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8
     
    旭晖这样提示了我,也教我无法不再以另一种态度去跟方健如开另一次的谈判。
    惜如和旭晖把健如从医院接回家里来后,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
    我并不难跟健如打开话匣子谈话,因为我从未跟她翻脸。
    这怕是我的聪明之处。
    谁跟谁一下子各走极端,翻了脸,就不好谈判了。
    对你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留有后路和余地,除非你一刀将他戳死。
    我跟健如说:
    “你如今的精神好得多了吧?”
    显然地,我不能排除惜如和旭晖去把健如接出院时,彼此之间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坦
白沟通。因为健如直笔笔地对我说:
    “你们要知道金信晖在香港的经济与置业状况是不是?”
    她有此一问,也不足为奇,旭晖对此事的紧张完全可以理解。
    广州若靠不住的话,金家老爷挪动到香港来的产业,他是有权益要分享的。
    于是我答:
    “对。你姐夫生前在香港与你见面的时候多,彼此是亲人,我想你自然知道得比较
多。”
    “大姐,”健如很严肃而坚强地对我说,”如果你仍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我们之
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强逼自己咽这一口气委实不容易。
    我依然挣扎,因此说:
    “我的语气有何不妥?”
    “大姐,打开天窗说亮话,现今呢,我和你都以金信晖的未来亡人身分商量着如何
办后事、理家业,可以。如果你还口口声声的要我把金信晖认作姐夫,我这就站起来告
辞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记,又像被块大石压着,连一口大气也透不过来。
    从没有见过一个偷了自己姐夫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横行无道、恶迹昭彰。
    且还是在那当事的男人死了之后。
    “为什么?”我问,“健如,你至今还坚持这个身分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姐,我倒过头来相问,然则你坚持到如今不承认我也是金信晖的妻,对你有什
么好处?”
    好,这一回,我们打个平手。
    彼此都为一道意气。
    或者,彼此都为要争取在人前的一重身分的认可与地位的确保。
    这当然牵引着日后很多生活上的保障以及我们孩子应有的权益。
    会不会同时为了我和健如都对金信晖仍有一颗恋恋不舍的爱心?
    最后的这个问题,我不打算正视。
    因为那会牵动到我最为敏感的痛楚神经。
    越证实自己对信晖的深情,越难以忍受这眼前曾与丈夫睡觉,使她怀孕的女人。
    我决心逃避。。
    于是,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口冤屈的鸟气试行压下去,道:
    “人已死,事已杳,你坚持与我的姊妹情分再添一重关系,我并没有全然反对,但,
你晓得先此声明,我也来个先小人后君子。能好好地把金家的产业摊出来商议也还罢了,
否则,在此事上没有结果,我犯不着多背负你和你的孩子,对不对?”
    “好,大姐。金信晖的印鉴和他把所有文件放在哪一个律师楼,都在我洞悉之内,
只要我提供了资料,就什么都好办,对不对?”
    “对。”回应的是旭晖。
    “可是,我把一切提交出来了,那么,我和我的孩子有何保障了?”
    方健如真是个犀利的角色。
    我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从今开始,我们实行两军对峙。
    于是我问: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为据。大姐,烦你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你承认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为大,
无所谓,这是礼数!”
    我心内呐喊:
    “金信晖,你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凭什么你有资格把我姊妹俩如此污辱?为一
个死人,要我们在下半生展开决战,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还说:
    “就请旭晖和惜如也签个字在其上,作个见证。”
    我口腔内初而干涸,后来带一点点的酸咸之味。
    “还有,”健如不至于眉飞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满地说着,“我和信晖的孩子
将与你的一房有区别,我和他讲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书、画,我的一个系列
是诗、词、歌、赋。”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换地冲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头。
    之后,没能听得见方健如再对我说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围纷杂的人声,一阵难以
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扩散全身。
    我难产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犹有甚者,原来我怀的竟是双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内不生协调,其中哥哥的屁股
一直向下,无法顺产,只好尽快剖腹取子。
    还不知是幸运是不幸,这对兄妹终于平安诞下了,儿子取名咏棋,女儿叫咏书。
    他们还将很快就另有一个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咏诗。
    金信晖的七七过后,遗爱人间的竟还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这又岂是我们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字里行间的凄凉,真是不忍卒读。
    她写道:
    心如:
    笔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乱。
    一个惭愧似我的母亲,执笔,只有流泪,只有轻叹。
    我的确没有话可说。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说,我想念自己的四个孙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
见。
    见着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无奈,混杂万般的歉疚之外,还会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终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无告,我也无能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边,我但求速死,以了残生。
    家业与家况,乏善足陈。你在港自可听到有关乡间的新闻,家家户户,遭遇雷同,
不谈也罢。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来,念在我真心地疼惜过你,设法把汝弟带出香港团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责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静不言,无人能估量她会为你带来助力抑或骚扰。
    经历过健如所为,你对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见怪了。
    谁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经心痛如绞,还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纠缠至殁,
那份凄惶难以言喻……
    我没有把信给健如和惜如看。
    从来母亲都厚待我,有甚于她们。我忽然觉得这份我独自拥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
占的母爱,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只供午夜梦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穷力竭之际,静静再拾
起重温细看,作为我活下去的鼓励。
    天下间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只有母亲。
    决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晖并没有遗嘱。
    这证明了为什么健如如此紧张地要正名,她要为金咏诗取得家族认可的地位,才能
代替她管治名下应得的一份遗产。
    金家老爷给金信晖挪动到香港的产业比他在广州拥有的少得多,这令我感到彷徨,
令金旭晖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晖在分配产业上显得并不算太积极。
    或者是因为旭晖已没有了家里头的接济,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较操心。
    “以目下的情况而言,信晖存放的现款不多,都是分别把投资放在一些不动产上头。
等待申报遗产的手续有一段日子,我们急也急不来。”我这样对旭晖说。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
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
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
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
