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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柳晴花明·绝处逢生
    蔫土匪
                      十一月四日
    虽然昨天夜里四点才睡,早上却十点就醒了。走出卧室,屋子里静悄悄的,拉开冰箱,
连牛奶都没了。想到昨晚老婆说今天要带三位老人家一起去买菜,中午顺便带汉堡回来。
    只好又回去睡,睡不着,躺在床上想心事。想派蒂也一样没有食物,兀自攀在罐口的纱
布上不知道是否也在睡觉?或在想心事?
    当所有的虫子都死光了,作为一只螳螂,就算能不饿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许多人都“耻为天下第二名手”,不为冤仇,也无宿怨,只因为你是可以与我争雄的
人,为了证明我最强,我就要跟你斗,把你解决,从此确认我是“东方不败”。
    看看派蒂,她的屋子里满地的虫头、虫肢,每个进来的昆虫,就算跟她差不多,甚至比
她还高大,都死在她的手下。她证明了自己是“东方不败,只是这“不败”,又如何。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或许正是描写这种人的心理。两个抢匪,连手出击,抢
到了金银财宝;当天晚上,虽然四野无人,敌人全都死光、跑光了。两个人相对,反而睡不
着——各自防着对方。
    那些超级强国也一样,唯恐敌方先发动核子攻击。便联合盟国,处心积虑地冷战,用尽
办法分裂敌人。拆掉他的核子弹头、移开他瞄准的同标、甚至降下他的旗子、害死他的人
民。只是,当这目标达成,原来的盟友又可能成为了新的“令我寝食难安的敌人”。
    所以这世上的武器永远禁不了。国要与国斗、族要与族斗、人要与人斗、一家人也要争
斗。各种动物、昆虫,更在进化中不断改进防御和攻击的能力。防御自己被别人猎杀,也攻
击别人、猎杀别人。就算人类,原来强大的“犬齿”退化了,不再能狠狠地咬,但从另外一
个角度想,人是用大脑改进猎杀和防循的技巧。不再当面斗刀斗剑,并不表示变温柔了,而
是避免了正面的肉搏,却在按钮时,能更狠毒地置对方于死地。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是“适者”?适者是禁得起被杀,又懂得去杀的生物。
    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只怕非但不能造成物种的进步,而且会造成退化。
    原产模里斯的“渡渡(Dodo)”,因为生活在没有天敌的小岛上,明明可以是会飞的鸽
子,却长得又大又胖,胖得飞不起来,胖得被后去的欧洲人一一杀死,杀得绝种。多少原始
民族,原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当文明人跟他们接触,他们就大量死亡,只因为
接触到过去从来不会面对的疾病。如此说来,生物的进化应该感谢竞争;更露骨地说——应
该感谢“杀”与“被杀”。
    派蒂是杀手,是天生的杀手。你看,她独自在罐子里,虽然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依然转
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凡猎杀型的动物,都擅长挨饿,因为素食到处都有,荤食却要靠运
气。猎杀的动物在饥饿时非但不会“韬光养晦”,反而更为凶暴。胃囊空了,头脑更为清
醒;身体瘦了,速度更能加快。也正因此,它们捕杀的力量会变得更强。
    人也是猎杀的动物。要跟人谈生意,千万别在他饥饿的时候。吃饱了什么都好谈,饿肚
子最容易冒火。同样的道理,也不要认为那些不如意的人比较温驯,他们能咬的时候更敢
咬,他们吃的时候能不吐骨头。所以孔子会说“小人穷斯滥矣”。西方更有一句名言——
“谨防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现在的派蒂真是一无所有了,她的肚子已经缩得小小的,真难想像当年,“一次杀七
个”时的伟岸豪情。但显然她是更警戒了。昨天下午我把她放在桌子上,当我太太从容厅远
远走过去的时候,她居然盯着看,还曲着双钳,作成一副要攻击的样子。敢情她饿得想吃我
老婆?真是“癫虾膜想吃天鹅肉”。
    想到“天鹅肉”,我心一跳。对!虽然找不到外面的虫,但喂她吃一点猪肉、牛肉总可
以吧!
