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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杀手与杀手相遇
    新秀
                      十月七日
    我的花窗前面,有一棵不知名的长青树。虽然只是灌木,却长得奇快,一根根细细的枝
条,向四周放射出去,碰到任何东西,就会在那“接触点”生出白色的根。即使碰到我的花
窗的玻璃也不例外,那些白色的根常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一堆堆的小白虫。)
    每年春天,我都狠狠地修剪这棵小树,把它一直修到窗台的位置。这种“大刀阔斧”砍
杀的魄力,是我跟园丁学来的。
    有一次我看园丁剪我前窗的树丛,狠狠地剪,一剪就剪去了半棵,上面的叶子全不见
了,只剩下面的树枝。我很心疼地说,为什么剪那么多呢?树都剪死了。园丁一笑,反问
我:“你干么花这么多钱做窗子,又干么在窗前种树。树是种给你看的,窗子是你要看外面
的。如果你不狠,每年让这些树多长两寸,没几年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又指指树下面的
空枝说:“这树很贱,你从上面剪,它就从下面长。如果你常剪,它总能长。但是如果你很
久都不剪,有一天看窗子实在挡得太厉害了,终于狠下心,往下剪。它就受不了,会死
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所谓“吾问种树,得养人术。”
    园丁是意大利人,十几岁来美国,现在六十出头,从没离开过“这个地区”。附近每家
的院子他都清楚,哪家换了女主人或男主人,或将要换主人,他全知道。他是可以自由出入
“雇主院子”的人,从阳台、从窗帘缝,他了解每家的情况,可能比那家的“某些人”还清
楚。
    花窗前面的树,由我自己剪,倒不是怕他偷窥我的私生活,而是因为花圃里有不少牡
丹,包括派蒂老家的那株牡丹,有一年早春,园丁进花圃剪树,没看清“像根枯树枝”的牡
丹,硬是踩断了好几棵,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此后,到了冬天,我不但为每棵牡丹绑上红
条子,而且叮嘱他,不得进入这片花圃。
    大概正因为园丁不进来,花圃里堆了许多隔年的朽叶,到了夏天,都分解成肥料,使那
棵长青树丛长得更快了。短短三个月,能由原来我剪的位置,重新发芽、生枝,往上窜个三
英尺。
    不过到了夏天,虽见这树猖狂,我也不再去剪它,因为一根根细枝伸在那儿,不疏也不
密,别有一种妙用,就是可以过滤夏大的阳光。
    我的花窗里除了三颗昙花、一棵橘子、一株茉莉、几盆仙人掌和女儿的含羞草,还种了
四盆兰花。兰花很难养,没有阳光不行,阳光太烈也不行,我又不爱用紫外线灯,所以总是
每天早晨把兰花移到侧面纱窗下,当天下午,阳光斜,再移回窗台。
    但是到十月,我就省事了,一方面秋阳已经温柔得多,一方面由于那些长青树枝的遮
掩。一片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晒进来,再兴时俱移,对兰花而言,真上不多也不少。加上
季节到了,正好催蝴蝶兰发出花芽。
    所以,我虽没有兰花房,我的兰花却开得好极了。
    今天我更要谢谢那棵长青树。因为在它细细的枝子上,我发现了一个宝贝。
    这宝贝一定以为它是在树叶当中穿梭,而自觉十分安全,却没想到我从窗内望出去,外
面亮,成为逆光,它的一举一动,全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居然是一只比派蒂还壮的大螳螂。而且,它显然非常勇猛,因为它正站在树梢啃一只
大黑蜂。
    “吃饭皇帝大”,我知道它一时不会离开。就好整以暇地进书房拿相机,为它拍了一张
