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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情
    你可能固恨而停止
    但绝对固爱而漂泊
    即使人不漂泊
    心也将随着你的爱
    漂泊
    漂泊
    漂泊
    漂泊
     
    我疑惑那是面对生,抑或面对死的挣扎?
    是为了自己的继续生存,而求生?
    还是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愿每个漂泊者都不孤独
     
    1989,我四十岁的那年,生命突然有了极大的转变——在儿子已经将进大学的时候,又
添了个女儿。
     
    妻临盆前,许多朋友都警告我:“虽然医院准许丈夫进入产房,但是为你自己好,也为
了对太太保有一分神秘感,你千万别去!”
     
    但我还是去了。在听见妻子哀号时,忍不住抢过一件消毒衣穿上,冲迸产房。
     
    于是,我经历了终生难忘的一幕,看见妻子颤抖着、扭曲着,咬着牙,深深地吸气,再
用那口气把脸孔挤成一团猪肝色。抓着她抖动而冰冷的双手,在她每次换气深深地叹息中,
我慌乱失措了,有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我疑惑那是面对生,抑或面对死的挣扎?是为了自
己的继续生存,而求生?还是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产钳左比不对,右比也摇头,剪一刀不够,再剪第二刀,血流成盆,泪流如雨,妻的脸
色突然转为苍白,就在此刻,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啼器——我一生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我把血淋淋的孩子接过,送到旁边的小台子上,帮着护士挤眼药膏,眼皮滑溜溜地,拨
不开,护士大喊:“用力拨!伤不着的!你看头都挤成尖的,过几天也就会恢复正常!生命
如果不坚韧,怎么有资格来到这个世界!?
     
    搂着那紫红色的小东西,看她不停地嚎哭、挣扎,我突然对生命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
动:
     
    “上帝创造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
着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间,先创造了母爱,上帝本身就是爱,这世界也就是由爱所凝
结!?
     
    确实的,随着小女儿的成长,随着自己不断付出爱,身体里好象有一个荒废已久的爱的
“水龙头”,愈使用、愈通畅,源源不绝地倾泻而出。
     
    我的画风变了!在过去的凄冷荒寒中,加入明亮的调子:洗衣服来的女孩、雨中垂钓的
少年、遍地的黄花、满池的新绿,都成为描绘的题材。
     
    我的文风也变了,从过去的唯美派、田园派,发展出一种温馨的笔触。对社会的关怀提
升了,对亲情的体察敏锐了,感情则变得更为脆弱。过去对小孩不太注意的我,现在居然会
去关怀每个见到的孩子,觉得他们个个可爱,哪个孩子不是在母亲和他自己一番生死的挣扎
之后,来到这个世界呢?
     
    他们的额上都写着爱!
     
    我甚至对小小的种子,都怀有一分虔敬与尊重,它们不都代表着生命吗?不也都是花朵
们爱的结晶吗?把它栽下去,它就代表着未来的元限——无限爱的绵延!
     
    对父母的爱、子女的爱、植物的爱、昆虫的爱、石头的爱、山水的爱、故园的爱、全人
类的爱,忽然之间,全被唤起。直到我秋天返台前整理旧稿,才惊讶居然在不自觉的情况
下,完成了这许多爱的篇章。
     
    书名“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可以有多重的解释。从被爱所创造,到这个世界来
漂泊,乃至为心爱的事业,心爱的人,而不断追寻。
     
    有多少父母年轻时为了爱子女,希望他们能进入好学校、交到好朋友、吸到好空气,而
不停迁移?年老时又为了舍不得子女,千里迢迢漂泊到地球的另一边!
     
    生命是什么?
    生命是爱,爱就注定了漂泊!
     
    爱是绝对的,没有尊卑大小和品质之分,即使小动物的爱,也当被尊重;即使最平凡的
人,也能拥有伟大而无私的爱的胸怀,如同那位躺在路边的浪人所呼喊的:
     
    “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
     
    我爱这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愿我们的爱,都能如此无私地扩大、延伸下去!
     
    愿每个漂泊者都不孤独!
     
    深情八帖
     
    于是:
    我们乘着爱的船
    渡过忘川之水
    漂泊到这个世界
    漂泊过爱的一生
    又载满舍不下的爱
    漂泊到来世……
     
    渡过忘川
     
    婴儿为什么总是喜欢被摇呢?
     
    美国的玩具店里,有电动的婴儿摇篮;爱斯基摩人的冰洞里,有毛皮缝制的摇床;连去
九族文化村,都在山胞的房子里,看见藤子编成的摇篮。
     
    是在母亲的腹中孕育时,浮游于羊水,像是在水中摇荡,所以出生之后,‘摇’能唤起
胎儿的记忆?
     
    抑或在我们的前生结束之后,必要渡过‘生之川流’,饮过‘忘川之水’,才能进入今
生,所以那摇,能唤起川流的回忆?
     
    那么,当我们祝每一位孕妇顺产时,也蹲下身,对那腹中的小宝宝,说声‘一帆风顺’
吧!
     
    每一次,摇宝宝入睡,我都这么幽幽地想……。
     
    生之港
     
    婴儿人睡前,为什么总爱哭呢?
     
    她哭着、喊着,甚至又踢又的,难道在那餐梦中会有恶魔出现吗?
     
    抑或她怕跌回浑浑渺渺的忘川,又被注生娘娘带走了呢?
     
