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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要真坦率地跟母亲讲了就好。
    她可能对健如有点控制与教训。
    就是话太不好出口,顾虑多的缘故。
    “信晖不像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当初我也很留意这点,老实说,娘看走了眼的人
和事不是没有,可也不多,你别无中生有,杯弓蛇影,白白影响夫妇感情。”
    我点头,但望母亲的教导是对的。
    “今儿个晚上,信晖回来,你好好的收敛一下心神,小夫妻是绝对不应有隔夜仇的,
不然,怎么叫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这就是说,我要对他实行迁就,甚至道歉。”我还是觉得委屈。
    “心如,亲人之间不讲这一套。能得到丈夫的爱宠就是自尊。你讲来讲去,也不过
是一股闲气,坚持来干什么呢!”
    母亲诚恐我并未能领悟,故而又说:
    “心如,你听我说,丈夫未有外遇之时,你就是心有忧疑,也不要形之于色,对整
个相处一点好处都没有,怕还会无端惹起对方留意男人是可以有外遇这回事。
    “到他真是金屋藏娇时,你也得忍住。唯其你忍得住,才有机会令对手落败。”
    忍耐是长胜将军。
    母亲教诲得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很领悟到这个道理。
    母亲又说:
    “心如,不要把信晖开罪了,否则就易酿成四面楚歌。”
    “娘!你这是什么话?”
    “心如,你也是当的娘了,怎么还不懂看情势呢?谁家的姑娘出嫁后,在婆家的地
位不需要丈夫撑腰?
    “我来问你,你家大奶奶仍然能对两个小妾发施号令,为了什么?就是老爷保存了
她那个持家理务的一把抓地位。心如,你在金家,表面上亲人众多,但都源于金信晖一
人身上,你明白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金信晖以我为妻,我那在金家就有满堂亲戚。
    否则,谁也跟我攀不上关系。
    当然不能孤军作战。
    “心如,我并不想刺激你,但提点你呢,是娘分内责任,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把自
己的地位与能力高估了。我看,这以后,你做人处事,尤其得小心点。”
    “娘,为什么?”
    “唉,不为什么吧,为了我们传统的思想作祟,都是喜欢生男的多。”
    这么一说,揭开了我心内郁抑的另一个疑团。金家人在我生产之后,真的好像对我
冷淡多了。
    就是为了我生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的缘故。
    我张着嘴巴,一时不晓得回应。
    “刚才在外头,我也很受了几句难听话。”母亲这样说。
    “他们怪责到你头上去吗?谁?是奶奶?”
    母亲苦笑,道:
    “我在厅上碰上了你的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她们一见我就热情地拉我到一边,还
是三姨奶奶开的口说:
    “‘亲家奶奶,要恭喜你了,添了方家第一个孙儿,你可是男女孙儿都不介意的
吧!’“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随口答:
    “‘好,都好哇!’“谁知二姨奶奶就说:
    “‘所以说,还是我们亲家奶奶比我们老爷奶奶开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
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我还来不及回应,那三姨奶奶就说:
    “‘也不是开明与否的问题,我们大奶奶是个迷信人,到观音寺去求了签害的事。
一共三签,一问金家事业,签语说大利南方。二问老爷寿数,就说年内有男孙继嗣,就
会长命百岁。三问信晖的运程,说是安中藏险,这就令人费解了。
    总之,若是大少奶奶生个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顾念老爷的寿数,现在呢,心中郁
闷是在所难免的。’”母亲这番话,有如千斤重担,一下子搁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缩
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儿已生下来了,总不能要她立时间由女变男。
    快速怀孕,再生一个,最低限度需时十个月。
    这期间怕是叫我难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爷奶奶都没有为添了孙女儿而兴奋。
    那观音寺的签,硬要把金家老爷的寿缘长短都算在我的头上,完全是无余兼冤枉的
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亲走了之后,我尤其觉得孤独。
    我看着襁褓中的女儿,五官精灵,双脸红通通,睡得顶甜顶甜的样子,心上就有一
种强烈的感觉。
    为了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要吃苦头,也是愿意的。
    生下女儿来,我实在无悔。
    看着奶妈把她哄着吃饱睡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也与世无争起来。
    把女儿送走了之后,心情慢慢平伏了一点。
    虽仍觉得房内冷冷清清,心头还是有一阵的和暖。
    母亲说,我需要金信晖的撑腰,否则就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错了。
    我不会没有亲人,女儿就是至亲的人了,她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人儿啊,当然与
我最亲近。
    一个母亲的心,不应该感到孤独。
    一个母亲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即使发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对我的儿女表
示感谢。
    人要在精神上有长期的寄托,谈何容易?
