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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鹿城始自七月初一到八月历时一个月的普渡,由于每个地区普渡的时间分散,杀猪
者在七月里相较于旧历年或天公生,不见得特别繁忙。当然,有些地区,像普十三的金
盛巷或普初九的兴化妈祖宫,地处鹿城的市镇中心,是一般所称的“街上”,街上的人
们在镇里拥有店面,镇郊还有田可收租,生活自非靠海的陈厝庄或镇郊“草地”可比拟,
花费在普渡的祭拜,也很可观,杀猪者在那几天,自有一番忙碌。
    十七普陈跨这一天,猪灶虽不曾排一对待宰的猪仔。仍较往常多捆来几条肥猪,帮
工与负责清洗工作的女人们,都有着今天得手脚快些的准备,尽快要先杀好几头猪仔运
出去,才不至误了清晨陈著庄人赶早来买供品的时间。
    时候已不早,却不见陈江水到来,帮工们纷纷笑骂“有了牵手起不来”,手脚也不
曾闲着,先行将待宰的几头猪仔捆绑好侧放在V字型的台口上,女人们早烧好一大锅滚
烫的热水,一切俱准备就绪等待陈江水到来。
    天蒙蒙要大亮了陈江水才赶到,已略迟了些,陈江水顾不得去换上橡皮鞋,在笑骂
的怨怪中赶上第一台猪灶V型的台口,不见他怎么出手,一条四五百斤重的大猪惨切的
咿哦长叫一声,浑身起一阵抖颤与痉挛。
    俟陈江水的手一离开,侧着平躺的猪仔头也侧向一旁,因而足足有小碗口粗的血柱,
向上喷得并不高,只有七八寸高光景,但血量极多,冒着泡沫汹涌出来。早有妇人拿器
皿来盛装,不过仍有部分血液泼溅出来,特别是号叫的猪仔尽力挣扎时,常使血液喷洒
沾染平台。直到大量的血液涌流出,一两分钟后,挣扎与号叫已变得十分微弱,帮工这
才将猪仔从平台上拉起,推往地下,猪仔躺在地上,还一阵阵抽搐,血也从喉处缺口阵
阵溢出,染得四周一片猩红。
    这就是陈江水的时刻了,当尖刀抽离,血液冒出,怀藏的是一份至高的满足,就像
在高速冲击的速度下,将体内奔流的一股热流,化作浓稠黏液,喷洒入女性阴暗的最深
处,对陈江水来说,那飞暴出来的血液与精液,原具有几近相同的快感作用。
    只于陈厝庄普渡那早上,陈江水看着喷洒开来的点滴猩红血液,不能自已的要一再
想到的却是床板上铁褐色的点点血块,无名的愤怒与一种清冷的恐惧,使陈江水机伶伶
的打了个冷颤。
    绝非不在意女人的经血会触男人霉头这种说法,待别干的是这种刀子见红的行业,
讨个好彩头比什么都重要,陈江水在心中喃喃的咒骂,有些不能轻易原谅自己的大意,
嘴里轻念着:笨,干,真笨,干。
    而猪灶的工作仍火速的在继续,一俟猪仔被推倒在地,女人们早一拥而上,将歃过
血的猪仔拖到水井边,从井里打来水冲刷猪仔全身,再推到一池滚水中去毛。烧水处在
水井对面的另一端,一口砖砌的大灶柴火不断,灶上的巨镬里,滚烫的水不断被汲出,
再加入冷水。
    至于陈江水,虽然心口中肿胀满无名的怒意,也在拔出尖刀后,本能的走高到下一
台猪灶。另一批帮手们,已将一头猪仔,稳稳的按住在另一个V字型的台面上,等候陈
江水上来。于是,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如此重复再重复,陈江水使尽气力稳住手中的尖刀,也逐渐进入工作中,猛然一停
下来,陈江水才发现早为台上一连十来只猪仔放过血。回过头来,第一只放血的猪仔已
去毛洗净,后腿被锁在V型台前上方的铁环内,倒吊着等他去开膛。
    通常陈江水这才开口同帮手们扯些女人们的笑话,一面走上前去,闲闲举起手上的
刀,没入猪仔胸膛,一刀直划下来,豁然一声,猪仔肚膛齐开,不见血液,但见灰白色
的肚肠齐往外挤涌。帮手们这才上来,很快将一整副内脏、肠肚掏出,再将倒挂的猪仔
取下,这时猪仔的嘴内与喉头,还会有浓红的血液渗出。
    这情形在陈厝普渡的早上有了改变。由于来得较迟,陈江水不曾再谈女人,看来似
乎更专注的来开膛,可是一刀下去,刀口不够深,竟然没穿透肌肉,只有再补上一刀,
而切口已不整齐。这情形极为少有,往常偶有这种现象,陈江水会呸的一声朝地上吐口
口水,狠声咒骂是什么触了他霉头。普渡那早晨,陈江水连连失误,有时刀口划得太深,
甚且伤及肠、脏,陈江水都不曾出声。
    “昨天晚上工作太多啦!”一个也能操刀的帮手笑着揶揄。“要不要我来?”