    她必是有着以前的梦魇吧?!所以不愿入睡,在疲困的边缘挣扎着,直到撑不下去。
     
    然后,她就笑了!
     
    再不然,先咧咧嘴,作个哭的表情,又嘴角一扬,笑了出来。
     
    于是我猜,必是在忘川的边缘,知道自己已经安抵‘生之港’,不会再被遣送出境,而
破啼为笑吧?
     
    第一次,看宝宝入睡,我都这么幽幽地想……。
     
    向你流去呵,向你流去!
    以这一湾清浅蓝蓝的夜空向你流去!
    今夜我是鸥、我是雁
    我是来自南国的一条
    小小的船!
    载着椰子涛、榴莲香
    还有一舷
    海水的蓝!
    向你流去呵!
    向你流去!
    上到我的小小的船
    载你去一个梦幻的城……
     
    小小的船
     
    收拾东西,找到一首学生时代写的情诗,其中的‘你’,该是个可爱的少女,而我则是
那小小的船。
     
    多么罗曼蒂克,少男的情诗啊!
     
    可是如今望着怀中的娃娃,又多么地迷惑,觉得二十多年前的那首诗,竞是为这初生的
女儿写的!
     
    于是我的双臂,变为那只小小的船,而女儿则成了小船的乘客。
     
    每一次哄娃娃入睡,我都唱自己少年时写的这首情诗,觉得很贴切、很温馨……。
     
    孩子多高了?
     
    亲戚打电话来,问我小女儿的身高,想了又想,我说:“我不知道也!离开纽约三个
月,小娃娃长得快,心里没个准了!”
     
    挂上电话,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落寞。倒不全为了想女儿,而是又回到初抵美国的那一
年。
     
    一个中国餐馆的大厨,送来整桌的菜,鞠躬又鞠躬地,勉强坐下来:
     
    “对不起,早该来看您了。只为住在医院里,出不来!”他用右手摸了摸左腕的绷带:
“从跳船那时算起……。在餐馆晨做了七年的炒锅!锅重啊,拿久了,手腕都坏掉了!”转
头看见我桌上儿子的照片:“离开家时,我的孩子也这么大。前些日,给孩子寄了衣服去,
太太写信来,说太小了!怨我连孩子多高都不知道。快跟我一样高了,居然还寄童装回
去……。”他沉默了一下,低头深呼吸:“这边餐馆老板跟律师勾结,我的居留还不知要等
到哪一年呢!”
     
    三个月跟七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突然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刻,有了更深的落寞……
     
    妈爱丑娃娃
     
    自从外号叫“白玉娃娃”的孩子,定时被带到小公园来,原本在那儿聚集的妈妈,和她
们的小奶娃们,就突然不见了。
     
    不是不见,只是大家都换了时间,避开跟白玉娃娃站在一块儿。
     
    “那孩子太漂亮了!真像是白玉雕的。浓浓的眉毛,线条鲜明;下面一只大得出奇,又
只见黑,不见白,像湾深水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小嘴旁且挂着两个深深的酒涡!怎么世上
最美的全长到她一人身上去了?!我们娃娃两只眼睛,都不如她一只大!”
     
    每个妈妈心里都这么说。有时不小心遇到白玉娃娃,也止不住地夸赞。那是忍不住,自
自然然,不得不赞叹的。只是跟着便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连回家之后,都要对着自己的娃娃
左看、右看、叹口气:“为什么比人家的白玉娃娃差那么远?”
     
    这种不平,大约持续了两、三个月。突然妈妈们不再躲避了,她们甚至选定白玉娃娃出
现的时间,抱着自己的宝宝去。
     
    她们且故意靠着白玉娃娃坐着,看看白玉娃娃,又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手里搂得更
紧、亲得更重、爱得更深:
     
    “你虽比不上白玉娃娃,但妈妈疼你呀!妈妈爱你呀!你好伟大,让妈妈爱!妈妈好伟
大,一心爱自己的丑娃娃!”
     
    爱得心慌
     
    “自从有了小孩,我在巷子里开车,就放慢了速度,总觉得可能会有幼童,从旁边冷不
防地跑出来,而那个幼童或许正是自己的孩子!”一个朋友歪着头,像是喃喃地沉思:
     
    “可是我的孩子才八个月大啊!刚学爬,怎么可能上街跑呢?我却觉得满街的孩子都变
成她了,好多好多可爱的小东西,摇摇摆摆地走着!摇得我心好慌,所以,所以……”
     
    “所以了老半天,他突然脸色一正:“我不打算开车了!?
     
    家要怎么写?
     
    在东亚美术概论的课上,介绍中国文字,有个学生突然举手:
     
    “‘太’字应该是‘犬’字,有几个人会把狗扛在肩上?当然是牵着走,所以点子应该
在下面,不在上面!”
     
    “‘犬’字应该是‘宝宝’!”一个女学生说:“宝宝坐在肩上!”
     
    “那么‘家’这个字也错了,房子里有‘豕’不算家,那是农舍!”又有学生喊。
     
    我有些火大,叫那学生到前面来:“你说家应该怎么写?”我指了指黑板。
     
    “字!”她写了好大一个“字”:
     
    “‘字’才算是家,房里有孩子,是家!”
     
