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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梦遗纪
    梦遗处处,后遗无穷,云雨方罢,烟雨蒙蒙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我第一次政治犯出狱了。这时再过五个月,我就四十二岁
了。由于吴俊才安排我去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做副研究员,该中心主任蔡维屏先约见
了我,此公是个官僚,虚情假意,像个YMCA(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言语无味。不久聘
书由女职员送来,我说:
    “副研究员相当于大学副教授,过去按老规矩,聘书都是大学校长亲自送上门的,怎么
派女职员送来了?这是哪门子礼遇?”
    女职员说:“蔡主任最礼遇李先生了,别人的聘书,都是工友送去的。”我听了,恍然
大悟,时代已经变得大多了。
    形式上在国关中心十二个月后,吴俊才终于同意我自动辞职了。这时我四十二岁。再过
一年,一九七九年六月,我四十四岁,终于东山再起,复出了。复出后最风光的四件事是出
书、上报、结婚和离婚。出书是由远景出版公司沈登恩推动,上报是由《中国时报》高信疆
邀写专栏,当然立刻引起国民党官方的不快,后来压力迭至,报社主人余纪忠不堪其扰,虽
未逐客,我这客人,却不得不自逐也。最后主客双方,乃分手焉。在大大小小的官方压力
中,一个有趣的压力是:我在文章中,自称自己坐牢那段岁月是“蒙难”,也构成大逆不道
了。这一罪状,官方是由蒋孝武提出的,令人颇堪玩味。当时长住美国的江南听说了,写了
一篇《“蒙难”也不能随意用吗?》在海外发表,为我声援,可见当时文网之密,已经到了
什么程度,连无知之徒蒋孝武都可干涉言论了。后来蒋孝武派人杀江南,若说祸起于“蒙
难”之辨,于理亦非不可通也。
    胡茵梦和我的婚变,内幕也涉及政治性。胡茵梦和我结婚前,本是国民党,她写《特立
独行的李敖》发表,早就被国民党通过中影向她警告。她和我同居到结婚,压力始终不断,
国民党逐步封杀她在演艺事业上的发展,使她非常沮丧。
    她最后抵抗不了这种压力,而屈服、而向官方表态,表演“大义灭夫”,这是很可理解
的。胡茵梦出身一个不幸的家庭,又因她的美,被社会惯坏,她的反叛性,是没有深厚知识
基础的、缺乏推理训练的。她的举动,太多“表演”、“假戏”与“做秀”性质。最后,当
这种举动渗人政治性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婚姻就该立刻告一结束。孟绝子有一段话说得好:
“在李敖的大地中,胡茵梦找不到真善美。李敖的天地中不是没有真善美,但那是董狐、司
马迁、文天祥那一类血泪染成的真善美,是‘慷慨过燕市,从容做楚囚’式的真善美,是悲
壮而深沉的真善美,而不是胡茵梦心目中的真善美。”但是,胡茵梦是不知轻重的,她被人
利用,用不真实的方法伤害李敖、伤害李敖,最后伤害到她自己。胡茵梦努力求真求善,是
她的大长处,但她用作伪的方法求真、用作恶的方法求善,结果闹得亲者所痛仇者所快,最
后连美都没有了!
    胡茵梦向官方表态,表演“大义灭夫”后第二天(一九八0年八月二十八日),我看了
报,决定跟她离婚。我先请来原始的证婚人,盂绝子和高信疆,表示我今天下午就离婚,
“解铃还是系铃人”,还是麻烦你们两位在离婚证书上签个字。
    离婚证书上,我讨厌一般的套语,我只写上“协议离婚”四个字,就告完成。孟绝子签
了字,可是高信疆却一再推托,当我得知真正的原因是高信疆太传统、不愿在离婚证书上签
字以后,我也不好勉强他,就带着我和孟绝子先签好的离婚证书,一边请人送去给胡茵梦
(因为我不想和她再见面了),一边匆匆赶赴忠孝东路大陆餐厅,主持记者招待会,宣布离
婚。
    这时候,胡茵梦在她家得到我通知离婚的消息,大感意外,手拿离婚证书,约来律师李
永然研究一番。李永然说最好请李敖过来一下。于是胡茵梦打电话到大陆餐厅找我,说她很
难过,不过既然离婚,她也接受。在手续上有需面谈之处,请我过去,我同意了。记者得知
后,蜂拥直趋胡茵梦家。胡茵梦登时换上黑底素服,以迎记者,我在路上,特别绕道到花
店,下车买了九朵玫瑰花,再上车去胡茵梦家。我到时候,整个客厅已挤满记者,我把花送
给胡茵梦,她为之泪下。胡茵梦表示,律师说你写的离婚证书,文字太简略了,最好能照一
般写,写上些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等语,我懒得坚持,就说可以。于是胡茵梦亲笔写离书两
张,然后是请证人签字,胡茵梦表示,律师说一个证人不够,盂绝子以外,希望再找一位签
字,我说高信疆不便签字,你找证人好了。于是胡茵梦当场向记者们说,有谁愿意见证一
下。大家面面相觑一阵子,忽然人丛中冒出一记者,说我愿意。胡茵梦同意了,请他过来,
我一看此人,不是别人,原来是“段宏俊”!段宏俊当时好像是台港地区一家小报的负责
人,有记者身份,他应邀签字,我没有拒绝的必要与理由。当年我主持文星时,段宏俊以自
