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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华陪着他的母亲抵达新居时,小红已经把一顿晚饭烧得停当了,殷勤地招呼着家
姑尝试她的厨艺。
    说到底,小红还是年纪很轻的姑娘,老想着如果家姑能说一句半句赞美之辞,在丈
夫跟前让自己脸上贴金,那就好了。
    可是,没有。
    半顿饭下来,耀华与小红不住的往麦母碗上添菜,她都不行可否,小红的心已冷了
一半,只好再接再厉下去:
    “奶奶,我给你添碗汤好不好?这鸡汤是熬了大半天的。”
    麦母一手按住了碗,板起脸孔说:
    “不用了,小红,别怪我多言,你这叫做未学行时先学走。不是人人都喜欢饮鸡汤,
也不是逢是鸡汤就必是进补有益的。就像我,早一阵子,还有些少感冒与几声咳嗽,鸡
汤灌下去岂不是害我感冒传里,更辛苦了。再说,一凉一热,也得分清楚才能做个贤妻
良母,我们耀华是个受凉不受热的底子,你可没有摸清楚了是不是?”
    小红没有造声,她拿眼看一看丈夫,只见对方低着头,若无其事的非常专注的吃饭。
    一顿饭其实已在麦母的这番评论之下,吃得完全不是味道。
    吃完了饭,奉上了香茶与水果之后,耀华对他母亲说:
    “妈,你还没有好好的看过我们的房子,来,我带你参观去。”
    麦母懒洋洋地站起来,把双手交叠在背后,跟着儿子走,让他当导游。
    厨房很小,麦母没再走进去,只在门口向内瞄了一眼,见小红在洗盘碗,就说:
    “这厨房算很不错了,现今小红站在里头烧饭,怕比从前娘家的睡房还要松动,可
以随意转身活动,游刃有余。”
    小红在心里轻叹,家姑要一脚踩踏在她娘家的头上去拿这个彩,就由着她好了。
    麦母又探头进睡房去,耀华到底买了一张简简单单的双人床,另加一张书桌与化妆
桌两用的小台,一张小圆凳子。入墙柜根本是房子附设的,不再加工。
    麦母说:
    “有没有找人来看过风水,摆床摆得不对.就不能丁财两旺。你们大概不晓得这门
学问了?”
    小红在厨房里听见,差点大笑。那小小睡房,只能仅容一张双人床,怎么还能随意
放左摆右,来来去去只得现今这个位置算是妥贴的了。
    到那客房,门一开,麦母的眼睛就发亮的瞪着那套簇新的电视音响器材。说:
    “难怪我刚才一进门来,小红就赶紧伸手关掉这房子的门。”
    小红在厨房内听到家姑这么说,慌忙走出来,站在走廊上解释:
    “奶奶,不过是为了要把客饭厅的冷气机开了,好让我们吃饭时凉快一点,那部冷
气机是上手业主留下来的,马力小,如果还要把其他房门敞开了,更不够凉快了。”
    “啊,是这样的。”麦母提高声浪说:“耀华。是你妈说错了话,怪错了人,害你
老婆要长篇大论解释一番,真对不起。”
    小红登时双眼湿热,走回厨房去不是,留在走廊内又不是。怕没有比现今更难为情
的光景了。
    耀华站在一旁,终于开口说话:
    “这房子里的全是小红上司送她的结婚礼物。”
    麦母扬一扬眉道:
    “是吗?我还以为是嫁妆?价值不菲呢,小红的上司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小红这下子忍无可忍了,答:
    “奶奶你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话才出了口,火山就乘机爆发了。
    麦母根本连眼都不看媳妇,回转头就对儿子说:
    “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怎么容得了这等人在我跟前放肆!耀华,谁一手带大你和
你妹妹的,母兼父职,眠干睡湿,你最清楚没有了。”
    稍一回气,麦母继续说话:
    “我这个做母亲的,可有权说自己亲生儿子几句。所谓无功不受禄,要是你老婆娘
家有个闲钱,贴补女儿女婿,让你们生活得好一点、舒适一点、豪华一点,那还说得过
去。受不相干的外姓人过重的恩惠,管对方是男是女,也不是甚么光彩事,享用不起的
就别享用了,虚荣些甚么?