    烽燹中的小花
     
    忠孝东路上大排长龙。虽坐在冷气车里,仍然让外面飞扬的尘土、污染的空气,熏得直
要窒息。
     
    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她一岁左右的娃娃,快步从车缝中跑过街。她的姿势很
美、脚步很轻,有点像是舞蹈,左斜、右斜,又转个圆弧,一下子跳上街心的安全岛。
     
    那手中的娃娃高兴得咯咯咯地笑了,妈妈也笑,好象母子正在做凌霄飞车的游戏似地。
多么天真的娃娃啊!多么洋溢着母家的小妈妈啊!我却突然禁不住地想哭:
     
    凭什么我们能拥有这样美丽的母子?她们原本应该属于青青的草地、悠然的街道和闲静
的巷弄啊!那孩子天真的咯咯的笑声,和年轻妈妈舞蹈般的步子,与这周遭的暴戾多么不调
和!
     
    那孩子正吸进足以致病的含铅废气,那妈妈正带她穿过一群非但不知同情与礼让,甚至
像要吞噬她们的车海啊!
     
    我看到一枝幽香的忍冬攀过荆棘,我看到一朵雏菊在烽烫中绽放!
     
    *******************
     
    从追求年轻的奔跃、
    肉体的激情、
    金钱的力量,
    到仅仅是“活着”。
     
    真好
     
    在大学生编校刊,见过许多同窗的好作品,内容都不记得了,唯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始
终未曾忘记——
     
    “年轻,真好!”
     
    在报纸副刊的女作家小说专辑里,看到一段动人的情节,倒不是其中对少女初历人事,
云雨缠绵的描写,而是那少女在激情时说的一句话:
     
    “有身体,真好!”
     
    一家人到佛罗里达度假,坐在海洋世界的湖边,看孩子挤在人群中跳草裙舞,阳光和
煦、海鸥翩翩,妻笑着说:
     
    “有钱,真好!”
     
    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自从大前年在纽约见过一面,便一直联系不上,挂电话过去,也总
是没人应,最近突然接到信,行间不再是干云的豪气,却满是人生的哲理,尤其临结尾的一
句话,震人心弦:
     
    “活着,真好!”
     
    从追求年轻的奔跃、肉体的激情、金钱的力量,到仅仅是“活着”。
     
    这,就是生命的历程吧!
     
    *******************
     
    当我们七老八十,
    有一天晚上老头子突然来了莫明其妙的兴致,
    伸手过去,
    摸着老太婆干瘪而下垂的乳房,
    老太婆一笑,露出了没牙嘴……。
     
    深长的爱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地走过,总是爱开黄腔的司机老林,突然歪头
若有所感地笑着说:
     
    “想想!当我们七老八十,有一天晚上老头子突然来了莫明其妙的兴致,伸手过去,摸
着老太婆干瘪而下垂的乳房,老大婆一笑,露出了没牙嘴……。”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开玩笑的话,只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并在心中自自然然地,勾出
一对风烛残年老人的轮廓。
     
    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老林早退休了,我也离开中视多年,但他的这段话,却常常在脑
海浮起。
     
    多么蕴藉温馨的画面哪!看来属于色情的描述,却显得那么纯真而感人。欲已经随着年
华的消逝而淡远,情像是深臧的醇酒般,变得更耐人寻味。使我想起不知哪位诗人有过这样
的句子:
     
    早已喝完的酒瓶
    依旧藏在柜子深处
    偶然拿出来
    砰地一声,打开瓶盖
    嗯!啊啊……。
    犹然是初恋时的芬芳啊!
    便又悄悄盖上
    塞回柜子的深处……。
     
    何其悠远、恬淡的爱!看似随着年轻时豪饮而尽的一瓶酒,按紧了盖子,放在心灵柜子
的深处,且在数十年后的某一个日子,偷偷地取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饮者!
     
    这,才是深长的爱!
     
    **********************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
    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
    听到啪地一声,
    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手臂上被打死的蚊子,
    和殷红的血迹……。
     
    父亲的画面
     
    人生的旅途上,父亲只陪我度过最初的九年,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却留下非常深刻的
画面,清晰到即使在三十二年后的今天,父亲的音容仍仿佛在眼前。我甚至觉得父亲成为我
童年的代名词,从他逝去,我就失去了天真的童年。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两三岁的记忆中,父亲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进门,就伸直
双腿,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爬上膝头,再顺着他的腿溜到地下。母亲常怨父亲宠坏了我,没有
一条西装裤不被磨得起毛。
     
    父亲的怀抱也是可爱的游乐场,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皮袄宽大的两襟之
间,我记得很清楚,那里面有着银白的长毛,很软,也很暖,尤其是他抱着我来回走去的时
候,使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一生中真正有“独子”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
     
    父亲宠我,甚至有些溺爱。他总专诚到衡阳路为我买纯丝的汗衫,说这样才不致伤到我
幼嫩的肌肤。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突然不再生产这种丝质的内衣。当父亲看着我初次穿上
棉质的汗衫时,流露出一片心疼的目光,直问我扎不扎?当时我明明觉得非常舒服,却因为
他的眼神,故意装作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母亲一直到今天,还常说我小时候会装,她只要轻轻找我一下,我就抽搐个不停,且装
作上不来气的样子,害得父亲跟她大吵。
     
    确实,小时候父亲跟我是一国,这当中甚至连母亲都没有置身之处。我们父子常出去逛
街,带回一包又一包的玩具,且在离家半条街外下三轮车,免得母亲说浪费。
     
    傍晚时,父亲更常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架着的小藤椅,载我穿过昏黄的暮色和竹林,到
萤桥附近的河边钓鱼,我们把电石句挂在开满姜花的水滨,隔些时在附近用网子一捞,就能
捕得不少小暇,再用这些小暇当饵。
     