    正好老婆买汉堡回来,我就一边吃汉堡,一边分了些牛肉给派蒂吃。
    怕被她钳到,我特别拿了一支牙签,插着一小块牛肉放在她面前。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味道,她虽然作出攻击的样子,却没有行动。我猜她是不爱“文
的”,爱“武的”。谁都知道螳螂不吃死的东西,否则现在罐底还有那么多虫尸,她早可以
捡起来吃。
    螳螂就像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在落难之际,也不向人乞食,甚至你施舍它,都要作出
向它“上贡”的样子,使它有“尊荣感”,它才会接受,这也好比“打政治球”,你即使要
让对方,也得装作接不到的样子,否则非但得不到友谊,还会伤到对方的自尊。
    于是我收回牙签,重新调整姿势,左摇右晃地向派蒂逼近,看她举起武器要攻击了,又
突然闪开,摆前摆后地作成飞翔躲避的样子。她果然精神大振,站稳脚步,跟着我牙签上的
牛肉,摆动她的上身。出手了!天哪!真快,我的牙签空了,牛肉已经到了派蒂的手里。
    但是她夹着肉,还没放进嘴,就又一松手,扔了。
    是由于味道不对?还是因为一到她手里,那牛肉没了我的操纵,派蒂觉得是死的,就不
感兴趣了?怪不得她要吃虫,昆虫有个本领,就是可以头身都被咬掉,只剩一小块躯体连着
一条腿,那腿都还会挣扎。
    为什么有些动物只挑活的、会动的吃呢?
    我想起“两个朋友和狗熊”(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的寓言故事。
逃不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狗熊看看,以为死了,就迳自走开。我以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事,但是由螳螂的习性看,如果我是小虫,遇到螳螂。或有一天我去外星球,遇到一个特大
的螳螂,我岂非只要不动,就能逃过一劫吗?
    也怪不得许多虫会装死,尤其是甲虫类,常常你一碰它,它就直直地掉在地上,而且仰
面躺着,一动也不动,等你不注意,突然六肢乱摆,一翻身,飞了!
    美国小孩在玩耍时常说“扮只负鼠(play an opossum)”,意思是“装死”。据说那
“负鼠”一碰到人抓它,就会装死。我相信无论甲虫或负鼠,它们都不是存心装,而是与生
俱来地会昏倒。这“昏倒”使它们世世代代度过许多劫难,也渐渐发展为本能。许多人(尤
其是女人)遇到大的打击,会昏倒,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想想,“痛不欲生”和“不
省人事”,当然后者对身心的伤害较少。
    我决定改变方法。
    第一,我去冰箱拿了一块小小的生牛肉,因为生肉较接近昆虫肉。而且生肉比较有劲,
不像汉堡牛肉,一碰就碎。
    第二,我扔掉牙签,换成镊子。因为镊子夹得紧,而且当派蒂抓住的时候,我还可以不
放手,跟她搏斗,免得她失去了兴趣。
    看吧!她果然兴趣大增,开始忽前忽后地跟我战斗起来。我还故意用肉去撞她,把她撞
到地上。她一跃而起,接着冲过来,又跟我的镊子打成一团。
    她一定心想,天哪!遇到平生最大的敌手,她也一定会非常兴奋,哪个英雄不会为“棋
逢敌手”而高兴呢?如果天天跟庸才交手,不但会觉得没意思,只怕久了,自己也会变成庸
才。
    在和派蒂交手中,我才了解她的力气有多大。过去听说蚂蚁力量大,能搬运比它身体大
十几倍的东西。但我想,螳螂的力气更大,大到我居然得费一点力气,才能把她拉到嘴边的
生牛肉、硬扯回来。
    也怪不得“螳臂当车”,螳螂是因为力量超强,而有了超过其他昆虫的自信。当然它也
可能是超笨,见木不见林、见轮不见车,甚至只见眼前的一小块轮子,而见不到整个车轮。
