “你和乔晖送来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厅的正中,接受着各亲友的赞美,也太
破费了!”
     
    “难得你喜欢呢!是乔晖亲自挑选的!”
     
    “怎么秘书告诉我,乔晖周五不能赴会呢?”
     
    “对,他这个周未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懒!”
     
    “是放心乔晖而已!像你这般人才,打着灯笼寻遍香江也找不着,乔晖视你如至宝,小
别胜新婚,敢情好!我就等着见周五跟你谈个畅快了!”
     
    这个周未也许真会畅快一点,我自知心有千千结,越结越紧,有乔晖在身边,往往更加
添一度无形压力。
     
    其实,我并不讨厌乔晖,从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后的我,对他更有一分温柔如绵的
怜惜,一为欣赏他的纯良忠厚,二为到底有肌肤之亲。
     
    然,这些日子来,我看乔晖,竟有许许多多不称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处理上头,我都处处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视浅见。
     
    我本来有个好习惯,绝不在同事跟前发乔晖的脾气,我视给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职,
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现今跟男人在商场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实不自觉地承受着男人表面上的宽松让步,他
们大多都肯在言谈方面给女同事留有余地,这原本是应该领情,兼投桃报李的。偏就是女人
最容易犯恃宠生骄、仗势欺人的毛病,一时间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
笑皆非,叫对方难以为情,也叫自己失礼!
     
    这些天来,我这一贯严格遵守的德性变了形。动辄就在人前对乔晖的种种建议表示不
满,甚而恶言相向。
     
    刚开完业务会议,气鼓鼓地走回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生闷气。
     
    乔晖尴尴尬尬地跟了进来,说:
     
    “长基,何必如此心浮气躁,有什么不合意的,开门见山讨论个透透彻彻,问题总会迎
刃而解!”
     
    “你的问题太多,说了也是白说,解决不了!”
     
    “你少见的蛮不讲理!”
     
    “顶不顺眼的人和事,习惯下来就好!”
     
    “长基!”乔晖急得团团转:“你叫我怎么说呢?”
     
    “最好不说,沉默是金!”
     
    “这不是闹意见的时候。我们综合企业独独缺了旅游业方面的发展,这金辉旅行社既然
在地产上入货过重,财政调度发生困难,愿意把整盘生意以如此合理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何
不接纳了?”
     
    “合理的准则如何厘定,对他们合理并不等于对我们合理!”我竟然越说越气,学足了
乔枫惯常的语气,加了刻薄之极的一句话;“正如你认定理想的配偶,对方未必有同感。”
     
    结璃六载,我未尝说过如此不得体的话。
     
    话才出口,心上的震惊如山崩地裂。
     
    什么令我变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轻率?
     
    我只觉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无状,以求宣泄,很有种一拍两散,以毒攻毒的畅快!
     
    我茫然地望住乔晖。
     
    如果此刻,乔晖给我一记耳光,我怕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
     
    然,乔晖没有动粗,甚而没有动怒,他只是急得满头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长基,你叫我怎么说呢?”
     
    又是那句老话,乔晖除此,就别无其他伎俩。
     
    我尤其感到厌烦、厌恶。
     
    “长基,要人家金辉旅游出个什么价,你才叫满意了?才认为乔氏应该考虑?”
     
    “我是管综合企业的呢,还是打理地产的?你乔晖的事自己盘算自己管,用不着问我意
见!”
     
    “你真让我拿主意,也还罢了,刚才在会议室内,你一听那价钱,立时嗤之以鼻,弄得
谁都不敢再作声响。问你,你又闷声不响,干脆跑回办公室来,这真是……这真是令人难
以……适应。”
     
    理亏的当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认,悔而不改。
     
    我像一辆坏了脚掣的汽车,在下山坡。只会向前冲,想必撞个粉身碎骨无疑。
     
    从前,真不是这样的!
     
    如今,我恨乔晖、恨自己、恨整个乔氏!
     
    什么都无法从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齿地为自己辩护,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乔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辉,不是我们,财不入急家之门,他希望有人伸手挽
救,价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乔晖惊叫。
     
    “怎么?起码一倍!除乔氏之外,谁有资格救它?一旦周转不灵,旅行社又一间垮台
了,信心影响所及,生意难做,难保没有第二间割价求售,我们犯得着跟他一道诚惶诚
恐?”
     
    “长基……”
     
    乔晖这下骇异地望住我,有点难以置信。
     
    “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乔晖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并不如此……”
     
    什么使乔晖惊觉我的转变了?
     