由太平洋文化事业公司负责人身份登门拜访,那时候他是因叛乱坐牢的受难出狱者、是被国
民党刚刚“扫荡”过的,并不是后来跟着国民党走的中央委员。我这次离婚,后来康宁祥推
出的李彼峰趁机影射李段关系如何如何,并说段宏俊在离婚证书上“盖章担任见证人”,是
“大家都知道”的。这又完全是造谣。看看报上登的离婚证书吧!不但证人没有盖章,连当
事人双方也都是匆匆以签名表示的,谁又有备而来的、没有必要的盖什么章、康宁祥推出的
李彼峰,亏他还是学历史的,对整个离婚的过程,全不求证,就贸然曲解、乱造印章,这样
子居心、这样子用心、这样子粗心,还被康宁佯请出来主持他们“首都公政会”中“党外
史”,这种“党外史”,我们还敢看吗?自古以来,作史也好、修史也罢;正史也好、野史
也罢,下笔之际,无不讲究“史德”、“史识”、“史才”,领教了康宁祥推出的李彼峰的
“党外史”,谁还敢做党外啊?因为段宏俊是国民党,造谣者刻意要刻画出李敖勾结国民党
的画面,这种用心与居心,实在格局大小了。
    胡茵梦生平无不良嗜好,独好“怪物”,任何正常的,她都不喜欢;任何邪门的,她都
偏爱,什么怪爱什么,怪不一定要大,一块歪七扭八的汉玉、一条尘封多年的绣片、一瓶闻
所未闻的香水、一对密宗气息的耳环……都可使她因“小怪”而“大惊”,而要百计千方,
得之而后快,然后休息二十四小时,再去作怪。作怪其实不要紧,甚至有它可取之处,毛病
不在作怪而在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吃男人、喝男人、花男人的钱、戴男人的玉、坐男人的
车、抄男人的文章出书,结果却不辨亲疏是非,反过头来,与男人虚荣争胜,或以伪证方式
“大义灭亲”,争自己人的风,还貌似清高,大谈人生大道理与佛门大道理,这不是不知天
高地厚令人恶心的卑鄙小人吗?
    一九八0年,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就是文星老友萧孟能告我的所谓侵占背信案,这案
子根本原因在萧孟能抛弃了发妻朱婉坚——跟他同甘共苦四十年的发妻朱婉坚,我仗义执
言,因而触怒了萧孟能的姘头王剑芬、触怒了萧孟能。所谓侵占背信案上了公堂后,我发现
我被告的罪状,是非常离奇的。萧孟能说他去南美前,授权我代他办事,我没给他办好,但
是,授权办的事,大都是萧孟能自己解决不了的陈年老账,有的长达十八年以上。自己十八
年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丢给朋友解决,一共给了三个月零十四天,就要解决,不然就招待记
者斗臭朋友,跑到法院告朋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又哪有这种道德?萧孟能授权项目共有二十四项,这只是大项,二十四项下包括的人、
事、单位等一共六十九件,萧孟能给我三个月零十四天,就是一百多天之内办这六十九件
事,平均一天半要办一件,就是说,不到两天,要给他办完一件。
    我自己要谋生,又不靠萧孟能养、不受酬,怎可这样迫人,要人在这样短的时间办这么
多的事?
    萧孟能自己解决不了的陈年老账,我试举一例。萧孟能与《西洋全史》的作者冯作民有
债务关系,冯作民欠萧孟能一笔“呆账”。这笔“呆账”,长达十八年之久,但萧孟能并不
催还,反在萧孟能离台三个月零十四天之中,硬要李敖讨到。萧孟能上诉状中说:“与冯作
民之债务,因时间之延宕,坐失良机,迄今未解,严重损害上诉人之利益。”试问冯作民所
欠为钱,还钱就是了,为何不“解”而要“未解”?十八年问,冯作民只要汇钱给萧孟能;
或在三个月零十四天中,汇钱给李故,即可迎刃而“解”,除此而外,尚复要求李敖“解”
什么、可见全足遁同!萧孟能把冯作民找到法庭作证时,冯作民透露此款在萧孟能返台后仍
未偿还,可见萧孟能又不急了,有十八年长的时间自己不解决,惟独要李敖在三个月零十四
天内解决,否则萧孟能和冯作民两人,即在法庭上把李敖“双杀”,这岂不是故意整人?萧
孟能与冯作民两人什么关系,得使冯作民配合他在法院困扰我,我一直好奇。还是我神通广
大,终于找到了答案,是一九七四年五月十八日冯作民写给萧孟能的一封亲笔秘件,谈的是
两人的同好-许女士,全信精彩无比,值得细读:
    能兄:我本以为我也可弄成一个“主妇”,和您共组一个“两合家庭”,所以三道门的
钥匙早就给您配好,这就是我欢迎您在我家“美人、名马、英雄”聚会的铁证。
    岂料天不从人愿,搬来石牌后情况突然变得很坏,如今我连普通秘书都请不起,遑论
“伴侣秘书”?许是由我初选由您决选而成,可见在我心中也是一美。眼见美人别抱,任何
男人都会有“酸溜溜”之感。两个月来我所以能忍受,一因我俩感情有如手足兄弟,二因我
对许还没发生感情,三因我也有一美(前为祖,后为董,祖并允为我之妻)在侧,使我心理
获得适度的平衡。祖是我的“喷火美人”,可使许对我不起任何恶性反应;董是我的“灭火
美人”,可使我对许不起任何杂念。故始终能相安无事,而我的心波也就一直静如止水。
    董走后,我立刻陷入一片苦闷中,对许之存在反应极为不正常,但仍能运用理智勉强控
制,不料十八日我兄来寒斋幽会后,知您在室内和许谈情说爱,我就在室外猜测你们的情节
动作,内心所受刺激之大空前未有,犹如在挣扎饥饿线上的人面前大摆盛宴,心想又有谁肯
能分我一杯羹呢!