    陈江水摇摇头仍不开口,只神色凝重的集中气力去对付手上的猪刀,握刀的手由于
紧握出力,微微的颤抖起来。
    接连失误几次后,陈江水感到双手慢慢沉稳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整个胳
膊到手腕气又顺了,抬手一挥,尖刀划过,整个猪腹像拉拉链般的自脖颈处哗的一声打
开,分毫无误。
    陈江水站定,这才咧咧嘴笑了,朝地上重重的呸吐出一口口水,闪掠过心中是清晨
一床板上的褐色经血,陈江水眉头一皱,呸呸再连吐好几口口水。
    再接下去的工作就十分轻易了,已开膛的猪只被移到一个小房间,仍然两只后腿被
索键在铁环里倒吊,负责打印的人这时会趋前,以滚筒滚上一排排紫青色的印记,猪头
中央当然也不忘打上记号,打印完毕,帮工则以一把尖利的大猪刀,顺着颈骨,几刀将
一颗猪头切割下来。
    肚腹被切开的猪仔可以摊开趴在人力车的车板上,连同头与内脏由内铺载走,怎样
连皮带骨或精挑瘦肉的卖给顾客,则端看卖肉屠夫的手艺了。
    陈后庄普渡那早晨,由于赶着让猪只出门,陈江水也到小房间里帮忙切下猪头。正
顺着颈骨隙缝一刀砍下一个肥硕的大猪头,陈江水突然朝站在身旁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道:
    “阿扁,这只你的,有否给人定了?”
    被唤作阿扁的男人摇摇头。
    “那猪头算我的。”陈江水说。
    “行啦,老价钱。”阿扁一巴掌拍向陈江水的肩。“要不今天普渡,猪头作三牲,
价格好咧。”
    用麻绳穿过猪嘴再牢牢的捆住猪头,陈江水拎着绳子一端走出猪灶,太阳已高高升
起,又是个万里无云的盛夏晴天,阳光金光闪闪的当天当头泼洒下来,映照猪灶旁已开
始结穗变黄的稻田柔亮的一层淡金。有微微的风从空旷的田野四方吹来,软软的已略有
暖意。
    显然又将是郁热的一天,陈江水走在小路中,两旁高长的竹子在风翻过叶间时悉索
作响,一时间,陈江水竟不知要该往何处,只有傍着一株碗口粗的绿竹站定。
    这时辰除了回家面对林市那张长脸,始终躲闪的眼神与惊惶的神情,又有哪里可去,
陈江水债问的想,而后,一个念头极自然的潜回心中,陈江水想到金花,还有金花那睡
热的隔夜被窝。
    从猪灶到“后车路”,有一条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达,走来也不过十分钟光景。
被命名为“后车路”的这地区,是一条大巷道的后街,一长排两旁各有十来间屋舍,大
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仅有一幢两层楼的木造阁楼,是前清的建筑,唤名“风月楼”,
二楼阳台处的“美人靠”,一长列突出凌空的座椅,靠背以优雅的弯曲弧度向外伸张,
黄昏时候,众多妓女靠坐在这“美人靠”上,频频向下面行过的恩客飞眼风,曾为鹿城
盛传一时的盛事与趣谈。当然据说,那时候的妓女能诗善画,还弹得一手好琴瑟,她们
或以艺待人,卖笑不卖身,被唤名为艺旦。
    现在历经一长段时间,“美人靠”久不修护,只剩几根横斜的残木,没有人胆敢再
靠近,“美人靠”再只能闻其名。甚且“风月楼”,少去当年能弹擅歌的艺旦,文人雅
士或巨商富贾不再聚集,整幢阁楼已相当残旧。一方据说是出自某个有功名文士的匾额
“事关风月”,斜斜的挂在入口处,泥金的草书体字,因着老旧与尘埃,也不再飞扬。
    却不论如何,“风月楼”仍有“后车路”较体面的女人,所谓较体面不过年纪轻些、
样子周正些,这些女人绝无她们的前清先辈能诗善画,也不可能只卖笑不卖身,因而,
和其他“后车路”女人一样,她们也被鹿城人叫作“攒食查某”。
    对陈江水来说,过去谓为奇谈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无意义,“风月楼”曾有怎
样的雅事,绝对不如把女人压在下面实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陈江水以
为,“风月楼”那些年轻的查某,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所以陈江水选择了“来春阁”,特别是金花的热被窝,虽一再被杀猪的同伴嘲笑为
认个老母要奶吃,陈江水多年来仍大多数时候来找金花,久了后,整条“后车路”的女
人们都知道,陈江水专爱金花那口骚叫声。
    那陈厝庄普渡的早晨,陈江水踏入“后车路”,旧有的繁华现在仅存的这条石路,
整个路面都由一条条长三四尺宽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长两短的错落排成简单的图样。石
板路面总不泥泞,恩客们永远可以来去匆匆。
    陈江水来到“来春阁”,陈旧的两扇木板门依旧紧闭,有一阵子没来,恍惚的竟有
些生疏,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倒是查某们不知轮换过几回,老娼头是否还在,都还难说
呢!
