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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抢救
    五个小时以后,平山周回到公使馆告诉梁启超,他说他直送谭嗣同到会馆,会馆附近已
经有形迹可疑的人。平山周认为,他再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劝劝谭嗣同。他走出房门,
去找林权助。
    “我刚才送谭嗣同回会馆,他已决心一死。”平山周对他的公使说,“但我听他与梁启
超刚才的谈话,感到其中也许有点隐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们的关系,他好像就不愿多
说。另外在他谈话之间,他一再技巧的强调行者与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启
超应该逃走的立场讲话,我可以看出来,他一再强调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启超不感到内疚、不
安或难为情。他谭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侠骨柔情人物,胆大心细,临危不乱。这样的支那人
才、这样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林权助点着头,两眼望着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
的,两只食指对敲着。“问题的关键是使谭嗣同所坚持的寻死的理由不能成立,这样才能劝
得他逃。照你所说,你感到谭嗣同跟梁启超的谈话里也许有点隐情,我想这是关键。这些隐
情也许构成谭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这些原因能解决,也许他会回心转意。”
    平山周点点头。
    林权助问:“谭嗣同向梁启超说他不逃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了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各国变法都要流血,他愿意流这个血,用他的血,来振
奋人心,以利于变法的宣传;另一个理由倒很怪,他说他本来决定不了救中国到底走革命的
路好呢,还是走改良的路好,只是比较倾向革命。后来碰到了康梁,他才走改良的路,一起
搞变法,这次变法结果,他愿意用一死来证明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今后死心塌地的走革命
的路。”
    “这倒怪了,我只听说人活着骑墙,从没听说人死着骑墙。”林权助露出日本政客的好
笑。
    “谭嗣同是英雄豪杰,哪里是骑墙的人?并且人活着骑墙是为了占便宜;人死了,还有
什么便宜好占?如果情况是被逼得非死不可,一个人在死前、在无从选择的时候,也许会如
你所说,多抓几个漂亮的死的理由,而有骑墙的可能。但谭嗣同明明有选择权,他明明可以
不死,而他决心要死,显然其中有他真正信仰的理由。”
    “我真希望知道那是什么,支那人太难了解了。我在国内,他们说我是支那通,但碰到
谭嗣同这种支那人,我简直想不通他。”
    “一般来说,甘心殉死的人,头脑都比较单纯,信仰也比较单纯,因为单纯,容易有勇
气,不会三心两意。但谭嗣同完全不同,他复杂,复杂得令人难以全面了解。他能这样复杂
的殉难,尤其看出他的功夫,真不可思议。”
    “我们能做的,还是尽量做吧。”林权助叹了口气,“伊藤公也表示了这些中国青年是
中国的灵魂,我们该救他们,伊藤公的看法是不能不重视的,伊藤公最有眼光。纯粹站在日
本政府的立场,我只是代理公使,我实在也不敢拿这么大的主意,幸亏伊藤公在北京,他肯
定表示该救他们,我才放了心。现在的办法是,你多约几位你们的弟兄,再去会馆一齐去劝
谭嗣同,你可以技巧的用到伊藤公的名义,说是我转达的。伊藤公盼望谭先生以大局为重,
还是先到日本,徐图大举为上策。日本政府碍于官方立场,不能主动邀谭先生,只能转告伊
藤公的好意,请谭先生三思。并且由你们几位日本弟兄一齐登门请他去日本,这样一来,自
然也和他自己请求政治庇护情形不一样。谭的自尊心很强,用以上的方法,也许比较有效。
总之。我能做的,一定全做,并且也愿意做,但是太明显太主动的表露日本官方的立场,以
我的身分办不到,并且谭嗣同也不会接受。站在我私人的立场是,对这些中国青年,我极为
同情、敬佩,也愿意帮助他们;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日本政府不能放弃烧冷灶的机会,只
要不明显的违反外交惯例,日本政府一定暗中支持支那的第二势力第三势力,这也是我们外
交比西方人高明的地方。会烧冷灶,是支那人的手法,日本人学得会,可是现实的英美人学
不会。好了,就这么办,你说好不好?”
