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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向
    北京的十月已经转冷,可是冷的时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觉,那就是俗说中的“温
雪”。”温雪”就是开始要下雪了。
    半夜里梁启超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无法成眠。他索性点起蜡烛,拥被看起书来。书是
一本讲北京古迹的小册子,叫《京城古迹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调查北京古迹,写
了这本书的。书中说北京城内城本来是十一个门的,后来改为九个门了。梁启超心里想,一
般说“九门提督”,是掌管北京城治安的将军,若北京没有变小,“九门提督”岂不该叫
“十一门提督”了?九个门也好,至少他这广东人记起来,要方便一点。接着他就一边用指
头计算,一边背背北京的城门。北京城门一般说是“里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门,由进出
的车,就可看出特出。“里九”是内城的九个城门,南面城墙中间是正阳门。走的是皇轿宫
车。正阳门东边是崇文门,走的是酒车,烧锅的多在北京东南,就这样走进来。东边城墙中
间是朝阳门,走的是粮车,南方的粮食都由北运河运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进朝阳门,所
以朝阳门附近的仓库也最多,像禄米仓、南门仓、北门仓、新太仓等都是。朝阳门北边是东
直门,走的是木材车,附近大木厂也最多。北面城墙接近东直门的是安定门,走的是粪车,
附近地坛那边有许多粪场,把粪晒干,卖给农民当肥料。安定门西边是德胜门,走的是兵
车,德胜两字是讨个古利,当然打败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墙接近德胜门的是西直门,走
的是水车,玉泉山的水,装在骡车上,运到皇宫。西直门南边,也就是北京西面城墙中间那
门,是阜城门,走的是煤车,附近有门头沟、三家店等煤矿。再转过来,转到南面城墙,正
阳门西边的,就是宣武门,走的是囚车。宣武门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场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内
城经宣武门游街到外城,然后在菜市口行刑……梁启超数到这里,想到宣武门外这片北京西
南地区,算是他们广东人最熟悉的。这片地区里,有南横街的他们的会馆,是上北京的广东
老乡的大本营。对梁启超自己说来,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他是更常去的。因为南海会馆是
老师康有为的居留地。他随老师一直住在那里。强学会成立后,他就搬到后孙公园,以便照
料会务了。
    梁启超的留守强学会,原因是康有为南下。那是一八九五年。这一年在北京,康有为上
书给皇帝,失败了;办报纸,失败了;组织救国团体强学会,也在失败边缘。康有为离开北
京前夜,查禁这个会的风声,愈来愈浓了。这个团体是政党的雏形、也是学校的变相,由于
当时气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团体来过渡。但是,不论怎么过渡,保守势力
还是要铲除它。康有为南下后,北京京城的步兵统领衙门带来了人马,所有的图书、器材都
给没收了。连梁启超私人的一些衣服,也在被没收之列。梁启超给扫地出门了。
    梁启超这时只有二十三岁,一天早上,他拖着辫子、也拖着脚步,走到了北京宣武门
外,走人了西砖胡同,走进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国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萧瑟。法源寺天王殿
前,从屋瓦延伸到三级台阶、从三级台阶延伸到前院,都盖上了一层白雪。看上去一片寒澈
洁白,令人顿起清明之气。他久已听老师赞美过法源寺,可是,在北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
大忙特忙,一直未曾来过。两天前,强学会被封了,他被扫地出门,这回可闲起来了。趁机
浪迹京师,岂不也好,北京可看的地方大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启超站在雪地里、站在法源寺大雄宝殿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他对书法的造
诣,赶不上他老师,但他对佛法的研究,却有青出于蓝的趋势。所以他端详古碑,不从书法
上着眼,而从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岁起读四书、六岁就读完五经、八岁学作文、九
岁就能缀千言、十二岁考上秀才、十六岁就考上了举人,而他考上举人后四年,他的老师康
有为才以三十六岁的年纪考上举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战争那年,他跟老师一起进京赶考,考
进士,因为那时老师已名动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杀。在阅卷过程
中,守旧之士看到一篇出色的考卷,断定是康有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结果放榜之日,康
有为考取了,梁启超反倒没考取,原来那篇出色的考卷是梁启超的!守旧之士整锗了人。
    虽然考场失利,但是追随老师奔走国事,受到各界的注目与赞叹,却也少年得志。但
是,二十三岁就名满天下的他,却毫无骄矜之气。他志在救世,从儒学而墨学、从墨学而佛
学。尝试为自己建立一贯的信仰。佛学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庙本身却是唯物的,以心寄物,
由物见心,寺庙有它的必要吗?梁启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间疑惑着。接着他
走上台阶,走进大雄宝殿,仰望着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额,他的疑惑更加深了。
“法海真源”,应该源在无形的明心见性,岂可源在有形的寺庙之中?他摇晁着比一般人要
大了许多的脑袋,喃喃自语,有点不以为然。
    在宝殿中,另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那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刚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
在摇头晃脑,走了过来。
    “看你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个年轻人先开口了
    梁启超侧过头来、侧过身来,点了点头。
    “你看对了。我是广东人。不过听你一开口就湖南话,你先生也像是南边来的。”
    “是啊,我是湖南浏阳。你是广东——”
    “新会。”梁启超补了一句,“咦,浏阳会馆就在这附近啊。”
    “是的,就在这附近的北半截胡同。我昨天才从上海到北京,对北京并不熟。就住在我
们浏阳会馆里。”
    “你先生昨天才到北京,今天早上就到庙上来,一定是佛门人士吧?”