    金花如果还留下来,照例该住在右边靠路旁房间。陈江水举起手,在长条木板排列
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几下,一面出声呼唤:
    “金花,金花开门,是我。”
    每当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头会来开门,照例一面赔笑脸一面笑骂:大清早吵人睡
眠。如没客人,金花会自己起来,闲闲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烦,一手扯过衣襟
在领口处拉合,一手拉开门闩透过半开的门缝先瞧人。
    陈江水等一会,不见人来开门,心中开始发急,举起手再要擂窗板,门啊一声开了,
陈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内十分阴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阳光透进也只能勉强照明,陈
江水看到因双手拉门,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体,胸前一对丰大、向肚脐处
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认出是金花。
    “金花,是我。”
    陈江水急促的说,一踏进门即动手去摸捏那对垂长硕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着,
没有逢迎,也未曾退缩,直到有一会陈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导的走向房内。
    女人在一间狭小的、六六尺宽的房里扭亮了一个小灯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见一张木
板床和床边一把竹椅。床上一条白色底有绛红色被头的被单,白色部分十分污秽已成近
乎灰黑色,还沾有斑斑深色点印。女人一脚跨上不高的床,顺势扯下披着的大祹衫,仰
躺下来拉住被单盖着肚腹,一面平缓的说:
    “夏天贪凉,睡了又怕凉着。”
    女人的声调显较粗重,话音也是鹿城郊区的草地口音,有许多上扬的尾音。
    陈江水在墙上一枚长钉上仔仔细细将绑猪头的麻绳套好,再几下除尽身上的衣物,
毛茸茸一条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着金花身边躺下,也拉来被单一角罩住下部肢体。女人
俟陈江水躺好,才又接续说道:
    “你好久没来。”稍一顿,仍平平说,“有牵手就不来了。”
    陈江水没有接话,将女人平躺的身子扳过来向他,整个脸面紧紧贴上女人肥硕的一
对大奶间,深深吸几口气,晨间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着一股甜暖的身体与被窝的气息,
是一种夜里的暖意。陈江水将头在那对大奶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说声:我要先睡一
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女人安静的睁眼侧躺着,她有张宽大的脸,大眼厚唇开朗的布置在平阔的脸面上,
乍看有几分鲁钝,但自有一份懒怠的甜腻——这或多少与她的职业有关。她的身体强壮,
是劳动过的草地妇女体型,还有一双硬大的手,这些年来由于不再劳动,加上年龄,整
个身体松肥了起来,但肥重中仍留有过往工作支架起来的强健,因而变得十分安适,皮
肤依旧是原有的日晒成的棕褐色,整个身体像一片秋收后浸过水的农田。
    她睁眼躺着一会,看陈江水熟熟睡着,一时不会醒来,早晨的“后车路”十分安静,
连叫唤的小贩呼喝声都可听见,房里的空气浊重但温暖,女人闭上眼睛,不一会也再睡
去,还低低的发出鼾呼声。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陈江水在胸口处挪动,尚未完全醒来即以为陈江水要她,
翻过身,陈江水却未有动静,只听得他欢快的说:
    “睡得真舒畅,补回来好几眠没睡好。”
    女人仍闭着眼睛没有接话。等陈江水不曾上来,才出口问:
    “你不要啊?”