“在自由地区的玉照”。
    然后,我选了个比较厚的塑胶袋,准备请它进来作我的食客。我选厚塑胶袋,倒不是怕
它咬我,而是因为今天有风。从过去的经验发现,有风的日子不能用薄胶袋,有时候袋子已
经要罩住虫子了,突然一阵风来,把袋子吹偏,眼看到手的虫子又跑了。
    我把袋口撑开,小心地,像是踩“梅花桩”一般,穿过我的牡丹花丛。距离派蒂“老
家”这么近,想必这只螳螂是派蒂的手足。
    袋口轻松地罩在它的四周。它很有大将之风居然一动也不动,继续吃手上的大黑蜂。使
我很为难,到底等它吃完再下手,还是趁它专心吃,一把拿下。
    想起昨天,我隔壁的犹太人,在院子里架起帐棚,儿女全回来了,又念经、又祝祷,度
过他们一年当中最神圣的“赎罪日”。我突然决定不再等这螳螂把东西吃完,就下手抓。
    因为我也想起以前伊斯兰和犹太教徒,到了赎罪日前后,都会偃旗息鼓,共同度过这个
戒齐的时期。偏偏阿拉伯国家就选在一九七三年的十月六号,对以色列发动所谓“第四次中
东战争”,而且一举攻下以色列人自诩为“突不破”的巴列夫防线。
    连一向有默契的中东宗教国家,都能不管“齐戒月”和“赎罪日”,我又何必考虑这螳
螂的“吃饭皇帝大”。
    我开始把袋口向中间聚合。它发现了,也开始忽前忽后地躲避。袋口愈缩愈小,它突然
猛地跳起,碰一声,撞到塑胶袋上跌下来。
    小心地退出花圃,我大呼小叫地冲进屋里。正好太太带女儿放学回家,小丫头连鞋都来
不及脱,就跑进我的书房。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小丫头劈头就问。
    我把塑胶袋举起来,看看它的肚子,又打量一下尺寸。它的肚子跟派蒂一样是圆圆鼓鼓
的,按说应该是母的。但它的身材又比派蒂长了一公分,照书上说“公螳螂比母堂螂小”,
她又可能是母的,而派蒂成为了公的,我发现居然被女儿考倒了。
    你说呢?”我问她。
    小丫头摊摊手又缩缩脖子,再看看袋子,说:“它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它在吃东西。”
    这螳螂已经被抓了,而且经过一番挣扎,居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只剩一半的大黑蜂。
我心想:如果我当时不是拿塑胶袋,而拿支镊子,把它手里的大黑蜂夹住,不知它是否也不
松手,跟着我的镊子进入我的瓶子。
    我现在不打算把它放进瓶子里。第一,我没有另一个大瓶子,第二,我弄不清它是公是
母,不敢断然把它放进杀手的屋子里。我把塑胶袋拉开一点点,往里吹了口气,让袋子膨胀
变大,再把袋口封紧。又去书架上找出Roger Tory Petersonr《昆虫手册
(AField Guide to the lnsects,by Denald J. Borror&Richard E.White)》。
    原以为这本书里会有有关性别区分的说明,却发现不过寥寥十六行。只说螳螂是大昆
虫,通常超过一英寸长,特征很明显。又讲美国有两种主要的螳螂,一种是从欧洲引进的,
只有两寸长的“欧洲螳螂”;一种是从中国引进,三、四寸长的“中国螳螂”。
    又上国际网络,问螳螂,出来一大堆,一个个查,甚至查到伦敦,都是教“螳螂拳”
的。只有维吉尼亚一家“农业昆虫店’”,提供螳螂卵,供人们放进农场或花园杀虫,但也
没有对螳螂生态的解说。
    我还是不能确定这两只螳螂的性别,只知道它们居然跟我是同乡。
    晚餐桌上,我征询全家的意见。岳父说:“把它放进派蒂的罐子里就知道了。如果是一
公一母,就会亲爱。如果两个家伙是同性,则会打斗。”
    “问题是外面来的这只那么大,如果把派蒂咬死了怎么办?”我忧心地说。女儿立刻有
了反应,作出哭的声音,大声叫:“不要放进去!不要放进去。”
    太太则淡淡一笑:“你们不是认为你们的派蒂是杀手吗?还说她是超级杀手,为什么不
证明一下呢?”