    “也是,也不是。我对佛法有研究的兴趣,可是并没像善男信女那样对佛膜拜,当然也
从不烧香叩头。”
    “我也一样,我们是志同道合了。我对佛法喜欢研究,也喜欢逛逛寺庙。可是,总觉得
寺庙跟佛法的真义,有许多冲突的地方。宋明帝起造湘宫寺,他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
可是虞愿却说了真话,他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
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像湘宫寺这种寺庙,古往今来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庙盖得
愈多愈大,离真正的佛门精神反倒愈疏愈远。当然,这座法源寺有点例外,它本来是唐朝的
忠烈祠,一开始并没有这种大雄宝殿式的佛教气氛。”
    梁启超的广东官话,说得很慢,口音有点奇怪,但是见解更奇怪了——在佛堂里,他没
有诃佛骂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义。使面前的湖南人听了,备感好奇。湖南人
说:
    “你老兄的见解是很高明的,我们又是志同道合了。严格说来,寺庙这些有形的东西,
除了有艺术的、建筑的和一点点修持的功能外,离真正佛门精神,诚如你所说,十分疏远。
自佛法人中国来,演变得好奇怪,一开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没能真正把握住佛门实质,反倒
拼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门的大道是无形的,可是自命为佛教徒的人,却整天把它走得愈来
愈有形,盖庙也、念经也、打坐也、法会也、做佛事也……这些动作,其实跟真正的佛心相
去甚远了。《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
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传到中
国,中国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
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
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须‘回向’才算。谈到‘回向’后
的舍身,佛门人物也干过,但那只是走火入魔。五代后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
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诸般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
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皆是聚众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绝。’可见这种舍
身,也只是把戏,并非真的为生民舍身。五代后期,全国财务困难,周世宗下令毁掉天下铜
佛像,用来铸钱。他的理由是:我听说佛教以身世为妄,利人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
为了解救苍生,一定连真身都肯牺牲,何况这些铜做的假身呢?这种理论,才是真正深通佛
法的理论。明朝未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
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入堆出羊肉、猪肉、狗肉,
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
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们真是第一流深通佛
法的人,因为他们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入所
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们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毁
佛金身,开如来戒。而一般的佛门人物,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部不能真
的憧、真的身体力行。佛教被这些人信,被这些善男信女信,‘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憨’。
释迦牟尼死不瞑目了。”湖南人一口气说了这些,愈说愈有火气起来。
    “听你老兄弘扬佛法,见解真是过人。老兄出口就是《华严经》,似乎老兄比较喜欢华
严?”
