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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连十几天,老三竟死挺了一般,没有任何消息。
    幸亏干咱这一行的,躲着藏着地自个儿琢磨自个儿,整天价不见个人。否则,我一准儿
会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态,把作家光环下那一点点儿唬人的东西弄掉个精光,露出原本的怯。
我抓着电话机,拿起来,放下;放下,拿起来;五脊子六兽的,琢磨不定是不是该给老三打
个电话。我们老家,名义上是北京市,但是,电话是“9”字打头儿,算郊区,电话费比打
市区的高出不少去。
    终于,我还是拨通了电话。
    “您好。京流国际集团。”答话的是位小姐,有点儿港台音儿,特温柔,特甜乎,肯定
不是我们本地产品。
    我找朱朴,你们朱总。我告诉她,也莫名其妙地温柔起来。老三的小名儿叫三蹼子,他
老爹叫二黑鸭子,他自然就是鸭蹼子。上学,大号叫朱蹼,发了财,改名叫朱朴。据说是请
京都头号周易大师兼绝色美人儿文汪汪小姐给改的,不知是发了财不忘艰苦朴素之意,还是
另有高深玄奥的易理或者说是天机。
    “请问先生贵姓?”
    我只得如实报告。
    “请问先生工作单位?”
    还得如实汇报。
    “请问先生,是和朱总约好的还是……?”
    他奶奶的!听着温柔,审贼似的,没完没了。我一急,打开了连发:姓名,年龄,性
别,民族,职务,学历,政治面貌,婚否,参加工作年月,有无历史问题,级别,工资
额……整天填不完的表,害怕你审查?末末了,还特意找补一句:爱好,小姐,缺点,没
钱。还有什么需要审查了解监督汇报的?
    我听见对方“哧”地笑了一声,听见她很快又把笑刹住,依然甜美温柔地审查我:“请
问先生找朱总有什么事?可以由我代为转达吗?”
    这回我可真火了,顽固地藏在心底的一点自傲劲儿,一下子变成了喷出三丈的怒火,我
冲着话筒怒吼:“你告诉朱三蹼子,他丫挺的要再给我装大爷不接电话,我这辈子都不给他
打电话!”
    这一硬,钻透了我和老三之间这道温柔的墙,老三很快就出现在电话那头儿:“您好。
朱朴。那位?哎—吆—嗬!哥!哥!我的亲哥哥好哥哥!您把电话放下,我立马儿给您拨过
去!”
    我只得狠狠地放下电话,恨恨地等着。这孙子,连我们的这点儿隐私全门儿清!干我们
这一行的,轻易地不给人打电话,甭说长途、市郊,连市内的也很少往外处拨。不知道的,
说作家怎么怎么摆谱儿;崇拜的,说老师怎么怎么有派儿,天上掉刀子的事儿,都能憋得
住,等电话。哪他娘的什么谱儿派儿的,怕交电话费!
    很快,老三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一劲儿地赔礼道歉,隔着电话,我都能看见他那既猴儿
巴唧又稀泥软蛋的窝囊熊样儿:“甭生气甭生气,改天儿请您撮一顿野味儿,涮个蛇蒸个鳖
什么的,给您败败火,补补身子,让嫂子乐呵乐呵……得得,甭骂啦,我服啦怕啦行不?丫
挺的小日本儿哭着喊着要和我合资,早他妈哪去啦?见我大发了,利润增长快了,兑俩钱儿
进来清等着分利润,就算合资?他丫挺的想剥削我?把咱那亏损企业买几个来入股,我和他
合!……好好,我不对,我穷操性,不叫屈啦。瞎忙,穷忙,乱忙,胡忙,瞎摸海,瞎打碰
儿,成不成?……再不成,作家哥哥兑词儿吧,给我多对付几个,好不好?……哎!我可给
你问了。我老爹足足吧哒了3个钟头儿另18分又30多秒的烟儿,想的那个认真,还是没想
起来邢小格是谁。他就给我说了一句,论起来,老八是你叔哪。他一辈子光棍儿,没儿没女
的,以后有空儿,别忘了给他上上坟。这都哪跟哪儿呀?”
    我说,我不想问你孙子这个了,想再打听一点儿老八的事儿。
    “嗨!晕了晕了!忙晕了!”老三在那头儿叹了一口长长的粗气,“净他妈小日本儿闹
的!回来就想着找您哪。您还记得老八腰带上滴溜着的那个大蛋蛋子不?就是他整天不离身
儿不松手的那个破玩艺儿!”