    我兄识我于寒微之中,十多年来深感知遇之恩,所以此次才尽全力助我兄美化人生。
    弟四十年来一直在与命运搏斗,始终浮沉在极险恶的生命浪潮中独处空帏,时那?命
那?弟亦无语问苍天!所幸子女已大,可从旁助弟笔耕。故今后除非极殊特情况,绝不再延
聘任何男女秘书,目的只为求一“心静”,而不致再使弟“古井兴波”。
    倘我兄能谅解弟上面的苦衷(此点我曾有言在先,想必能得我兄之谅解),即请另筑香
闺金屋以藏,于您于我于子于女于许均极便也,专此敬祝文安!
     
                      弟 民 拜书
     
    冯作民在《书痴吁天录》一书中有一段自谓“愿站在道义立场”,为萧孟能“说几句公
道话”,因为萧孟能对他有“知遇之恩”,现在秘件出土,另设密室为萧孟能配好钥匙,由
他“初选”由萧盂能“决选”美女,“来寒斋幽会”、“助我兄美化人生”,这种关系、这
种行径,可就未免太那个了吧?冯作民在《书痴吁天录》书中第一页就说“事无不可对人
言”,但是上面秘件中的事,他却一字也不敢写,这叫“事无不可对人言”吗?冯作民书中
提到萧孟能王女士是“夫妻”、称他们为“兄嫂”,这又是千古妙文!因为萧太太一直是朱
婉坚,冯作民明明知道,萧孟能又何来一位王夫人?冯作民目无萧盂能的四十年发妻朱婉
坚,竟将许女士收为密友、把王剑芬推做夫人,如果这些也算是人间的“恩”、人间的“道
义”,人间真没有“公道话”了!
    萧孟能告我的案子,由于国民党官方王升以下黑手的介入、由于台湾高等法院法官林
晃、黄剑青、顾锦才等的在法裁判,害我坐了半年冤狱。看了上面萧孟能利用冯作民的这些
细节,才能觉察到这些促成冤狱的背景资料的复杂。由于我的耐磨善斗,虽然最后萧孟能被
我打败,以诬告罪坐牢并逃亡海外,但在过程中,我也饱受诬蔑与损失。我至今不谅解胡茵
梦,为的是她在我和萧孟能官司中做伪证,并且十八年后仍执迷邪恶,继续在电视上歪曲事
实,我只好用连续七集的“真假胡茵梦”拆穿她,用证据使她无所遁形。
    萧孟能诬告我的案子使我丢了老脸、丢了老友、丢了老婆,但最后我反败为胜,不但恢
复了名誉,并且打败了他们,还趁胜跟国民党算了老账,老李飞刀,追杀十八年,至今未
已,李敖的可怕,连李敖自己都有同感呢!我的可怕,不止于对活人,对死人也一样。当年
蒋介石在庐山谈话时,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要迎战。
    如今我却以为善报仇者,要再加上“敌无分生死”,才能更尽此义。例如我对蒋氏父
子,便是如此。对死者鞭尸、对生者追击,这才是报仇者的全面公理,放眼天下,惟李敖有
焉。
    我和胡茵梦在一起时候,亦有妙事堪闻。结婚第三天深夜三点钟,有个自称中视林导播
的,打电话找胡茵梦,我说:
    “现在是夜里三点啊!”他回答说:“没错,我知道是夜里三点,你叫不叫胡茵梦来
听?她不来听,明天我就公布胡茵梦跟我的床上照片。”我说:“林导播,胡茵梦在跟我结
婚前,就开过一张名单给我,名单里面没有你,可见你是冒充的,如果你有照片,那你公布
好了。”-这就是李敖的作风,我可以立刻反应,不让你呕到我的气。想在我面前逞口舌之
利,差得远哪。
    一九八0年二月八日,我和胡茵梦在财神大酒店顶楼晚餐,侍者通报说他们经理想过来
谈谈,随即经理出现,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杨维汉(白云)。白云当年是红遍全中国
的大明星,红到全国照相馆橱窗多以陈列他的照片为招待的程度、红到同时被二十八家报纸
连载事迹的程度。如今垂垂老去,也过气了,意态颇为索寞。事后胡茵梦写了一篇《问白
云》,讨论他们演艺人员的“过桥”与归宿。胡茵梦虽说问白云,又何尝不是问自己,因为
白云已老惫,不堪闻问了。两年后,六十三岁的他,终在日月潭自杀以死,演艺人员的一生
浮沉,在他身上,真对比得太强烈了。我识白云在文星时代,他听说我家老太是他影迷,特
地跑到台中,去看“李敖先生的母亲”,当年他的影迷何止千万,如今要对一个影迷如此珍
惜,光此一件小事,就可以喻大了。
    我因为是政治犯和异议分子,并且是特大号的,被管制出境,自不稀奇。我第一次政治
犯出狱后四年(一九八0年),为了试验一下是否能够出境,我托旅行社办了出境手续,旅
行社回话说,别人都通过了,可是李先生的出境证却下不来,不知何故。不久,安全局的干
员林家棋来看我,说政府为示宽大,同意李先生出境了。于是,由警总保安处处长郭学周出
面,约我到他刀光剑影的官衙,从他上衣口袋中掏出出境证,当面笑嘻嘻地交给我,表示情
治机关不刁难了。不料旅行社把出境证送到“外交部”领护照时,“外交部”的专员级科员