如同现在,派蒂敢跟我斗,因为只看见会动的镊子和肉,却忘了我这个人。
    我又想到了狗。我猜螳螂的个性说不定也像狗。
    狗对人吠,不是因为它强大,而是因为它怯懦,(可以手摸地,免得它以为你要捡石头
打它。)轻轻对它说话,它八成就会摇尾巴了。
    提到“蹲下来”,大概养狗的人都会发现,狗很喜欢看人蹲。因为人蹲下来,变矮了,
就成了与它平起平坐,在它眼里,也变成了一条狗。
    “狗眼看人低”。最起码,它们希望看你“低”。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狗其实自以为跟人是一样的。它们是“狗眼自视高”。它一方面
有一种自卑,又一方面有自大,是“自卑的自大”。
    以前在报上常看到在某温泉区,有“狗与女人”的表演。那种狗被抓之后,多半被拉到
空旷处,被一枪正法。大家都说这种狗经过训练,或喂了“春药”。其实我看,狗本来就会
对人有邪念。当我少年时,亲眼见到邻居家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玩,她家的狗居然从
后面攀上她,露出一副丑态。你说,它如果不自以为与人同类,可能如此做吗?
    派蒂显然也如此。我发现与其说她是天生“嗜杀”,不如说她是天生的没有安全感,当
你在她前面飞来飞去,给了她威胁,她要杀你。相反地,当你不动,让她安心,她也就不会
动。
    “主动的杀”、“不安的攻击”与“怯懦的防卫”,常常是一件事。如同“杀是为了
吃”与“杀是为了免得被对方杀”,是一体两面的事。
    当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长辈骂人“蔫土匪”。有一天我问我老娘,那是什么意思。她
举了个例子说:“在土匪当中,杀人最狠的常不是看来最壮的,而是那种有点像大姑娘,很
害羞,不太说话的男人。平常在土匪窝里总拿这种人开玩笑,但是到出去抢劫的时候,最杀
人不眨眼的,反而常是这种人,这种看来像‘蔫花’的土匪,就叫‘蔫土匪’。”
    我开始怀疑“杀虫不眨眼”的派蒂,正是“蔫土匪”。她不是因为强,而是因为弱。在
内心深处的自卑与怯懦,以及怕被人瞧不起的一种特殊心态,使她受不得一点气、留不得人
在她身边。她唯恐别人半夜取她性命,于是先下手为强,杀尽能与她为敌的一切对手。包括
她的朋友、她的亲人……
    派蒂今天吃饱了,而且吃的是牛肉。我相信她是有史以来,第一只吃到牛肉的螳螂。
    “螳螂想吃牛肉”,不再是梦想。在我手上,能成为理想,而且可以实现。跟对了主
子,哪只螳螂吃不到牛肉?哪只癫蛤蟆又不能吃到天鹅肉呢?
     
肉靶
                      十一月五日
    女儿放学了,带回一本螳螂书,说是老师去图书馆借来给她的。
    “老师怎么知道你养螳螂?”我问。
    小丫头一翻白眼:“老师当然知道,全班都知道我的宠物叫派蒂,我过生日的时候还要
把派蒂带去给大家看。”
    我心想,“你过生日是明年一月底了,到时候派蒂早死翘翘了。”但怕小丫头伤心,没
敢对她说。
    女儿学校有个惯例,就是平常不准带自己的宠物到学校,只有生日那天,宠物可以带去
班上一起庆祝。
    宠物在小孩心里,有时候比父母还大。道理很简单,每个孩子都有天生的父性、母性,
宠物是他们的小孩,一个人爱自己小孩本来就会比爱父母为多。所以学校老师不但尊重学生
家长,还要尊重宠物,无论学生过生日带来的是晰蝎还是蟒蛇,老师都要为那宠物一一介
绍,十足当个“贵宾”来对待。
    据说宠物还有个好处,就是当小孩“赖家”,不愿上学的时候,老师可以和家长一起骗
小孩,说“你的宠物想看看你的学校”。小孩子总是瞪大眼睛,信以为真。自己不读书还可
以,宠物要读书,拼命也得送去学校啊!于是高高兴兴带着宠物去上学。
    只是我想,如果孩子天天说宠物要去上学,怎么办?这不是又违背了他们平日不准带宠
物的规定了吗?