    我最爱看那月光下,鱼儿挣扎出水的画面,闪闪如同白银打成的鱼儿,扭转着、拍打
着,激起一片水花,仿佛银粟般飞射。
     
    我也爱夜晚的鱼铃。在淡淡姜花的香气中,随着沁凉的晚风,轻轻叩响。那是风吹过长
长的钓丝。加上粼粼水波震动,所发出的吟唱;似乎很近,又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传来。尤其
当我躲在父亲怀里将睡未睡之际,那幽幽的鱼铃,是催眠的歌……
     
    当然父亲也是我枕边故事的述说者,只是我从来不曾听过完整的故事。一方面因为我总
是很快地人梦,一方面由于他的故事都是从随手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踏雪无痕”和“浪里白条”,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从父亲买的“儿童乐园”里读到的,那时候还不易买这种香港出版
的图画书,但父亲总会千方百计地弄到。尤其是当我获得小学一年级演讲比赛冠军时,他高
兴地从国外买回一大箱立体书,每页翻开都有许多小人和小动物站起来。虽然这些书随着我
十三岁的一场火灾烧了,我却始终记得其中的画面。甚至那涂色的方法,也影响了我学生时
期的绘画作品。
     
    父亲不擅画,便是很会写字,他常说些“指实掌虚”、“眼观鼻,鼻观心”这类的话,
还买了成叠的描红簿子,把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描。直到他逝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
间,每当我练毛笔字,都觉得有个父亲的人影,站在我的身后……。
     
    父亲爱票戏,常拿着胡琴,坐在廊下自拉自唱,他最先教我一段苏三起解,后来被母亲
说“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怎么教孩子尖声尖气学苏三?”于是改教了大花脸,那词我还
记得清楚:
     
    “老虽老,我的须发老,上阵全凭马和刀……。”
     
    父亲有我已经是四十多岁,但是一直到他五十一岁过世,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他的
照片至今仍挂在母亲的床头。八十二岁的老母,常仰着脸,盯着他的照片说:“怎么愈看愈
不对劲儿!那么年轻,不像丈夫,倒像儿子了!”然后她便总是转过身来对我说:“要不是
你爸爸早死,只怕你也成不了气候,不知被宠成了什么样子!”
     
    是的,在我记忆中,不曾听过父亲的半句叱责,也从未见过他不悦的表情。尤其记得有
一次蚊子叮他,父亲明明发现了,却一直等到蚊于吸足了血,才打。
     
    母亲说:“看到了还不打?哪儿有这样的人?”
     
    “等它吸饱了,飞不动了,才打得到。”父亲笑着说:“要倒了,它才不会再去叮我儿
子!”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听到啪地一
声,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手臂有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红的血迹……。
     
    ***********************
     
    我回家用肥皂不断地洗身体,
    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
    但洗下来的不是黑色,
    是红色,
    是血!
     
    别让自己更孤独
     
    傍晚,我站在台北办公大楼的门前,看见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有个黑人从后排的车窗向
外张望,我突然兴起一种感伤,想起多年前在纽约公车上见到的一幕:
     
    一个黑人妈妈带着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儿上车;不用票的孩子自己跑到前排坐下,黑人
妈妈叮铃当嘟地丢下硬币。但是,才往车里走,就被司机喊住:
     
    “喂!不要走,你少给了一毛钱!”
     
    黑人妈妈走回收费机,低头数了半天,喃喃地说:“没有错啊!”
     
    “是吗?”司机重新瞄了一眼,挥挥手:“喔,没有少,你可以走了!”
     
    令人惊心的事出现了,当黑人妈妈涨红着脸,走向自己的小女儿时,突然狠狠出手,抽
了小女孩一记耳光。
     
    小女孩怔住了,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望着母亲,露出惶恐无知的眼神,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出来。
     
    “滚!滚到最后一排,忘了你是黑人吗?”妈妈厉声地喊:“黑人只配坐后面!”
     
    全车都安静了,每个人,尤其是白人,都觉得那一记耳光,是火辣辣地打在自己的脸
上。
     
    当天晚上,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妻听,她却告诉我另一段感人的事:
     
    一个黑人学生在入学申请书的自传上写着:“童年记忆中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去找白
人孩子玩耍;我站在他们中间,对着他们笑,他们却好象没看见似的,从我身边跑开。我受
委屈地哭了,别的黑小孩,非但不安慰,反而过来嘲笑我:“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颜色。”我
回家用肥皂不断地洗身体,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但洗下来的不是黑色,是红
色,是血!”
     
    多么怵目惊心的文字啊!使我几乎觉得那鲜红的血,就在眼前流动、也使我想起“汤姆
历险记”那部电影里的一个画面
     
    黑人小孩受伤了,白人孩子惊讶地说:“天哪!你的血居然也是红的!?
     
    这不是新鲜笑话,因为我们时时在闹这种笑话,我们很自然地把人分成不同等级,昧着
良心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故意忽略大家同样是“人”的本质!
     
    最近有个朋友在淡水找到一栋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房子,前面对着大片的绿地,后面有山
坡,远远更能看到观音山和淡海。但是,就在他要签约的前一天,突然改变心意,原因是他
知道离那栋房子不远的地方,将要建国民住宅。他忿忿地说:
     
    你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去跟未来那些平价国宅的孩子们玩耍吗?买两千万元的房子,就要
有两千万身份的邻居!”
     
