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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梦
     
    作者:吕厚龙
——山之语系列散文之一
一
    我的老家是大平原,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这块方圆几百里的大平原上,有一个三县
交界处的小乡村,我就在这个偏僻的小村里长大。
    从小,我和伙伴们都是在土堆上冒充山大王。山,是什么样儿?比这个土堆能大多
少?比房顶、树梢到底能高出多少?山是石头的,知道。我所见过的石头,无非是几块
门枕,几块石碑,再有就是磨和碾盘。光溜溜的,非常坚硬。我常纳闷儿,这么坚硬的
石头上,是怎么长的树长的草?树根草根怎么扎进去?
    我们村有个唯一算得上经商的本家,是个拉脚的。家穷,一天5分钱的工分,远远不
能填饱肚子,仗着身体棒,弄了辆地排车,一装就是一千五六百斤。半肚子黑窝头,半
肚子萝卜白薯,竟然都变成了肌肉与力气,他居然能在车辙沟横拧、松软弯曲加坎坷的
乡间土路上拽着车子一步一步走!有时候,他为人家拉来一地排车石头,如门枕,石兽,
石板什么的;有时候,他又为人家拉来一车石头块一样的白白的东西,往盛满了水的坑
里一倒,坑里的水就开锅一样冒热气,咕嘟咕嘟地,能把鸡蛋烫熟。过几天,石头块一
样的东西没有了,又白又软的石灰就成了泥瓦匠砌墙抹缝的宝贵材料。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他经常端着他那只“穷八辈儿”的大海碗,与乡邻一道儿,蹲
在街上,边吃边侃。侃“山”,谁也侃不过他。石灰,是石头变的,是他亲眼见的。门
枕,是从山上采下来的——那山,比咱几个村儿都大呢,能采多少门枕,得卖多少钱!
他总是感叹。
    我便总是跟着向往有几个村子大的大山。
    有一回,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还是走了什么财运,我竟积攒起将近1块钱!
    有了钱,就有了勇气,就有了想去看看山的强烈愿望。我憋足了胆儿,溜到他家,
找到他,求他能让我跟着他一道儿,悄悄地去一趟大山头,看一眼大山。
    他瞪起眼,看了我半天,笑,然后像法官宣判似的说:不行不行!你太小!你走不
到!来回五、六百里路呢!见我想掉泪儿,他慌了,就劝我,再过10年,你也弄个车,
跟我一块拉脚儿,还怕你看见山就烦呢——累呀!
    我只能在自己的脑袋里,在自己的梦里,想象比几个村庄还大的山是什么模样。我
只能在土堆上圆我的爬山梦。
     
二
    上小学4年级的时候,我二哥忽然从省城回家,呆了一阵子,又去地区汽车队当了汽
车驾驶员。
    有一回,他开着个大解放,回家来了。说是路过,一会儿得去梁山拉石头,往黄河
上送。黄河水大了,告诉家里一声。
    梁山!一百单八将,及时雨,智多星,豹子头……我要去看梁山!
    母亲居然开恩,允许我离开她身边,二哥也不好意思拒绝,我就耀武扬威地坐进大
解放的驾驶室,奔梁山啦!
    一路上,我不停嘴地冲二哥打听,梁山还有人没?梁山的聚义厅,现在是还叫聚义
厅还是叫忠义堂?黑风口还有喽啰把守没有?……二哥只是笑,把着方向盘,咧嘴。一
直到了梁山,汽车停在了一个堆满石头的场地上,他才回了我一句:怎么那么多话?
    装上石头,车掉头就走。梁山呢?这就是。二哥说。哪儿有山?山远着哪。骗人!
哪为什么叫梁山?人家愿意,碍着你啦?我要看梁山!等你大了当了大官儿,把山搬来
呗……可气不可气?可气不可气?还是村庄、田野、庄稼,望不到边儿的平原。车好像
往上爬!对!是往上爬呢,爬上了黄河大堤。黄河水瞪着浑黄的眼睛,没命地往下游挤,
往大堤上撞。山上采来的石头,是用来和凶恶的黄河水决斗的。
    我真恨不得扒开黄河大堤,让黄河水把我冲到山头上去。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们村忽然通了一阵子公共汽车。一辆大解放,蒙上个帆布
蓬,放上几个条凳,能坐不少人。
    可是,我再也没能力攒够1块钱。即使攒够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山——车是往城里去
的,城里没山。谁知道山在哪儿?