    “再说,教你岳家人来到一看,白白认为你沾了妻子的光,又岂是好事?人情是素
来凉薄的,没有人会记得你把血汗钱拿出来又兴家又创业,只会以为你闲坐着的享受全
靠裙带尊荣。别说我做母亲的不言之在先?”
    耀华默默半垂着头,没有造声。
    小红看丈夫这么一副驯服的样子,心上更气,于是答:
    “奶奶,家庭是我和耀华两个人携手共创的,请别分彼此。他拿积蓄出来买这单位,
我也一样。房子还是在我公司的员工居者有其屋福利计划下承受着低息长年期特惠的。”
    “这么说,你在暗示我这个做娘的离间你们夫妻感情与关系了,是不是?”
    “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强我承认这个罪名。”
    小红不顾一切的辩驳。
    “好,都是我的错、我的不是、我的多心,要不要我向你斟茶道歉了?”
    “你们别这样吵下去了成不成?”麦耀华一声咆哮,压止了两个女人的火拼场面,
“好端端的撩是斗非,叫人怎么说了?”
    小红红着眼,急步走回厨房去,门一关上,整整哭了个多钟头。家姑是甚么时候走
的,丈夫又是甚么时候已经倒在床上睡去?小红都不知道。她自厨房跑回睡房时,只见
耀华闭上眼睛,心上的怨愤之气,又再涌上心头。
    她伸手摇撼着丈夫说:
    “起来,你这就睡了?”
    耀华睁开眼睛,望住妻子。
    “我无法忍受你妈的无理取闹。”
    耀华再闭上眼睛答:
    “你根本与她不同住,偶然见一次半次面,有甚么叫忍受不忍受的。”
    这个答案真叫人失望,也教人心寒。
    小红立即嚷:
    “麦耀华,你别睡,我们得好好的讲清楚这件事。”
    “这件甚么事?”
    “我和你母亲的关系不能再这样子下去,我受委屈还不够多了,连你也不明不白,
只一味以为我应份哑忍,太岂有此理。”
    耀华坐起身来,说:
    “那你要我怎么样,她是我母亲,你是我妻子。关系怎么改变?你要我抛妻还是弃
母,嘿!”
    麦耀华居然冷笑,又再重新睡在床上,干脆把面孔朝里,不再理会小红。
    忽然之间,小红醒悟了。
    原来男女的激情之后,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有的甜言蜜语,不是灰飞烟灭。
    所有的海誓山盟,都非悔约。
    生活与人情是滔天巨浪,淋熄了激情所引致狂燃的心焰,同时,也冲刷着三生石上
坚固的盟约,使之黯然褪色,只留痕迹。
    如果丈夫有一颗已变的情心,还可以干净利落的设法扭转乾坤,或者再回头也不要
他算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它只不过是要迫令小红自一个痴迷的美梦转醒,接受
现实,适应人生。
    而这过程,竞是痛苦得只能意会,而不便言传。
    麦耀华依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赚回的一份收入,安安稳稳的放到妻子的手
上。他认为这已经尽了义务。于是安心等候享用他的权利。
    而其中最大的权利就是小红要勉力做一个百忍成金的好妻子,所有人情事理,如何
纠缠、如何化解,如何结怨、如何妥协,做丈夫的不要再管再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
太鲁苏、太琐碎、太婆妈,都不应该是男人大丈夫所关注的。更遑论着手处置。
    作为女人,或更具体一点说,作为妻子,就有天生的责任去哑忍,或排解这一切的
生活纷扰和人情瓜葛。
    小红在蓦然发觉了这重重的人际关系与义务之时.吓得哭过闹过,以致于猝然憔悴。
    婚后的冯逸红被所有的富恒企业同事认为是沉静了,少掉活泼。却增添成熟,都说
是由少女晋身而变为少妇的当然表现。
    小红心内叹息,怕是所有无忧无虑,浸沉在激情一段日子之后的男女,蓦然回复普
通人的生活,继续人生的另一个成长阶段时的一份无奈而已。对于上司乐秋心,小红更
不便把难题与苦处相告。
    除了身份地位仍有悬殊之外,小红都不知从何说起,这是最凄凉的地方。
    有甚么具体的,最重的祸事临头,仍可奔走相告,逐门逐户向亲友乞求怜悯。这些
婆媳父女夫妻之间的争执,在天地之间、于风云起伏的大都会内,算甚么事?