    小丫头扔下书包就坐在沙发上看螳螂的书,书名是《祈祷螳螂》(Praying Mantis)》
大概螳螂的种类很多,对于平常看到的这种会把两个前肢屈起来,像是祈祷的螳螂,洋人就
管它叫“祈祷螳螂”。
    多有意思啊!明明那祈祷的手势,是为了准备猎杀;那祈祷用的手,正是杀的利器;又
明明是只阴狠毒辣的虫子,却称它为“祈祷螳螂”,不是太讽刺了吗?
    不过想想,哪一只祈祷的手,不是杀生的手呢?就算真不杀生,也可能拿起刀枪打一场
“圣战”。每一场大屠杀的战争,在自己的眼里都可以是“圣战”,最起码那是冒生命危
险,来保护自己家小和理念的一场战争。
    心里有“圣”,外面有“战”,就是“圣战”。两军对峙,各自磨刀霍霍,各自慷慨誓
师,各自祈祷自己的神祗,保佑自己成功,以彰显神的公义。
    只是,那两边祈祷的可能是同样的神。
    还是《老子》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子的观念里,“仁”不像儒家
想的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那“仁”反而是“不仁”。既然“仁”,就“爱”;既然
“爱”,就会“偏私”。对于整个宇宙而言,偏私是不好的,反而不如让万物按照它们的自
然去成长、云杀戮、去物化。
    所以从老子的观点,违反自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不对的。只是进一步想,人既然活在自然
之中,违反自然这件事,不也是一种自然吗?你可以破坏水土、乱垦乱伐,然后河川变短,
一雨成灾,把你毁灭。你也可以破坏臭氧层,然后温室效应、冰川融解、土地缩小、庄稼荒
芜,把你摧毁,或使你反省、改正。到头来,宇宙还是宇宙。只是盈虚消长而已,根本没什
么大的变化。
    前些日子《纽约时报》报导,美国中西部的“橡树平原”严重退化,造成各种植物、动
物和微生物的生态改变。你知道最后归咎给谁吗?归咎于人们太努力防火了。由于没有天然
的火灭作“定期清理”,使生态系统被外来的物种霸占,使原来当地的自然景观整个改变
了。
    这不也证明了人们“强加的力量”,也就是人们的“仁”,反而对大自然,成为了不仁
吗?
    总之,你保护了可爱的“海獭”,就保护不了稀有的“鲍鱼”,因为海獭平均一天要吃
七只鲍鱼。你保护了麋鹿,就保护不了草原,麋鹿吃光了草,到了冬天,还是一群群饿死。
    都市里的鸽子,是“和平”与“仁爱”的象征,但是连梵蒂冈都发现不能再让鸽子这样
繁殖下去,而采取了“节育”的手段。乡村里的大雁,是过境的候鸟,但是美国最近竟也有
地方不得不有计划地射杀,还把雁肉拿去济助穷人。
    你说什么叫“仁”,什么叫“不仁”?什么叫“战争”,什么又叫“和平”呢?
    天杀万物,天也养万物;万物杀万物,万物也养万物。如此说来,这螳螂作祈祷状,且
在你虔诚礼拜的时候,出手抓你、出言骗你、为你“开眼”,要你“供养”;然后将你吞
下,不也是一种仁吗?