汪应松力持反对颁发,理由是从新闻媒体报道中,事实认定李敖与胡茵梦有离婚行为,但在
旅行社送来的李敖户籍誊本上,李敖却是未婚,因此不能发护照。我得知后,既笑且怒,乃
写信责问国民党伪外交部长朱抚松。一九八0年十一月十五日,由“外交部”领事事务处出
面,回我一信,说“奉交下台端本月一日致本部朱部长函敬悉。查申领护照按规定须据实填
写护照资料卡,台端所填资料卡之婚姻状况经查与事实不符,用特函达,请即亲自或以书面
委托他人前来本处办理更正,以凭发照。”我收信后,既大笑又大怒,乃再写信责问朱抚
松。我说:因为“丈母娘”扣留胡茵梦户口图章,胡茵梦一时迁不到我家,所以结婚时未能
即时到户政机关登记。不料还没登记,就离婚了。所以送到贵部的户口誊本上,仍然是未
婚。但这是户政机关的合法文件,是十足合法的“公文书”,你们是公家机关,“经查”手
续自以“公文书”为依据,“公文书”上关于我的婚姻状况,你们竟不引为依据,撇开不
采,反倒转过头来,要根据报章来“查”,一小块剪报就算“经查”完事了吗?照一小块剪
报,就可以推翻附卷的。‘公文书,,了吗?我这样责问后,朱抚松知道李敖惹不得了,因
此下令即发护照给李敖、并把“外交部”中的读报专家汪应松骂了一顿。
    可是出境的事还没完。延续到十年以后,大家还在扯。一九九0年十一月十日,全美华
人协会在波士顿举行每二年一次的全国代表大会,会中颁发杰出华人成就奖给李敖、田长霖
(柏克莱大学加州分校校长)、李天和(麻省理工学院教授)三人。我不能出席,只好以录
音讲话,送到美国去播放。
    波士顿《舢舨》(SAMPAN NEWSPAPER)的宋明怡小姐报道了我不能去美国的事。提到
“华协颁发这个奖给李敖,是要引起世界人士对他在争取民主自由人权上的承认”,并引述
了华协总会会长潘毓刚的谈话。十一月二十一日,国民党政府北美事务协调委员会驻波士顿
办事处致函《舢舨》,指出:
    “‘李敖打消美国之行——台湾政府声言出国后不子返台’报道与事实不符,经本处向
内查询复告:李敖先生自民国六十九年。公元一九八0年)八月十八日核准赴日观光后,迄
无申请出入境之记录,目前并无依法禁止其出境情形,亦无政府人员与渠接触谈及境管问
题,仍请贵报一本公正报道立场,惠予更正为荷。”对这封官样文章的信,我在十一月二十
八日有反驳如下:所谓一九八0年八月十八日核准我赴日观光,与事实不符。第一、我一生
讨厌日本,绝不会到日本观光,何来。“核准赴日观光”?第二、所谓八月十八日核准之
说,也与事实不符,因为“外交部”一直不肯发给我护照,按照“外交部”自订的作业程
序,护照是四十八个小时内发下的,可是我的护照,拖了四十八天也不肯发下。从八月拖到
十一月,我火了,写信质问朱抚松。半个月后,“外交部”回信了,捏造出“台端所填资料
卡之婚姻状况经查与事实不符”理由,仍旧拒绝发给。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再写信质问朱抚
松,告诉他说你太太徐钟佩在《我在台北》一书中骂你是“死鬼”,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所
填资料卡中,全无与事实不符之处,是“死鬼”手下公务员自己弄错了。朱抚松收到信后,
紧张了,于是,“外交部”的护照无条件发下来了,“外交部”收回了“经查与事实不符”
的鬼话,不再出面阻止我出境了。可是,当我买了机票,要去新加坡观光时,到了机场,却
被拦截下来,原因是我虽有了护照,可是出境证被警备总部收回去了。
    我在机场打电话给警总保安处处长郭学周少将,他们推托不在,也不肯说明郭少将亲手
发给我的出境证收回去了的原因。
    我当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外交部”和警备总部轮流做坏人,皮球踢来踢去,结果不外
是不让我出境而已。国民党政府在三十一年的“强迫永不分离”以后,所谓“核准”,只是
骗美国人的把戏而已,一旦我真的要出境了,他们的花样就来了!
    如今,北美事务协调委员会里宣扬台湾自由的知识分子们,他们对李敖不能出境的事
实,坐视三十一年都不置一同,却对李敖可以出境的描绘,兴致勃勃的来函贴金,我看了真
觉得好笑。说李敖“迄无申请出入境之记录”吗?太抬举李敖了吧?张学良也“迄无申请出
入境之记录”、孙立人也“迄无申请出入境之记录”,在官样文章中,“目前并无依法禁止
其出境情形,亦无政府人员与渠接触谈及境管问题”,可见张学良、孙立人不能出境之说,
均“与事实不符”。又何必抬举张学良、孙立人呢?希特勒杀了六百万犹太人,也迄无官方
记录与依法杀人情形之遗痕,自也同属“与事实不符”之尤者。愿北美事务协调委员会诸君
子改行去写历史,则希特勒将感拜无涯于地下。诸君子其勉之!
