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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乔晖这些天来,出奇地甚多应酬,直至接近凌晨时分,他才回家来,推门见我端坐着,
微微骇异。
     
    多少天来,我已没有回到睡房来了。
     
    “有话要跟我说吗?”
     
    乔晖出奇地镇静,完完全全一副有备而战的模样。
     
    骇异的是我。
     
    乔晖从来不是深谋远虑的角色,我难道走了眼,看扁了乔家的人了?
     
    乔正天是何许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乔晖体内流着乔正天的血!
     
    “是。”
     
    我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句。
     
    乔晖松了领带,用脚踢着一张小圆垫脚沙发,跟我面对面地坐着。
     
    谈判终于开始了。
     
    我竟有一点点的难为情,微垂着头。
     
    咬紧牙关,再扬起脸,迎接着乔晖的眼光,一种但然无惧、大义凛然、从容就义的眼
光。
     
    我的天!犯得着把我踩到地下去,以我的卑微去抬举他的高洁,以我的无义去成全他的
伟大!
     
    我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乔晖那副表情!
     
    “乔雪跟你谈过?”我问。
     
    “谈过。”
     
    “你为什么一直保持缄默?”
     
    “没有什么值得喧哗吵闹的!”
     
    “是怕让你父母以致乔园的人说长道短?”我旨在试探究竟有多少人已予闻底事。
     
    “乔园之内,除了乔雪和我,无人知道你和文若儒的关系!”
     
    “乔晖!”我冲动地咆哮:“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我和若儒并无你们想像的不堪的
关系!我们……我们……并没有……”
     
    我急得说不下去,眼泪快要忍不住挤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你们发乎情,止乎礼!”
     
    乔晖竟滋油淡定地替我圆句,还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气急败坏地问:
     
    “你信么?乔晖,答我,你信么?”
     
    乔晖用双手抱住头,突然地一份气馁涌现,教他震栗。
     
    他点了点头。再扬起脸来时,双眼通红。
     
    我蓦地有如许的不忍心,想扑过去抱住乔晖,叫他别哭。
     
    “长基!别流泪,问题既已存在,终究需要解决。”
     
    我吓一跳,原来泪流满面的竟也是自己。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乔园?”
     
    我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乔雪告诉我,文若儒书房内放置的全是旧照,很难得有如此情长义长的一个人,代替
养园照顾你!”
     
    我想怪叫,我忍受不了,乔晖耍什么手段?故作量大,抑或根本视我如敝屣!
     
    我顾长基可以如此轻易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六年恩爱夫妻,一下子就恩尽义绝得干干净净!
     
    我惶恐得不能自已!
     
    然,我要乔晖怎样?跪在自己跟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我会看得起摇尾乞怜的人?
     
    乔晖太清楚我的心!
     
    他不要在故事结束时,输得面目无光,故而强作镇定,发挥一种回光返照的从容与潇
洒!
     
    何必在这最后关头,跟他争这表面风光?
     
    他势必要捏造宰相腹内可划船的假象,我也只好俯首称降,自承重罪!
     
    “你还没告诉我,打算什么时候到英国去?”
     
    “过一阵子吧!乔氏仍有很多事待办。”
     
    “我和你的关系既然告终,就无须再为乔氏兴亡担忧了!”
     
    “哦!”我明白过来了,要走快走,免得看着更觉难受。“总有些事,需要交代清
楚!”
     
    “只有一件事,诚恳地请你帮忙,办妥了你就可以安心启程,我们两不拖欠!”
     
    “什么事?”
     
    乔晖望住我,眼内有种莫可明言的迷惆,似有哀痛。
     
    “我能办得到的,定必尽力!”
     
    “替我摆平我的秘书杜芳华!”
     