    话说回来,不必普天同庆,我为女儿的出生倍感庆幸。
    由着人们失望好了,我自得其乐。
    奇怪之处就在于我竟然像开了窍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晖回到房间里来时,我竟然再没有摆起一副冷面孔对他。
    虽仍不至于笑脸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为房间添了一种这几天下来都没有的舒
服感,信晖是应该感受到的。
    “女儿睡了?”信晖问。
    “早睡了,婴儿老是吃饱便睡。”
    “牛嫂的表现,你满意吗?”
    “满意,她是实心办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唯一的遗腹子出生了,却又
夭折。大奶奶说这样一个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悉心尽力奶大女儿。”
    “父亲还未给女儿起名字吗?”
    “不要紧,让他老人家慢慢地想,会得出一个好名字来,不是说慢工出细货吗?”
    “丈母娘来探望过你?”
    “是的,她等不着你回来就回家去了,惦着家里头的惜如与康如,嘱我向你问候,
且问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摇个电话给娘说一说有关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畅快。
    就为着我有问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矫情、不牵强、不忧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围
的压力,他就骤然轻松起来了。
    金信晖竟讷讷地对我说:
    “这阵子,好像家里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惹得人人烦躁,这对产后不久的你是一
种负担吧!”
    “希望尽快适应过来,牵累了你也无端紧张起来了吧!”
    “没有,没有。”
    谁也不曾向对方道歉或说什么甜言蜜语。
    是刹那间的骄阳呈现,把我们之间的冰块融掉了。
    但金家老爷在替女儿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阵子小风波。
    当日,金信晖领妻女上父母房间请安时,对金老爷说:
    “爹,小妹头的名字想停当了没有,都已经满月了。”
    金老爷没有很大的反应,只金家奶奶说上一句:
    “还未到出嫁的时候,着急些什么,你爹不能日以继夜的想着这件事。”
    碰了这软钉子,金信晖无疑是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要发作呢,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变个调子说:
    “爹不是想好了几个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参考,或能用上一个半个,又或者我
想些名字出来,让爹你挑。”
    “嗯,就这样办吧!”老爹终于开声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问:
    “老爷添孙子,虽说是个女的,还是一样喜事嘛,没听到奶奶要筹备什么请酒饮宴
之事。”然后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亲朋戚友了?”
    坏就坏在三姨奶奶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没光没彩的语调,
听进金家大奶奶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离皮,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孙女比这丈夫的小妾亲近一点,对方没有张牙
舞爪的讽刺还好,既是开战了,这一仗就不能输。
    于是金家大奶奶连忙回应:
    “客是要请的,铺张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还有那么几天就是满月了,请什么客还没有定下来,要铺张也不成呀,怕
是几个亲戚坐下来吃顿便饭就算了,来不及准备吧!”