    我的反驳信登出后,北美事务协调委员会挨了闷棍,一个屁都不敢放了。可是事情还没
完,我到底出不出境、去不去美国的问题,还是成谜,美国大使馆的邀请虽然早已是明日黄
花,但把李敖请到美国去的念头,却大有人在,我三姊就是此中健者。她不让我知道,就为
我申请到移民名额,美国在台协会通知我后,我大模大样,理都不理。一拖好多年后,美国
在台协会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九日给了我最后一信,说再等你李先生一年,你再不来,难得
的名额恐怕就得取消了。可是我还是不动如山。此中原委,一个插曲道出了一切:
    一九八四年,美国在台协会文化中心的头几何龙(DavidHess)下帖子请我晚饭,我谢
绝了,八月十六日,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这信清楚说明了我对美国的态度:
    你的请帖收到了,抱歉我不能参加你的晚宴。
    二十年前(一九六四年五月十八日),我收到发自贵国大使馆高立夫(Ralph
N.Clough)先生的信,邀请我访问贵国;两星期后(一九六四年六月一日),我又收到林诺
华(Lynn H.Noah)先生的信,洽商访美细节,但是我没有成行。没有成行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国民党刁难我的出境,他们要跟我“交换条件”才让我走,但我拒绝;另一个是我对
贵国政府一路支持国民党这种法西斯政权,深致不满。
    当伊朗法西斯政权倒台的时候,霍梅尼(Khomeini)扣留美国大使馆人质,种种行为,
令美国人不解,美国人说他们对伊朗流亡在外国王的关切是基于人道,但他们忘了,当霍梅
尼流亡在外的时候,美国的人道又在哪儿?霍梅尼是美国一路支持伊朗法西斯政权的长年受
害者,一朝他得以翻身,他会谅解美国这种伪君子的理由吗?
    同类的例子大多了。中共在延安时代,美国政府是一路支持国民党法西斯政权的(虽然
美国新闻处的主持人费正清(john K.Fairbank)支持中共),美国大使都懒得到延安去;但
是,一朝中共得以翻身,美国总统都得勤于上北京了。
    中共领导人以几近无礼的大架子“临时通知接见”美国总统,美国人同样不解,为什
么?因为美国人又健忘了。
    如何学到从被美国间接迫害的人的观点看事情,对骄做的美国人说来,太重要了。
    如今,在美国在台机构和我相忘二十年后的今天,你老兄走马上任,想补救你们过去的
错误,我很欣赏你的慧眼,可是,好像有点太迟了。至少对我说来,除非美国政府彻底放弃
支持法西斯政权,我对与美国官员会见,全无兴趣……
    这封信,可谓“曲中奏雅”的道出了我为什么不去美国,而所谓出境问题,自此也被我
技术击倒,不成问题了。原因是,我在台湾,一开始是“大有为政府”不让我走;到头来
“大无为的我”自己也不想走了。早在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六日,郑南榕就在《政治家》上发
表《李敖,不要走!》最后一段说:
    应该禁止李敖出境这个世代,有财的人想离开台湾,有才如李敖之流的人也想离开台
湾,真是时代大悲剧。财、才不缺的李敖先生,应该挺身出来,以心作则,阻挡这种悲剧的
潮流。李敖可以站起来,与赵耀东先生一起合唱《归来吧,台大人!》的高歌;也可以坐下
来为我们写出第一流的自由民主政治的思想文章。
    如果我是出入境管理的掌权人,以上这些论点,就会是我“禁止李敖出境”的理由。这
些理由,将使我们对历史有所交代;对列祖列宗保留了一个优秀的文化精英;对于子孙孙留
下一个宝贵的文化遗产——李敖。
    这是一段很好玩的文字。郑甫南大概不知道:我从一九四九年起,三十多年间,根本就
是陷在“禁止李敖出境”的状态的。所以,说三十多年我一直未能离开也未能获准离开,并
没说错。至于三十多年后至今我能否出境,我没办过手续尚不得而知,照判断应该可以,因
为叛乱犯时代已逝,而我又非通缉犯或什么什么犯,也无什么欠税记录等等被管制条件,可
是我已经准备“‘出’此一步,即无死所”了。我这种决定,大概死友郑南榕最能满意了。
    我在一九八一年非但不能出境,反倒第二次政治犯入了监狱之境,这次“二进宫”,我
被关在土城看守所半年,难友刘峰松崇拜“李敖大师”,写了一篇《李敖在狱中》,其中写
李敖“囚房权充书房”一段,观察可谓入微:
    囚房才一坪多,里面有一张铁床、一个马桶、一个水桶、一座洗脸台、一张小桌子和一
盏二十烛日光灯。大师的囚房跟我们一样,但经他精心布置后,就是不一样。第一,他土灰
色的四面墙,都贴上白纸,就连铁床下,也用白纸隔开,看不见床下的龌龊;房间洁净,光
线充分。第二,他在洗脸台上搭架子,放好几包卫生纸和一些杂物,充分利用空间。第三,
他有好几套书,如《二十四史》之类,摆放在靠窗的一面,有如小书橱。第四,他的棉被有
三尺高,占铁床的三分之一;用纸箱、棋盘(摸来的)做的桌子及两个放剪报资料的纸箱,
又占铁床的三分之一,室内显得特别狭窄。
    看大师的囚房,让人有无地容身之感,不过物品虽多,却不零乱,凡去过他家的,都能
想象到他是怎样地把两坪不到的小囚房,变成雅致的小天地。他的囚房不仅洋溢着书香,也
散发着一股庄严而不可侵犯的正气,任何人参观他的囚房,都要肃然起敬的;据说每周抄房