    “把书借我看好不好?”我对女儿说:“那么深的英文,你又看不懂。”
    “我看得懂。”她居然继续举着看,还转来转去,不让我从旁边偷看。
    大概这就是年轻,像一扇门,对外开着,随时都可以冲出去海阔天空地跑一圈。每次我
拿起英文书,都觉得好重,除了书重,心情更重。觉得人老了,还流落番邦,读番文、教番
人。每次看到电脑,也害怕,觉得冷冷硬硬,像是独目巨人。儿子却说他上了网络,好像面
对一整个世界。
    美国小孩不晓得是不是都这样开始自己读书、读自己的书,管他懂不懂,只要能认
ABC,就抱着猜;猜到了,便十分兴奋。结果愈猜愈多,自然就通了。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曾几何
时,我们的教育变得那么僵化,背人名、背年代、背条约、背文法,愈背愈伤心,好像背了
两百年祖先的血债和冤屈。好像发现一部中国近代史,竟是一部中国西化史。
    女儿的老师知道她养螳螂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才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老师居然规定每天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写日记。
    你想想,那么小的娃娃,能拼出几个字?写出什么屁文章?可是老师照样津津有味地
看、津津有味地改。
    她改,不是改拼错的字和用错的文法,而是加上一些“呼应、叫好”的句子,譬如我女
儿写“昨天我把两只虫放进螳螂笼,一只跳、一只爬。”
    老师就写“那真是个精采的昆虫秀。”
    又当我儿写“昨天我给我的螳螂两只小虫,它抓住一只,又试着抓另一只,被那只跑掉
了。她又抓到,于是一手一只,它得到两只。”
    老师不但不讲“贪心”,还说“那你螳螂有了一个大餐。”
    这使我想起我小学三年级时,写了平生第一个剧本,钉成一本书的样子,十分得意地拿
给老师看,老师看了第一行,就说:“你写你坐火车去阳明山?”
    “对!”我笑着答。
    “对个屁!阳明山根本没火车。”
    我正想自己小时候,女儿突然大叫起来:
    “爹地!我们为什么不喂派蒂吃蟋蟀?”
    “我们喂了啊!前几天那两只黑黑的、会唧唧叫的,就是蟋蟀呀!”
    “那我们为什么不再喂?”
    “抓不到啊!”我说:“天冷了,没有蟋蟀了。”
    “有!”女儿指着书大叫:“书上说有。”
    “不可能!”我借机会把她手上的书抢过来:“我看看。”
    书上一大堆照片,全是螳螂,大概作者也是养了只螳螂,并从头到尾细细观察它的生
活,我翻到女儿看的那一页。印一只大螳螂,正抓在一只小蟋蟀。旁边写着——“如果你找
不到虫喂它,可以去宠物店买蟋蟀,那是螳螂最爱吃的。”
    “对呀!”我也叫了起来,为什么没想到呢?宠物店里的一些鸟啊、蛇啊,都要吃虫,
它们一定有。
    我是一个常去宠物店的人,尤其以前养亚玛逊鹦鹉的时候,更是常去为鸟买食物、维他
命和玩具。这次养了派蒂,居然一次也没去,是因为我认为螳螂不是正规的宠物,不可能找
到什么与螳螂有关的东西。
    一边笑自己迂,一边拜托老婆开车,送我去宠物店,小丫头也兴奋地同行。
    宠物店离家不过五分钟,落地玻璃窗上总是贴着减价的条子。譬如一只小鹦鹉九毛九分
钱。
    这不是笑死人了吗?便宜到可以买一大堆来“炸小鸟”吃了。其实这是一种“设局”,
先让你贪便宜,买到两只小鸟,再要你买笼子、买食盒、水盒、谷物、维他命、鱼骨粉。整
个搞下来,五十块美金也不止。更可怕的,是当你养上一阵,愈养愈爱,于是为鸟买玩具、
为它换大笼子,渐渐变成店里的常客,不知不觉奉献更多钱。
    我推开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发怔,看到我,耸耸肩,说:“一屋子
宠物,就是没人。”接着不断叫“哈罗!哈罗!有人在吗?”