    “什么?”我莫明所以。
     
    “她一直吵嚷,要我跟你离婚,吵足三年!我都拒绝了。她当然不是乔园大少奶奶的角
色。如今你走了,我的挡箭牌没有了,她不会放过我。”
     
    我没法子相信自己的耳朵。
     
    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甩甩荡荡,轻如断线纸鸢,瞬息之间,可以随风而逝。
     
    “长基,只消你替我串演一出戏便成。杜芳华亦非真心爱我,本城太多人存有嫁入豪门
的梦想。替我送她一大笔钱,作个了断!然后,人前人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怪罪于我,
忍无可忍,离我而去。”
     
    世情变幻,如此可笑,如此不测。
     
    我错愕得无以复加。
     
    “长基,求你!最低限度为我,为乔园留一点面子!就是乔雪,也只她一人会认为我和
你不相伯仲而已!”
     
    这才是正题呢!
     
    乔家长媳仿效红拂岂会是现代美谈?
     
    如果不是思前想后,还是乔家声望放在第一位,乔晖不致于自暴其丑。
     
    三年!我竟以为枕边人是个忠心汉,谁知是只吃尽塘边野味的馋嘴猫。
     
    唉!顾长基缘何天真若此?富家子弟学养平庸有如乔晖,会誓无返顾地忠于一个女人,
香江之内,未知有也。
     
    我不是不觉得屈辱的。一千个日子跟别个女人分享丈夫,断断不会是件光彩兴奋的事。
     
    然,事出突然,我无暇慢慢细味这满杯的苦酒。一饮而尽,也只觉喉间刹那苦涩,转瞬
即逝。
     
    我和乔晖,正如他说的,两不拖欠!还有乔园,一直待我不薄,真能以此下场,挽回翁
姑体面,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终于对乔晖首肯。
     
    清晨,急于回到乔氏去。
     
    老实说,乔晖的秘书杜芳华,我是认识的。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女孩子。一般样貌的少男
少女,乔氏集团之内说多少有多少,乔晖会看上她,拿她跟我比,真真笑话,莫名其妙,荒
谬绝伦。
     
    乔晖不致于饥不择食,也许这边厢是日久生情,那边厢则是近水楼台吧。
     
    我把敏慧叫进来,说:
     
    “替我取消今日的一切约会和会议!还有,请乔晖先生的秘书杜芳华小姐到我这儿
来!”
     
    敏慧是个好秘书。好秘书的条件之一是好奇心可以有,却不宜查根问底。
     
    敏慧应命而去。
     
    我又叫住了她:
     
    “你跟乔先生的秘书熟络吗?”
     
    “不。”答得十分爽快。
     
    “怎么,话不投机?你们看似年纪相若。,
     
    “对。年龄、身分、背景尽皆相似,且性别相同,只是思想迥异。”
     
    “我想多一点有关她的资料。”有备而战是应该的。
     
    “好高骛远的一个人,一天到晚想着自己有日能成为姜喜宝!”敏慧很不屑。
     
    “什么?谁是姜喜宝?”
     
    “名女作家亦舒笔下的人物。”
     
    “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一个被巨富收买下来,过穷奢极侈生活的女人。”
     
    我点点头,满意了,资料已然足够。
     
    杜芳华走进我办公室来时,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有一份难得的气质。她并不美丽,
然而一颦一笑,都洒脱,教人看得舒服。如此满不在乎的面相与动静,为何会苦缠不息,拖
泥带水整整三年?
     
    我不是一点醋意也没有的,故而我开口就不大友善:
     
    “你想过为什么我请你到我办公室来吗?”
     
    “期之经年,苦无机会而已。”
     
    我小瞧对方了,现今的少女,才不过二十来岁,何止入世已深,竟还道行非凡,太惊人
了。
     
    “你竟无惧色?”
     
    “何致于此?我又不犯法。今日世界,男欢女爱,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等闲之事,
何必矫情,大惊小怪!”
     
    “你与乔晖是应该告一段落了。”
     
    我强作镇静,从没想到此女如斯张牙舞爪。
     
    “是你的要求,抑或是乔晖的要求?”
     