     
三
    19岁的时候,我没有跟着那位拉脚的本家去拉石头拉石灰,我身子骨不合格。那年,
北海舰队来招“特征兵”。部队在青岛,青岛有崂山,崂山,是山东境内第二大名山,
1千多米高。我决定放弃已得到承诺的“保送上大学”的机会,当兵去!
    至今我也不明白,这一决定是如何做出的?老父亲是个任劳任怨一心向党埋头苦干
了一辈子的公社干部,我的三个哥哥,两个身体合格的全当了兵。我选择当兵,她十分
高兴,但他从没动员过我暗示过我一句,老母亲自然舍不得幼子离开身边,但是,博大
的母爱使她又不忍心把儿子的一生留在小村里,我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从未说过半个不字。只是为了圆看山之梦?也许是,也许不是。反正,在索取知识的
大学生和奉献青春的军人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军列到磁窑车站,军供站为我们准备好了晚饭,时间大概是晚上七八点钟。车过泰
山,我们这帮平原上长大的农村孩子,争这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想看一眼泰山。把鼻
子都挤平了,也没看见个山影儿。带队的陆连长说,白天还可以看见南天门呢。不过,
咱们部队大部分都住在山上,以后,大家有的是看山的机会!
    我们的入伍集训地是青岛的城阳。从处呢贵阳一下货车,我就马上瞥见了远处的山。
忘了是什么时间下的车了,反正是白天。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印象最深刻的,是傍
晚,夕阳把余辉投向东方的山峰,使一个一个的山都变成了红石头的海。大块的巨石,
层层叠叠,巍峨峥嵘,清晰可见,随着阳光明暗角度的变幻,山也变幻出无穷图案,变
幻出不尽的红、紫、金黄……
    山离这儿有多远?问队长,队长把眼一瞪,干什么?问指导员,指导员直乐,说:
看山跑死马,远着哪!
    我们不信。石头块都看的那么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还能远到哪儿去?于是,我领头
儿,悄悄地密谋策划,进行一次爬山探险——我是新兵班长,管这好几个同年入伍的平
原兵,有一定的号召力。
    一个星期天,点完名,吃完早晨饭,我悄悄地给排长打了个招呼,便带领几个“山
迷”,朝着东方的山头进发。那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是,早被我们不知道瞧过多
少遍了。
    好在是步行,也好在我们都是农村摔打出来的身板儿,大陆,小路,田野都能走。
我们一边儿走,一边儿互相比试着猜测着山的远近。结果,8里,18里,28里,肚子咕咕
叫了,眼见太阳偏西了,山好像还是那么不远不近,就像我们往前走,它就往后退,和
我们开玩笑。
    我们可经不起这样的玩笑,终于沉不住气了,赶快找人打听。一问,人家说,平原
新来的兵,没见过山吧?往最少里算,也还得有六七十里路。再一问时间,快下午2点了。
    这下子,可真毛了。
    3点30分开晚饭,4点点名……几个新兵蛋子,要是误了点名……我们像惊枪的兔子,
拖着拽着不听话的腿,往回紧走紧颠儿。一路上,谁也再没心思说句话。
    回到营房,已经是5点多快6点钟。幸亏挺够“哥们儿”的排长给我们编了个“支农
小组”的模范行动,还派人给我们打回了饭。
    那个累,那个失望,那个气愤。说不上是恨山,还是爱山,是怨山,还是想山,就
记得,有好几天,排长老是一有空儿就对着我笑眯眯地偷乐。
    新兵训练完,战友们都分配到了各个雷达站,有青岛市里的太平山,也有远离青岛
几百里的荒山。无论怎么着,他们总算见着了山,当上了真正的山大王。我呢,不幸得
很,被留在了机关,机关在青岛市里。
    虽然也曾经跟随首长下过几回连队,可是,不是机场,就是条件比较好的雷达站。
竟然一天山喽啰也没当成。
     
四
    第一次爬山,爬的是泰山。
    广袤华夏之壤,山辈数五岳为尊;而五岳之中,又数五岳之首的泰山为尊。第一次
与山见面就见了个万山之尊,第一次与山会话面对的就是碧霞元君,山带给我的惊诧、
赞叹、激动、遐想……
    不说它了。当时就翻来覆去地想,一定要写篇文章,用心写篇文章,把感觉记下来。
等到拿起笔,又觉着怎么也没法儿下笔。至今,想起来那种感觉,还是觉得没法儿把它
清晰条理地变成文字。
    就把第一次融进大山的感觉永远地保留在自己的心底吧。世界上并不缺少这样一篇
文章。
    泰山给我带来了好福气,带来了兴旺的山缘。自此以后,我的山缘越来越浓,越来
越旺。泰山就不必说了,至今已经数十度登临,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晴
天的,阴天的,雨中的,雨后的,雪中的,雾中的,风中的……风光尽得瞻仰。其它的
山,如华山嵩山太行山、钟山燕山长白山、香山金山飞来峰、鼓山灵岩千佛山、海南岛
的五指山……山、峰、岭、岗、坡、丘,从山爷爷山爸爸到山儿子山孙子山重孙子,山
友多矣!