    况且,小红心里想,自己不会是一个奇特怪异的例外,换言之,乐秋心也必会遭遇
到类同的情况,她只静静地等待那心照不宣,甚而是无言相对唯有泪千行的一日来临,
更切实际了。
    的确,小红的估计正确,谁在世界上会成例外?
    不,都一样。
    激情三百日之后,接踵而至的难题多如恒河沙数。
    乐秋心自从英嘉成提出过好不好等一两年再结婚之后,她的心冷却了。再没有主动
的提起婚事。
    对于同居之后的英嘉成,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淡。
    使乐秋心更寒心的是,英嘉成对彼此之间的感情低潮,似乎没有特别的介怀。
    或者是公事烦心。
    这是唯一的能令乐秋心替英嘉成解释,而让自己宽慰的理由。
    乐秋心在毫无选择下只得相信。
    事实摆在目前,徐永禄在富恒企业内已日渐得宠,差不多已是上下皆知之事。
    连母公司的总裁孙国栋都礼让徐永禄三分,老是在乐秋心跟前说:
    “徐永禄手上的各项业务计划很重要,你的后勤部门要跟他多一点的紧密合作,公
私分明。”
    这最后的一句话令乐秋心很不高兴,却又不便发作。
    甚么叫公私分明?何谓公?何谓私?
    情势异常明显了。公是指徐永禄要做的商人银行大事,私是说乐秋心与英嘉成的关
系。
    如果公私二者没有抵触,则不用要求她公私分明。这象征了徐永禄与英嘉成在富恒
的势力已达均衡状态,乐秋心若不与徐永禄通力合作,无疑是站到英嘉成一边去,以私
会公。
    乐秋心当然明白,在大企业内任事,面对的与交手的全部是功力深厚的一班江湖高
手,每一句说话都绝少会是无心之失,信口雌黄。
    因此.她上了心。
    没有把这件事向英嘉成复述,免加添他的烦恼。
    徐永禄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然而,他对乐秋心,似乎有点另眼相看。
    这日,会议完毕,他一直跟在乐秋心后头,直走回秋心的办公室去。
    “你有事要跟我商量?”秋心问。
    ‘对,要你帮忙!”
    “请说!”
    “今晚有个业务晚宴,富恒派了我出席,实在腾不出空来,三单上市书项要关顾。
我看你能不能代一代我。主客是国内来的贵宾,习惯晚宴在下午六时半就举行,我若能
赶得及用甜品,已经幸运.万一富恒的代表缺席,很没有礼貌。”
    还未等乐秋心答复,徐永禄又补充说:“原来不敢劳驾你,派个公关经理上阵原无
不可,可是出席的人客,身份都是相当的,我们总不能失礼。”
    乐秋心看对方态度诚恳,再加上先前孙国栋的说话起了些少作用。她不愿意徐永禄
以为自己采取不合作态度,那不但坏了名声,还变相地承认了英嘉成的地位受到徐永禄
的威协,那就更非所愿,所以,一口便答应下来了。
    下班前,她叩了英嘉成的门,把这个安排相告。乐秋心的原意是要向英嘉成交代,
是晚不能陪他吃晚饭了。
    谁知英嘉成的反应大出她意料之外,竟说:
    “好极了,我正愁没有人给你作伴。”
    “怎么、你今晚有应酬?”