    平山周说:“好主意,等一下弟兄们就到使馆来,我就约他们去一趟。政治,我们不
懂,我们只知道到中国来帮助这些有理想有勇气的人。”
    “你们的背景,我想我知道。”林权助盯着平山周,“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
的日本人,太少了。但你们来了,我就不能不告诉你们,在大家眼中,你们一定有后台,后
台是谁,是玄洋社?是黑龙会?是军部?是资本家?大家都心里有数,支那人也心里有
数。”
    “但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想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是,但是大家不知道,支那人也不知道。一般说来,你们这
种类型的人,不在日本好好过。却跑到中国来,来干什么?于是就有两派看法,一派看法
是,你们是日本极端国权主义分子,你们形式上属于黑社会,但黑社会真正的后台是日本军
部,所以你们是日本军部扩张领土政策的尖兵,你们以在野身分,拉拢支那在野势力,做下
伏笔;另一派看法是,你们是日本民权主义右翼分子,后台老板是日本新兴的产业资本家,
想扩充势力、强化代议制度、减弱藩阀政府的独裁政治,先到中国来,做下伏笔,以备将来
挟中国以自重,并且掌握中国市场。”
    “我说过,我们什么都不是。”平山周否认。
    “我说过,这点我想我知道。我了解你们,所以我说,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
的日本人,太少了。”
    “那你了解我们到底是什么?”
    “你要听吗?我开玩笑不生气吗?”
    “要听,不生气。”
    “你们是一种狂热分子。你们在家里坐不住,所以跑到外面,老是帮别人兴风作浪。你
们有一种捣乱狂,老是想推翻头顶上的一切。日本政府太稳了,你们推不翻,所以跑到中国
来捣乱。”“你们日本政府的代表,在中国不也兴风作浪吗?”“完全不一样。你们兴风作
浪,至少外形上,要讲理想、讲义气、讲良知、讲交情、讲朋友,你们是帮助弱者打强者。
我们却没这么笨。我们公开帮助强者、暗中帮助弱者,取得跟强者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一
天,价钱好,我们可以把弱者卖给强者;或者价钱不好,扶植弱者推翻强者,或使弱者割据
一方。在整个的作业过程中,没有任何理想人气、良知、朋友,有的只是日本帝国的利益。
我们做的,是真正对日本有利的事:你们却是胡闹。你们希望中国强,中国强了,对日本没
有好处。”
    “照你们这样发展下去,只要日本强,哪管中国弱,从长远看,中国弱就是日本的弱,
你别忘了都是亚洲人都是黄种人这个事实。将来世界一定朝这样发展。”
    “是日本外交家,不是日本预言家,也不是日本道德家)一百年以后的事,我不感兴
趣。我感兴趣的,和你们感兴趣的不一样。”
    “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对救这些中国弱者感兴趣。甚至你还帮助我们。”
    “帮助你们?还是你们帮助我们,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们代日本政府做了日本政府
不便做、也做不到的事。”
    “我们不给政府利用。”
    “那是你们的想法、天真的想法。只可惜你们逃不掉被利用的命运,也许你们不知道。
但事实总是:你们无形中在被日本政府利用,或被极端国权主义分子军部利用,或被民权主
义右翼分子财阀利用,甚至,最惨的,被支那人利用。”
    “你以为我们是傻瓜,我们这么容易给人利用?”
    “你们是不是傻瓜,要看你们走的是哪条路。你们至少在外形上,要讲理想、讲义气、
讲良知、讲交情、讲朋友,帮助弱者打强者,在外表上,你们是走上这条路,这就是傻瓜之
路、这就注定了你们被利用的命运。你们在这条路上的努力、成了,成果的得利者不是你
们;败了,别人都不负责任,你们被人上坟扫墓。上坟回来,还笑你们是傻瓜。”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路走错了?”
    “看你用哪一种观点来看。大体说来,你们走的路是侠客的路,从这个观点来看,你们
的成败观根本和世俗不一样,别人以为你们被利用,你们却冷笑三声,为什么?你们的人生
观是疏财仗义排难解纷,你们根本志不在世俗所争的功业、权势、名位与财富。所以,当你
们没得到这些而被别人得到,世俗认为你们是傻瓜,你们却冷笑三声,世俗认为你们是失,
而你们却怕然自得。所以,从你们侠客的观点看,你们走对了路。可是,天呵!谁能了解
呢?侠客哲学、侠客人生观,这是九世纪中国唐朝的小说带给我们日本的,现在是十九世
纪。你们太古典了。”
    “你笑我们太落伍了?”