    那种大势己去的口气,听得人有点发痒。
    为一个孩子出来,会惹这一房子的人那许多的特异心思,也真是烦。
    大奶奶当然没把三姨奶奶的话听进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烟筒,就道:
    “来个双满月,就足够时间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望金家老爷,看他没有回应,等于默许,也
等于她们这一边的势力削弱了,缺了支撑后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恋战,鸣金收兵
去。
    一场无端的风波就这样暂时了结。
    当然,表面平静,暗涌仍多。
    事实上,每一仗的成败都有可能变成是另一场仗的酝酿。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有些敌人不宜直接进攻,需要看准了他们的死门与弱点,然后借他本人的其他敌人
攻其不备,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还是第一次捡着便宜,冷手执个热煎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重人际关系与心理耍得出神入化,无往而不利。
    就是对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
    明显在更见成效。
    就譬如在策划女儿双满月之庆典上,丈夫跟我说:
    “你们家的那边亲戚,得开张清单,交给铺头的老刘去,叫他准备发帖子。”
    “也不好大张扬了,反正不是给老爷添男孙。”
    唯其我这样要委委屈屈、谦谦虚虚地说了,丈夫的心更动,便道:
    “你别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给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会不高兴。”
    “她那儿由我负责说话。”
    利用母子的关系来维护我的利益,这才是胜着。
    我又说:
    “你这样子尊重娘,她要开心透顶的,别的亲戚多请一个少请一个,怕娘是不上心
的,我看倒要麻烦你给健如发封电报,看她要不要回来一趟,一来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
儿;
    二来吃满月酒;三来跟我们一家畅叙,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无疑,我这么样提起健如来,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尝试。
    这跟从前提起这妹子的情形不同。
    过往是无机心的、直觉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忧疑妒忌都放在
说话与语调里头。
    现今提起健如,是着意的、设计的、顾忌的、大方的,却是别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这个方法会不会得到预期效果。
    表面上,信晖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会去办。
    过了两天,我又闲闲地提起:
    “女儿满月的亲戚名单已交给老刘了,健如那儿有消息了没有,让娘早点高兴,岂
不是好?”
    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
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
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
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
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
    从哪个时候开始,我生了这个对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个情况我可以讲出来,就是女人对丈夫的行为心思种种,很有直觉。我开始晓
得冷静地控制自己,从而控制局面了。
    信晖看我没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广州来一事上纠缠下去,象吁了一口气,改变了一个
话题,道:
    “我跟父亲商量了两件事,刚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是女儿的名字,父亲从我建议的名字当中挑了一组名字出来。”
    “一组?”我奇怪地问。
    “对呀!”金信晖答,“我们当然的不只生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了,丈夫还顺势地把我一揽,来了个亲昵的动作,叫我更意识到,自己打
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老爷究竟挑了哪一组?”
    “琴、棋、书、画。”信晖说,“女儿叫咏琴,将来的孩子可以叫咏棋、咏书、咏
画。”
    我笑着摆手,道:
    “四个?太多了,吃不消。”
    “这怎么会是个问题?这组名字最令我忧虑的是生到第五个时怎样接下去,你看用
诗、词、歌、赋好不好?”
    我们都忍不住笑得回不过气来。
    好一会,我才问: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变个主意,咏琴的双满月酒不摆在家里,改为在爱群饭
店,你说好不好?”
    爱群饭店是广州的老饭店,当然是一流的。级数与名望类似香港的半岛。
    我一听,兴奋得不自觉地拍起手来,道:
    “好哇,顶摩登的。”
    信晖看着我,眼神忽尔有很多怜爱,柔声道:“你怎么象个母亲,还那么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爷和奶奶的意见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反对?”
    “怕不会吧,在哪儿请客,只个过是形式问题,反正钱还是依旧要花出去的。”
    “我还没有到爱群饭店里头走过呢,顶新鲜吧!”
    “是吗?你从前没去过?”信晖问。
    我摇头。
    “那好哇,我就今天带你上爱群去吃下午茶,先让你看看地方,喜欢了,我再跟爹
娘说去。”
    好像很久未试过有这天的开心了。
    我随了信晖,让金家的司机载到坐落在珠江畔的爱群饭店来。
    吃茶的大厅很宽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红椅套,装修带点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
清新高雅,不比寻常。我未坐下来,就已经喜欢这地方了。
    信晖给我叫了红茶,为我添糖加奶,然后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们分吃。
    “信晖,”我忽然心上牵动,抬眼望住咖啡厅内走过的红男绿女,有一阵的冲动,
鼻子竟酸了起来。
    “怎么了?”信晖奇怪地望住我。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这样子说了之后,眼角就渗出泪水来。
    金信晖赶紧拿手绢儿出来,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么了?别在众人跟前出洋相了,给人们看在眼内,以为我们是对痴
男怨女,约在这儿开谈判,男的把女的欺负了似。”
    被他这么一说,我竟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文夫或者会不明白为什么我无端地哭、无端地笑,其实,我是真的感动了。
    小两口子能趁着一个明媚的下午,离了那深深庭院,到外头世界来吸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手携手,找一个好地方坐下来吃茶嚼饼,那份淡淡然渗进心头的恩爱,有它莫可
明言的震撼力。
    一个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这种情趣的栽培。
    不爱你的人,原就没有这个空,跟你白应酬。这个道理,在以后的人生当中,更加
明确。
    至于破涕为笑,原就只为信晖的幽默。
    信晖又问我说:
    “金太太,你若认为喜欢这饭店了,那么金咏琴小姐的双满月就席设于此,如何?”