时(检查房间),“戴帽子的”(狱吏)都不敢弄乱他的房问。李敖虽坐牢,并不失大读书
家的风格和气派。
    刘峰松又写“应有尽有”一段:
    牢房不准有镜子,他有;不准有刀片,他有;不准有剪刀,他有;不准有钉书机,他
有;不准看《联合报》,他看;买不到浆糊、塑胶带、白纸、长尺……他买到,可说应有尽
有。
    他不会客、不接见,哪来这么多“家当”呢,原来他有秘密渠道,不仅利用它输出,也
利用它输入。这条渠道(看守所所长〕朱光军查不出,我看不是李敖神通广大,而是朱光军
颟顸无能。庄严的监狱,有这样的漏洞,朱光军该羞羞。
    其实我的“秘密渠道”主要都是通过难友石柏苍来的,石柏苍以法院书记官坐冤狱,白
天到办公室做外役,每天下班就“老鼠搬家”般的向我通风报信,并且支援物资,他的神
通,广大极了。刘峰松又写“回答田中的话”一段:
    日本浪人田中因涉嫌杀死情妇,被老K判极刑,但缠讼多年不得定漱。他跟我们同舍,
有一天放封时,向大师说:
    “李先生,李先生,你看你们中国人怎么搞的,我已经更审四次了,还不能确定。”大
师正色回答他:“你们日本还有四十几年没定漱的呢,这有啥稀奇!”田中无辞以对。
    李敖批判老K,叫老K憎恶,但对外发言不失立场、不失国格,给老K面子,理应给他
一纸“爱国”奖状。
    刘峰松以“朱光军昏头转向”一段收尾:
    大师出狱后,以洋洋数万言抖出黑狱内幕,观察之仔细,记载之翔实,令人叹为观止。
李敖的旋风造成震撼,令朱光军头痛,令朱光军吃不了兜着走。据说有电视台、广播台及报
社记者去采访、去照相,又有检察官去求证,朱光军忙着掩饰,忙着“应变”,忙得昏头转
向。据后来到北监服刑的难友告诉我,朱光军的措施有:
    △集合孝一舍全体住客讲话,要他们自动缴出李敖[送给他们]的“家当”,如镜子、
梳子、剪刀等等,如不缴出,抄到必严惩。
    △把李敖的“三十二”房重新粉刷一新,才让记者照相;采访照相时,严令楼上不准用
水,以防漏水,泄漏偷工减料的真相。
    △把中央台的鞭子藏起来,暂时不准打人。
    △把百货一律暂时降价,调整到合理、见得人的价格,如毡子由五百元降为三百元。
    △把孝一舍主管刘台生暂调病舍,避避风头。
    △检察官询问问古永城“绑担架”的事,古某事前已被“打点”过。
    △孝一舍放封时问下准交谈,以免交换情报,扩大事态……
    照情理说,李敖坐牢期间,上至法务部次长,下至朱光军,都待李敖不薄,给他新破
单,给他新毡子,给他保温杯,给他热水澡,给他炖排骨,大小牢头又常去拜码头,去嘘寒
问暖,去效犬马之劳,人家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可是李敖一出狱就翻脸不认人,抖
出黑狱内幕,造成天翻地覆的大震撼。也许世人要骂李敖:“这样的家伙、这样的家
伙……”,然而我们知道:李敖争的是社会公义,是是非,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小人包围、被
小人灌迷汤、被小人收买的人;像这样一个不惜冲破人情藩篱、提倡社会公义的人,当今台
湾有几个?能不敬为“国士”,为他鼓掌欢呼吗?
    刘峰松的描写很有趣,最简单的结论是:为了正义,李敖是软硬都不吃的。难怪朱光军
做梦也搞不清怎么会碰到这种囚犯!他送找出狱的时候,跟我拉手,双方都笑嘻嘻的呢,怎
么李敖一回台北,就翻了脸了?夏光天后来告诉我,朱光军一喝了酒,就发酒疯吵着要找流
氓教训李敖,我想他真被国民党伪法务部长李元簇骂惨了。我出狱当天,一九八二年二月十
日,就发表文章攻击监狱黑暗,引起轩然大波和监狱逃亡的暴动。第一是二月二十七日花莲
看守所喧闹事件。由二十七名人犯闹起,看守所急电警察局请求协助,警察全副武装赶到,
才告平定。第二是三月八日新竹少年监狱暴动事件。
    一千四百七十六名人犯全体出动,监狱急调镇暴部队(三个中队)及新竹警方各分局人
员弹压,才告平定,暴动长达二十四个小时,监狱设备几乎全毁。法务部大官人(监所司副
司长王济中)公开发表谈话,说作家李敖出狱写文章,引起社会大众注目,给了少年受刑人
心理上的后盾,认为闹得愈大,愈能得到社会大众的支持与同情。所以,都是李敖惹出来的
云云。同时,国民党伪行政院长孙运漩在行政院院会里已对狱政表示疑虑,李元簇在院会
里、立法院里、报章上、电视上,不断对我“点名批判”,官方为封杀我,尽量一面倒传播
批判我的,而不传播我的。但官方的一些议员,为了选票及其他,却忍不住这个好题目,立
法院中游荣茂、李志鹏等国民党议员,提出质询,党外的当然也不放过。最好玩的是国民党
立委温士源(司法委员会召集委员),他在二月二十三日书面质询,反对对李敖做“迹近英
雄式的报道”,“对青少年人来说,各报虽无奖励犯罪之意,亦恐有导引不当行为之可
虑”。……老贼之言,煞是有趣。
    我这次坐牢,因有石柏苍的秘密渠道,所以明着概不写、信,但有一次例外。我跟胡茵
梦离婚后,林清玄、陈彩銮介绍了一位漂亮的小女生武慰先做我的女秘书,她后来考取空
姐,吵着要到牢里来看我,我在牢里是不见人的,但漂亮女生例外,所以武慰先要来,我自
乐见。有这样一封信是通过正式写信方式寄出的:
    慰先:
    你前后七封信,全收到了。这是我六十一天来第一次写信,就是写给你,这种独受青睐
的“殊荣”,总该使你收不到回信的难过,得到补偿了吧?