    对,这种近乎落井下石,赶尽杀绝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妇俩从来不采用的。
     
    所以,乔晖不明所以。
     
    然,这有什么不对呢?人是会变的。何况我顾长基不也是受人压逼欺侮,才嫁进乔家
来?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机图利,兼图厚利!今日我肯独存忠厚,救人于水深火热之
中,又有谁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汤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杀死的!过尽经年,仍然如此惨淡收场,何解?强权之下没有
怜惜、没有公理、没有报应!
     
    我当然地愤慨。
     
    人生的恐怖,谁不知晓?谁不战栗?
     
    现今又临到我的头上来,不因这六年的妥协而放过我,公平吗?
     
    待乔晖意兴阑珊地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门一关上,我立即泪如雨下。
     
    我岂止恨姓乔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没有权利骚扰我的平静生活,只为他爱我?
     
    人可以一声“我爱你”,就不顾一切,旁若无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为?
     
    周未一整个下午,我都躲在乔园西厢之内。
     
    外头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凄风苦雨,都好像与我无关。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门似海,从此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觉乔园是座精神病院,住满了一屋子表面风流内里疯的各式人等:乔正天的
专横、殷以宁的深沉、乔晖的戆居、乔夕的狂妄、乔枫的尖刻、乔雪的幼稚、汤浚生的虚
荣,甚至三婶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张牙舞爪,冲着我而来,直把我也逼疯了,彻头彻
尾地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才肯罢休。乔园不是天网,却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
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墙角落的地上,瑟缩着,屈起双腿,把头埋到膝上。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有多久。
     
    整个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动弹。
     
    突如其来的一阵电话铃声,响呀响的,响得满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聋。
     
    我没有理会它,由着它自生自灭。
     
    果然,一会儿就复归平静。
     
    人生的难题,可否也如此爱理不理地解决掉?
     
    再棘手,也别去碰它,渐渐,渐渐,就成过眼云烟了。
     
    但愿如此。
     
    然,连电话都不肯放过骚扰我,停不了一阵子,又重新响彻云霄。
     
    谁?
     
    会不会是文若儒?
     
    他问我要答复,问我收到花开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头来,拨去垂到俭前的一撮散发,慢慢蠕动着身体,爬到床
边,伸手去抓电话。
     
    若儒,若儒,我来了,别吵,别吵嘛!
     
    “喂!”
     
    “长基吗?为什么刚才无人接听呢?我摇到正屋那边,都说你在睡房休息,吓得我,再
没有人接听,我……”
     
    “报警了,是不是?”
     
    我拿电话筒的手软下来,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乔晖!
     
    “长基,你怎么了?声音很疲累,你身体可有不适?”
     
    我没答。
     
    “我刚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间号码是一0三八!”
     
    “嗯!”
     
    “长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个医生回家来诊治,今天晚上别到丽莎家赴宴
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没什么!收线吧!”
     
    我无力地把电话放下。
     
    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七点了,难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才站直了身,连自己都听到骨头松裂之声。
     
    人,这么的不堪委屈!
     
    我望着电话发呆,终于伸手摇到丽莎家去。
     
    她自己接电话,声音愉快得一如小鸟,吱吱喳喳他说个不停:
     
    “长基嘛,早点来,趁客人未到齐,我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完全不好意思开口推辞,又闷闷地收了线。
     
    胡乱地从衣橱中取了件免烫的衣裙,款式勉强有点晚服气氛,穿上了。从镜中看去,脸
是苍白了点,眼又无精打采,于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妆台前加了一点工,这才下楼去。
     
    应酬固然劳累,背着乔家正媳的名分去应酬,更辛苦。
     
    这等应酬的与会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称王称霸的头子,只要言语一不小心,轻则满城传
扬,成为笑柄,殃及乔园令誉;重则驷马难追,变作牵连,可令乔氏损失。
     
    乔夕就曾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轻率地扬言,乔氏必会打进日本证券市场,分一杯羹,结
果,向东京交易所申请外国经纪牌照一事,无功而返,被财经专栏作家冷嘲热讽了好一阵
子。乔夕的狂言为何会被他们知道?就是因为辗转相传之故。这城内有几个富贵人家,专门
喜欢跟传媒人士打交道,拿巨头私隐秘密作人情,交换自己的方便与宣传。乔夕那一役,把
乔正天气得吹须瞪眼,七窍生烟。
     
    说日本证券界会轻易让外国人成为海外经纪,也真真过分轻率了。日本人在各门专业上
头所采取的保护主义,冠绝全球。你敢来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简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华资证券才这么惹居,引进了外国经纪,彻头彻尾一个骆驼要求入帐幕的故
事,如今骆驼已经前后四足伸进来了,只差几时把中小型华资经纪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许
不会太慢了吧!还有那么个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温大钱!谁叫他们靠山厚!在公文上头刷去了
殖民地的字眼是美丽的烟幕,烟幕后的种种残酷真相,明眼人谁会看不出来?
     