    “我想赢是一定会赢的。只是怕虽然把外面的咬死了,自己也受了伤。如果断了手脚,
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说。
    “反正也该死了嘛!”八十八岁的老母咧着嘴:“中秋都过半个月了,是虫都该死
了。”
    我还是没作决定。晚上在塑胶袋上扎了一些小洞,让它透气,一扎洞,原来圆膨胀的袋
子,突然缩小了,它居然没有挣扎,只屈着两只手臂,作出准备迎战的架式。
    使我想起电影“万夫莫敌”里面的寇克道格拉斯。明天不是死就是生,今夜依然睡大
觉。
     
杀之美
                      十月八日
    清晨三点钟,我几乎已经睡着了,但想到新来的螳螂,挤在那么小的塑胶袋里,又觉得
不安,硬是爬起来,到书房找出原来装派蒂的那个巧克力盒子,把“它”放进去。
    螳螂很妙,它们原本透明的眼睛,一到晚上就变成黑色,即使放在灯下,也不会变回
来。这新来的家伙,头比派蒂还大,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格外吓人。
    我把塑胶袋口打开,以为它会自己滑下去。没想到它居然能在袋子里文风不动。这表示
它很健康,扑子尖端分泌的黏液非常多。相信许多昆虫都会分泌这种黏液,才能在光滑的东
西上跑跳自如。无壳蜗牛(slug)也会分泌一种黏液,更神奇。我曾经把一只无壳蜗牛放在
刀片上,看它在刀锋上爬来爬去,居然一点也不会被割伤。当然,所有的生物都有“阿奇里
斯之踵(Achilles heel)”。人们特别发明了一种用玻璃纤维碎片做成的粉末,撒在田园
里,无壳蜗牛爬过去,这粉末黏在它的腹部,成为它黏液的一部分,就能慢慢切割进去,把
它们杀死。那是一种很残酷的杀,不一下子毒死,而是千刀万剐,慢慢凌迟至死。
    跟螳螂相反的,蜘蛛的脚不是必泌黏液来防滑,而是分泌一种油脂,来防止它被自己的
网黏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脚用肥皂水洗干净,再放回它的网,它自己就像别的猎物一样,
没办法移动了。
    现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节,一只只小家伙,经过整个夏天,没被找死的都长大了,在每
个桌脚、屋角织起小小的网。它们甚至能由天花板牵一根丝,到我的君子兰上,再向横拉,
到我笔筒里的毛笔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脸的蜘蛛网。
    我常对清洁工说,不要以为用扫帚扫,用拖把拖,再用吸尘器吸一遍,蜘蛛就没了。其
实它们只是逃开一下,你才走,它们又开始织网。我也曾经示范给她看,如果在每个小网的
中间,找到那个“小鬼”,再用两根手指一夹,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这么多,一方面因为住在树林当中,一方面因为屋里种了太多花,不敢喷杀
虫剂。不过也好,譬如现在,我想让这新来的小朋友吃点消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没走多
远,就能找到一只蜘蛛。
    凡是上天花板的蜘蛛,都是比较大的。以前我总用卫生纸蘸水,去扔它们,泾泾的纸,
像一大块黏土,“啪”一声打中,它们就死了,而且不会留下痕迹。
    现在我都用“活捉”,有一天老婆叫我抓一只满大的蜘蛛,我用一个塑胶袋罩住蜘蛛,
再拍了一下旁边的大花板,蜘蛛就掉进袋里。老婆佩服得要死,说我为什么能让它进袋。其
实这太简单了,你只要了解蜘蛛的个性,知道它们一碰到危机,就会牵着一根丝,以飞快的
速度往下降,于是对准它站的位置下面,放个袋子,再一吓它,保险立刻掉进袋子里。
    我抓了一只不算小的蜘蛛,扔进盒子。这新来的家伙毫不含糊,立刻冲上去抓住,吃了
下去。
    过去我还迟疑过好一阵子,不敢喂派蒂吃蜘蛛,唯恐蜘蛛肚子里的黏液,会害死派蒂,
后来才发现蜘蛛其实是螳螂最爱的食物。在派蒂的“美食排行榜”,蜘蛛甚至排在蛾子和蝴
蝶的前面,因为它最软、最多汁、最容易入口。我猜,蜘蛛可以算是螳螂的果冻或蛋糕。那
些到非洲探险,吃过蜘蛛的人不也说吗?蜘蛛是带果香的,而且是“百香果”的味道。
    近午才起床,我没有像往日,先冲进院子为螳螂们抓虫。原因是:第一,派蒂前天吃七
只大黄蜂,现在一定还不饿;第二,客人昨天自己先捕了一只大黑蜂,夜里又吃了蜘蛛,也
够了;第三,它们今天将要遭遇,不是“相亲”就是“相杀”。如果属于后者,总是愈饿愈
有戏看。
    “春宫”和“搏斗”都是最吸引人的。起码可以说色情和暴力都是最刺激的,你甚至可
以把这两件事看成一体的两面,色情和暴力本来就分不开。
    曾在一本欧洲的小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道德或色情〉,那插图真是惊人,一
边放活色生香的图片,一边摆吊死的镜头。似乎死亡能激起性的快感,暴力能增加性的刺
激。
    这件事大概问日本人最清楚。算算看,日本的成人漫画和春宫电影,有多少不是与性虐
待有关?有个日本学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日本男人的性能力太弱、性器官也太短小,所以产
生反动力。但是据我研究,应该有四个原因:
    第一,过于制式、严谨的礼教,日本人有着极大的压抑,一有缺口,就要迸发。想想!