    “没有分别,我们是夫妻,一个共同体!”我情虚,又额外地补充一句:“最低限度,
直至今天今时,仍然如此。”
     
    “如果乔晖三年都甩不了我,你认为今日,可以由你下令一句,我就得退避三舍?”
     
    “很好!你事必要无名无分地继续关系,我们无奈其何!”
     
    “是你无奈我何!”她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肯放松,不肯吃亏。
     
    我纵然不爱乔晖,亦有权盛怒。
     
    “口舌之争,除了伤神之外,只显学养之不足。我实在不明白乔晖的品味,缘何会高下
皆宜!”
     
    贼喊捉贼,我又何尝大方了?
     
    “有气在心头,言语自然无状。你既指我无名无分,四大皆空之余,口舌上赢一仗也足
以大快我心!”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沦落如此,也不是不凄凉的。
     
    “何苦呢?”我问。“你不是跟乔晖讲爱情吧?”
     
    “未得温饱,枉谈情爱!”
     
    “你还抱怨?”
     
    “为什么不?乔氏之内,我轮第几了?本港六百万人大竞赛,我排名更后。得着一份跟
个人智慧能力不相称的名位与家当,我有理由抱怨,我有权利向上爬!从某方面而言,我并
不比董础础逊色。她跟乔夕谈恋爱吗?当年,乔夕爱她更甚!”
     
    “乔晖并不爱你。”
     
    “乔晖不爱任何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枝利箭,虽未中要害,伤着身体任何皮肉,都会皮破血流,不是不
痛楚的。
     
    “乔太,乔晖骗我三年,也骗你六年!”
     
    那六年,我真不信乔晖有任何违心之论。然而,事实摆在目前,夫复何言?
     
    我蓦地低头无语。
     
    真窝囊,我和杜芳华似换了角色来演。她才是来轰我走的。
     
    “怎么样?你是无辞以对了!”杜芳华看我接不上去,竟然乘机取笑我。
     
    “废话何用多说了!乔晖既在我跟前坦白了,我断不能坐视不理。我和他算的是一笔
账,跟你算的又是另一笔!”我坐直了身子,把心一横,且把这宗事当作公事来办,自然会
迎刃而解,我从无工作上的败绩。
     
    “杜芳华,你不是日夜盼望乔晖跟我玉帛相见吗?如今你盼着了,可惜得很,我并不如
你所想像的,打算逊位让贤,甚或一拍两散。我只觉得有责任为乔晖收拾残局!”
     
    “你原谅乔晖?”
     
    “我重复,我跟他,且容秋后算帐!目前,只请你让路!”
     
    “不让又如何?”
     
    “一,从今以后,乔晖不见得再跟你纠缠下去。二,最有权利谅解他的人是我,我尚且
支持他,旁人休得妄议。三,劳工署规定,解雇员工,只须补足薪金,无须解释理由。
四,”我微,微笑:“乔家不怕任何人召开记者招待会,要闹上法庭,谁个财雄势大,谁就
占上风!”
     
    我看着杜芳华色变。心上有无比的惊恐,人为了自卫,可以如此冷静,无情无义;为求
自解,我竟令另一个女人如此难堪,然,势成骑虎。
     
    “杜小姐,还需要向你痛陈其余种种利害吗?”
     
    软硬兼施,我先使出上乘的硬桥硬马手段。。
     
    “不论你个人动机如何,乔晖当然有错。我们其实不致于绝对无情无义!你要什么条
件?”
     