    “也不一定。古典可能转生为未来,只是古典不能转生为现代,你们的行为,不是历史
就是未来,但不是现代。”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现代。我们若现代,我们也不会同谭嗣同交上朋友。他们也不
现代。他们是古典的中国武士道,他们用古典给中国创造未来。”
    “古典的中国武士道,你说得很对。武士道就是我们大和魂,伊藤公说他们是中国的灵
魂,中国魂就是古典的中国武士道。中国不是没有武士道,但中国的武上道的发展太偏向一
坐车招眼,我们得快走了。”
    “我送各位下楼。”林权助一边说,一边带上门,陪他们走下楼,“我把最后的一一段
说完。刚才我说中国的武士道有两个大类,这两个大类一类是专诸型,一类是荆轲型,专诸
型的侠客为私人的小目标卖命;荆轲型的侠客却为国家的大目标献身。这两个人都被司马迁
记载在《史记》里,并且放在刺客列传一章里。司马迁是最能欣赏侠客的,可惜他没能指出
他们献身的大目标和小目标有多大的不同,中国人也不注意,中国武士道的发展竟愈发展愈
窄愈小,这是中国的不幸。你们各位这回同中国的灵魂接触,如在他们身上看到古典的中国
武士道,并且看到为大目标献身的一面,大家肝胆相照,这就是你们各位最大的收获啊!”
    到了门口,平山周说:“多谢公使指教,请公使上楼时,代为转告梁启超,告诉他我们
赶去会馆劝谭嗣同了。”
    林权助说:“自然,我一定转告。梁启超是广东人,也许吃不惯北方的菜,我已叫厨子
给他做牛脯堡,他在这边,一切由我照应,请放心就是。”
    走在路上,平山周详细说明了刚才同林权助的谈话。可儿长问,林权助说什么专诸荆
轲,是什么人,平山周说:“他们是中国的侠客,都是两千年前的人。专诸是吴国的一个孝
子,喜欢打架打抱不平,打起架来谁也劝不住,只有他母亲来喊一句,他就不敢打了。那时
候吴国的公子光跟他堂兄弟王僚争权,想找刺客杀他堂兄弟,就由伍子胥介绍,认识了专
诸。公子光常到专诸家去问候他母亲,并且送米送酒送礼物,一再照顾。这样过了四年。一
天,专诸向公子光说,我是一个粗人,而你这样看得起我,士为知己者死,有什么需要我的
地方,请你但白说。公子光就说,我想请你行刺我的堂兄弟王僚。专诸说可以,只是我母亲
还在世,目前恐怕不行。公子光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困难,可是我实在找不出比你更合适
的人来帮我忙。万一你因行刺出了意外,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专诸说,好。但是王僚那边警卫很严,怎么接近行刺呢?公子光说,我堂兄弟有一个弱点,
就是喜欢吃烤鱼,如果你烤鱼做得好,就有机会杀他。于是专诸就去太湖边,专门学做烤
鱼,变成了专家。等了很久,公子光认为时机成熟了,就交给专诸一把最有名的小匕首,这
匕首叫鱼肠剑,一句话也没说。专诸明白他的意思,说这种关头,我不敢自己做主,还是告
诉母亲一声,再给你回话。于是回家,一到家,见了母亲,就哭了起来。他母亲看出了真
相,就说公子光待我们这么好,应该为他卖命,你不要惦记我,现在我要喝水,你到河里打
一点水来。专诸就去打水,等打水回来,发现母亲竟上吊死了。于是专诸专心为公子光卖
命,公子光叫他做烤鱼给王僚,王僚警卫森严,怕他做手脚,限定他脱光衣服上菜,结果他
把鱼肠剑藏在烤鱼里,还是刺死了王僚,他自己也当场被王僚的警卫砍死。刚才林权助说专
诸型的中国武士道为私人的小目标,认为太没意义,就是指这个故事。”
    “听你说这故事,我倒觉得专诸的母亲比专诸更武士道。她的死,意义比专诸重得多,