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
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
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
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
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
    “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
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
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
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
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
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
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
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
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
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
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
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
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
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
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
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
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
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
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
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
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
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
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
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
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
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
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
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
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
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
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
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
    “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
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
呢。”
    我微微吃惊道:
    “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
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
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点点头,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着,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着咏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可能是教咏琴不舒服吧,她一
睡醒了就大哭起来。
    没办法,我急急地松了带子,把她抱过来哄护着,不抱犹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头一脸尽是红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额头,哎哟,烫得吓人。
    咏琴是着了凉,感了冒,在发热了。
    没有比发现孩子生病更能令一个母亲六神无主。
    一时间,我都无法决定是带咏琴回家,抑或立即带她去看医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见着一块医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门去。
    轮候了半天,医生才给咏琴诊治。
    取药时,我随意地说:
    “医生真好生意!”
    那配药的护士小姐忙得连眼都没有抬起来,就跟我说:
    “医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双手,每天能看多少个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医生,而
是药厂。”
    把药配好了,就得付钱,我不禁惊叫:
    “这么贵!”
    “贵?”护士瞪我一眼,“贵在药呀,这种特效药要写信去美国药厂买,山高水远
地订购回来,价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医生纸再去药房多配一服,也还是跟我们的收
费相去不远。”
    回家去之后,给咏琴服了药,待她睡着了,我才透一口气。
    牛嫂走过来,一脸的不快,我是看出苗头来了,道:
    “什么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惯常的一个姿势,说:
    “把四婶抢过去了,要她单独带咏诗。”
    我第一个反应是:
    “这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带三个,是忙不过了,这才要四婶来帮忙的。”
    “这句话我就不好说了。”
    牛嫂不好说,就只好我来说。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经过咏琴生病的一番折腾,人已累得一塌糊涂,还要跟健如理
论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谈得入神,一看我走进来,就不再言
语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亲骨肉,为什么她俩总是亲近,却跟我疏离。
    往后,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们没有,这包括母亲的宠爱,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们自觉要同舟共济。
    尝试跟她们协调,证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见来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
以类聚。
    我在她们心目中是异族。
    “大姐,是找我还是找二姐?”惜如问。
    “哦,”我应着,“是这样的,四婶来上工了,我准备叫她帮着牛嫂带孩子。”
    健如以颇不耐烦的口吻道:
    “我已经见过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与四婶,每人带两个孩子,时间上比较妥当。”
    “你呢?”健如忽然这样问。
    “我?”我很有点莫名其妙。
    “你闲在家里头干什么?你总得也动手带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来了,健如的话不像话,做人要过得人过得自己。谁知我还未回应,健
如就道:
    “我看四婶带咏诗,你和牛嫂两个人带你们那边的三个孩子,这样的人手分配最妥
当。我得回永隆行去办事。”
    我骇异,问: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当然了,信晖人不在了,谁来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时,我根本都只不过念英文
夜校,日间在永隆行工作,帮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过我很多事情,我会跟得上。况且,
说到底是一盘生意,有好几个伙计跟着后头要吃饭,总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话:
    “这份差事怕你就办不来了。”
    办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编派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我无辞以对。
    心上觉着委屈,就是开不了口。
    一整夜地辗转反侧,既为咏琴生病,老想着起床去看看她,也为健如的一番举止。
    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变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内呢?