    看一眼,拥抱一下,来不及喁喁细语,来不及两相交融,又匆匆忙忙告别,沉入尘
世中去了。总觉着山与我,互相间是客人,虽然是心心相印情情相亲的客人。
    曾经有两处的山,唤起了我以山为家的感觉。
    一处是杭州虎跑泉上头的小山,至今不知那个小山头叫什么名字。满山碧绿碧绿的
茶,时隐时现着几个漂亮得没法儿形容的茶妹子,还有就是那份儿世外桃源的宁静安谧……
    还有一处是泉州的清源山。在山界,清源山并不能算是个“大腕儿”,虽然它也有
一定的知名度。要说奇伟秀丽,它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超凡之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
一下子就对它产生了眷恋之情,从心底生出一个要与此山共此生的感觉。此山是弘一大
师出家圆寂之所,我曾专门到大师修炼圆寂的山洞去朝拜过,凭吊过。不知道当年弘一
大师为什么在众山之中选择了它?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不是大师的暗示?
    爱山,却又不能像弘一大师那样毅然摒弃红尘,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叶公。
    调入北京工作,第一个工作岗位是石景山区政府。石景山区是北京市东西文武朝海
丰石8个城近郊区中唯一一个带“山”字标志的区。那时候,石景山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才
刚开始纠正:去市里开会,不能叫“进城”或者叫“上城里”,而应该说“去师傅开会”
或者“去××局办事儿”。石景山的老百姓,仍然把去前门西单王府井叫“进城”或者
叫“上城里”。
    时间很短,我就“进城”了。怎么就忘了石景山的“山”了呢?山缘山情山之梦,
怎么了?
    直到被沸腾的社会折磨得再无一点儿棱角与激情,直到被浓浓的二氧化碳培育得满
腔满腹的都是黑痰与臭气,直到被凌烈的世风吹得趔趔趄趄无法前行,终于,在一天的
早晨,朦朦亮的早晨,醒来,想到了山,我原来住在石景山!疲惫不堪的我,原来正在
山脚下,半死不活地横躺着!
    我终于抛弃了一切,又回到了山的怀抱里。
    石景山的山,统称西山,属燕山山脉的余脉,或者叫分支吧。不壮丽,也不漂亮,
但是,它朴实,它真诚,它有包容一切的气度和胸怀。每日,登上山峰,漫步在林中或
山道上,听着七老八十的老人高声吼叫,象是要把一辈子的窝囊全都让山接着,看着体
重一百公斤的大妈挥汗攀登,好像逝去的青春和美丽都在山顶上放着,忽然觉得,世界
原来是这么美好!
    我为什么就早没想到山呢?是什么东西割断了我的山缘,是什么邪魔切断了我的山
之梦?
    亡羊补牢犹未晚,终于唤得山梦归。我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离开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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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此文系我的“山之语”系列散文的第一篇,陆续还有:《山歌》、《山风》、
《山路》、《山果》、《喊山》……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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