专诸是直接对公子光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答,他只完成了这么一个目的;但他母亲,却不
但完成了这个目的,还完成了更高的目的。”
    “你所谓更高的目的是——”
    “第一、她为了使儿子完成一个目的,竟然用一死,并且先死,给儿子看,使儿子不再
为矛盾所苦,没有牵挂,坚定决心,去完成那个目的。第二、在行动上,她不能同儿子一起
去完成这个目的,也不需要她参加,但她一死,为这个目的而先死,虽没参加,等于参加,
使她儿子知道行动时一点也不孤单;她的赞同儿子的行为,一点也不是空口叫别人去干,她
自己先走一步给儿子看。第三、她儿子去行刺,事实上不一定必死,事成不成未可知,人死
不死也未可知,并非没有生的机会,但是这位母亲却先把自己推到毫无余地、毫无侥幸的地
步,更显出她精神的崇高。”
    可儿长说完了,转过头,问桃太郎有什么意见,桃大郎想了一下,最后说:
    “你说的我认为都成立。另外最令我注意的是这位母亲死的手法,她说得很少,你指出
这三点,都是事实,但都是留给人解说、她自己不做任何解说。但她也不完全不说话,她告
诉专诸,说该为公子光而死,这是个重点,必须交代得清清楚楚,她不交代清楚就死,会使
儿子有疑虑。重点交代以后;她就不再用任何拖泥带水的方式、画蛇添足的方式来诀别、来
预告。来暗示,而一死了之。她死得真是洒脱之至!我觉得她是大侠客,高不可攀,太高
了。”
    “还有一个高的,”平山周接过来,“那就是林权助说的中国武士道另一个型——荆轲
型。荆轲的时间比专诸晚,是在秦国将要灭亡六国前,燕国太子丹想用刺客要胁或刺杀秦始
皇的办法,来兔于亡国。于是太子丹去拜访一位老侠客,叫田光,请田光执行这个行刺计
划。田光说千里马年轻的时候,一天可跑千里,可是老了以后,一匹差劲的普通的马都可以
赶过它,你太子丹听说的我、仰慕的我,其实是年轻时代的我,现在我老了,没办法执行这
个计划了,但我有个朋友叫荆轲,他可以担任。太子丹于是请田光去找荆轲,并嘱咐田光不
要向其他人泄漏这个计划。田光见到荆轲,得到荆轲同意后,就叫荆轲直接跟太子丹接洽,
他自己就自杀了。田光的死,也像专诸的母亲一样,死得很高,第一、士为知已者死,太子
丹求他帮忙,他愿意献身救国,可是太老了,行刺计划他答应下来,死的自然该是他本人,
他认为理论上他该死;第二、他请荆轲替他,是叫荆轲去玩命,叫朋友到秦国冒险送命,自
己却在燕国,他认为说不过去,情谊上他该死;第三、荆柯去行刺,死不死还有待最后确
定,但田光自己:却先示荆轲以他不等待任何生机,以给荆轲激励,效果上他该死。这三
点,他的手法和专诸的母亲都很像。不同的是他告诉荆轲他要自杀,自杀的理由是他故意强
调了的,他说他是长者,长者的行为是不容别人怀疑的,太子丹嘱咐他不要向其他人泄漏,
他愿一死来配合这一点,这显然是不使荆轲为难。荆轲也高,他居然不劝田光也不拦田光,
他知道像田光这样壮烈的性格,用先自杀来给这件行刺计划做一道序幕,是很自然的事。他
要劝田光拦田光,反倒远了、俗了。荆轲后来去行刺,失败了,他是笑着死的。他从燕国出
发前,大家就感到成功的希望不多。太子丹和知道这个机密计划的人,都在易水河边,穿白
衣戴白帽送他,唱的歌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家的心情,由这首歌
就看出来。
    “这两个刺客故事,最动人的部分都不在行刺本身,而是两个自杀的老人,这两个人有
一个共同的特色,桃太郎,你看是什么?”
    “是老。”
    “老是一般现象,不能算特色。”
    “自杀是特色的结果,也不能算特色。”
    “那是什么?”