    本来呢,主内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不好不当。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
是她变成了一家之主,这就让我很有点自卑。可是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咏琴病好了之后,发觉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轮不到我有所选择,只好在首饰箱里
摸了几个金锭出来,跑到金铺去把它们熔掉了,交了顶手费用,算是把一个家重新布置
安顿过来。
    健如是的确开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无可奈何地让四婶专责带咏诗,自己
的三个,只得由我和牛嫂来管。
    这还不是个问题,对着亲骨肉,只有开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来,乐
于做,也无不可。
    可是,月底来到时,一应的支出,包括给四婶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当然还有耀晖
和惜如的学费,都一律由我来负担。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办事的话,总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来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
没有。
    我本要开口相问,回心一想那掌柜给我提过的话,怕是在账期上生了点困难,健如
才没有把钱拿回来的。一上班就给她压力,显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担家累的责任
提起来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见一瞬间又过了一个月,首饰箱也就如我的体重,是越来越轻了,心就不免慌张
起来。
    忍不住找了健如来商量,才一开口,健如就拍案大骂:
    “你这样子说,大姐,是思疑我中饱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们如果仍是姐妹的话,总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没钱就没商量,一个永隆行开支还少了?
    撑得下去是谁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过半句辛苦,你还来跟我算账?”
    我不禁也火了起来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为这个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办事!”
    我这么一说,健如反而沉寂下来,似有一点畏缩。
    我并非闹意气,事实上的确想到永隆行去帮忙,人多好办事。我从前在广州也算是
处理过家业的,环境不同,道理们是相差无几。
    于是我打算坚持己见,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点不情不愿,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趟争执,惜如竟站在这一边,
向健如说: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铺上去做事,你就由着她去吧!”
    健如的反应比我还骇异,想开口问什么又不好问的样子。
    惜如倒没有再参与什么意见。
    这个妹子果真是个深沉的人,工于心计,别有一手。认真来说,健如的手段和谋略,
还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个星期,钉子碰得满头满脸都是。
    真是一言难尽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从何处着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没有为我安排要做什么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练地就投入业务之内。
    我呢,呆瓜股坐着,有一份难以形容的狼狈。
    只好走到其他职员的身边问:
    “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他们都很礼貌地答:
    “不用了,我们应付得来。”
    连到午饭时候,是大伙儿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铺上吃的,我帮着做些清理饭桌的闲工
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抢过来,道:
    “不好劳烦你,大嫂,你且息着。”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观健如,个个职员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问长问短,请教公事。
    一个永隆行内全都亲切地称呼她为细嫂,倒把我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宫了。
    两个星期下来,我已意兴阑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当了,就是不想出门去。
    真的宁愿在家带孩子,一看那对孪生儿女,长得白胖可爱,样子不一样,表情却十
足十,真是太兴奋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问题。
    当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现今做不出成绩来,只证明自己无能,多丢脸!
    心情是越来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问题,更是无功而还,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气地塞我一顿: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应该知道铺里头的状况,生意差,吃饭的人多,
工作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你还要来问家用的事,叫我怎样做?”
    我为之气结。
    “要问呢,”健如补充说,“你明天抽着个掌柜的问他要钱就可以了,谁不知道你
是大嫂?”
    问题是权操在细嫂手上。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弃甲曳兵,不再恋战了。
    这一夜,牛嫂又来投诉: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该如何说好!”
    “什么事?你直说吧!”
    “日中的功夫委实忙不过来。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气惯。健如姑娘硬
不肯让四婶帮轻我的功夫。今日,四婶反正抱咏诗到街上去,顺便就把咏琴也带在一起,
好让我腾出空闲来做晚饭,不料在街口给健如姑娘看着了,破口大骂……”
    “她有什么好骂的?”
    “她对四婶说:
    “‘叫你全心全意带咏诗,你倒分了心在这臭丫头身上;
    咏诗有什么事你关顾不到,我不放过你。’“四婶给我说,左右做人难,她怕干不
下去了。”
    我叹口气,有苦难言。
    这情势再往下去,就是四婶肯做,也不得不让她走了。
    哪儿有这个钱去支付她的工钱?
    坐食山崩,床头就快金尽了。
    我实在忧心如焚。
    更烦心的是外头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为维持我们在香港这金家而苦干,我
则活脱脱是个左手叠右手的闲人,吃着一口闲饭。
    实况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晖与惜如的教育费都全搁在我肩膊上。
    当日若不是及时贱价卖掉广州的一些房产,把现金捏到手上去,简直就不知如何熬
得过这段日子。
    广州的金家现在落得个什么收场,就更令人感慨。
    前几天才收到九老爷的信,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向我
们报平安,实则上是闲闲地加上两笔,道:
    “我们这区的房屋单位领导很体恤我们,仍把原来金家房子让我们住下去,与其他
的住户同志们有很好的伴,看样子,他们家家户户都觉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么说呢,除了长叹一声,别无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晖姨母病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叫我告诉你,没能赶在你赴港前见一面真遗
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见的日子了。
    信晖的这个姨母对我还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难与困扰还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体会到的。
    最低限度,深闺寂寞,也不是一个短时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过下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才知道厉害。
    ------------------
棋琪书吧扫校
  转载请保留!
 
  
返回目录: 洒金笺    下一页: 第9节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