    我不写信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照羁押法第三十八条准用监狱行刑法第六十二条规定,
在押被告(含分监受别人)通信对象以最近亲属及家属为限,所方发给我通信对象调查表,
很宽大的告诉我所谓最近亲瞩及家属,如果我填上“未婚妻”就可以任我发信。我感到他们
很会解释法律,台湾大法官先生实在该向他们学习。
    你说你又恢复了长发,我很兴奋,你的短发有它的美,长发一定另有一种美,为了看看
你的长发,你二十二号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们:“那个不见人的李敖,今天同意见我,
让你们把他提出来。”你若成为第一位见到我的人,这是你另一次的“殊荣”。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这是王安石的自负,也是我的。我斗室独居,
乏善可陈,无恶可作,只是努力看书而已。有时半夜醒来看书,夜已微凉,披上你我共有的
那件褐色夹克,恍然如昨。这次“二进宫”,使我对人憎冷暖有全新拷贝的了解,现在是
“以牢为家”,将来真要“以家为牢”了!
    代我向怕父及各位问好。
               敖 之 七十(一九八一)、十、十九夜
     
    这封温馨的短信,是狱方惟一能检查到的李敖亲笔了,我把它收在这里,留做“二进
宫”的一项纪念。
    如上所述,与胡茵梦扯在一起的后遗症很多,最后一个后遗症是我写作甚稀,原因是花
了大多时间在女人身上。不过这次坐牢前后,我完成了《李敖全集》八册,也算是具体“成
就”,事实上这全是叶圣康、林秉钦的功劳。《李敖全集》出版时,遭到官方的干扰,内情
有趣,值得一述。原来国民党钳制言论自由有一特色,就是以武夫(尤其政战系统的武夫)
审查书刊。按说书刊纵该审查,似乎也轮不到武夫者流来捞过界,但是国民党的武夫则不
然,从外放做“大使”到内定掌华视,赳赳者天下皆是也,又何况审查书刊哉?自从在台湾
写文章起,我就与国民党武夫结不解缘。国民党审查书刊,单位不少,但总其成者,则在警
备总部。警备武夫皆蛮干派,武而不三思者也。他们捣我的蛋,一直藏身在暗处。
    但是因缘际会,倒也有露白者二起。第一次是一九六六年警总抢劫我的告别文坛十书
后,由李国瑾中校出面,与我料理后事。李国瑾是王升红人李明的弟弟,李明程度本来奇
差,李国瑾更不如乃兄,且面目可憎,一如乃兄。为人又阴险讨厌,一如乃师王升。给人印
象,恶劣已极。希特勒说他宁愿拔掉两颗牙齿,也不要再和佛朗哥见面,我则愿意拔掉四
颗,此生再也不要遇到这种政工人员!第二次是一九八0年。那年四季出版公司准备出版
《李敖全集》第一梯次六巨册。在头两册付排的时候,警备总部负责书刊审查的人,找到了
四季老板叶圣康,交给他一纸书单,提醒他书单上的李敖著作不要出版,因为都是查禁在案
的。并向他表示,愿意与李敖先生见个面。在叶圣康的安排下,我与这位负责书刊审查的人
吃了一顿午饭。这人自称叫张烈,是位者先生。他说负责书刊审查的人多是政工干校出身
的,他自己也是,但他不是干校学生,而是干校教职员,负责书刊审查的,包括警总政六处
处长曹建中,都是他的学生。他说警备总部的人,没人敢跟李敖接触,他却不怕,所以特地
吃饭聊聊,以减少误会。他所说的警总的人没人敢跟我接触之事,我也早有所闻,看他言之
凿凿,我也笑而信之。那顿饭局,只有三个人:我、张裂和他带来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我
本以为是来“监视”他的,但是看到他们互相交换唱酬的诗稿,似乎又纯粹是他的朋友。他
们把诗稿拿给我看,上面写的都是滥套的旧诗,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军中却也有这么以守旧
的方式附庸风雅的人!一顿饭吃下来,聊得倒也毫无拘束。张烈很客气的转告军方的查禁标
准,除了政治上的禁忌外,“不要提到生殖器,也不要骂孔子”。关于书单上查禁的李敖著
作,因为查禁在案,书名相同的绝对不要再用、篇名也要改过。所以《李敖全集、为了减少
查禁的麻烦,把《李易安再嫁了吗?)改名为“李清照再嫁了吗?”,以为掩耳盗铃;关于
“不要提到生殖器”,把文中“老祖宗们生殖器崇拜(phallicism)”的字眼,改成“老祖
宗们什么什么崇拜(phaiiicism)的字眼,以为掩中文不掩英文……张烈口中的这些国民党
查禁标准,最令我惊异的,不是别的,反倒是他说的那几句“不要骂孔子”的道统观念,对
孔子,早在几十年前的五四时代,大家就有了“骂”的自由,像《吴虞文录》等是:早在千
百年前的战国时代,大家就有了“骂”的自由,像《庄子》等是。可是到了台湾,国民党却
反动得连了孔子都碰不得了。这种大开倒车,倒真令人称奇呢!不过,有趣的是,这位张烈
老先生本人,虽然言之谆谆,但在执行起来,却也自形藐藐。大概一顿午饭建立了他跟我的
交情,几个月后,他突然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为了金庸的书,他跟曹建中起了冲突,甚至
发生了武斗,他气得不干了,现在到中国广播公司做事去了。临移交前,他把《李敖全集》
全六册都放行了。所以,我如果在出书前内容有所“插播”,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很感谢
他这一“密电”。原来禁与不禁之间、找与不找麻烦之间,还可因人而异,有这么大的分
寸,警总之有弹性,固似女人之裤腰带也!张烈以后,警总又藏在暗处,做“狗×衙门”—
—只进不出了。
    照例每月查禁我的书,累积起来,有九十六册,足可进“金氏世界记录”而有余。其间
叶圣康有一天碰到曹建中,曹建中跟他大骂李敖。叶圣康说:“处长对李敖恐怕有所误会,
何不由我安排,见见李敖?”曹建中闻言色变,连忙摇手说:
    “我才不要见他,没有人敢见他。见过他,他什么都给你写出来,你洗也洗不清!”我
闻之大笑。
    《李敖全集》虽然刀下余生,可是序却没有了。本来是有序的,那篇序标题《李敖全集
自序》,在全集还没印好前,先发表在《四季杂志》第十期(一九八0年四月二十日)里。
不料一发表后,由于措辞激烈,被查禁了,四季出版公司为了全集得以顺利出版,就在《李
敖全集》前面,删除了这篇序,所以,四季版《李敖全集》,是一部没有序的大书。序和正
文,身首异处,相隔千里,正像关老爷的下场一样!
