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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假如我是女人
    凡是吃过女孩子苦头的大丈夫,都会有三个沉痛的希望:第一个希望是再也不做感情专
一的好人;第二个希望是改做“剑侠唐璜”式的男人;第三个希望是拜托阎王老爷-下辈子
托生做女人。
    三个希望中,第一个希望看来容易做来难,这年头儿,有剩男无剩女,好不容易才碰到
一个暂时喜欢我的女人,我欲不专一,岂可得乎?故非专一不可。且孟夫子说天下太平一定
要“定于一”,若遇一,而不立定,不但要开罪女人,而且要得罪圣人,真是不划算,如此
下策,碍难照准;至于第二个希望-做拜伦笔下的情棍,也良非易事,盖这种情场老油子必
须具有沈腰潘鬓盖博胡的条件不可,反观作者,既不剑又不侠,又不唐璜,还有什么资格使
女人意乱情迷那?故此希望,至多可谓中策,仍旧碍难推行;这样说来,只有做女人才能不
为女人所制,只有做女人才能制男人,只有做女人才能不把孔而使孔圣来朝见,只有做女人
才能演“情女幽魂”,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八层地狱刑书期满
之日,转生为女人,所请是否有当,敬祈裁夺。”
    阎王阅毕,手批
    “照准,支付各层主管会‘注生娘娘’办理。”老阎既准,当女人还有什么问题,于是
我兴高采烈,磨拳擦掌,准备开始做小娘子了!
    话说民国某某年的初春,汉水静、泰阶平、四海无事,湖北罗家的少奶奶,一夜忽梦
“注生娘娘”来访,临行推一红包入怀,顿时满室异香,粉色如土,第二天早上即告弄瓦之
喜,生了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女儿.当时众贤毕至,少长咸集,然皆肉眼凡胎,不知此小女儿
即当年大文豪李某人之投胎也!有诗为证——
     
    马赛据传要“赛马”;
    伦敦听说有“敦伦”。
    罗家先生昨关门,
    罗家太大今临盆,
    罗家母鸡不司晨,
    罗家竟有大新闻,
    “前世阴阳全包换,
    生个李敖是女人!”
     
    罗先生既获掌珠,喜不自胜,“青女却为门上楣”,当即援崔营营、苏小小、董宛宛、
陈圆圆之例,为我取名曰“罗美美”。
    光阴似箭,岁月如气流,转眼已二八寒暑,我罗美美此时已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
娴冶,恰如“陌上桑”里面的罗敷其人。一日联合招生放榜,名列某某大学外文系,龙门即
登,声价自更不同,追求者即时如过江之鲫,纷纷在尼龙裙下拜倒,泰山不辞细上故能成其
大,我也来者必拒,拒而必不久,否则这小子知难而退,被别的女孩子喜欢了去,岂非失
策?故我当择其中之帅者、尤者、司麦脱者、恭顺乞怜者、海誓山盟者、痛哭流涕者、亦步
亦趋尾随不去穷迫不舍者,一一皆作釜鱼养之,必要时“老渔翁,一钓竿”,游丝在手,拈
之即来,岂不快哉?
    男朋友既入瓮中,不可不予以控制,你想男人岂是好东西,不控制还得了吗?为了不使
男朋友心猿意马,为了使小丈夫低首下心,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大一统不可,一统之道,除了
要谆谆晓以大义外,还得禁止他们去看一些书才好:中国方面,如班昭的《女诫》,于义方
的《黑心符》,外国方面,如莎士比亚的《驯悍记》,斯特林堡的《结婚集》(尤其是一八
八五年出版的下卷,他竟说我们女人是吸血鬼!)至于《醒世姻缘》、《少年维特之烦恼》
等书,鼓吹男人受我们气、为我们死,值得特别推荐,可鼓励他们多多研读,多多烦恼。
    坦白地说,男朋友就好比是衣服,这件衣服即使很好、很华贵,可是若在整个礼拜中天
天穿它,那就太单调了,别的女孩子也要笑我了,人家张丽珍就有好几十套衣服,赵依依也
有五件大衣,周牧师、方神父劝我们节衣缩食,为了怕胖,我已经缩食了,若再节衣,那岂
不大自苦了吗?衣之不可节,如同男朋友之不可少;更衣之频繁,如同男朋友之新陈代谢,
今天跟他好好的,说不定明天就为他唱“挽歌”,并且张三李四旧雨新知,我要一视同仁-
为他们“轮唱”!