    “早上干我女人,干到一身月经。”陈江水郁闷的说。
    女人吃吃的笑了起来。
    “着猴,这么猴急。也难怪,听你们陈厝来的人说,你牵手真行,每回都爽得唉唉
直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哪有你会叫。”陈江水性起的涎着脸凑上前去。
    “还不是装的。”女人爽朗的喝喝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壮的洁白牙齿。“你那么
久没来,好久没叫,现在大概叫不出来了。”
    “三八查某。”陈江水低低的、温和的说。
    两人躺着有一会没说话,然后,女人才又漫不经心不在意的说:
    “我快不要做了。”
    “嗯?”
    “我婆婆要我回去,说过继我大伯的尾子给我。”
    “你答应了?”陈江水性急的撑坐起半个身子,“他们要的还不是你手头的钱。”
    “我知道。”女人声音中了无诧异,“但是我这样下去也没个收尾。到四五十岁作
个老娼头,迫别的查某卖来给我吃喝……”
    女人没有说下去,陈江水也不接话,然后,陈江水突然问:
    “你囗死后,他们过去那款迫你出来,你还敢回去?”
    “那是因为我没生小孩。”女人伸出一只手怜惜的抚摸着肚皮,“不知怎样这个肚
腹就是生不出一只蟑螂。”
    “金花,”陈江水忧虑的说,“回去要下田,你吃得了苦?”
    女人动一动脚趾,她有一双常年踩在泥土地里、脚趾头一个个远远分开的大脚掌。
    “我最近很会眠梦,梦见家里的猪母生了二十五只猪仔,没乳可吃,都向我跑来,
我去问龙山寺的观音菩萨,庙公替我解说,说是我婆婆伊们这几冬收成不好,像那些猪
仔,在跟我要东西吃。”
    女人絮絮的说,到个段落,才再想到陈江水的问话,转接道:
    “辛苦也比在这里好。”
    “这样也好,才有个收尾。”陈江水略一想,“不过,钱要抓紧,不要忘了当年怎
样被逼出门。”
    “我会啦!”女人绽开一个粲然的、没什么心思的笑。
    “哪个时候回去?”
    “我婆婆前几天来拿钱,要我就回去,我想多做一阵,最近刚调来一团兵,生意好
得很。”
    “以后听不到你叫啦。”陈江水一拍女人圆肥的屁股。
    “你来我庄里找我。”
    “三八查某。”陈江水笑骂。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并躺在床上,陈江水听女人讲她婆婆怎样拿她的钱买下一只猪母,最近就要生了,
生下来小猪再养大,他们就会有一点钱,她原先也存了些,可以去赎几分地回来,有地
又有猪,就不怕挨饿了。然后,女人突然想到的随口加道:
    “以后要杀猪,就来找你帮忙。”
    陈江水喝喝大笑了一阵。
    “偷宰猪,你不怕抓去关?”
    “我自己的猪怎么算偷宰?”女人理直的说。
    “查某人,不辨世事。”
    陈江水带教训的口吻说,然后,同女人仔细的解释杀猪要如何打印上税种种。尽管
陈江水显然在炫耀他的专门知闻,女人也知道这点,仍没什么在意的倾听,她大的、但
灰黯浮肿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却不注视什么。她在陈江水叙述的段落里也会插上一
两句:“噢,这样”,也还是闹闹的语意。
    但当陈江水讲完,女人敏捷的反驳:
    “我自己的猪杀来吃,吃不完分给厝边亲戚,还要打税,哪有天理?”
    “干,就是这样。”陈江水一把搂住女人的腰,“还好打印不是纳到我的钱,要不
然,干,我才不放伊干休。”
    陈江水说着,不知怎的就愤怒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急气直冲往脑门,两旁太阳穴劈
劈啪啪跳动,他陷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光。
    “金花,我跟你讲实在的,以后有人对你敢怎样,你来猪灶找我,我猪刀拿来让伊
好看。”
    “我会啦。”女人温和的、平缓的说,将脸颊贴着男人的脸。“你不要这样,好像
要杀猪似的。”
    “我知啦,每回气一起来就是这款。”
    陈江水无助、软弱的说。适才那突地昂扬起,集中精力要去攻击的亢奋已消退下去,
一种抑郁的、平漠的荒芜使陈江水开始说:
    “不但杀猪要打税,捡猪粪也要给人管。”
    女人不经心的哼一声。
    “我五岁就出去捡猪粪;背的竹篓快要有我那么高,阿妈每次都搂着我哭,她自己
还要替人家磨豆腐。”
    “这样啊!”女人说。但她显然经常听到这类叙述,不曾有同情,只默默安静的倾
听。
    “有一次运气很好,猪粪很多,小孩子也不知道太重会背不回家,捡满满一竹篓,
背上身就摔倒,又不甘心拿掉些,只有用拖的,拖到半路,被两个小孩打了一顿,竹篓
也被抢走。”
    “嗯。”女人轻轻出声。
    “阿妈半夜要去磨豆腐,晚上还赶替我编竹篓,那时候我七八岁,我就想,有一天
我一定要打回来。”
    “你真的做了?”女人叽叽咕咕的笑起来,虽然早知道结果,仍不禁兴起的追问。
    “当然。我进猪灶,有一班兄弟后,我也拦在路上,把伊们捧一顿,阿甘伯的儿子
被揍得躺了好几天。阿春的儿子比较轻,但眼睛差一点被打出来。”
    “不要这样嘛。”女人庄肃的说,“观音菩萨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伊们被我打,就是恶有恶报。”陈江水打断女人的话。
    女人噗嗤一笑。
    “我就是说不赢你,不过,听人说凡事要存个底留个后步呢!”