    “倒不是甚么应酬。母亲今天生日,她嘱我早点回家去吃晚饭。”
    “嗯!”
    乐秋心像被人在胸口上捶了一拳。
    英母的生日,她竟是在这最后的一分钟,才在无可无不可的情况下被照会。
    英母固然没有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连英嘉成也没有。
    乐秋心问:
    “有甚么人出席晚宴呢?”
    “没有甚么人,只不过是一家大小在母亲家里吃顿便饭而已。她年年都作兴如此,
并不崇尚铺张。”
    那句“一家大小”的话,更触动起乐秋心的敏感,随即忍不住问:
    “姜宝缘会出席吗?”
    英嘉成一怔,呐呐地答:
    “我想她会的,母亲叫了她,且铭刚与铭怡也要他们的妈来吧!”
    英嘉成这几句话,旨在向乐秋心解释,这并不是他的意思。
    然,欲盖弥彰。
    乐秋心再不多说话,应了一声“嗯”就掉头走了。
    英嘉成站了起来,本想跟乐秋心多说两句话,逗她高兴。其后翻心一想,不必了。
    凡事都要得到乐秋心认可的话,这以后日子怎么过?说到底,这是正常的家庭叙会。
就是离婚十年八载之后,母亲仍以姜宝缘为媳,有她个人的自由。一双儿女更不可能改
认乐秋心做妈妈。至于自己,有个一夜夫妻百夜恩的念头,是念旧的好德性。难道要弄
到跟前妻成为世仇,才算对得起秋心?
    乐秋心要是不高兴,那就随她去吧!
    老实说,秋心又何尝不是身不由主呢,徐永禄说一声请她帮忙,她问都不问自己意
见就答应下来了,这又是甚么意思?如果今儿个晚上,预备好节目跟乐秋心分享的话,
那岂不教自己失望?
    人人都有借口去做一些自己的赏心乐事,他英嘉成何独不然?
    今晚,他将会有一个温暖的晚上,最低限度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有慈母与爱儿
的笑声可闻,又有旧时枕边人可见,或可知悉她的近况一二。
    至于乐秋心,走离了英嘉成的办公室,脚下浮浮荡荡的都把持不住重心似。
    宴会还是去了,一颗心却在翻来覆去的想些老问题,她无法原谅英嘉成的态度。最
低限度她有权预闻这个家庭聚会的安排,这是个她备受尊重的问题,甚至乎,她乐秋心
有权不让英嘉成再出席这种合家欢的场面,也是顺理成章的。
    如果一个英母、两个小童,再加一个前妻就可以联手争取到与她乐秋心平起平坐的
位置,她是不会肯的。
    面子太挂不下,自尊心被踩踏,必然会站起来,挺直胸反抗!
    一边思潮起伏,另一边应酬欢笑,真是件苦差。
    直至徐永禄赶来出席,乐秋心才如释重负。由着他充撑场面,自己静候散席。
    “真多谢你帮这个忙。”徐永禄陪着乐秋心走出会所的餐厅时这么说。
    “别客气,都是为公司做事。”
    “有开车来吗?”徐永禄问。
    “没有。”
    “方便由我送你回家去吗?”