那种见面要鞠九十度的躬,对师长要如此尊敬的民族,怎么会在二次大战作出那么残酷的屠
杀?德国人也一样啊!平常对人客客气气,多收你一毛钱,都要道歉老半天;盖起哥德式的
“科隆大教堂”,更好像能够用“塔尖”摸到上帝的脚。但在一次大战,又是多么狠毒!还
有,在高棉的波布政权,前后杀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操刀,把人胸膛切开来摘心,又用人
头垫锅子烧饭的士兵原来是干什么的吗?他们居然多半是淳朴的农民哪!
    所以,愈是礼教严谨、生活平淡的人,一朝失控,干起坏事愈可能“教你难以置信”。
    第二,在日本那么男尊女卑,丈夫对太太可以颐指气使,女人对男人要卑躬屈膝的社
会,使男性发展出专制和独断的行为模式。不但在日常生活上要役使女性,连在“房事”上
也要“强力掌控”。
    第三,我猜想日本军人在侵华战争时的残暴经验,固然使很多日本老兵后来反省、惭
愧,而自动在中国道歉、认罪。但是也可能在许多人心里留下刺激的记忆。我相信许多那时
的老兵还存有他们当年强暴中国女人,用刺刀或高梁秆插入中国女人下体的照片。这种经
验,造成他们喜欢“性暴力”的文学和影片。
    第四,是日本人的“美学”。日本人的美,属于“樱花式”,即开即落、及时行乐,一
方面发展出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浮士绘”(ukIyO一E)”的美学。一方面发展出对死
亡的美感追寻。在波士顿美术馆藏了一卷日本国宝级的画——“三条殿之火”,除了腾空的
烈焰、被纵火的房舍,更可怕的是画了一群正在屠杀的军人。在六个人的注视下,一个血淋
淋的人头正被砍下;在长廊上,一个军人正拿着武士刀追杀一个跌倒的人。请问,在中国有
这样歌颂“杀之美”的作品吗?在中国的书店,又买得到把女人五花大绑,称之为“绳之缚
戏”的书吗?
    当然,你可以想,我现在养螳螂就是在欣赏“杀之美”。但这是生物性的杀,不是计划
性的杀。
    当然,你也可以说,其实所有的杀,都是生物进化或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现在我的“杀之美”就要上演了。
    首先,我解开橡皮筋,拿下纱布,把曼陀罗枝子,从派蒂的罐子里拿出来。让新螳螂和
派蒂遭遇的时候,无论相亲或相杀,都能有个较大的空间。
    在这么做之前,我也经过一番考量。想到古罗马的斗兽场中,加了许多山丘、树丛,使
那打斗格外逼真,仿佛在野外遭遇一般。
    于是我想,如果螳螂在外面碰到,也有许多树枝树叶的阻挡,必须追来追去、躲来躲
去、抓来抓去。甚至滚到树下,弄得一身泥沙,才分出胜负,我何不也布置这么一个“自然
的场景”,让它们表演呢?