    “二百万!”她直言不讳。
     
    到底是个未认真经历世面的女人。千万以下都未必没有商量余地。太多呢,可不成。有
钱人尤其紧张钱。
     
    “五折!”我答。
     
    既是看作商场交易,能把价钱压到最低,最为理想。
     
    “不愧乔家本色!”杜芳华冷笑。
     
    我把支票簿取出来,签好了,递给她。
     
    从前粤语片的情节,断断不是这样的。杜芳华那个角色只会撕掉支票,夺门而出。
     
    如今眼前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支票,欢天喜地地放进口袋里,徐徐站起来,对着我
盈盈浅笑道谢。
     
    在拉开我办公室的房门前,杜芳华郑重地说:
     
    “乔太太,你忠于乔家整六年,已经很足够了。乔晖并不值得你爱六年。今日我走了,
明天另外一个我也许会回来,永无休止!纨挎子弟,有何灵气傲骨之可言?”
     
    杜芳华说得并不过态。
     
    我环视这个跟我共度了二千个日子的办公室,一台一椅,一笔一墨,是要说再见的时候
了。
     
    踏出乔氏大厦,有种豁然开朗,雨过天晴的快意。
     
    我以为自己会恋恋不舍,欲去还休,谁知并不如此。因为正如乔晖所言,我俩互不拖
欠。于我,这是很大的解脱,迟迟未能下定决心,重拾旧欢,远走高飞,原是抱有那种宁可
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过去了。我回乔园去,收拾行装。当夜,就赴英伦去。
     
    候至九时多,乔晖仍然没有回家来。
     
    我连道别一声也不能跟他讲了。
     
    从杜芳华出现的那一分钟,我对乔晖,宛如一个相处经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从此天涯海角,一句话别也没有机会说,我心怅然。
     
    把行李放进计程车的车厢之后,我仍站在乔园的大门前,细细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温
热。
     
    会不会乔晖在此时此际出现了,喊我一声:“长基,我仍爱你!”我就会扑倒在他怀
里,不再离开乔园了?
     
    我和乔晖毕竟在此共度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共看无数的日出与日落!
     
    我们曾经以为是今生今世!
     
    乔晖,乔晖,再见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婶慌忙地追赶出来,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儿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门公干!”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婶的肩膊。
     
    “早些办妥事就回来。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婶拿嘴向正屋乔正天的
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见你几天也舍不得,刚刚躲在窗帘后头,看着你搬行李,管自流
眼泪!”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楼,家姑睡房的窗门打开,风吹动着轻纱窗帘,我望不见人,却意识
到窗帘后头,有位默默垂泪的老年人。
     
    我差点咬破嘴唇,才把一声“妈妈再见”压了下去。
     
    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乔园吗?
     
    是否知道原因底蕴并不要紧,她如肯定我再不会回乔园来,才最痛心。
     
    于我,事已至此,乔园之内,谁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终究要离开的。
     
    忍住了泪,我一头钻进汽车去。
     
    六年,过尽了这二千个日子之后,重回旧地。
     
    谁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复机场的月台上时,恍如隔世。
     
    走进电话亭内,拨电话给若儒。
     
    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有人接听。可见他真的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若儒吗?”
     
    “长基,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希复机场!”
     
    对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基,你且候在那儿,我这就来接你!”
     
    “不,反正已经到了。我坐地铁到芬士巴利来,你到车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后,立即搬回该区,静候时光倒流。
     
    坐在地铁里头,车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样长如一个世纪。
     
    曾几何时,我以为跟若儒缘尽今生。
     
    我想着想着,竟流一脸的泪。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头来都付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来,嘴角一裂开,就尝到咸味,真是的!
     
    地下车缓缓慢下来,停站了,停在久违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个跳下车去。
     
    若儒,魂牵梦索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缘来之时,连这细节都像精心炮制,安排得恰到好处。
     
    人群在我们身边擦过。
     
    地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余我俩。
     
    “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长基,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屋顶上那几窝老
鼠,长得更肥更壮了!”
     