    如果乐秋心说不方便的话,就太不大方了,于是只好点头微笑。
    徐永禄跟乐秋心走过会所的咖啡室,再准备走下停车场时,徐永禄说:
    “我是个得一想二,永没厌足的人,可否再请求你陪我到咖啡室去吃个汉堡包?现
今腹似雷鸣。”
    的确,徐永禄赶到宴会时,已是上甜品的时候了,为了公事,废寝忘餐是乐秋心司
空见惯的,太易感同身受。
    乐秋心终于叫了一杯咖啡,陪着徐永禄吃他的汉堡包。
    “一连欠了你两个人情,无以为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徐永禄举起水杯,向
乐秋心致敬。
    咖啡没有加糖添奶,益觉苦涩,乐秋心依然一饮而尽。
    “你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是不是?”徐永禄问。
    乐秋心不知怎样答,只唯唯诺诺。
    “英嘉成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太令人羡慕了。”徐永禄说这话时,是有诚意的。
    这使乐秋心不期然认真地望徐永禄一眼。竟发现他是个眉目清爽,很惹人好感的男
人。
    她随即垂下眼皮,这个感觉令她难为情。
    徐永禄与英嘉成在公事上的不咬弦,已经日渐表面化,作为英嘉成的未婚妻,她怎
么可以对徐永禄有一丝多过普通同事的好感,
    当一个女人要把自己连名带姓的依附在另一个男人之下时,原来会有这么多掣肘。
    结婚是女人的归宿,可是要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少。
    她忽然之间不忿起来。
    还未入英家的门呢,为甚么不可以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行径?再说,姓英的可又
有把她看成自己人了,最低限度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
    乐秋心低头看看手表,现今这个时刻,怕英家的一家大小正在团圆欢乐呢,她乐秋
心为甚么要为英嘉成管住自己的心?
    “是不是要赶着回家去了?”徐永禄见乐秋心看手表,因而有此一问。
    “不,不!”乐秋心对徐永禄有点不好意思,对英嘉成则有点深深不忿,于是答:
“还可以多喝一杯咖啡。”
    徐永禄于是招呼侍役,再为乐秋心添了咖啡。“喝多了咖啡,你能睡?”徐永禄问,
语调是关心的。“我能不能睡,跟喝咖啡没有关系。”乐秋心说的是实情。“同意。”
徐永禄竟然感慨地说:“商场与情场均如战场,我这一阵子喝不喝咖啡,也不能睡得安
稳。”乐秋心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子说,他要不解释的话,也不能苦苦追问,说到底还
是同事,且是男女同事而已。
    徐永禄继续说:“我跟英嘉成在业务处理上头有甚多不同的意见,往下去,无可避
免会有相当多的困扰和纷争。你是商场内能征惯战之士,当然明白,为了达到自己的理
想,难免会有令人不快之事,如此的无奈与迫不得已。”
    叫乐秋心怎样答复呢?对方是这般的坦率。
    “各人都是尽心工作,公事公办而已。明理人是不会如此介怀的。”乐秋心这样答。
    “你当然是个明理人吧!”
    徐永禄说这话时,眼光恳恳地直射到对方的脸上去。有几分请求怜惜的味道在。
    这令乐秋心有点心惊肉跳。
    “其实,我永远赢不到英嘉成。”徐永禄忽然垂着头,把弄手上的咖啡杯:“没有
人知道我在他面前是个失败者。”
    乐秋心默然。
    “或者因为我自知是个失败者,所以我才在工作上更蓄意地采取攻势,以弥补缺憾。”
    乐秋心抬头,触着对方毫不遮瞒的眼神,已经告诉她太多太多了。
    “为甚么要告诉我?”乐秋心问。
    “因为忍不住,藏不牢。心事搁着多时了,有一种外泄的冲动,且以为只要让你知
道,在婚前知道,会是我的一个安慰。”
    乐秋心蹙着眉,心是七上八下,默默狂跳。
    “更因为如果我日后在公事上头跟英嘉成火拼了,你会考虑原谅我。”
    徐永禄忽然伸手过来捉住了秋心,说:
    “请相信,你的谅解是我的最大愿望。”
    任何一个女人接受异姓的膜拜,都是一份享受。
    一时间,随着徐永禄的情迷,乐秋心有着她的意乱。
    她不晓得回答。
    既不能表示甚么正面的期许,也不愿给予甚么负面的反应。
    乐秋心明知自己眷恋这种感情上的虚荣,不能自己。
    她原谅自己。
    她让徐永禄的表示得到了一个鼓励性的结果。
    听过一个这样的西洋故事没有?