    “共同特色是‘可以不必死,但他却要死’。他们的最大最伟大的品格,就表现在这
里。你注意到了吗?他们若不死,并不算错;可是死了,却突然显得更对。他们若不死,并
不少什么;可是死氏却突然显得更充实。我的意思,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说清楚,甚至可能
还有点矛盾。但我真的感觉到,他们不这样做,并不低;这样做,就更高。不这样做,并不
渺小;这样做,就更崇高、伟大。”
    “我感觉到你的感觉。”
    “英雄与凡人的分野就在这里,你感觉到的,是一个英雄与凡人的基本问题。”
    “这不只是英雄与凡人的基本问题,这不只是英雄,这是圣者的英雄境界,这是圣
雄。”
    “你谈到圣者,使我想起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按照当时的法律,根本可以不死。因为按
照当时的法律,由原告和被告分别提出罚的方法,而由法官选择一种。当时原告方面是新当
政者支持的群众,提出的罚法是死刑;苏格拉底如果请求怜悯,他们可以赦免他,但他不屑
于这样,他愿意一死,所以他在被告提出的罚法方面,只肯出三十个小钱,数小得叫法官生
气,所以被判喝毒药。后来他的朋友买通了每一个狱卒,他可以越狱,可是他不肯逃,甘心
一死。最后他死得是那么从容,他喝下毒药,还告诉围在身边大哭的学生们要安静,因为
‘男人要安静的死’。苏格拉底是圣者,但死得这么英雄,是圣雄。我觉得专诸的母亲和田
光都是圣雄。”
    “专诸的母亲是一位平凡的老人家,照你说来,平凡的人也可以成圣成圣雄?”
    “当然。平凡人成圣成圣雄的时候,更来得难能可贵。像专诸的母亲,她的一辈子历
史,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她的死,她死得真好。她一辈子平凡又平凡,她
的一切,都化龙点睛在一个死上面,为成全儿子而死,甚至平凡得没有名字留下来,她的名
字也跟儿子连在一起,她叫——‘专诸的母亲’。”
    他们到达会馆的时候,谭嗣同不在,门房说谭先生一小时以前出去了,一个人走的,没
说去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手里也没拿什么东西。等了一阵,只好留下“有急事,回
来时务请跟我们联络”的条子,离开会馆。他们决定留条子而不留下人等他,有一个好处,
就是谭嗣同一回来,立刻可以离开会馆去找他们,这样也减少了他待在会馆的时间——会馆
太不安全了。
    四个人口到了日本公使馆,天已经很晚了。林权助不在,他们去看了梁启超,谈话间,
使馆的一个日本职员走进来,说英国大使馆来消息,张荫桓家昨天来了十多个人,说抓康有
为,却抓错了人,抓了一个姓戚的,证明了情况已经非常恶化。张荫桓与康有为是同乡,同
情维新,但他不算康派,他自己是总署大臣,等于是外交部长,他的官做得已经很大,不需
要另外跟这些新人结盟。他做过到美国、西班牙、秘鲁的钦差大臣,又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
六十岁庆典的中国代表,他不赞成李鸿章的过分亲俄政策,使李鸿章对他不满;他跟光绪皇
帝比较近,他见光绪,时间往往超过规定,引起西太后对他的猜忌。他是当时政府中最清楚
外交的一个人,在外国住过,知道外国民情风俗,也知道中国必须现代化,才有前途。在康
有为变法前一年,他就找人编成了《西学富强丛书》八十多种,以引起中国人注意。在变法
这年春天,德国亲王来,在礼节方面,他主张清朝政府要合乎鞠躬握手等国际礼节,守旧大
臣反对,可是光绪支持他。他的种种作风,使人认为康有为的变法和他是一气。八月五日是
伊藤博文见光绪,由他带进宫,他照国际礼节,跟伊藤博文握手,挽伊藤上殿,被西太后在
帘子后面看到,认为他勾结伊藤博文,那么亲热就是证据!所以这次大风波,他也被卷在里
面。
    夜深以后,浏阳会馆那边没有一点消息。大家决定明天清早再去看看。
    八月九日.西历是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北京城是一个阴天,平山周一夜没睡好,
索性早点起来,五点钟他就叫醒了他们,穿好去外城。他们走进客厅,准备从容厅走出去,
在客厅里,看到梁启超,一看那样子,就知道是一夜没睡。梁启超从怀里拿出三张写好的
信,一个信封,交给平山周。
    “我不能亲自劝他来,只好再写一封信,尽我最后的努力。信里面反复说明昨天他以赵
氏孤儿的例子,来做他不走的理由,是很难成立的,麻烦你们看一下,转给他。谭嗣同是湖
南人,湖南人外号是驴,有股驴脾气,很难听人劝,同湖南人办事,你最好提出资料、理