    这也使我想起多年前跟朋友到阿里山旅行,坐火车到嘉义市,再叫计程车上山。车里有
四个座位,使我们不得不与一对陌生夫妻共乘。
     
    途中他们认出了我,也就聊起来;从他们在鞋子工厂的辛苦工作,谈到我在纽约的种
种。
     
    下车后,我的朋友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跟这些小工说那么多?有伤身分!”
     
    实在讲,他说这句话正有伤他自己的身分!因为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正显示了他本身
的元知,甚至自卑造成的自大。
     
    我曾见过一位画家在美国画廊示范挥毫,当技惊全场,获得热烈掌声之后,有人举手:
     
    “请问中国画与日本画的关系。”
     
    “日本画全学自中国,但是有骨没肉,丝毫不储蓄,不值得一看!”
     
    话没完,观众已纷纷离席。
     
    他竟不知道——
     
    “彰显自己,不必否定他人!
    你可以不赞同,但不能全盘否定!”
     
    否定别人的人,常不能有很好的人际关系,因为他自己心里有个樊篱,阻挡了别人,也
阻碍了自己。
     
    有位美国小学老师对我说:“当你发现低年级的孩子居然就有种族歧视的时候,找他的
父母常没用,因为孩子懂什么?他的歧视多半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只是,我操心这种孩子
未来在社会上会变得孤独!”
     
    我回家告诉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发现这个社会不公平,与其抱怨,不如自己努力,去创造一个公平的社会。所
以当你发现白人歧视黄种人,一方面要努力,以自己的能力证实黄种人绝不比白种人差,更
要学会尊重其他人种!如果你自己也歧视黑种人、棕种人,又凭什么要白种人不歧视你
呢?!”
     
    正因此,我对同去阿里山,和那位买淡水别墅的朋友说:
     
    “我们多么有幸,生活在这个没有什么明显种族区别的国家,又何必要在自己的心里划
分等级?!小小的台湾岛,立在海洋之中,已经够孤独了,不要让自己更孤独吧!”
     
    ********************
     
    绝对的爱,一生能得几回?
    能爱时,就以全部的生命去爱!
    能被爱,就享受那完全燃烧的一刻。
     
    绝对的爱
     
    念大学的时候,有一位教授曾经神秘又带着几分得意地说:“你们要知道,今天看到的
漂亮师母,是我的第二任太太。至于第一个嘛!是家里在乡下为我娶的,不识字的婆娘,没
什么情感;所以一出来念书,就甩了!”
     
    “那位师母现在怎样了呢?”我不知趣地问。
     
    教授一怔,偏过脸去:“在老家带孩子吧!”
     
    这一幕,至今仍清晰地常在我眼前浮现。倒不是为了教授十分不悦的反应,而是他所说
的那段话。
     
    我常想,是不是父母之命的婚姻,就都没有情感?即或生了几个孩子,生活许多年之
后,仍像初入洞房时般地陌生?
     
    我也常想,那婚妁之言成婚的夫妻,在一方亡故时,生者伤恸欲绝,难道都是面对旧礼
教社会所作的表演,骨子里根本不爱的!
     
    它让我想起另一位教授讲的故事:
     
    “有一天我到老学生家做客,那男学生一个劲儿地抱怨夫妻感情不佳,说尽了老婆的不
是。这时,从里屋跑出一个大男孩。我问:“这是什么人?”
     
    “我的儿子!”学生答。接着继续讲自己从头就不高兴父母安排的婚事。这时里面又跳
出一个小女孩。
     
    “这是我的女儿!”学生介绍:“长得很像那讨厌的女人。”说着居然又爬出一个娃
娃,看来不过八、九个月。
     
    “这是……”
     
    “这是我刚添的小男孩!”学生再介绍,又回头未完的抱怨:“我跟那妇人,已经几年
不说话了!您知道吗?她才初级识字班毕业呀!”
     
    于是,这又使我沉思:是不是知识差的人,没有资格谈感情?一个文盲的爱情,绝对无
法与学者的爱情相比?村妇的爱,更在层次上远不及仕女的情?
     
    爱,到底有没有等级之分?是不是如同架子上的商品,因品质、产地、形式的不同,而
有高级、低级的差异?
     
    如果是,那么甩掉一个无知的村妇,让她去哭得死去活来,守一辈子的活寡,为公婆服
一生的劳役,再默默地凋萎、缩小、消逝,就是对的!
     
    大家不都歌颂郎才女貌、珠联壁合、学问财富门第相当的婚姻吗?当小说中描述一个黝
面的村妇自愿成全杰出的丈夫,跟世家千金、貌美如花的小姐,到大城市里结为一对玉人的
时候,读者不都暗自为他们高兴吗?
     
    看!当乐声悠扬,那一对新人滑入舞池,翩翩旋转,如两朵灿烂的莲花,而四座高贵的
宾客举杯,为他们祝福,该是多一么完美而令人兴奋的结局?
     
    这更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看过的残酷大世纪影片中拍摄的真实片段,高级、进化的白种
人,在非洲草丛,如同猎捕小动物般地,抓住矮小的黑人,一刀切下他的……”再塞入那小
黑人的嘴里……。
     
    那小黑人是一种半人类,或者根本不是人类嘛!他们没有文字,甚至没有完整的语言,
只是一种动物!所以猎杀他们,是不必有罪恶感的!
     