    “好哇,都听你的。”
    “什么话?是你女儿的事,就该你拿主意。”
    “咏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儿家的事,应该从小就由做娘的来管,对不对?下回生个男的,才由我
来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晖说这番话时,是眉飞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说:
    “信晖,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没能第一胎就给你添个男孩。”
    “还说这话呢?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机会多着,将来咱们可以生下一队足球队。”
    我笑:
    “你不怪我?”
    “谁也不会怪你,你别多心。”
    “多谢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脸解释不来的感动和感慨:
    “你是个善良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机心,应该配一头美满的婚姻。我答应过,这一
辈子好好地照顾你,我会尽力去办,万一……万一力不从心,你可原谅?”
    丈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很坚定地答: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有你这番话就好。心如,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会竭心
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当然的,我相信,从嫁前直至现在!”
    “可以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是的。”我重复,“从以前直至现在,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这一顿下午茶应是天下间最可口美味的,最赏心的乐事亦莫过于此,要是金家的司
机不跑进来给我们传递一个吃惊的消息的话。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
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也来不及扯着谁来细问,信晖连我也不管,直冲到他父亲的房里去。
    老爷睡房的偏厅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是谁,怕是在老爷身边
的近亲都齐集了。
    单独没有发觉金家奶奶在偏厅上。
    才在惊疑,就听到有声音说:
    “大少爷,赶快进去看老爷去。”
    信晖其实未待这一声的提点,就己冲到卧室里头的床前去。
    一时间,我倒不知是跟进去好抑或与其他一总人留在偏厅好,正踌躇未决,就有一
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好像表示安慰,回头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轻
喊一声:
    “大姨奶奶!”
    她向我点点头,脸上虽有忧疑,却仍见慈爱,道:
    “先让信晖进去。”
    听了她的嘱咐,人是留在偏厅上跟其他家属聚在一起,心却忐忑不安,预感到有什
么重大情况会发生似。
    金家老爷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弥漫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扯动嘴角,有半丝的松弛,都是一张张哀愁至木无表情的脸。
    至于老爷身边的妻妾,当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来。
    就是金家三位少爷,信晖、旭晖与耀晖也流下男儿苦泪,尤其是信晖,怕是最年长、
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爷最接近的缘故,显得最为伤心。
    老爷速然去世的原因,据医生说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脏已很不好,这么吓了
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缩衰退,一下子就魂归天国了。
    信晖是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实在太多事要打点。
    我服侍着他换过睡衣,就说:
    “要跟你捶捶背脊吗?你这日也够忙了。”
    信晖摇摇头,整个人抛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来都再扯不上去了。”
    这么一说,就转个身朝床里睡去。
    我当然的不敢造声,也轻轻上了床,拉上了被。
    却瞪着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乱想。
    从今之后,是金家奶奶当的家,还是由长子继位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的身分与地位会有转移吗?
    我拿眼看着熟睡的丈夫的后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
    这一阵的温柔怕是混杂了期望与怜惜。
    前者是对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后者是怕他为了家庭担子而累坏了自己,还有更多更
烦的大事小事开始要他处理了。
    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
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
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
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
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
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
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
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
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
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
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
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
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
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
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
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
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
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
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
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
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
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
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
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
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
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
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
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
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
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
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
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
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
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
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
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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