由、暗示,让他自己想通,他自己想通了,他就认为是他自己的决定,不是你劝的结果,这
样他的驴脾气,才不会弄糟事情。”
    平山周接过了信,和三个人一起看了,放回信封。平山周说:
    “梁先生写得真好,我们一定尽最大的说服工作、去劝他来。”
    “劝不来,也把他绑架绑来。”粗线条的桃太郎插口说。
    大家都笑了,严肃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一下。
    四个人到浏阳会馆的时候,正值谭嗣同在。谭嗣同首先为他没回话表示了歉意。他看了
梁启超的信,然后当众人的面把它烧了。
    “我不想从这封信上留下蛛丝马迹,让他们推测到梁先生在日本公使馆。”谭嗣同解释
说,“请代我向梁先生致意,我很忙,不回他信了。我是不走的。谢谢梁先生的好意、也谢
谢你们的好意。”
    “谭大人,”平山周说,“梁先生交代我们,务必请谭大人不做无谓的牺牲。梁先生甚
至说,如蒙谭大人谅解,不妨勉强谭大人一下。”
    谭嗣同笑起来,“怎么勉强法?我不相信梁先生这么说,可能你们误会了。”
    “所谓勉强,”桃太郎插了嘴,“就是我们四个人拥着谭大人一起走。”
    谭嗣同笑着,“我所以不相信梁先生这么说,因为梁先生深深知道我谭嗣同的武功、我
的中国功夫。他知道如果我不肯,你们四位日本人根本近不了我的身。并且,开句玩笑,你
们想在中国搞绑架,这太像帝国主义了,把人绑到公使馆?你太不守国际公法!”
    “对清政府守什么国际公法?他们还不是在伦敦绑架孙文?”可儿长说。
    “结果不是闹了大笑话?这种人,你们可丢不起。并且他们是中国人绑架中国人,你们
是日本人绑架中国人,这怎么行?”
    “噢,我们是日本人!我忘了我们是日本人了。”可儿长摸着脑袋。
    “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在中国,你忘了你是日本人,可太危险
了。”谭嗣同笑着。
    “危险什么?”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忘了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就忘了你。那时候日本人认为你是
中国人,中国人仍旧认为你是日本人,那时候你又是什么?”
    平山周猛转过头来,望了可儿长一下,一阵狐疑从他眼神里冒了出来。平山周转过头
来,对着谭嗣同:
    “那时候又是什么?是在中国的帮助中国在困难时争取独立自由的日本志士。日本人不
会否定我,中国人也不会。”
    “不会吗?你太乐观了吧?”谭嗣同冷笑了,”你说这话,证明你太不清楚日本和中国
来往的历史了。历史上,在中国困难的时候,你们日本从来没有帮助过它。宋朝的末年、明
朝的末年,都是最有名的例子,不但不帮忙,甚至做得不近人情,中国人朱舜水到日本来请
求帮助,他在日本受到水户侯的尊礼,帮助日本改进政治经济教育,等于是国师,可是他孙
子后来从中国去看他,日本竟不许他们祖孙会面。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他是中日混血,
但在他困难的时候,日本都不帮忙。另一方面,反倒是中国帮日本忙。宋朝未年,日本人靠
中国人李竹隐和中国和尚祖元的帮忙,才有了抵抗蒙古的精神动力;明末时候,靠中国人朱
舜水的帮忙,才有了以后王政复古以至明治维新的精神渊源。从国与国的立场来说,日本人
实在欠中国的、日本实在缺乏帮中国忙的传统。所以,日本人到中国来的,就根本不简单,
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
    “照你这么说,我们跑到中国来干什么?这么大早跑到浏阳会馆来干什么?”
    “干什么?来帮助中国人呀!”谭嗣同笑着。
    “不是说没有帮中国忙的传统吗?”
    “是啊,你们帮的是中国人,但不是中国。帮中国人当然也是一小部分中国人,不是全
部支那人。”
    “这是什么道义?通吗?”
    “有什么不通?国与国之间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讲的,国与国之间讲道义,根本是白痴。
但人与人之间却不同。日本人并非不讲道义,但只在人与人之间,你们到中国来,至多是站
在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帮助中国个人。”
    “未必吧?”平山周不以为然。
    “如果这个帮助跟国与国冲突呢?”谭嗣同再问。
    “目前并不冲突。”平山周答。
    “如果冲突呢?”