    只是,这罐子实在太小了。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使它们“窄路相逢”,我不能不移走
各种阻碍。
    我甚至想,是不是应该让派蒂出来,进入巧克力的盒子。那里更小,更容易滋生爱苗,
也更容易产生冲突。这世上,无论人或是其他动物,数目增加太多,地方变得太挤,就会发
疯、就会乱性、就会打架。连我在捉虫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我先在塑胶袋里捉到一只大黄蜂,才转头,又发现一只又圆又大的“红蜘
蛛”,于是再把蜂蛛抓进了袋子里。
    大概是生物的默契,它们两个一进入塑胶,就各据一方,准也不理谁。但是当我把袋子
愈缩愈小,让它们挤在一起的时候,战斗就开始了。
    还有一回,我同时抓了两只大黑蜂,把它们挤在一块,两个就抱着缠斗,我试着找开袋
子,把袋子扔在地上,看它们是不是就不打了。
    它们还是打。甚至我等得不耐烦,跑去看报,看完回来,它们还在里面打。
    于是,我又封起袋口,拿进屋子,把它们全放进派蒂的罐子。这使我想起儿子有一次跟
朋友到海边捉螃蟹,回来讲:一堆螃蟹,只要拿起一只,就能连带捉起许多只,因为它们会
一只钳着一个,似乎说“我脱不了身,你们也别想逃,要死一起死。”
    据说“多苦难”的民族都有这种螃蟹的美德。
    下午三点钟,女儿放学了,也是两只螳螂准备遭遇的时刻。
    我每天特别等女儿放学,让小丫头看派蒂吃虫是有道理的。她看到的固然是“血淋淋”
的画面,但这正是大世界的缩影。我也不认为“看杀”会造成她残酷的感觉,反而发现她会
因此表现“爱”。
    爱是很特殊的,它有时候甚至褊狭得让人害怕。有一次看派蒂咬一只蝗虫,蝗虫的内脏
被咬出来了。小丫头不但不觉得恶心,还高兴地说:“好吃!好吃!”似乎为她的宠物能够
吃到这么一个又大又活的蝗虫而高兴。
    还有一天,看那派蒂吃完马蜂在舔嘴,小丫头居然赞美地说:“她好漂亮,她的嘴是红
的,是不是搽了口红?”
    她显然觉得这只三角头的派蒂是个美女。
    爱就是这样,可以使正义、公理,都闪到一边。别人的悲剧在我们的眼里,可以是喜
剧。别人的父母不是父母,别人的子女也不是父母生的。别人既然跟我敌对,就该杀。杀敌
是圣战;“射人先射马”是聪明的战法;诱敌先捉他的“家小”,也没什么不义。
    养老虎的喂虎吃鸡;养鸡的喂鸡吃虫;养虫的喂大虫吃小虫。每个人都从他的本位出
发,不必往上想,也不必往下想。
    如果有一只鸡,把我的派蒂吃了,那还得了?但是如果派蒂吃了别人宠爱的蟋蟀,又该
怎么说?
    把新螳螂放进罐子之前,我问女儿:“如果新螳螂把派蒂咬死了,怎么办?”
    “把新螳螂杀掉,为派蒂报仇。”小丫头咬着牙说。
    我又问:“那如果派蒂咬死了新螳螂,怎么办?”
    “那就太棒了!”小丫头拍着手。
    “为什么不想,如果新螳螂咬死派蒂,我们可以把新螳螂看成派蒂,也叫它派蒂,我们
还是有一只螳螂呢?”
    “不!”小丫头大声喊:“派蒂是我的宠物!”
     
殊死斗
                      十月九日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派蒂的玻璃罐正在我前面。昨天晚上的风暴已经结束,里面平静得
如同外面的树林。
    过去这一天,让我学到不少。大约人们在面对战争和死亡的时候,都最不能思想,也最
能思想。所以战争常是新思想的催生者。一次大战时查拉(Tristan Tzara)的“达达主
义”(Dadaism)这样产生;二次大战毕卜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1937)这样产生。
张爱玲也一样,文学评论家陈芳明说得好——“战争毁掉了一个中国,却诞生了一个张家
玲。”
    所有的战争,开头都可能是和平。也可以说所有的和平之前,都是战争。当我到挪威旅
行的时候,导游指着一个宁静幽美的村庄,和四周如画如梦的风景说,当年曾经有几千个英
国佣兵到这里来,结果全被俘虏了,“英国人怎能对付得了维京人?”导游笑道:“村民们
开会,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后来觉得遣送、交换都太麻烦。于是把每个俘虏的头都割了下
来。多干脆!”
    我一边听,一边看那宁静的小村庄,后面有白雪覆盖的山头,旁边是幽谷涵岚的狭湾,
尖顶的教堂从绿绿的树丛里伸出来,夕阳下,树特别绿,塔尖也特别照眼。一群绵羊迎面走
来,带头一只大羊的脖子上挂着铃挡,叮当叮当地响。
    我很难想像,当战争在这里发生时,会是怎样的景象。
    一丛丛的密林,成为最好埋伏的地方?