    里面立刻传来好几声“哈罗!哈罗!有人在吗?”不是人,是大鹦鹉装的。接着发出一
长串哈哈大笑的声音,跟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
    想必每次它这么说,顾客都会笑,所以它学会说完“哈罗!哈罗!有人在吗?”就笑。
    也许大鹦鹉有传话的作用,才学完我们的说话,就冲出个年轻人。先收了那高大男人的
钱,又问我要什么。
    “你有没有……有没有OO”大概有些紧张不好意思,我一下子居然忘了蟋蟀的英文名
字。
    “Cricketo”女儿接上了话。
    “哦,要几只?”
    “几只?”我又怔了。到底买几只呢?“一只多少钱?”
    “五分钱!”
    “二十只吧!”
    “吃得了那么多吗?”他居然歪着头问我:“喂谁吃?”
    “螳螂!”
    “哇!”他怪叫了一声,说:“五只就成了,活不长的。”
    “活不长?”
    “对不起!你别误会,我是说蟋蟀活不长,三、五天就死了!”
    我心想,奇怪!我那只母蛐蛐为什么活那么多天呢?不过立刻改口:“好!五只。”
    他往后走,我好奇,跟了进去,女儿也像尾巴一样,跟着我。
    路很窄,两边全是笼子,有兔子、大竺鼠、大蛇、晰蝎、变色龙、热带鱼、白老鼠、野
鼠和各种小鸟。
    他一直走,走到后面放珍贵鸟的玻璃屋,蹲在地上,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浅褐色的
蟋蟀。
    他抓了五只,放迸长长的塑胶袋里,还往袋子里吹了口气,再用像皮筋,把袋口绑紧。
交给我说:“两毛五。”
    我一路走回柜台,一边不断掏钱,发现口袋里只有皮夹子中的一百块。如果我交给他一
百元,只买两毛五分的蟋蟀,未免太不像话了吧!只怕他还会以为我是用百元“伪钞”换
“真钞”呢。
    赶紧把蟋蟀交给女儿,跑出门,找停在路边等的老婆要两毛五。她也没有,交给我一张
二十块的。
    又走回店里,东看看、西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好买。女儿眼尖,居然看到两个粉红色
的塑胶盒子,外面贴着印了乌龟和鱼的图片:“我要那个!我要那个!给派蒂住。”
    盒子有圆有方,做得很讲究,上面有门,还有透气的小孔,四边则是透明的塑胶。我想
那盒子用处不少,就两个都买了,并当场把袋子里的蟋蟀倒进圆盒子。
    回家的路上,女儿抱着塑胶盒,对着里面的蟋蟀说:“五只新宠物!”
    “马上就要被旧宠物吃了。”我说。
    “YUMMY!好吃!”小丫头作吃东西的样子,好像她变成了派蒂,开始吃蟋蟀大餐。
     
女人香
                      十一月七日
    “哇!螳螂还活着啊!”儿子从学校回来,进门看见派蒂,就叫了起来:“而且住进这
么漂亮的盒子里。”他把派蒂的新家举起来看:“噢!日本制。哪里买的?”
    “宠物店买的。”我说。
    “这么讲究,怪不得活得长,大概有一百岁了吧!”
    他大概是想到以前我给他养的那只螳螂,住在鞋盒里,只活过暑假,就死了。所以对妹
妹的这个宠物,受到如此礼遇,有一点吃味。
    “我也不晓得应该算几岁,应该很老了。”我说:“住得好,光线好,是原因之一。更
重要的,是吃得好。”
    以前他养螳螂的时候,也就像他妹妹的年岁,每天放学,我带着他,手里拿着筷子,在
人行道上到处找大蚂蚁,引得好多邻居奇怪,还以为中国人有这样“野餐的方法”。
    “她吃什么?”儿子伸手进去逗派蒂,被狠狠钳了一下,叫了起来:“好凶!”