    “其实哪一支都被搅得乌烟瘴气。华严也一样。只是华严一开始就被歧视。一千五百年
前《华严经》的译者佛驮跋陀罗到长安,就被三千多和尚排挤,只好离开长安南下,十多年
后他译出《华严经》,华严在中国,忧患之书也。我特别喜欢它。尤其,它的成书经过也充
满了传奇,那龙树,他的朋友被杀了,但是他得以活下来传播华严思想。朋友死了,华严思
想不死。”
    《华严经》的全名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传说是由文殊菩萨和阿难编的,由龙神收到
龙宫里。龙树菩萨入龙宫见到了它而得道,把它流传人间。这部经有上、中、下三本,传到
中国来的是下本的节本。龙树菩萨是释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马鸣菩萨的再传弟
子。他很聪明,与两个朋友学隐身法,跑到皇宫里。皇帝下令左右四处挥剑去砍隐身人,结
果两个朋友被杀死了。在敌人挥剑的时候龙树菩萨发现他们怕误伤皇帝,不敢在皇帝身边
挥,于是就躲在皇帝身边,逃过了大难。梁启超想起了这些,愈发对这湖南人好奇起来。
“这位老兄喜欢龙树,他一定有不少侠气。”他心里想。接着,他开口了:
    “老兄谈到周世宗的舍铜佛身、破山和尚的舍素食身,都可看出老兄能就佛法大义着眼
立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气魄自是不凡。有俗谛,而后有真谛;有世间法,而后有
出世间法。佛门言转依,是转世间心理为出世问心理,但是,佛门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
只知俗谛而不知真谛,结果浑然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老兄说他们整天谈
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可谓说得一针见血。”
    “老兄过奖、过奖。不过,我觉得,一针见血其实也只是说,要做到一刀见血才是行
动。古今志士仁入,在出世以后,无不现身五浊恶世,这正是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
求仁得仁。最后,发为众生流血的大愿,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而杀身破家,也是
很好的归宿,这才是真正的所谓舍身。”说着,湖南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着大日如来、
文殊、普贤菩萨,这是通称的‘华严二圣’,我想他们合同意我这种从《华严经》而衍发的
解释吧?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大日如来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经论’说身化
三种,所谓‘自身相应’、‘他身相应’、‘非身相应’,在第二种‘他身相应’中,有化
魔王为佛身、变舍利子为天女的说法,如此化身,我认为才真是佛的真身。这样看来,坐在
这里的大日如来,站在两边的文殊、普贤菩萨,其实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证
了这种造形的虚妄。如果木雕有灵,这三位托假身以现身五浊恶世,真不知他们做何感想?
难道在大雄宝殿中受入膜拜,就算完事了吗?真的佛、真的菩萨绝不如此。所以呀,我看,
他们三位真要不安于位呢!他们与其附托在木雕像上,还不如附身在忐士仁人身上,以舍身
行佛法呢!哈哈,老兄以为如何?”
    梁启超点着头,望着湖南人,微笑着:
    “既然可化魔王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为志士仁人之身,这种推论,是可以成立的。所
以,姑且可这么说: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舍身,也是佛与菩萨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湖南人微笑着,“不过,佛和菩萨可以化身为千千万万,大神附体在
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过是他们自己干下万万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却不
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个,所以一旦舍身,所死就是全部。这样看来,未免不公平。哈
哈!”湖南人不微笑了。
    “你老兄这番议论,别有天地,不过对《华严经》的奥义,恐怕发明过多。”梁启超顿
了一下,“华严的世界有所谓‘一真法界’,这种法界,主张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
一切对待,本体即现象,现象即本体,绝对平等。在这种‘一真法界’里,万法归一,从数
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为多,从一粒砂石可以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
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
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逻年也罢,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里,一切的多少、
大小、长短,都是虚假不实的,超越有无、超越时空的‘一真法界’里,一念百千劫,百千
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尘就是十方国土,十方国土也是一粒微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
以,志士仁人以一个自己舍身,其实与千千万万佛与菩萨舍身并无不同,佛与菩萨也没占到
什么便宜。更精确的说,佛与菩萨纵化身为千千万万,但是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殉道——部分
的殉道,其实也就是全体的殉道,全体已随部分死去,从一的观点看,纵化为千千万万,也
是一而已。这话愈扯愈远了,也许,佛若有知,会笑你我两人都是曲解华严的罪魁祸首
了。”
    “没有,没有曲解。”湖南人认真地坚持,“《华严经》是经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
七个地方,九次聚会,才把华严讲完,当时说没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奥义,除了利根的大菩萨
外,鬼神也、天龙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罗汉也……都无法了解。所以这部经,就被藏在龙
宫里,直到龙树菩萨把它背诵下来,才得流传在外。虽然龙树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华严
的奥义我们还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采的,伟大得无与伦比。真正把握住这
种‘回向’奥义以后,会发现佛法绝不消极。王安石的一首《梦》诗,老兄还记得吗?