    一棵棵白杨,当鲜血溅到那白色的树皮上,会是怎样的色彩?”
    一个尖顶的教堂,会是多么好的了望塔?
    一颗颗割下的头颅,是挂起来?还是扔在了什么地方?
    从万古来看,每一片美丽的风景下面,都可能是坟场。如同山顶洞人和尼安德塔人,在
挖掘他们的洞穴时,发现地下一层又一层,千千万万年,留下一代又一代的骨骸和遗物。
    记得电影“巴顿将军”里有一个镜头。巴顿的车子在郊外开,他突然叫停车,一个人走
下去,面对一片旷野,深呼吸,说他感觉得到,那里是一个“古战场”。
    “古战场”,多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无限凭吊,又无限欷殹暗拿省H缤笆芳啤保
芰钊苏鸷常芤鹦牧榈木换*给人壮阔的感动。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多美的电影场景!如果燃起一阵烟,拉出一片哭声,加上褴褛的衣衫、憔悴的容颜、滚
动的车轮,那氛围有多棒!
    只是,如果你我是要出征的人,我们的妻小正牵衣顿足拦住我们的脚步,那生离死别之
际,又是何等的心情?
    “古战场”、“史诗”、“人间的悲剧”。请问:我们脚下的土地,有几个不曾是古战
场?有几个不能把千百年来发生的事,写成一部史诗?又有哪一寸土地,不曾上演人间的悲
剧?
    我面前的这个罐子,也成为了古战场。从一个月前,派蒂住进来之后,就日日演着杀的
戏码,留下翅膀、残肢、断臂和头颅。
    相信那新螳螂在昨天下午踏进来的时候,也立刻嗅出这古战场的味道,它会不会想,自
己踏入了一个鬼屋,面对了一个杀人的魔头呢?
    这一点,我看不出来,只觉得它是出奇地镇定。我拉开纱布,把它的盒子对准罐口,它
就从从容容地走了进去。
    原以为立刻会有一番亲爱或厮杀,却出乎我意料地平静。
    罐子是横放的,派蒂站在靠底部的位置,“新朋友”留在入口的“玄关”。两个家伙相
对地看了看,居然转过头,好像互不关心,如同心理学家说的,动物过多,会产生冲突;但
人不一样,譬如在电梯里,大家会各自把目光转开,不要对上别人的眼睛,于是减少了紧张
感。
    当时这两只螳螂也表现了这种人的风范。
    或许强者都懂这个。最起码“当运的人”,都懂得不要跟也“正当运”的人斗,好比钻
石不要跟钻石互相摩擦一样。强者的强,不是暴虎冯河,而是识时务。与其鹬蚌相争,让渔
翁得了利,不如划分势力范围,各吃各的,各自舔自己刀上的血,谁也不要为对方的草民鸣
冤。赵滋善先生说得好——
    “误尽苍生的,终是权利之争。”(诗·〈宋王台畔〉)
    想到权利之争,我立刻冲去院子,抓了一只蜜蜂,又丢进去,全家的观众,显然都为我
的此举叫好。
    蜜蜂飞进去,先直冲罐底,派蒂匆匆忙忙出手,没抓到。蜜蜂朝反方向逃,进入新螳螂
的势力圈,新螳螂也出手。
    天哪!它居然一把就抓到了。
    全家都大叫了一声,又立刻安静了下来。我想每个人都在操心,怕我家的派蒂,不是外
来客的对手。
    人都是这样,“见面三分情”,只要见一面总能有三分情,觉得是一种缘。何况相处这
么久的“宠物”。
    眼看这外来客,人生地不熟,又在啦啦队一面倒的情况下,才一出手,就是“三分
球”,怎不令人惊讶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日本的“相扑迷”。当那来自夏威夷的“异类”,居然打垮一群
国产高手,而要登上“横网”的时候。到底该怎么反应?
    给他下药?赶他出境?请他入籍?还是把女儿嫁给他?