    陈江水无可置否的点点头。
    “我比较喜欢听你讲卖土豆的那一段。”女人推一推男人肥重的肩膀,“说来听听
嘛。”
    陈江水微些赧然,但还是说:
    “我小时候也去卖土豆,我阿妈把带皮的土豆煮熟,放在篮子里让我四处去卖。有
一年不知为什么,连连下了好久的雨,我卖了很多土豆,就是……”
    “就是小孩不能出去玩,在家里四处跑,大人买土豆骗骗小孩。”女人替代的说。
    陈江水阴沉的一笑。
    “你都记得还要我讲。”
    “我喜欢听。”女人张大眼睛望向屋子一角,“那些兵来,都讲很奇怪的事情给我
听。”
    “什么事情?”
    “怎样玩耍人家的查某。”女人又回复她的不经心,“你还没有讲水淹到胸脯那一
次。”
    陈江水顺从的、和缓的说:
    “有一回雨下得很大,很快就淹大水,城隍宫附近水先是到膝盖,我篮里还有一些
土豆,怕卖不完会黏,就再去卖,没想到水一直涨上来,一下就涨到胸脯,我差点被水
流走,还好附近有一株大榕树,赶快爬到树上。”
    “你的篮子和土豆呢?”女人问。
    陈江水喝喝的笑了起来:
    “哪还记得。”
    女人没有立即接话,有一会才又突然想起似的说:
    “我们草地人,没得吃好穿好,不过我小时候,我们家一碗蕃薯稀饭吃是有的。”
    陈江水的脸面阴暗了下来,不再接口,两人并躺在床上,屋外断续传来小贩的吆喝
声——一个尖高的老年男人声音特别出众,拉得又直又长的音调呼唤:豆——花,杏—
—仁茶,咿咿哑哑的直召唤过去,邻室房间也开始有人语、开门、东西碰撞声。陈江水
啊的打了个长呵欠,伸一伸腰,从床上坐起来。
    “要走了。”他说。
    女人忙也起身,从竹椅上拿来衣裤,陈江水接过,套上一条黑色宽脚的本岛裤,再
披上一件洗得灰蓝色的青布对襟短衣,也不扣上拌扣,腆出个油鼓鼓的大肚子。
    女人这时早从钉上取下麻绳绑的猪头,唉哟叫了一声好重,什么也没说的递给陈江
水。女人那般平和自然。绝不以为带来的猪头是给她的认命,使陈江水有些讪讪,不免
解释:
    “这是拜普渡公的,下次来再带肉给你。”
    女人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甚至陈江水从腰间拿出一把钱给她,仍不曾开口。房内
郁郁的因日午而有着沉闷的热气,女人这回没披上大祹衫,全身赤裸的站着,脸上全无
脂粉,她叉开双腿,微挺出肚子的站着,看来只像个倦怠的、肥重的、粗大的草地妇女。
    陈江水一出屋外,反射在石板上的阳光白色耀亮,直刺眼睛,“干!”陈江水眯着
双眼喃喃咒骂,拎着猪头,不怎么看路都可熟悉的摇摇晃晃走出“后车路”。
    回得家中,林市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床上,一身灰布衣裳看来像一堆破烂,只有两颊
高肿,猩红红的一片,乍看还以为是对肥腴的下颚。她的神色慌恐,而且好似十分痛苦,
饭菜却已整齐的摆在桌上,陈江水不曾搭睬,自顾坐下吃饭。
    猛一抬眼,桌上赫然又是昨夜那对猪脚,陈江水筷子一摔正想骂出口,已经切成小
块用酱油煮过的猪脚看来只像一碗带皮的猪肉,了无昨夜拿来祭拜的猪脚形状。陈江水
拾起筷子,匆匆吃过饭,大步向外走时才丢下一句话:
    “猪头是要拜普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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