    我娇嗔地笑起来,躲进若儒的怀抱里。
     
    我们并不再住同一间房子了。在奥本尼路的另一头租了整间平房。两层高,楼下是客饭
厅与厨房,楼上是三间睡房,我们把其中一间布置成若儒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
     
    电视机安装在主人房内,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闻,忽闻报导由纽约交易所带
动,股票狂泻,全球无一地幸免于难,金融业内人士称之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极之担挂乔氏,德丰刚好在此时公开认购,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无人肯
买,那岂非要总包销承担五十亿集资款项?乔氏又得面临一重难关了。
     
    我还是记挂着乔氏、甚而乔园、乔晖的。
     
    生命中一旦出现多一份情爱,永远是折磨。
     
    我还爱乔晖吗?
     
    也许凡是得不着的人和物,就倍觉可爱。
     
    好几天,我趁若儒跑到外头去洗车,就想摇个电话回乔氏去,找敏慧问个究竟。然而,
每当伸手触着电话,就有种小偷似的猥琐感。为什么呢?在乔园,一心想着私奔英国。到了
若儒身边,又老想着乔晖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每念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当若儒累极熟睡之时,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乔园之内,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乔晖如何了?
     
    乔氏要履行五十亿元德丰企业上市发行股票的总包销责任。我想着,也有一点晕眩。
     
    如果各分包销肯共赴时艰,也许问题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机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
心无力。一场滔天巨祸,震撼心弦,首当其冲的必是股市和地产,金融行业之内受损者比比
皆是。谁个忧柴忧米的人家还有余情剩力辅助落难的亲友?
     
    再说,要采取法律行动控告分包销不负责任,官司未排期审讯,乔氏就要先典当变卖,
以抵销五十亿之数!
     
    我当然知道乔氏的活动现金有多少。
     
    眼光望着天花板,手是冰冷。
     
    乔正天是有担戴的,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撑得住!
     
    乔晖,也应学习如何应变,如何安度危机了。
     
    曾几何时,顾长基也是孤军作战,用尽全身法宝,力挽狂澜,甚而把婚姻都赔上了,才
会有今日。
     
    我心蓦地释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诊所去。
     
    我闲着无事,打理家头细务。
     
    才过了几天,就有一点点的发闷。
     
    若儒笑我:
     
    “当惯了女强人,不喜欢无所事事,你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
     
    回英国的这几个星期,只在黄昏,若儒携了我在区内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园中
去,静静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愿现身人前。
     
    “单有我,生活并不足够!”
     
    若儒鼓励我。
     
    于是,我跟他出动,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馆门前,才开牟回诊所去。
     
    大英博物馆有太多太多值得钻研的学问、留恋的文化。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会视之如天
上官阙。
     
    我绝对可以留连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来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说,让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夺自己的生活,或继续念书,或找事
做,过些时,还得携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亲。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后生安乐,也不会过分责难的吧?我刚在飞往英伦的机上,写了一封
短柬给她,说要到英国小住,一切平安,容后见面再详谈。
     
    自从顾家蒙难,母亲已很能照顾自己,也极端放心我。
     
    我在细意地观看青铜时代的器皿,中国五千年文化,源远流长,谁不敬重?
     
    情不自禁,唏嘘太息。
     
    才昂起头来,隔着玻璃橱窗,有一对眼睛望着我,紧紧地盯住我。
     
    我微微地战栗。谁?
     
    这么面熟的一个女孩子!
     
    灵光一闪,我当真吓一大跳,竟是杜劳华,乔晖的杜芳华!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挟巨款,且自逍遥,故而来英国游埠?
     
    我犯不着鬼鬼祟祟地不跟她打招呼,过去的已成过去。
     
    我微笑着说:
     
    “杜小姐,你好!”
     
    “你还能笑?”
     
    此话怎解?
     
    “杜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芳华呆了一呆,道:
     
    “你来英国多久了?”
     
    “为什么有此一问?”
     
    “乔家的事……”
     
    我无辞以对,刹那间有种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恐惧。
     
    “乔家怎样了?”
     
    杜芳华整个呆住了。
     
    “你真不知道?”
     