    有了男朋友就不能不有约会,我又不是柏拉图学派的女弟子,绝对不相信象牙塔和天鹅
宫里面的精神恋爱。写情书、拔指甲、割指头,那些都是图腾时代的方式了,现代的恋爱是
要看电影、要吃通心粉、要喝咖啡、要跳舞,有人说爱跳舞的人,脚上的神经要比脑袋里面
的发达,这话也许有道理,足下麻木不仁的人休想把探戈跳得好,探戈跳不好就不能在众目
睽睽的舞会上出风头,出不了风头男孩子就不会纷纷“与我同舞”,不与我同舞就影响了我
的“养鱼政策”。
    男孩子既然如约前来,我却不必准时赴约,盖守时云云,实在是对铁路局局长说的,根
本不是对我们女人说的。我们每个女人都有三大敌人,第一是时间,第二是不追她的男人,
第三是别的漂亮女人。其中最可恨的莫过于时间,时间会夺走我的美丽,减少我的多情,更
不可饶恕的是,它使我去年辛苦做成的大衣走了样,所以它是我们女人的第一公敌,我f11
绝对不要遵守它。故约会时间虽到,我虽早已搽完胭脂抹完粉,可是还是先让那男孩子在宿
舍门口等上半小时再说。一来呢,可杀其威风、调其胃口;二来呢,可延长在寝室炫耀的时
间;三来呢,那么准时干嘛?又不是赶火车!
    男孩子我所欲也,男明星亦我所欲也,公然喜欢男孩子,本老娘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公
然喜欢男明垦,就无妨了。故身为女孩子,不可不喜欢男明星;喜欢男明星,不可不加以崇
拜;崇拜男明星,不可不有所选择:演《茶与同情》的那个男孩子不坏,可以函索亲笔签名
的照片,美中不足的是,他演的片子太少了,《我为卿狂》,诸多不便;詹姆士狄恩最好,
年轻怪异,潇洒绝伦,且不幸短命死矣,又悲壮、又凄艳、又不会与别的女人结婚,死得
好!有一,点要特别声明的是,任何男明星者可喜欢,万万喜欢艾连费雪不得!人而薄幸,
不知其可也;弃妻别娶,知其不可也;黛比可爱而不爱,其不可知也!这种用情不专的卖唱
男人,还爱他干嘛?
    还有,宪法上给了我们信仰宗教的自由,换言之,不信宗教就很难发挥这条自由,牺牲
了这条自由未免对不起功在党国的国大代表,所以非找个宗教来信不可:波斯有拜火教,女
人是水做的,应该信“拜水教”,可惜没人发难创立拜水教。如果过十天半月,再不下雨,
香港总督的老婆也许会挺身出来,带头信拜水教;佛教其实还可以信,丁皓信了佛教,既可
使老和尚在机场送往迎来,又可使佛弟于在影院大力捧场,可恼的是,《大般涅槃经》里竟
说“女人大魔王,能食一切人”,无情翻我们底牌如此,这种落伍的宗教还能信它吗?回教
据说也不坏,可是这种宗教太剧烈了,穆罕默德传教时动不动就把明晃晃的宝刀一亮,不信
就有被杀的可能,青龙惬月之下,只好信了,可是信了又容易自杀,-为身在囹圄中的男人
殉死,这真大划不来了!道教也许真得考虑,道教是进步的宗教,当年张天师登坛做法炼汞
烧丹,可是现代的张天师却走到广播电台,用科学方法传起道来了。只是信道教的人太少
了,教会里的男孩子又看不着,看到的全是些捉鬼拿妖的老道人,不小心被误会成女鬼妖姬
而被他捉拿了去,怎生是好?这样看来,只好在基督教和大主教中任选一个了,信这两种
教,都容易被人误会是为了交男友。学英文和领奶粉,我个人自问用心如日月,自然不必理
会这些异端外道的小人之心。据说基督教管在美国就有两百五十多派,在中国也多得不知道
信那一派才好,有的信了要带黑帽子做老处女,有的要在祈祷时狂哭狂喊,这些举动虔诚有
余,唯美不足,尤其给男朋友见了,成个什么样子?天主教单纯肃穆,修女一尘不染,是个
很好的金字招牌,且入教后,无砧圣母在上,在下长跪的自然就是圣女了。圣女,是一个多
么诱人的名词!贞德是圣女,小德肋撒也是圣女,现代的圣女还可在大主教的掩护下,成群
结队的到罗马去朝圣,然后转道阿美利加。噫!天主教,天主教,教既信,乘桴浮于海,吾
安得不信天主教?