     
    知
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这是多么高的境界!何等华严‘回向’的境界!王荆公认为人生如
梦,一无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他为人间,
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
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萨。而这种火候最后以
杀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梦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经,全理解错了。佛
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
真,这才是正解。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
候,这种境界的人,真所谓目中有身、心中无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
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萨。我想,老兄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样吧?”
    “一样,真的一样。”梁启超兴奋他说,“你老兄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庙、相逢于
大雄宝殿之内,有佛与菩萨乃至十八罗汉为证,两人缘订三生、积健为雄、共参‘一真法
界’,只谈了一些话就投契如此,可谓快慰平生。”
    梁启超向湖南人作揖,湖南人也作揖为礼。
    “对了,”梁启超补上一句,“谈了半天,我还没请教你贵姓?”
    “哦,失礼,失礼。”湖南人赶忙说,“我姓谭,‘西’、‘早’。‘言’那个谭,名
叫嗣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嗣;大同小异的同一一”
    梁启超眼睛一亮,笑起来,伸手握住他,“你不是现今湖北
    巡抚的少爷吗?”
    “奇了,奇了!”谭嗣同眼睛也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做
    谁?你是谁?”
    “我是——我是康有为先生的学生梁启超呀!”
    “唉呀!原来你就是梁启超,太幸会了,太幸会了!”他用力摇着梁启超的手,“我从
上海赶到北京,就是来找你们师徒呀!我在南边就听说你们在北京搞得轰轰烈烈,因此特地
赶来,想参加你们的强学会。怎么样,带我去看康先生,并办入会手续?”谭嗣同性急了。
    梁启超苦笑了,“真不巧,康先生八月底就去南边了,不在北京。强学会呢,你也来迟
了,三天前就被查封了,我也被赶了出来。”
    “唉!真不巧。那你怎么办?总不能没地方去。好!就来住在我们浏阳会馆吧。浏阳会
馆是二十二年前家父捐出来的,住在那里跟住在家里一样,你不会觉得不方便。怎么样?”
    “不必了,谢了。”梁启超答道,“我现改住南海会馆,顺便给康先生看家。反正两个
会馆离得很近,我们随时可以见面。刚才你说你就是从上海来北京找康先生和我,其实我们
也在北京等候豪杰之士光临。强学会的会员一共才不过二十多个,我们太需要志同道合的同
志了。老兄文武全才,我们早就听说过,今天有缘千里来相会,真是高兴。只可惜会也给抄
了家,不能带者兄到会那边走走。”
    “这次被抄家,损失不小吧?”谭嗣同关切地问。
    “当然不小。最可惜的是一张世界地图,我们在北京找了一两个月,想买张世界地图都
买不到,最后没法,托人从上海才找到一张,带到北京。己得那张地图来的时候,大家视同
拱壁。为了推广国人的眼界,我们每天到外面宣传,找人来参观这地图呢!唉,如今这张地
图也给抄走了。”梁启超不胜感叹,“北京虽为首善之区,其实人心闭塞,有赖于我们做强
学会式的努力。可是,强学会三个月,就给铲除了。受了挫折,可是我门毫无悔意。陶渊明
诗里说他在长江边种桑树,种了三年,刚要收成的时候,忽然山河变色,桑树‘柯叶自摧
折,根株浮沧海’,一切成绩,都漂失了,但他并无悔意,因为‘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
悔’——本来就不在安全地带种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们还是要种桑树,然后
兼做春蚕,自己吐丝。只是地点上,目前不适宜在北京着手了,看样子我们要从南边着手,
上海啦、湖南啦,都是理想的起点。现在康先生已经先去南边〕”,康光生有全套的计划,
我们一定可以在南边扎根,再徐图北上。救国本不是速成的事业,可能我们这一代看不到
了.虽然有近功的机会,我们也不放弃,但从长远看,根本之图,还是办学校、办报纸,以
开民智。康先生有鉴于此,他的努力重点之一便是培养学生,以人格感化学生,使学生变为
同志,一起参与救国大业。你老兄虽不是康门弟子,但是我们欢迎你一起合作、一起现身。
正如龚定盫所希望的:‘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那不是更好吗?你老兄……
哦,我该改变个称呼的方式,我称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复生。光复的复,生命的生。”
    “好,复生,我的字是卓如,卓文君的卓、司马相如的如。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志
了。”
    “其实,我们精神上是同门。我私淑康先生,愿意奉康先生为师。我早就看过康先生的
著作,他的《新学伪经考》在四年前出版时,我就见过翻刻的和石印的本子,虽然康先生的
书被查禁了,可是他的思想却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学问,写成专书,推翻两千年来的
成案,真是气魄非凡,古今所无。对这样伟大的知识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学生。卓如兄,如
蒙康先生不弃,请你务必先婉达此意。”谭嗣同诚恳他说。
    “我一定照办。我想,康先生如收到你这位好任侠、尚剑术、走遍大江南北、塞外东西
的豪杰人物,一定高兴极了。”
    “奇怪,卓如兄,你对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谭嗣同把头一歪,斜看着。
    梁启超微笑着,“我比复生兄小了七岁,我生在广东新会南乡的熊子岛,那地方是广东
沿海的渔村,很穷苦,我祖父、父亲虽都考上过秀才,但是要吃饭,还是得自己种田才成。
我十二岁考上秀才后,还下田呢。我出身普通人家,没有云游四海的机缘,人也文制制的,
所以非常羡慕你复生兄能够驰骋中原与大漠,结交四海英泉。听说你从北京起,十二岁以
来,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你都去过,察视风土、物
色豪杰,真不简单。”
    “台湾我没去过。去台湾的是我二哥谭嗣襄,襄阳的襄。他被台湾巡抚刘铭传看中,叫
他在台南服务,结果六年前,三十三岁年纪,死在台南府蓬壶书院。我差一点去了台湾,本
来我要去台湾迎灵的,结果到了上海,唐景崧打电报来,叫我在上海等,我就没去成。”
    “唉,没去成也好,”梁启超说,“台湾在今年交接给日本了。唉,台湾是伤心之
地!”