    “请告诉我!我抵达英伦约半个月,差不多是足不出户,今天,是头一次正式上街
来!”
     
    “天!”
     
    杜芳华轻轻一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乔夕……死了!”
     
    “什么?”
     
    “汽车失事,我意思是说,表面上是汽车失事,在浅水湾道上,连人带车冲落山坡,车
毁人亡。市场中人都传他自杀。”
     
    耳畔嗡嗡作响。
     
    “我不信!为什么自杀?乔夕自杀?”
     
    “一败涂地!”
     
    “德丰企业的总包销出了事?”这是意料中事。
     
    杜芳华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
     
    “无人认账,乔氏要把五十亿揽上身。”
     
    “支持者竟无一人?”
     
    杜芳华摇摇头。
     
    “也不至于轻生?”
     
    “乔夕罪不只此!”
     
    “什么?”
     
    我摇摇欲坠,委实无法承受过多的刺激。
     
    “可怜了乔晖!”
     
    “乔晖怎么样了?”
     
    我吓得魂不附体,声浪显然地提高了,整个中国文物馆内的人都拿眼看我。
     
    杜芳华紧握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角落的一张长凳子上坐下。
     
    “你还关心乔晖?”
     
    “为什么不呢?他是我的丈夫!”
     
    “我以为……”
     
    杜芳华欲言又止。
     
    “杜小姐……”
     
    “乔晖真的值得你永志不忘!”
     
    “乔晖怎么样了?”我急不及待。“他还好吗?”
     
    “乔夕累了他!”
     
    杜芳华深深叹息。
     
    “乔夕化名控制的一家公司,向乔氏借贷极巨,不但重押在港股上头,且在恒生指数期
货上下重注,一个全球股灾,血本无归,还要欠亿元以上的债。”
     
    “他握重港股?孖展直上?”我差点吓破胆。
     
    再惊问:
     
    “可是,乔晖从来不如此放肆!”
     
    “乔晖坏在心肠软,乔夕的私人公司毫无抵押向乔氏借贷,开了个天文数字的孖展户
口,乔晖有分签批!”
     
    蓦地天旋地转,我扶着杜芳华的臂弯,久久不能安定下来。
     
    “乔太,你镇静一点!”
     
    我当然知道,乔氏需要起码两位董事签名,才能批准孖展限额。他们兄弟二人一起犯上
讹骗股东的商业罪行!
     
    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妥当,也还有遮掩与转圜余地。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江湖上
一有巨大风险,正是铲除异己的好时机,事情定必败露。
     
    天!乔夕畏罪自杀了,余下来,只一个乔晖担当!
     
    我呆呆地望住芳华,一额的冷汗。
     
    “乔晖,他怎好算了?”
     
    “乔太!”芳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欲言又止:“乔太,你信我一句真心话吧!此时
此刻,求你信我!”
     
    我看着芳华的脸,顿转颜色,情急而尴尬:
     
    “乔太,你回去吧!乔氏需要你,乔晖更需要你!”
     
    “我,回去?”
     
    “是的!只有你回去了,乔氏才能有救,乔晖有你在身边,事可转圜!乔太太,请听清
楚我这句话,乔晖从没有对你不起!”
     
    我很有点混沌,神志迷糊,要很慢很慢才能思考、分析。
     
    “过去的事,我并不打算追究,甚而放在心上!’
     
    “不,乔太,事情的真相,你并不知道!”
     
    “真相?”
     
    “对。你看轻了乔晖。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他也还罢了,只你一人不能待薄他。也许他在
所有的公事上都得过且过,然,在爱你的上头,半点不含糊。自乔雪向他哭诉,落实了你多
月来心神恍惚的理由之后,乔晖的痛苦,在乔氏之内,只我一人知道,在乔园抚慰他的,也
只有乔正天夫人而已。”
     
    家姑?她知晓一切,还在我离开乔园的一天,凄然垂泪?
     