    亚理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其实这话对他们男人说来更切实际。政治这东西要会杀
会砍会登台演戏才行,要会打击敌人,也会出卖朋友。……这些皮厚心黑的事,对我们女人
说来都是不合适的。在政治上面我们所能做的,除了打开后门收红包外,我们还希望替丈夫
多多建立起和裙带有关的关系。至于我自己,我对政治的兴趣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对那条花裙
子兴趣,我不关心甘乃迪怎样应付察国的局势,只关心他怎样应付太大的脾气,报纸第一版
似乎是没有什么好看的,这时代不会再有希腊罗马那种英雄美人的战争了,现代的男人都是
狗雄,他们不为美人儿打仗,却为非洲的几个小黑人吵来吵去,那太不罗曼蒂克了,这种消
息还有什么看头?所以我只看杂志,看杂志中李敖的文章。
    由于看杂志,渐渐使我对文艺感兴趣,男人没有女人就没有文学作品,女人身为业障,
搞文学更是得天独厚,古代的女人都想做莎孚,近代女人都想做奥斯汀,现代的女人觉得做
她们不时髦了,于是想到莎岗,因此美国有莎岗,日本有莎岗咱们中国也有所谓莎岗(包括
以莎岗自命的和被低级文人乱捧起来的),但是据我看来,她们通通都是画虎不成妄自高攀
的冒牌莎岗,真的莎岗在隔海向我招手,却向她们做鬼脸呢!
    我个人虽然要做莎岗,可是我却绝不嫁给学文吏的,学文史的男人一般说来,比那些学
理工医衣的傻男人们灵巧得多,他们会摇唇鼓舌,会花言巧语,会自杀表演,会讲殉情故
事。他们是最好的情人,但却是最坏的丈夫。他们既没出息,又不可靠,一方面相轻,一方
面把对方的东西偷来偷去,他们唯一的本领是写又长又超越的臭文章,说混话,做屁事。更
下流的是跑到法院去厚着脸皮告人诽谤,同时暗中施用毒计,使别人失学失业。我们女人再
不要脸、再阴险,也不会像他们这样。他们一开口便是假道学,骂别人“男盗女娼”,其实
女人被迫做娟妓并不可耻,她们只是出卖“肉体”,——试问多少男人在自愿出卖他们的
“灵魂、“灵魂,’都可以卖,“肉体”为什么不能卖,所川耶稣当年肯接受妓女为他洗
脚;那时若有叛国者也来抢着洗,他一定不会接受,并且要踢叛国者一记臭脚丫子呢!
    总之,做女人和炒菜一样,是一番鬼斧神工的大艺术,内自三围隆乳,外至一颦一笑,
暗自眉目传情,明至花容月貌,皆非糊里糊涂的亚当子孙所能洞晓者。英国诗人麦瑞底斯
(GeorgeMeredith)认为女人是最后被男人教化的东西,其实他们男人是最先被我们征服的
动物。我们征服了他们,使他们对我们生出无穷的歆羡,进而每个男人都想变成女人,在众
香国、在女儿岛、在人鱼出没的海洋,到处充满了阴柔和平的气氛,世界从此没有战争,只
留下无人追逐的美丽,伴着空谷的幽兰和荒原的玫瑰,在秋风的吹拂里同声叹息。
     
〔后记〕
    郑清茂先生送了他翻译的日本女作家原田康子的《挽歌》和《轮唱》给我。我借用这本
小说的书名,套在这篇幻想的文章里,做Pun来用。这篇文章初稿在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
后来两度修改,最后发表在《文星》六十八号(一九六三年年六月一日台北出版)。发表后
被女读者大骂,又被胡秋原引来到法院控告,说我诽谤了他。(一九六三年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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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岭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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