    才想到“相扑”,罐子里就演出了。
    真像相扑,这两个大肚皮的家伙,居然各自抬抬左腿,又抬抬右腿,再往下蹲了蹲,一
副作势欲扑的样子。
    也果然如“相扑”,作完这些准备动作,又各自转身走开了。罐底的派蒂开始向罐口称
动,外面的新螳螂也靠着另一侧,向中间移动。
    两个家伙由原来的面面相对,成为了四十五度角的侧面。如果它们是猫,这绝对是最好
的攻击时刻。可以出一边的爪子,用甩动的力量,攻击对方的头部。
    但它们没有出击。继续绕着场子走,每一步都踏得很慎重。使人想到“螳螂拳”,这个
据说由王朗(1644~1912)观察螳螂所创的拳法,在步法上就非常讲究。
    你看!那“马步”就该这么蹲,腿不可直,总要留三分余地;眼睛要看紧对方;手要举
起来,护着自己的脸。
    螳螂的大肚子,真教人能一看就了解什么是“君子不重则不威”,那“重”,是“厚
重”。大大沉沉的肚子,向外伸出四条腿,隐隐地成为“中心”。上身细细小小的,又穿着
厚厚的铠甲,正好能灵活地摆动。古人称之为“巨斧”的一对钳子,真是既像斧、又像刀、
更像钳子和钩子,可以砍、可以夹、可以戳、可以钩。
    螳螂是昆虫里最像人的。小小的头、细细的颈,上身有两只手臂。这两只手连关节都像
人——有上臂、有下臂、有手、有指。也就凭着这只强力的手臂和上面的武器,使它敢于
“螳臂当车”。
    提到“螳臂当车”,大家都用来嘲笑不自量力的人。其实当年齐庄公出猎的时候,看到
螳螂“拳足,将搏其轮”的时候,问驾车的人:“这是什么虫?”御者答道:“这是螳螂。
是只知进,不知退,不自量力,而轻敌好战的小虫。”
    齐庄公当时怎么做?
    他没有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压死。而是“回车避之”,表示对“勇士”的尊重。
    果然天下的“勇士”听说,就都来了。可见螳螂的勇,固然是易折的武勇,却也值得尊
重。尤其在今天,这种人更稀有。
    话说回来,螳螂真是“只知进,不知退”吗?
    错了!最起码在我的罐子里,就看见它们如何衡情度势地向侧面移动。
    他们也不是“轻敌”的。平时看派蒂,见到虫子就出来,是因为虫子太弱,能够手到擒
来,所以好像掉以轻心。但是到了这一刻,真遇见劲敌,它们出手就慎重了。
    “它们的屁股在动!”女儿突然叫了起来。
    可不是吗!我原本只注重它们的大动作,却没发现它们屁股尖上两根须须,正在上下左
右地摆动,难道是正由那里分泌费洛蒙(pheromone)。好比两车固然在前线对峙,领袖却
透过热线电话在谈媾和?
    隔段时间造成一点紧张的情况,非但不会影响领袖的地位,而且有转移反对派注意力,
凝聚全民共识和鼓舞士气的功用。敢情这螳螂也懂得,正在发挥两面外交?
    它们居然开始慢慢靠近。搞不好真是一公一母,准备上床上。我心里暗想“如果真交了
尾,我怎么对六岁的小丫头解说?”
    眼看头就要碰到一块儿,突然各自偏了一下,侧身让过,外来的那个家伙继续向前走,
再左转,居然从派蒂的身上跨过去。一只脚还狠狠踩了派蒂一下。
    “派蒂小心!”女儿大叫。
    派蒂好像听懂了,也向前走,于是两只螳螂又回复了原本的态势。
    大概密商完毕,彼此探测了虚实,费洛蒙的消息也做了交换,该战该和,就要有个决
定。
    这决定当然要小心,就像超级强权,各自拥有核子武器,绝不能像小国家使用传统武
器,随时可以放放冷枪。在这种情况下,大国反而得管制跟自己结盟的小国——稍安勿躁。
    两只螳螂面对面了几分钟。原本以为大战即将爆发,未料它们居然各自低头洗脸了。
    洗完脸,开始舔自己的武器,先用钳子勾着触须,放进嘴里“含”一遍。再把钳子上的
尖刺,一一舔过。
    接着相望一阵,然后轻轻地鞠躬,左右地摇摆,一副礼尚往来,要跳交际舞的样子。
    说时迟,叮当一声,两只螳螂竟然撞在空中,一起翻到地面。接着一片金铁交鸣之声,
把四周的虫尸踢得满瓶飞舞,再定睛看,两个又分开了。各自站立在原地喘息。
    两只螳螂的翅膀都张开了。绿褐色的“上翅”下面露出红色的“下翅”。这下翅平常不
展现,只有到危机关头,才摊出来,用那鲜艳的色彩,把敌人吓走。