    他也使我想起在“教会”这部影片中,当文明人听见那“小动物”(野蛮人),居然能
唱出优美的歇声时,所露出的惊讶表情。
     
    没有受教育、不文明、不开化的人,是否不能称之为人,如同他们的爱,可以不被承认
呢?
     
    我有一个朋友,同时交了三位极亲密的女友,当人们批评的时候,他说:
     
    “你们知道爱是什么吗?爱就是自己,也就是自己的生命!这世上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
更宝贵的呢?
     
    那么,就用我的生命来解释我的爱吧!
     
    我虽然同时有三个恋人,但对她们每一个,都是百分之百的。当她们其中任何一人,失
足滑到悬崖边上,而去救的人,九成会被拉下去。我却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救她。也可以说我
愿意为她们每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生命。
     
    如此说来,我的哪段爱,不能称为百分之百的爱?无可怀疑的爱?”
     
    从他的这段话去思想,凡是能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去爱的,都应该被承认,谁能讲那是错
的呢?
     
    如果说那位初级识字班的妻子、文盲的妇人、未开化的小黑鬼,都能为他们所爱的人,
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们能因为他们的无知、未开化,而否定他们的爱吗?
     
    更深地推论下去,看到主人危难,毫不迟疑地扑身救援的义犬,在它们心中,那简简单
单思维中的“爱”,不也是百分之百,该被尊重的爱吗?
     
    “功烈有大小,死节无重轻!”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正因此;我不认同孩子说的“微
管仲,吾其被发左任矣。岂若匹夫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一个人因爱主、爱国而捐出生命,那爱难道还要被分列等级吗?
     
    生命平等!生命都应被尊重!爱情平等!只要是爱,就应该被尊重!
     
    有位女孩对我说:
     
    “如果两个男人都说百分之百爱我,但是一个虽然当时爱得死去活来,过不多久,就可
能改变;另一个能维持长久,则后者是真正的爱。”
     
    又有两位曾经一起殉情,后来却分手的男女,各对我数说对方的不是,悔恨自己殉情时
弄昏了头,根本不是真爱。
     
    我对他们说:
     
    “有些颜料可以维持较久的时间,有些则有快会褪色。但是当你用它的时候,如果它们
都是百分之百,无可置疑的红色,浓度和鲜丽度完全一样,你能说由于其中一种未来比较容
易变色,当时就不是红吗?
     
    爱情就像色彩,他们是可能有基础、材料的不同,有知识、种族的差异,有感性、理性
的区分,甚至有所谓经得起、经不起考验的顾虑。
     
    但是,就爱本身而言,只要那爱的当时,是生死与之,以整个生命投入的,就是‘绝对
的爱’!”
     
    尊重那绝对的爱吧!虽有的可能化为轻烟、灰烬,但那燃烧的一刻,就是火啊!
     
    绝对的爱,一生能得几回?能爱时,就以你全部的生命去爱!能被爱,就享受那完全燃
烧的一刻。
     
    这世上,哪个颜色能永不褪色?
     
    唯有画的当时,百分之百地鲜丽!
     
    于是,只要有绝对的爱,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岂在短短长长?
     
    ***********************
     
    今天,你心中的爱是一颗颗晶圆的葡萄;
    那时,你心中的爱是一湛醇酒。
    不必醉人,你早自醉!
    不必倾诉,你已陶然!
     
    陶然自醉
     
    如果看到一幅漫画,画着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抱着婴儿喂奶,给人的感觉多半是狼狈。
但是如果画着一个两鬓已经飞霜的中年父亲,抱着孩子喂奶,却可能给人一种怡然的感受。
     
    是不是因为年轻的父亲,正该开展事业,难有闲暇照顾孩子,所以感觉得匆忙而狼狈?
抑或因为中年人事业多半已有所成,老来得子,便予人一种“有子万事足”的感受呢?
     
    实际观察,年轻的父母确实不如中年初为父母感觉得强烈,倒不一定是中年人久盼终于
获得,而是没有那份优闲,心底也可能少一些“那种说不出的,不吐不快的爱!”
     
    想想:二十岁,有些年轻人还要父母叮着加衣服呢!他们仍在企盼、接受上一代的爱,
如何突然转哺给下一代?当然,他们会深爱自己的孩子,但那份爱,多半属于天性,而少有
后天的感动。
     
    对的,后天的感动!当你在人世浮沉,爱过、恨过、奉献过、负情过、承受过,就如同
吃了太多、饮得太过的人,再经一风浪颠簸,心头有着难抑的翻搅,是不吐不快的。
     
    尤其当中年以后,感觉身体逐渐衰老,死亡的阴影远远出现,自己的亲长又一一消逝的
时候,因为对死亡的认知,愈肯定了生的价值。
     
    抱着怀里的小生命,你知道当他生龙活虎,自己已经衰老;自己看不到的未来、登不上
的星球,那小生命部可能代表你去看、去经历。
     
    你也可能告诉自己,千万要保养着,不可早逝;免得这个小生命失去依靠;或是喃喃地
对孩子说:当有一天父母的行动迟缓,便要倚仗你有力的手了!
     
    当然,你也可能知道,愈晚得来的孩子,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便愈短。但是,你不会怨恨
他回馈你的时间不多,反而更珍视你们的每一个日子。
     
    年轻的朋友,请不要怪我讲的与你目前感受不符。而请记取我的这一番话,到你的中
年、老年去咀嚼!
     