    “当然牺牲个人。”
    “如果那种牺牲有损于道义呢?如果错的是日本呢?”
    “就让它有损于道义。但论国界,不论是非。”
    “你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你个人的道义。”
    “是。”
    “那么任何人跟你交朋友,在国家利益面前,都会被你出卖?”谭嗣同逼问。
    “是。但你用的‘出卖’字眼可不大好。”平山周噘着嘴。
    “不好?你现在跑到中国来交朋友,是不是就准备有一天将他出卖?”
    “我并不是为了出卖他而同他交朋友,我的确是来帮助他,我只是不能保证将来而
已。”
    “那人跟你交上了朋友,就交上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看事情不必这么悲观呵!我们到中国来,不是来交敌人的、也不是来看正阳门的,我
们是来做对日本有利的事的。”
    “如果这件事对日本不利,你做吗?”
    “当然不做。”
    “现在你们做的是什么?”
    “现在做的,对中国对日本都有利。”
    “我认为相反也应该成立——对日本有利的,对中国也有利。”可儿长插进来说。
    “这是一个重要的认识,我们不是在这种认识下,才跑到北京,起这么早嘛!”平山周
说。
    “那就好了!听你刚才讲话,你好像不单纯,很有黑龙会的口气。”谭嗣同说。
    “你看我像吗?”
    “那也很难说。黑龙会的人,很多都看起来好好先生,抱个猫在怀里,很慈祥,跟他们
交朋友,他们忠肝义胆。但一碰到中国问题,他们就凶狠毒辣,立刻就出来另一种标准,一
点也不尊重中国的地位。”谭嗣同笑着,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我们虽然发生了怀疑和辩
论,我仍愿告诉你们我内心的感觉,我是感谢你们的。并且,就个人的侠义观点说,我相信
你们个人的侠义举动。好了,今天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各位啊,想想你们日本月照
和西乡的故事,在一个矛盾局面降临的时候,总要有死去的人和不死的人。告诉梁先生,月
照与西乡两位,我和他各自效法一人。顺便想想你们日本的维新志士吧,维新的第一功臣,
是西乡吗?是木户吗?是大久保吗?是伊藤吗?是大隈吗?是井上吗?是后藤吗?是板垣
吗?我看都不是,真正的功臣乃是吉田松阴。吉田松阴一辈子没有一件成功的大业可言,他
要逃到国外,失败了;要纠合志士帮助皇帝,失败了;要派出同志阻止恶势力前来,失败
了。最后以三十岁年纪,横尸法场。但是,吉田死后,全日本受了感召,风起云涌,最后达
成维新的果实,这证明了吉田虽死犹生、虽失败犹成功,他以败为成。我就用这日本志士的
故事,留做临别纪念吧!”
    四个日本人走出浏阳会馆的时候,大家嘀咕起来。
    “我还以为我们是支那通。”平山周赞叹着,“想不到原来谭大人是日本通!他脱口而
出的这些日本历史与政情,真是如属他家之珍,真不得了!”
    “真不得了!”大家附和着。
    “谭大人说的那一大堆人名,我大体听说过。可是他提到什么月照、什么西乡,是指谁
啊?西乡是指西乡隆盛吗?”桃太郎问。
    “西乡是西乡隆盛。”平山周说,“月照是西京清水寺的和尚,为人家侠仗义,他出国
回来,在西方压力和幕府压力下,进行勤王尊王的活动。后来事情闹大,由近卫公安排,避
难于萨摩,由西乡隆盛收容。最后牵连到西乡。月照不愿连累近卫公和西乡,乃伸头给西
乡,表示宁死于同志之手。但西乡却若无其事,与月照上船喝酒唱歌,最后两人相抱,一起
跳海了。大家抢救,救起了西乡,可是月照却淹死了。西乡后来变法维新成功,完成了月照
勤王尊王的遗愿。刚才谭大人叫我们把月照和西乡的事转告梁先生,就是期勉梁先生以同志
的死为激励,去努力完成未袁之业。谭大人真是大人气象,太教人佩服了。中国有这种伟大
的人物,我们日本要亡中国,可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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