    它们显然都被激怒,而且有了第一次的交战。
    突然,又一次冲锋了。这下我看清楚,它们不像平常抓虫,只动两只钳子,而是整个身
体弹跳向前。也可以说它们用的正是“秘门螳螂拳”中的“崩步拳”。它集合了“北派少林
长拳”的跳跃,臂上又全是“尖刀”。当八条腿交缠在一起,手上还要又劈、又砍。在那瞬
间,它们的上身都向后仰,尽量伸长两臂,攻击对方的头颈。结果形成下面的肚皮紧紧靠在
一起,上身却愈分愈开、愈推愈远,各自向后翻倒,而不得不张开翅膀飞开的情况。
    初中时练过“螳螂拳”,老师不断强调祖师爷当年如何被少林和尚打败,终于由看螳螂
打斗中“悟”出拳法,回头打垮少林群僧。
    每次练功之前,还要我们先背口诀。有所谓的“手法十二诀”、“十二柔”,和“八
刚”、“八打”、“八不打”。
    那“八不打”是说不打人的要害,好像十分仁厚的样子。问题是当我们练的时候,不是
要用手指戳对方眼睛,,就是用脚踢对方的睾丸。师父说得好:“这是为防身、保命,不得
已!”
    后来上高中,在校外拜师学书法,练“永字八法”中“砾”(也就是“捺”)的时候。
那老师又说了一大堆“隼尾”、金刀”、“鸣鸭”这些奇怪的名称。其中还有个笔法叫做
“石螂腹势”,我尤其记得清楚。因为那轻轻落笔,渐渐向下按,再往侧重重一捺,写出来
的笔画,确实像只“长颈圆腹”的螳螂。
    我那时就觉得很不解,奇怪老祖宗们为什么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看虫子和食鸟。从这些小
东西的身上,学习人的功夫。然后取一大堆奇怪的名字,说一大堆稀奇的道理。再加上一顶
大帽子:“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好像祖师爷就一定天下无敌,永远不会出错的样子。
    现在,派蒂和这外来的高手,是不是在出手之前,也先背口诀呢?它们是否每一招、每
一式,都有个名称?还是在这三、五秒之间,看情况而随机应变?
    真螳螂是活的,但成为中国人的拳术,就变成了半死的。如同国画家画山水是松树就用
“松叶点”,是竹子就用“竹叶点”。写书法则动不动先问对方是学“王(王义之)”?还
是学“颜(颜真卿)”?还是学“米(米芾)”?又或是学碑?
    你如果说我练我自己的功夫、写我自己的字体、画我自家风格。只怕就要被取笑,说你
“没有师法古人”了。
    想到这个,虽然昨天下午,全家老小都走了。我还是耐心地守在罐子旁边,希望由两只
小虫的交战中,悟出什么大道理,而自创一家门派,留名武林,或流芳画史。
    只是,从下午四点进场,到七点,我吃晚饭,它们前后交手不过四次。每次都是突然冲
刺、猛然后退。而后,天黑了,两个家伙的眼睛也变为黑色,居然各自转开,好像要上床睡
觉了。
    洋人说得好,“如果你打不倒他,就加入他!
(If you can not beat him,join him!)”这两个家伙,大概彼此领教了实力,英雄惜英
雄,打算均分天下了。
    我不再存什么奢望,也就迳自去看电视。看完电视,见它们还是那样。便关灯,去睡
觉。
    清晨五点,想必外面很冷,暖气又动了。女儿的床,正对着出气口,大概有灰尘吹出
来,小丫头开始打喷嚏,把我也惊醒了。
    为她擤了鼻子,喷了一点抗敏感药,又开了空气过滤器。觉得肚子有点饿,去厨房倒了
杯牛奶。
    一边喝,一边走进书房,看看有没有“传真”进来。
    瞄到桌上的玻璃罐,安安静静的,想必两只螳螂都在作大梦,把灯点亮,又看看。
    再造还是各据一方。可是那一只,那只比较大的客人,为什么仰着躺?四条腿还不断向
上挥动。
    我再靠近一点。倒吸一口凉气——
    它,它居然身首异处,连肩膀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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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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