    我说,那是人家老八给他娘和自个儿预备的养老金,你丫挺的别给密起来贪污了。
    “嘿!你怎么知道?”听话音儿,我就知道老三把小眼睛瞪个溜圆,“你猜怎么着?一
大蛋蛋子钱,全是镚儿,1分的,2分的,5分的,还有铜板儿,怪不怪?他在哪儿弄的?
有小20斤!我们十几个手儿,一边儿摞一边儿数,折腾了一晚上,终于也没弄明白多少
钱!丫挺的,怎么处理?你出个主意想个辙啊!……人家老八的私有财产……还在我这儿撂
着呢!……操!小瞧我不是?我他妈资产过亿啦!……我那天想,要不……嗨!您好好听
着,参谋参谋好不好?……要不,就在朱家街盖个老八纪念馆得了,老八可是这一带最有名
的名人呢!把这些东西算个遗物摆进去,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省得费尽心思怎么处理也摆
放不妥当……行吧?有您这句话……不过,这玩意儿,是算勤俭呢,还是算剥削呢?……丫
挺的小日本儿又来了,我得和他们斗去。我不信,咱中国人都斗不过他们!……得,哥哎,
甭骂我啦,成不?除了有钱,咱还有骨头!咱不见了钱忘了爷爷姓什么……马上去!先让他
们进谈判室……哎—等我给您去电话,你不用给我打啦!”
    你就是叫我三声爷爷,我也不给你打电话了,我享受不了那份儿热情温柔甜美的审查。
    半夜里,老三又给我拨来电话,张口千言离题万里的,足足聊了有俩钟头儿。我归纳了
一下意思,大部分都是针对着我给他谈过的,这篇《老八》的创作构想的建议。
    建议分好几个来源。这一下午,老三派人分头召开了两个座谈会,专门研究《老八》,
主要是研究《老八》的结尾。
    一个座谈会是在朱家街召开的。
    朱家街的老少爷们儿(还有部分半边天们)建议,应该重点突出老八他娘下葬时的隆重
的感人的场面。还有,应该把朱家街打南边儿北迁,至今仍保持南边儿的部分特色,如睡床
不睡炕—这可是明显不同于京畿其他地方的文化现象!如不吃齑酸菜,如老八保持“俺”的
语音,等等,重点宣扬宣扬,知名度上去了,朱家街也许可以加以开发,成为一个热门的民
俗景点呢!当然,如果前头也能改,那就更好了……
    另一个座谈会,是由乡党委宣传委员召集,由乡党政两个一把手主持召开的。
    参加的是全乡的文学爱好者,其中的一名优秀的新星还在县文化馆油印的《小苗》上发
表过8行诗,是本乡未来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
    这个座谈会层次高,思维活跃,发言热烈,建议也最多。有的建议,应该让老八参与京
流国际集团的创业(听到这个建议,正在现场掌握情况的京流集团办公室副主任兼秘书曾马
上马和老三进行了联系,老三慨然允诺),在改革开放中,焕发了青春,旧社会把人变成
鬼,改革开放把鬼变成人。有的建议,应该让老八和邢小格暮年重逢,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
喜结良缘,老八他娘的眼睛应该由乡亲们出资治好—本地的风土人情是多么纯朴善良啊!有
的痛心疾首,忧心忡忡地说,应该把吕老师请回来,让他在家乡住些日子,看一看家乡的新
面貌。写解放前受苦,写谎报吹牛假共产主义,写文化大革命……为什么不大力宣传改革开
放?这怎么行!怎么得了?怎么着,也得把吃老鼠那一章删掉,即使真有这事儿,也不能
写,得艺术加工,再加上个光明的尾巴。否则,吕老师这样无远虑的人,必会有近忧,弄不
好还会把人家刊物牵连着也折进去……有的建议,最好老八在台湾的哥哥借改革开放之际,
回乡探亲,为乡亲乡情所感动,毅然给了老八几百万或者几千万美金(台币港币也可),让
老八很快发起来,成为名振四方的大企业家,反映一下两岸人民沟通的愿望和热情,反映一
下改革开放的伟大功绩……
    哪跟哪儿啊?
    都是好意,都是为我好。可我老觉着别扭,不是滋味儿,憋屈。
    操!人都他娘的死了,还琢磨来琢磨去瞎编个什么劲儿?!
    不写了!不写了!
    爱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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