    “真是伤心之地!我们中国人为了建设台湾,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我二哥便是其
中之一。如今割给了日本,此仇非报不可!此土非光复不可!诚如你卓如兄所说,我走遍了
大江南北、塞外东西,在书本上学间我不如你,但在行动上的历练,我却自负得不做第二入
想。你知道吗?我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
苦,我倒深尝了不少。我十二岁时在北京大疫中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我的
字‘复生’,就是这么来的。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
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甘肃上任,我回到湖南老家。十四岁去甘肃,又碰到河南、陕西
大凶年,赤地千里,随我去甘肃的,路上一死就十多个。我在甘肃,最喜欢出塞探险打猎。
可是,碰到两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
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骑
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一千六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
裤裆上都是血。当然,在西北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在沙上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
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
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汉将拓
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
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
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
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
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
那种人生历练以后,卓如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
是,我心苍茫,严然已是八十。十二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
已愈发成熟,奴今我三十一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从上海赶来,
追随康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上好有誊稿
在身边,特此奉呈卓如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梁启超接过了诗稿。这时,法源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入合十顶礼。两人回了
礼,走出大雄宝殿,为时已近中午。梁启超说:
    “你们浏阳会馆在北半截胡同南口路西,在南口有一家坐东朝西的饭馆叫广和居,是个
谈天的好地方。复生兄北来,我就在今天为你洗洗尘。那家饭馆很特别,它是一家知识分子
常聚会的所在,一般市侩商贾倒不敢去那儿。这,就是北京城的味道。在北京城里,有些地
方不大为干净上,水准摆在那里,风雅入去的地方,附庸风雅的人,也会望而却步。北京城
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说了。”
    谭嗣同接受了这一邀请。两人携手走出法源寺。
    从广和居出来,又在外面料理了许多事,梁启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时候,已经夜
里十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谭嗣同不是送
了他四首诗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其一>>
    同住莲华语四禅,
    空然一笑是横阗。
    惟红法雨偶生色。
    被黑罡风吹堕天。
    大患有身无相定,
    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来嚼蜡成滋味,
    阑入楞严十种仙。
     
<<其二>>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家梦三槐。
    金衰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优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其三>>
    死生流转不相值,
    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脱,
    欲追前事已冥濛。
    桐花院落乌头白,
    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
    结空为色又俄空。
     
<<其四>>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幼僧祗。
     
    梁启超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天啊!这是多么好的诗!沉
郁哀艳,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诗无达诂”,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
诗读起来,你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去追寻一点文字的痕迹,还是可以
“达诂”一下的。于是,梁启超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谭复生这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把
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强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
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
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
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色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