    我第二次政治犯出狱后,带头搞党外杂志,带领郑南榕、陈水扁等,风起云涌,跟国民
党的武夫连续斗法十年之久,在斗法过程中,我甚至挖到并公布由警备总司令陈守山上将主
持、由曹建中记录的“现阶段加强文化审检措施暨现存问题座谈会记录”,令他们大吃一
惊,一起开会的出席人员,从国防部总政战部主任许历农上将,到国民党中央文工会主任宋
楚瑜等等发言,均赫然在焉。有趣的还在后头,十多年以后,国民党从李登辉当道成主流派
以后,当年当道的主流派,死的死、老的老、失势的失势、下台的下台,慢慢形成另一族
群,我戏呼此辈“渐成人形族”一一原来过去做当道的主流派时,跟着主子做坏事,不成人
形,现在式微了、官丢了、天良渐现,所以渐成入形了。举几个例,我曾写文章骂华视的头
子武士嵩中将,一天他到我住的大楼来看我的邻居何世礼上将,电梯中碰到我,拉住我手向
我表示佩服,并大骂国民党当权派,我在旁一直笑。比武士嵩更精彩的是许历农上将。
    他当年做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时,是查禁李敖之流言论的主持人,固我宿敌也。不过此
人人品不错,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他的毛病是头脑跟不上,以致把“救国救民”和“做蒋
家鹰犬”分不开来。后来李登辉当道了,他毅然脱离国民党,加入新党,光明正大,挺身而
斗,不失为一条汉子。他到我家来拜访两次,备致拳拳。一九九八年汪俊容和我同过六十二
岁生日,在饭店吃饭,我的好邻居张善惠、林丽苹在座,许历农也来了。席上我说了一个故
事。我说杨西崑“大使”从南非回来,一天带了一恨非洲朋友送他的雕刻精美的象牙给我,
对我说:“二三十年来我一直佩服李先生,但因有公职在身,不便表达这一。佩服,现在退
休了,人也快八十岁了,特地到李先生府上,送上这一纪念品,表达我二三十年来一直藏在
心里的心意。”后来杨“大使”请我吃过几次饭。有一次吃饭时,他的夫人对我说:“告诉
李先生一个秘密:这次选举,我们整个大楼住户,全体都会投新党的票,虽然我们现在还是
国民党。”我答道:“杨‘大使’肯投新党的票,是很了不起的变化。可是容我说一句:杨
‘大使’暗中投一票也只是一票而已。如果杨‘大使’肯公开站出来,像许历农那样公开站
出来,以杨‘大使’的地位,登高一呼,可以为新党带来多少票呀!杨‘大使’可愿考虑考
虑弃暗投明啊?”杨西良在旁听了,笑着摇手,说:“许历农那样明着干,我们可做不
来。”我讲了这故事,又把话题转到汪俊容的老丈人、阮雅歌的爸爸阮成章中将身上,我
说:“调查局的老人对沈之岳、阮成章前后两任局长评语是:‘沈之岳人面兽心,阮成章兽
面兽心。’——因为阮成章长得浓眉凶眼、面目狰狞,所以人以兽面描写他。”我对阮雅歌
说:“虽然你老太爷也和许老爹一样性好革命,但碰到李登辉而能继续革下去的将军们,今
天只剩许历农啦。”这顿饭后几天,许历农夫妇请我们吃饭,阮雅歌笑着对我说:“大师
呀,你要原谅我,我代你说了谎话!我爸爸躺在病床问我李敖对他的印象,我扯谎说:李敖
说沈之岳人面兽心,阮成章兽面人心。我爸爸听了一直点头笑。大师呀,你可要原谅我。”
我说:“等他病好了,真的能追随许老爹脱离国民党,我就真的可追认这些话啦!”-许历
农的转变,使我感到:真的、真的、真的有些国民党大员,当他们不再是当道的主流派以
后,他们有的真会跑来认同李敖了,他们对我“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高速进步,多有趣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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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岭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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