    “你一直跟其他人一样,认为乔晖老土,是不是?也许是吧。他用了个最原始、最陈
旧、最老土的方法去成全你!他知道你把持不定,对乔家那份浓不可破的恩情挥之不去;对
传统道德的桎梏,无法突围。他不希望你委屈、难堪、左右为难下去,况且他自知错帮了乔
夕一事,早晚会被揭发,他越发希望你早早离开乔园,万一乔氏有难,他太知道你的性格
了!于是他诚恳地跟我谈条件,由我去串演一出帮你心安理得地离开乔园的戏!”
     
    整个人如被扔至万丈深渊,周围黑墨墨、冷冰冰、孤独、无助、凄凉!
     
    “我是个最适合的人选!乔晖并不爱我,他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天,乔晖喝醉了,跟我
说:作为乔正天的儿子,生活上他已得着太多,何必斤斤计较,何必争权夺利,何不得过且
过,何不事事忍让?他要珍惜、要维护的只是顾长基一人,这六年,乔晖自言得着额外的恩
赐,如今你要回去了,就让你回去吧!……”
     
    说着,流下泪来的是芳华,而不是我。
     
    我太错愕了。
     
    “信我,乔太太!”
     
    “杜小姐,那天,你台辞演技都一流!”
     
    “是的!”杜芳华低下头去:“因为我确是个贪财的女人,那一百万元,是乔晖给我的
报酬,如今仍安全地放在我名下的户口里。你听过姜喜宝的故事吗?我现今报读了伦敦大
学,暑假后便开学。”
     
    “杜小姐,你跟乔晖有没有真的亲密在一起过?”我问了个一般情况下不应该问、也不
得体的问题,可是,我忍不住。
     
    “乔太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上有谁?请恕我直言的鲁莽,你离开乔园之前,
口口声声不但承有过,是最令人伤心的,实则你心上太渴望有一个成全自己的方式出现,才
会如此轻易相信我和乔晖的故事,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明慧如你,竟也轻重倒置,乔晖的
情操并不比你低!”
     
    我突然地自惭形秽。
     
    “乔太太,我重复,乔晖并不爱我,他只爱你一人!一个女人没有比如此被爱更幸福
了!”芳华轻轻叹息:“如果乔家无此巨变,我又不偏偏在今时今日遇上了你,这个谜,永
远不会揭破!请不要怪乔晖想出了个粤语残片的桥段,去表达他对你的关爱。太阳底下何来
新鲜事?还不都是旧酒新瓶,更改包装而已。”
     
    乔晖为什么不爱杜芳华,她光明磊落,气度逼人,我之于她,何其渺小!
     
    那个小说中的姜喜宝,一定不是掘金娘子,自有真性真情在。
     
    我必须买一本叫《喜宝》的小说,伴我归航。
     
    英航之上的十多小时,我果真把亦舒小姐所写的这本现代小说名著念毕了。
     
    谁说世上没有姜喜宝呢?
     
    杜芳华只不过是其中一人。
     
    她的故事一定也会精彩绝伦,灵慧若此的女子,匹配一个美丽的故事,乔晖会否占她生
命中的一席位?
     
    那是她的故事,我毋庸深究了。
     
    至于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写。
     
    这次的再分离,若儒和我都没有流泪。
     
    哭不出来的沉痛,更辛苦!
     
    我们谈了一整夜,炉火仍是红艳艳,决不比六年之前逊色。
     
    外头又必是星光灿烂。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归程。
     
    希复机场月台上,再无难舍难分的拥抱,我望着若儒远去。
     
    此别将成永诀!
     
    再无奇迹会把我俩连系在一起了。
     
    要问我,现今没有任何一个欲望比较但愿航机就此失事更炽热。
     
    当然,机上并非只我一人。人就是为了不能牺牲别人的安全与幸福,就只好牺牲自己。
     
    顾长基,命生不长,何其多难,要再摧残我至何地步,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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