    今天,你心中的爱是一颗颗晶圆的葡萄;那时,你心中的爱是一湛醇酒。不必醉人,你
早自醉;不必倾诉,你已陶然!
     
    ***********************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妇人,妇人佝偻了双肩,而那盏风灯依旧……。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随着你的风灯和长发,
    走进你的小屋……
     
    一盏风灯
     
    黄昏时,你总是挂一盏风灯。
     
    在你门前的树上。
     
    当我每晚驰车归去,便见它在深蓝的夜色中摇荡……。
     
    偶尔我会停下车,你便飞也似地跑出来,羞怯地摘下灯,又踮着脚尖,一溜烟地奔回你
的小屋。
     
    多半的时候,我只是匆匆驰车而过,便见小窗内的你,微扬着手,仿佛招呼,又道一声
晚安。
     
    于是每一次经过你的灯前,我就加深一次矛盾。
     
    黄叶飘零,凄风冷雨的秋夜,本是我急着回家的时刻,因为我那贤慧的妻子,正在门前
引颈盼望。只是轮子辗过潮湿的地面,竟是你千声的怨叹。
     
    细雪纷飞,满眼银白的冬夜。本是我急着回家的时刻,因为我那白发的母亲,正生起一
炉红红的炭火。只是雪花飞上车窗,竟然变成你门前万盏的风灯。
     
    斜光朗朗,白画特长的夏季,本是我急于回家的时刻,因为我那初试步的幼女,正坐在
草地上嬉戏。只是黄昏的天空,竟然是你那盏风灯的扩大,从四面向我拥来。
     
    于是我便一次又一次地停驻,看你飞奔而出,摘下风灯,又轻盈地奔去。
     
    或许那盏风灯是为我而悬吧!
     
    或许是为每一个孤零零穿过这林间小路的人悬挂。
     
    或许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欣赏你巧手做出的风灯。
     
    这些事我都不想知道。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盏风灯不再悬挂,那扇小窗不再敞开,那少女不再飞身出来摘
灯,那脸上的神采不再羞怯……。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妇人,妇人佝偻了双肩,而那盏风灯依旧……。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随着你的风灯和长发,走进你的小屋……。
     
    ******************
     
    ……用她的身体,滚过一边又一边。
    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像是人的胸腹之间,有脉搏、有呼吸、有生命。
     
    许多风跑了过去
     
    自从为小女儿在院子里装了风车,风的模样就更多了!
     
    那是一个连着木偶的风车,风一吹,上面的白胡子老公公便开始砍柴,风吹得愈急,风
车转得愈快,老公公也就忙得愈起劲。
     
    于是原本充满各种“树声”的后园,便加入了砍柴的声音,当狂风吹过林子,飒飒一片
如涛声传来,其间更多了一种较规则的节拍。
     
    只是细细听,又常让人纳闷。有时候群树乱舞,不闻风车响,过一刻风车猛转,后面的
森林却已悄然。
     
    坐在院子里写稿,那感觉就愈强烈了!桌子与风车不过咫尺,此处有风,彼处无风;或
桌上无风,风车狂转,竟判若两个世界。
     
    渐渐领悟风不仅是一阵一阵,且分头前进,成为一缕一缕。每一缕风,各自为政,也各
自奔走,甚至各有各的面貌。
     
    今早到曼哈顿去,过时代广场时,仁立良久,因为在一片新设的广告墙上,我看到了风
的真切面貌。
     
    广告墙是以千万片悬浮如鱼鳞般的小亮晶片组成,随着风吹,那晶片便高低起伏,反射
出各种光彩。晶片非常敏感,想必轻如鸿毛,即使一丝风动,也留下痕迹。于是我看到了风
的手,抚过一遍又一遍,且用她的身体,滚过一边又一边。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像是人的胸
腹之间,有脉搏、有呼吸、有生命。
     
    这一景象把我带回儿时,解释了当年的困惑。那时离家不远就是稻田,当稻穗成实,在
夕阳下远远看去,能幻化出千万种金黄。
     
    因为阳光是斜的,每一波倒下去的稻穗,就跌入阴影之中,再度挺起时,又因为承接阳
光,而灿烂闪耀。当时在课本里正读到“千顷稻流”,却怎么看也不觉得那稻如浪。因为浪
是一波一波、一纹一纹的,而眼前的稻浪,却是回旋变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又霎时像
有一支无形的笔,画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今天,我终于能描摹出风的样子,那是软软的、好象魂魄般似有形又无形的东西,
有尾巴、有裙角、有扫帚、有长发,且有着伸缩自如的纤纤十指。
     
    “不是一阵风吹过”我对小女儿说:
     
    “听!许多风跑了过去,有一个正在玩我们家的风车呢!”
     