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
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脱起来,这种超脱,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
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邪道了。正由于自身已无,再回
过头来务实一下,所以虽然无欲心而行事,一如《楞严经》所描写的味同嚼蜡,其实也是不
无滋味的,大可跟着《楞严经》所列的‘十种仙’一块儿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种仙”是什么?梁启超记不清了,他下了床,在书架上取下《楞严经》,查了一
下。原来是:
     
    地行仙、飞行仙、
    游行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精行仙、绝行仙。
     
    “好,现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
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
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谭复生写‘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自然是指前生
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业’包括行
动上的‘业’,就是‘身业’;语言上的‘业’,就是‘口业’、‘语业’;思想上的
‘业’,就是‘意业’。业有善有恶。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
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业因’,达成‘业果’、‘业报’。‘业因’是前世给今生
的报应。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西
太后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据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满朝行尸走肉,
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
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
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
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时候,我要仟悔、我要发愿
牺牲自己:愿我的肉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
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没
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总账,说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
发,把徐甲化为枯骨一具。这时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枯骨,
他的血肉生命怎么来的,还不明白吗?区区人间小事,还计较什么?于是他忏悔了。谭复生
引徐甲的故事,当然是说我们要粉身碎骨去为大目标奋斗,只有这种大目标,才有意义;其
他人间小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第三首,”梁启超寻思着,“就更沉郁哀艳了。佛门言死生流转,在人经历无量
度数的轮回后,跟自己心上的人怀念的人,本已无法相值交会。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乱世
里,我跟我心上的人怀念的人却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缘,已杳然难寻,欲寻
还休,我也以无情解脱自喜。自古以来,从燕宫归怨、到吴宫离愁、到入间的雁行折翼,本
有着大多的离情别绪,纵使入间因缘,像羊叔子那样,本是李家七岁坠井而死的男孩的后
身,且有金环以为物证,但是,又怎样呢?死生又流转了,再世相逢,最后空空如也,还如
一梦中。”
    “最后一首也有情诗成分,”梁启超心想着,“不过,它综合了前三首,把对生命、对
国家、对人情的一切,都串连在一起。这首诗写人间柳絮飘萍,本寄迹水面,各自东西,虽
然今天堕水成离,他年却会化泥成聚。目前,纵有着屈原《离骚》的痛苦,却可展现庄周随
缘的无垠。佛门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属障碍佛法。《楞严经》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
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之语,足征天亦有亲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与魔,又同为与佛说打
对台的魔说。虽然如此,这只是一时的。《佛国记》有‘喝言菩萨从三阿僧抵劫苦行,不借
身命’的话,阿僧抵劫是数目的极限,是无数的意思。纵使成佛也摆脱不掉天亲魔眷的拦
路。但是,从自己终期于尽、归于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抵劫的历程,人生的千变万化,
看开了,不过如什”
    梁启超在烛光下,勉强把这四首诗解释出来了,在烛影摇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气。
“潭复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语,“他的诗,沉郁哀艳,字字学道有得,这种
得,全是积极的、奋发的。佛法的真义告诉我们: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可取,而我们
犹现身于世界者,乃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为度、无有已时之故。是故以智为体、以
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干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又
以大小平等故,与其侧隐于他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凄然出世而又浩然人世,纵横四
顾,有澄清天下之志。《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
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
际。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这里啊!这些啊,才是佛法的实际。其他那些吃斋拜
佛。手写‘大悲’、手数念珠的动作啊,全是假的!”