    生不逢时,奈何!
     
    一个国家如是,一个社会如是,一个行业如是,连一个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归隐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园中,仰望参天古木,志气还能
高贵一点!在这儿,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恶人俗务,华洋杂处,无一善类!
     
    我走下车,正仰起头来,看这栋新厦的派头,高耸入云的华厦外层,装了三部以玻璃镶
嵌而成、附着外墙的升降机,站在里头,由地面升至高层,人就会仿佛置身半空之中,香江
夜景,尽人眼帘。
     
    米高与丽莎住在顶楼,月租十五万元,由所属机构负担,每天每夜傲视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赏着电梯的此起彼落,还未踏足走进大厦大堂去,耳畔就响起了那毕生难忘的声
音:
     
    “竟在这儿见着你,我现今才知道什么叫心想事成!”
     
    我吓得回转头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狭路!
     
    我这形容是否不对了?相恋的人不相聚,纵使不成仇,亦应是陌路。老是碰头,教人错
愕、伤怀、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来赴丽莎的晚宴?”若儒问。
     
    我点点头。
     
    这幢大厦楼高四十多层,就算一梯一伙,也还有四十多个不须碰头的机会。显然,我没
有这个彩数!
     
    若儒紧随着我,走进大厦的大堂中去。我们按了升降机的掣,很快,那扇光洁如镜的铜
门开启了,若儒让我走进去,再礼让另外一位老太太。谁知老太太向我们冷笑,说:
     
    “年青人,请认清楚同是富贵中人也有阶层之别,我们既不是议员,也不是这幢大厦的
业主机构董事,于是每逢他们请客,就要叫三部电梯的其中两部都成直通快车,由地下载客
直至顶楼复式住宅去,我们其余几十家人只共用余下的一部!这故事教训你,民主大国与自
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独裁的特权阶级!祝你俩有个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层都停一停的升降机。
     
    他们为什么不写信去“西报”读者栏?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机。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期然他说:
     
    “我们无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气愤之下,把丽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钉!”
     
    “你老是喜欢包揽责任,硬塞给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乐!赤柱与大屿山监狱成万以上
的囚犯,都是因为教育水准不好而犯上错误的;你纳的税不够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寻且,
他们绝大部分是黄帝子孙,也许有好几个是你姓顾人家的远房亲戚……”
     
    “若儒……”我伤心地喝止他。
     
    “对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头来,也叹了一口气。
     
    升降机缓缓上升,脚下是万家灯火,金光闪烁,就如灿烂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转身来,不再细看。
     
    “你怕高?”若儒轻声地问。
     
    “嗯”
     
    “高处不胜寒!不如归去?”
     
    “太迟了,我们已经到埠!”
     
    升降机的门一开,就是候在那儿迎宾的婢仆,向我们点头作揖,微笑着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门口,米高和丽莎就分别拥住我俩。
     
    米高说:
     
    “这么巧!两个漂亮人儿碰在一起上来了!”
     
    我尴尬地、慌忙地、很画蛇添足地解释:
     
    “我们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进大厅,已是满堂宾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则贵的一班人,轮流出场亮相,
流连在这等上流社会的聚会之中,过日神!
     
    触眼就是地产界新秀、这阵子极出风头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踊跃,成为传媒访
问的热门对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详情不大了了。听说又是东南亚资金撑的腰,其余还有多少神秘与
危险性,不得而知。自从陈氏宁记一案发生后,香港的名门望族、世家大户,都对来龙去脉
不清楚的人马,顾忌三分。
     
    故此,无论祝少川如何声势凌厉,连中三元,以最高价钱投得三幅分布于港九要冲的商
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发户的身分,换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点吧,经常精神奕奕,一见了我,还没一声礼貌招呼,立即单刀直
入,问:
     
    “乔太太,中区地王他日竞投,让祝氏加盟乔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连马步都未及扎稳,他就如此开门见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态。如果我说不能把他算在
围内看待,满堂嘉宾,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连我都显了小家子气。可是,答应下来吧,更
不得了,将来一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逼到乔正天面上去,如何转得了弯?真要乔氏释然
纳祝氏为业务伙伴,当然不堪至极。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错爱了,我但愿能作得了主!”
     
    虚幌一招,就避过了他的独门暗器。
     
    说呀!如此款式的应酬,分分钟精神崩溃,这比实斧实凿地在会议室内过招还重得多!
摆明战场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后方歇息时,仍然不时突袭,甚难应付!
     