    她当然凶,她吃各种蜂,现在没蜂了,就去宠物店买蟋蟀。”我给他看装蟋蟀的瓶子。
    “其实我那只螳螂是吃坏东西,死掉的。”儿子歪了头:“你不记得吗?我们喂它吃了
一只蝉,它吃完,身体变成咖啡色,就死了。搞不好,是撑死的。”
    “其实以这种螳螂的身材,根本没有资格吃大蝉,要不是在小盒子里,我们抓来给它
吃,我也不认为它有力量抓得住蝉。‘螳螂捕蝉’只是作比喻,根本不实际。”我说:“所
以我也不喂派蒂吃蝉。”
    儿子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去了。不久,又碰咚碰咚地冲下来。
    他才进书房,就带来一股怪味道。
    “搽了什么香水?”我骂他,他知道我对很多香味敏感。
    “没有搽香水,是它!”指了指他自己的手,手上拿了一个胶条,放在我前面。不再是
香,成为臭,原来胶条上黏了一只奇怪的虫子,是那虫子发出怪怪的味道。
    “怎么办?怎么办?”他摇着手上的虫子:“要不要喂派蒂吃?”
    我指了指桌上的镊子,叫他自己处理。
    他坐在地毯上,用镊子夹虫,一边夹,一边大叫:“臭死了。”
    连在厨房里的岳母,都好奇地走来问是什么怪味道。
    “临时的,还是臭的?”我问她。
    “说不上来。”
    虫子才丢下去,派蒂就一个箭步,上去抓住吃了。我捂着鼻子过去看,觉得这虫有点像
“天牛”,但触须短,身上又没有斑点。跟天牛一样,它也有个小小的头。上半身是黄褐色
的,翅膀是黑色,而且很奇怪地在背上形成一个“X”的图案。
    儿子守在派蒂旁边,忍着臭味,看她吃。对于在这个萧条的季节,能抓到一只虫,又是
在他屋里抓的,似乎有点得意。
    孩子难得对家奉献,有时候,做了一点事,他自己都会兴奋,包括抓虫子这件事在内。
    他上楼了,没多久,又跑下来,又抓了一只同样的,也又喂派蒂吃了下去。
    再上楼,没多久,再抓了一只下来。
    我开始操心:“你好好查查,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太久不在,什么地方漏了水、出了毛
病?怎么一屋子都是这种怪虫?”
    他没回楼上查看。倒去翻书柜,找出Time一Life出版的《病虫害
(Pests and Diseases)》,查了半天,大叫一声:“有了!是‘南瓜虫
(Squash Bug)’,冬天喜欢藏在配叶,或躲进屋里。会发出臭味。我都是在窗缝里抓到,
它们一定是要躲进来过冬。”
    我稍稍放下心。告诉他,后抓到的虫,就放在塑胶袋里,不要一次都喂给派蒂,简直臭
死了。
    想想!接连吃了两只,派蒂每次咬开那“南瓜虫”的肚子,里面就流出绿绿臭臭的水,
整个屋子都臭了。
    晚上,有朋友来。一进门,就仰着脸吸气,问:“什么味道,好香!”
    “香?”我一怔。
    “是啊!是不是刚剪完草?是草香。”
    我笑了起来,带他看那虫,打开塑胶袋,他跳着逃出书房。
    半夜,我睡不着,起来喝牛奶。找开卧室门,迎面扑来一阵清香,真像春天刚剪完草的
味道。
    使我想起麝香,中药行里的麝香,臭得令人欲呕。还有我吃过的一种来自东印度,叫做
“Valerian”的草药,臭得像是多年不挖的阴沟水,即使把那药瓶紧紧盖住,并放在抽屉的
深处,都有臭味透出来,使我最后不得不把它扔掉。
    我后来查书,说Valerian是阿拉伯、西亚洲和欧洲人常用的一种“香料”。
    于是我想,这“南瓜虫”是吃足了我院子里的花草,把花草的香味浓缩,成为它那绿绿
的体液。
    这小小的臭虫,其实是个香虫,连我的派蒂吃了,都散发出一种特有的“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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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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