    人们说,当小姐愿意对先生说“不,我不愿意、我不接受”之时,等于这位小姐心
里说“我愿意考虑、或会接受。”
    当小姐嘴里对先生说:“我愿意考虑,或会接受”时,就等于小姐心里说“我愿意,
我接受。”
    但当小姐明目张胆地直接表达“我愿意、我接受”时,只证明这位不是正经的淑女
而已。
    故而乐秋心的缄默,没有表示任何不悦与嗔怪,对徐永禄而言,是一个好得不能再
好的反应了。
    他不能在开仗的第一个回合,就直捣黄龙,要求全胜。
    徐永禄把乐秋心送回家去时,两个人沿途都无语。这是徐永禄刻意的安排,不宜急
攻的事,切勿造次。
    况且,此时无声胜有声。
    让乐秋心胡思乱想,是最高的一着。
    乐秋心呢,她的确在胡思乱想。
    脑海里一忽儿是徐永禄一往情深地望住自己的表情,一忽儿又是英嘉成被妻儿围绕
着吃喝玩乐的情景。
    她的心情跌荡得厉害,而又要强自镇静,其实是极辛苦的一回事。
    英嘉成这一晚,也并不比乐秋心过得更自在。
    他回到母亲的家去时,只见一双儿女陪坐在姜宝缘身边,正七嘴八舌地跟她说话,
母亲又在厨房里打点晚饭,根本都无人有空招呼他。
    忽然的,他觉得备受冷落。
    这份冷落完全是因为自己偏爱了乐秋心所致。
    值得吗?
    为一个女人而牺牲了这么多亲人的感情?
    更何况这女人可以随时随地有外骛的心,有独立而不须依靠自己的能力、有见异思
迁的可能?
    不比姜宝缘,这前妻是个彻头彻尾缴了械、手无寸铁的女人,她对自己,只有依傍、
只有倚赖、只有顺从、只有忠耿。
    或者跟这么一个附属品长厮守是相当沉闷的一回事,不比与火热温柔,兼而有之的
乐秋心刺激。
    可是,激情之后是生活啊?
    一旦搬住到乐秋心的公寓去数月之后,就已经发觉彼此的激情被惯性心态所箝制而
减弱。
    不外如是。
    唯其姜宝缘没有热烈地跟英嘉成倾谈招呼,益发刺激他往这个方向去思索,面对着
妻儿,无由而不能自制地有一丝的悔意。
    英母的每年生日,都要拍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以留记念。
    今年也不例外。
    当两个孩子吵吵嚷嚷地跟着祖母去上菲林,弄相机之际,姜宝缘对英嘉成说:
    “对不起,如果今晚的安排为你添上麻烦,那是我有心无力的事。你母亲对我实在
是没有话可说了。”
    英嘉成当然明白姜宝缘的意思,英母寿辰,现今出席的应该是新人而不是旧人了。
老人家的固执与坚持,是姜宝缘的一份荣耀。
    “你一直待母亲很好之故,其实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英嘉成这样说,是出于真心诚意与感慨。
    他忽然的想起了过往的许多年,姜宝缘这个做媳妇的,也真正很受家姑的一点气。
    是百忍成金,修成正果了,可是得到了家站的全力支持却失了丈夫的爱宠,姜宝缘
不是不可怜的。
    英嘉成这样想着时.姜宝缘也有相同的思维。
    因而,她的双眼稍稍温热,红了。
    除了想到这婆媳之间苦尽甘来的一日,自己己成弃妇之外,更为丈夫迟来的赞赏,
太令姜宝缘感慨了。
    她倒抽一口气,似把前尘往事都豁出去了,说:
    “这应该是最后一年了,明年,你应该跟母亲说一声,把乐小姐带来。老人家终归
最爱的是自己儿子,没有不听你的。”
    这番话听进英嘉成耳里,感动在心。顿时间,他也似觉喉咙有物堵着,作不得声。
    就在此刻,扬起了孩子的欢乐声,叫道:
    “爸爸,妈妈,我们跟奶奶一起拍照了。”
    于是,铭刚拖着母亲,铭怡拉着父亲,分站在英母身旁,让家里头的菲佣替他们拍
照片。
    连连地拍了几张,铭怡还用英语给菲佣说:
    “露西,你再站过另外一个角度多拍两张,怕你拍得不好。”
    然后又换过位置,由着英嘉成与姜宝缘站在英母左边,两个小孩站在英母右面,照
了几幅,那才作罢。
    吃饭时,英母与铭刚、铭怡都情绪高涨,额外的开心。
    铭刚对英嘉成和姜宝缘说:
    “学校就要开恳亲会,爸爸妈妈会答应跟我们一起出席吗?”