    在香港生活惯了,且已同化在这都会的富贵荣华气氛之中的外国人,宴客也有讲究的。
梨木的大圆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张同质椅子,雕工精细,让我们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国美
食。一席这样的酒菜,当然在万元以上,丽莎夫妇是绝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论是机构总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嘱菲佣煮一大锅的肉,另加杂
菜、意粉之类,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顶上佳的菜肴放在跟前,我也实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无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灵活现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种感觉老教人心踏在云
端,飘飘然地舒服,却也忧心戚戚,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来,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总是不停地想,等会盛宴一过,怎好算了?若儒会纠缠我不放松吗?我家
司机就在楼下候着呢,他能怎么样?挤上了我的座驾去,也还有第三者坐在前头,多么地不
方便!要遣走乔家司机,又用什么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吗?
     
    天,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在胡思乱想,都在设法给自己安排一个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责
任的机会,以便含情相对、执手相谈了?
     
    乔晖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个冷颤!
     
    饭后,各人捧着水晶酒杯饮餐后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去,避免
走到露台、以及相连小偏厅的天台花园。
     
    为什么?不让自己有跟文若儒单独会谈的机会。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要真有的话,就是那不应再说出口来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厅内,跟各式客人应酬着。我并不知道他这么能社交。
     
    从前,人如其名,他是个文质彬彬、儒雅温驯的读书人,欠了一点灵巧,多了一点木
讷。
     
    我最是欣赏这种人品上轻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卫斯活厂出品的精细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着若儒,
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纵使有这样一点点的同流合污,在这起所谓香江政经界的一片伧俗之中,仍然明
显被一股清纯的气氛浓浓罩住。
     
    我突然有种冲劲,想冲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们走!”
     
    为什么不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乔太太,美酒当前,你缘何白白错过?”
     
    坐在我旁边的韦尔逊先生,涨红的一张脸,冲着我说。
     
    他的一身酒气,教人作闷。
     
    这个香江闻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几间大机构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讨论着有关传媒、
金融等业务时,他就挤命打瞌睡,醒着的时间绝对不过半。
     
    上流社会的奇人怪事笑话,说多少有多少。
     
    “美人儿,你没有答我的问题。”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们错过了,原是为着争取前头更美好的结果也未可料!”
     
    “荒谬!今朝有酒今朝醉!无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会。那全是幸运者的马
后炮,他们以如此美丽的谎言,叫身边的人甘心放弃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无目的地追
寻不可知的将来!”
     
    我望住他。
     
    没有作声。
     
    “美人儿,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边说边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报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愉过后,醒来有重重的责任……”
     
    “放狗屁!”韦尔逊打了个酒噎,“谁对谁有责任了?责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
皇的借口,社会上多你一个不为多,少你一个不为少,没有人在江湖这回事,有的话是你个
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韦尔逊先生试站起来,脚一软,站不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样,迷糊了。
     
    丽莎走过来,扶了他说:
     
    “韦尔逊,你可是醉了?”
     
    对方点点头,又摆摆手:
     
    “差不多了,我着是差不多了。”
     
    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丽莎和我下意识地在两边搀扶着他。
     
    “你有车子来吗?”
     
    “没有,车夫跟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运!良辰美景,人生几何?对
不?”
     
    他还晓得向丽莎和我挤眉弄眼!
     
    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长基,你这么早就要走么?我让司机送韦尔逊回去好了!”
     
    “不用客气,也很晚了,乔晖或许会摇电话回家来!”
     
    丽莎没再勉强,着个仆欧帮忙着扶住韦尔逊出大门口。
     
    当我对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时,文若儒站在他们夫妇身边,很自然他说:
     
    “我也得说再见了!让我护送着韦尔逊先生和乔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妇连忙称是。
     
    我正眼都没有望文若儒,只管低着头陪着韦尔逊走进升降机去。
     
    我们三人都没有话。
     
    升降机自顶楼降至地面,像把我从天堂带至地狱。
     
    那过程,无声无息,长如一个世纪。
     
    重回地面,乔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了,文若儒把个醉醺醺的韦尔逊塞
进后座,嘱咐司机说:
     
    “请你把韦尔逊先生载回家去,扶他到屋内交给他的家人!我会照顾乔太太!”
     