    梁启超、谭嗣同碰面后四个多月,他们就先后南下了。他们觉得北京难以发展,所以到
南方去做扎根的工作。“梁启超先在上海办《时务报》、开大同译书局、发起不缠足会、并
且创办了女学堂。后来发现湖南巡抚陈宝箴思想开通,他的儿子陈三立与手下黄遵宪、徐仁
铸,都协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转到湖南,做时务学堂总教习。谭嗣同也去做
了老师。在时务学堂里,梁启超亲自教育四十名学生,培养下一代的救国人才。他用的是康
有为在万木草堂的经验,师生打成一片,教育学生新思想、变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
课四小时,课余办理校务、批答学生作文和笔记,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
熬夜,最后累出了大病。这时候,湖南地方的守旧势力也正好检举梁启超他们,说他们非圣
无法、妖言惑众,湖南巡抚也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启超只好由学生扶
着,登上轮船,东去上海。在学生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他身体瘦弱,可是
灵气过人,一直在梁启超身边,替老师整理行装。他很少说话,他和梁老师从认识到相聚,
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梁老师的言教与身教,却深深影响了他。梁老师先用“学约十
条”开拓了学生的眼界,十条里告诉学生:“非读万国之书,则不能读一国之书。”要知道
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了解世界才能为中国定位、才能了解中国,“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
乃以治天下”。因此为学当“求治天下之理”。知识分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
“以大儒定大乱”,这才是读书上学的目的。那时候,中国的教育风气,都是教人把读书当
敲门砖、当成考科举、谋干禄、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师却完全撇开这些,他用更高
层次的目标,来期勉学生,使学生在入学起点,就进入新境界。这个十六岁的小男生,是四
十个学生中最聪明的,名叫蔡艮寅,对这种新境界最为醉心。他在作文和笔记本中,长篇大
论的讨论知识分子的使命和中国的前途,梁启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还把大家的作文和笔
记都摊开来,互相观摩讨论,在讨论中,蔡艮寅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部能把握重点,见
人所未见,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宝庆的农舍,七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种田。夜里看书,为了节
省油灯的开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月光来伴读。他在十岁以后,就感到无书
可读之苫,他到处打听有可能借书看的所在,书是借不出来的,他每每一走几十里,到有书
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笔记,带回来研习。十二岁时候,他已经读了不少书。这时候,他
拜同县的樊推做老师。樊锥是一位思想高超、气魄雄伟的人物,在《湘报》上发表《开诚
篇》和《发铜篇》,感动了蔡艮寅,也召来了湖南地方守旧势力的愤怒。最后,樊老师被驱
逐出境了。蔡艮寅为樊老师整理行装,直送老师上路。那是一个阴雨的清早,樊老师背着行
李,提着书袋,走出家门,蔡艮寅背着另一书袋,跟在后面,在地方守旧人士的叫嚣下,师
徒二人,默默走到马车边,马车大小,老师只分到一个座位,所以东西必须堆在脚下,有的
要抱在胸前。樊老师上了马车,蔡艮寅吃力的把书袋推上去,教师接过了,从书袋旁挤出头
来,向学生告别。蔡艮寅小小年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这样赶走,他含泪点着头、
伸出胳臂,迟缓地招了手、招了手。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在阴雨中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
点,那手才放下来。可是,心却没放下,他浮动的心,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铜人心智的地方。
三年以后,他只身到了长沙,进了时务学堂。运气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师,一位比樊老师更
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师使他知道中国、梁老师却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师使他知道家乡以外
有一片天、梁老师却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缘是那么容易破碎,梁老师也遭到被驱逐
的命运。如今,他又背着书袋,送梁老师上船了。
    梁老师被学生扶着,躺进了卧舱,他吃力地咳嗽着,蔡艮寅赶忙跑去找开水,一冲出舱
门,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嗣同谭老师。谭老师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
了舱去。
    蔡艮寅找到开水,回来的时候,正听到梁老师对大家说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舍身救国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们大家要约定:非
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谁同意这一标准,谁就是我们的同志……”
    送行的人们点了头,谭嗣同补充说:
    “我们大家在时务学堂这段因缘,恐怕就此成为终点,但是我们的师生之情、相知之
情、救国之情,却从梁先生这一标准上,有了起点。我们时务学堂的师生都是有抱负、有大
抱负的。此后我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们的国家,成败利钝,虽非我们所
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相信我们之
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们也许会破家杀
身,为今日之别,存一血证。那时候,在生死线上、在生死线外,我们不论生死,都要魂魄
凭依,以不辜负时务学堂这一段交情……”
    谭嗣同从床边站起来,向梁启超抱拳而别,大家也鱼贯走出舱房,蔡艮寅走在最后一
个。他转身向梁老师招手,眼中含着泪。梁老师微笑着望着他,招手叫他过去:
    “艮寅,临别无以为赠,我送你一个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
能跟你相配,改个单名,叫‘蔡锷’吧。锷是刀剑的刃,又是很高的样子,又高又锋利,正
是你的前途。至于字,就叫‘松坡’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有松树那种节操,再加上
苏东坡那样洒脱,正是蔡锷的另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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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岭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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