    “有空的话,我会去。”英嘉成这样答,顺眼看姜宝缘,期待一个令自己好过的答
案。
    然,宝缘低着头吃饭,没有答。
    铭怡摇撼她母亲的手,说:
    “妈妈,你也要来,好不好?”“看看吧!”“不,不,你现今就答应。”“你爸
爸不是说,届时有空就去,我的答案也一样。”“去年,你们是有出席的,我们要年年
一样。”铭怡这样说。“对,奶奶今天才说,我们年年都要一样,一家子陪着奶奶过生
日,爸爸妈妈可要陪着我们去参加恳亲节。”铭刚坚持这项建议,以致于不期然站了起
来,像演说般有点愤慨激昂。
    “看到这双儿女的表现,嘉成。我不知你内心的感受如何?”当英嘉成向母亲告辞
时,英母这样对他说。
    “妈,大局已定。何必还要我为难?”
    “大局已定吗?”英母说:“别说你还未正式娶姓乐的,就算娶过来又如何,十年
八载的夫妻情,要不念就不念。既可以反脸仳离,也可以重拾旧欢,覆水重收。”
    英嘉成再不说话了,掉头要走。
    英母又叫住了他,说:
    “你最低限度会送宝缘回家去吧?”
    “这个自然。”
    英嘉成与姜宝缘坐在汽车上去时,气氛是有点突兀和尴尬的。
    也许是为今儿个晚上,家中的老少都刻意地将两个人重新拉拢在一起。
    这好似相亲时.双方的媒人都在极力说好话,搅得当事的两个人,心上七上八落,
极之难为情。
    这种难为情有时有催化作用,使男女双方不期然地对对方增加好感。
    或者,英嘉成与姜宝缘之间就有这种情绪。
    英嘉成为了冲淡车厢内那局促不安的怪异气氛,于是开口说:
    “你近期生活怎么样?”
    “较前忙了。”
    “嗯!”英嘉成奇怪:“孩子跟奶奶住,没有减省了你的功夫吗?”
    “啊,就是因为刹那间没有了照顾家庭成员的责任,所谓无官一身轻,可又闲不着,
要找点精神寄托,于是听了朋友的劝,决定找点小生意来经营。”
    “朋友信得过吗?”
    “都是真心关怀我的。”
    “做些甚么生意了?”
    “讲出来你要见笑,不是甚么金融财经的大生意,只不过开一间小小花店,你还记
得我是学过插花的,很有点兴趣,自己可以动手的话,不用全依赖伙计,也是一项长处。”
    说来是头头是道,看样子是事在必行了。
    “嘉成,你如果觉得不是太为难,且看看能不熊给我一点生意。花店不久就开张了。
我很希望能有些商业户口。你们机构单是年中送出的花篮就已经不少。”说罢了,又回
头向英嘉成笑笑说,“当然如果你要送花给太太,我是一样乐于做这笔生意的。”
    姜宝缘如此说,刺激着英嘉成,竟然不顾一切地答:
    “如果收礼人是你,会不会算相宜一点?”
    这句话有没有叫姜宝缘心内连连牵动,英嘉成无从知道。
    他是自己把话说出口来之后,浑身烫热,有着明显的不安。
    这份不安究竟是象征对姜宝缘旧情复炽?抑或是发觉对乐秋心不起,连英嘉成自己
部搅不清楚。
    姜宝缘没有答,刚刚汽车已抵步了,她乘机向英嘉成道了晚安,就匆匆走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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