    “拍”的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乔家汽车开动者,离去。
     
    我完全没有反抗。
     
    文若儒开了摩根跑车的门,让我登上车去。
     
    车子开始从山顶风驰电掣地转下山坡,再走向南区。
     
    晚风因车速而变得凌厉,但愿我有一头长发,或披有一条长丝巾。舞后依莉贝就是如此
凄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条长长的围在颈项上的丝巾,原本迎风飞舞,却突然缠绕在车轮
之上,车子还是毫无阻挡地向前奔跑,只一阵子功夫,她就死在车子里头。
     
    在一个爱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离后一个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车,完完全全地过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弯的浅水湾道上奔跑着,再转入南
湾道上,向着大潭,朝石澳进发……
     
    我俩都没有说话。
     
    只要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只要在转弯时驶歪了一点点,碰到山边石头上,或飞越那崖
边的石茔,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我只觉阵阵凉风扑面,轻快而舒服。
     
    没有恐惧,甚而没有担挂。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这个样子,这番心情了吧!
     
    车子并没有出事,直驶到大浪湾的尽头,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回头望住若儒。
     
    惨淡的路灯下,竟见他满眼含泪。
     
    晶莹的泪,一颗颗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为他拭泪。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上吻了再吻。
     
    现世纪没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观念,是因为人价值观念的转移。
     
    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刹那相同的人生终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悦。
     
    我们怎么都哭了?也许流的尽是喜泪!
     
    夜深沉。
     
    我们偎依着,仍然没有话。
     
    心里头,我们说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内要说的,都一古脑儿在今晚说清楚了。
     
    “若儒!”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乔园?”
     
    “嗯!”直到目前为止,仍应该以乔园为家方是正确的。
     
    “你说呢?”
     
    “已经很晚了!”
     
    “这就回去吧!”若儒的确值得我深爱,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并无改
变。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谢。
     
    若儒发动引擎,右手把持轪盘,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驶。
     
    这是最自然的现象。
     
    来时,我们都不介意车子撞个稀巴烂,粉身碎骨,视作等闲。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愿意如此轻率地放弃了。
     
    乔园静默一片。
     
    已经凌晨二时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车开走,才走进大门。
     
    正屋黑漆一片,靠着外头园子的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门,各通至东南西北屋去。
     
    没由来地,我恐惧回到西厢、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虽然乔晖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软弱无力地摸索着放置在堂屋内的那张大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
     
    想念奥本尼道小睡房内窄窄而温暖的小床,我们瑟缩着团在被窝内,拥着天下最醉人的
温馨、最感动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携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轻轻地推门声。
     
    我吓了一跳,把身体更缩作一团。
     
    是东面的那扇门。
     
    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上。
     
    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坐的沙发向着南边。
     
    他们正向南方移动。
     
    “别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乔枫会醒过来的!”
     
    “让她知道好了,让乔枫知道,让乔夕知道,让整个乔园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还会有今日?”
     
    男的轻声地笑。
     
    我浑身僵冷,吓得什么似的。
     
    我当然认得他们的声音。
     
    “础础,你好诱人!”
     
    “只此而已?”
     
    “你还要怎样?”
     
    “还要你真心爱我!”
     
    “这于你比刺激乔夕和乔枫,甚至乔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为贵,我从未试过有爱情,乔夕原未并不爱我!”
     
    “那是我们这种阶层人物的奢侈品!”
     
    “我们花得起!”
     
    “你已捞够了钱?”
     
    “我已受够了气。乔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头,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来跟大伙儿
吃早餐,所以你们不晓得!”
     
    “我们晓得,别小瞧乔家人,只是谁都不以为然!”
     
    “看,这就是我要受的一种气!”
     
    “础础,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不承认。”
     
    “那么,你是贪婪!”
     
    “不,我只是斤斤计较。乔家待我宽厚一点,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不要像饲养一头狗似
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报复的道具?”
     
    他们沉默着。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血脉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体竟有点像缺氧的晕眩。
     
    “浚生,你不能由怜生爱,只爱我一点点吗?”
     
    “我爱你的,放心!”
     
    “你不爱乔枫?”
     
    “你觉得她有没有值得我爱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议!’
     
    “你不宜这样提高声浪!隔墙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吗,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算失败者,有人比我
们更面目无光!”
     
    声音自牙缝中透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董础础对乔家竟然这般切齿痛恨。
     
    千万别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残,一下子反扑了,会出尽所能,孤注一掷,宁可一拍两散。
     
    乔园正屋,如此阴风阵阵。
     
    “我们几时能再相见?明晚?”
     
    “通电话!”
     
    “你是否要等乔枫对你使了脾气,你忍无可忍才拿我作避凤港?”
     
    “要如此的话,你无片刻安宁!”
     
    “乔枫原来比我耳闻目见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带我远走高飞!”
     
    “夜深了,我们再谈!”
     
    南门开启了,再关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挣扎着移动身子,回到西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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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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