    ******************
     
    美若没有几分遗憾,
    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昙花
     
    小时候,院角种了一棵昙花,几乎从来不曾刻意去照顾,只有母亲偶尔放几个剩下的蛋
壳在四周,到了七、八月间,却能一开就是十余朵。
     
    起初的几年,家人倒还打亮了灯,过去欣赏,后来只觉得院子里有些幽香传来,想是昙
花又开了,第二天便见一朵朵调垂的花,冷冷地挂在枝头。
     
    昙花不像小小的茉莉,可以插在发上、襟上,带来一日的馥郁;也不像含笑或玉兰,愈
是艳阳天,愈香得醉人。
     
    她只是偷偷地从叶间探出,以不过七、八天的时间,长大到原先花芽的千百倍,再找一
个不知名的夜晚,也或许是凄风苦雨的时刻,忍不住地绽现。
     
    就只是一瞬啊!在那人声、车声、鸟声,都已消敛的夜晚;在那无蜂、无蝶、暗暗阴阴
的一角,以她对夜的坚持,偷偷开展薄如纱的花瓣。
     
    是什么力量,使她长长如喇叭的花柄,能向上弯转扬起,支撑这一朵如玉之花?是什么
力量,使那纤纤剔透的花瓣,能向后深深地开展,露出里面上有的蕊丝与花药?又是什么原
因,使她在不过两、三小时之后,再幽幽地合拢,缓缓地垂头?
     
    这世上许多花,开了便是开了,凋落时也是以一种开放的姿态。譬如那高大的木棉、幽
香的缅栀,更有许多凋零便是凋零,一片片卸下自己的妆扮,零落如一季花雨的樱、梅与桃
花。
     
    这世上也有些花在白日绽开,夜晚收拢,次日还能再度绽放,像是如杯的郁金与亭亭的
菡萏。
     
    香幽的诱人,甜美的招蜂、艳丽的引蝶。哪一朵花不是为播散自己的爱恋,传递自己的
情愫,或展示自己的美丽而绽放?
     
    只有昙花,如此执着地,有如Obsession着魔地,选择孤独、宁静的夏夜,绽放出这世
间难觅的莹洁之花。
     
    或许正因为莹洁如玉吧!使她无法忍受那白日的喧闹;也或许因为她的娇弱,使她竟受
不得注目;更或许因为她的过度完美,使她必要如流星般损落!
     
    否则,如何有伤逝的感怀?淡远的余情?
     
    美若没有几分遗憾,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在植物书上查到,昙花原产于中美洲的森林,方知她本不是市间的俗物,而当做深林中
的隐士,于是我以密密的林木、热带的芋头类和攀爬的常春藤,还有那朦胧之月,作成这张
画。
     
    画题“夜之华”,也可做“夜之花”,只是觉得昙花美得不能以花名之,所以用
“华”,那是夜的精华,也是夜的光华!
     
    ***********************
     
    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
    翩跹如一位白衣仙子。
    水的精灵、花的化身。
    瞬时穿过那团月晕,
    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野姜花
     
    野姜花,只听那“姜”字,就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又仿佛gingerale甜美中带着一丁
点儿的“辛”香。至于加上个“野”字,就更有味了,那无拘无束,在山溪水滨一片摇曳的
长叶白花,更幽幽地在记忆中摇摆了起来。
     
    我爱姜芬,如同我爱童年,姜花就是我的童年的化身,我的童年也如同姜花。
     
    小时候,常到家附近的溪边捞小鱼,我总是一手捧着竹制的畚箕,一手拨开丛丛的姜
花,行至膝深处,再缓缓将畚箕浸入溪水。
     
    小河里偶有水蛇出现,色彩斑斓地成群顺流而下,每次守望的一叫,溪里的孩子就拉着
姜花往回听。姜花的茎很结实,根又所得深,所以抓着姜花,就像抓着绳子,连涨水也不用
怕了。
     
    捞到小鱼之后,我们常坐在岸边,抽姜花叶鞘的纤维,把鱼串起来。鱼腥,而姜花的叶
子正能去腥,有时回家洗手之后,鱼腥没了,倒还觉得留下一抹淡淡姜花的辛香。
     
    最爱在夕阳消逝,将夜未夜,晚天泛上一抹深蓝的时候看姜花,每一朵花都变得无比亮
迎,仿佛能从水边跳出来似的。
     
    最爱在月夜看姜花,那光滑劲直的叶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成为了银白色,如同出鞘之
剑,高举着欢呼。
     
    最爱在风中、雨中欣赏姜花,宽大的叶片,点滴凄清,且摇曳摩掌着,发出絮语,更有
那冷冷的幽香,似有似无地在水边飘游,突然吸到,心头一震,随之一醉!
     
    成年之后,就少接触姜花,有一回到乡下去,看见溪边的姜花,便停车与朋友下去采,
结果我满载而归,对方却败兴而迟。
     
    看他羞得脸红,我笑说:
     
    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不熟悉姜花,徒手搏斗,当然折不断她那强韧的茎。而我先在路边
捡了一块锐利的小石片,用割的方法,所以能带回整把的姜花。不过你如何跟我比呢?我是
在姜花丛中长大的啊!?
     
    至于近年印象中最美的姜花,要算是一次大溪之行所见到的了。由于花店里买的,总被
剪得只剩一两片叶子,而不适合写生。当我从角板山回台北,路过大溪的一处河边,看到成
片的姜花时,虽然夜色已浓,仍冒险走向水边。
     
    沁心的幽香啊!不知因为姜花如同晚香玉,属于夜里特别芬芳的花种,抑或清凉的晚
风,最宜于凝聚姜花的冷香。我如童年般涉入溪水,摇曳的花影,使我觉得像是游走于儿时
的梦境。一轮银月,则透过晚风,洒下柔柔的光晕,仿佛一张银网,撒人溪中,激荡起万点
轻波。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翩蹑如一位白衣的仙子,水的精灵、花的化
身,瞬时穿过那团月晕,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于是我以勾勒法画了那片水边的姜花,淡淡地加上几抹水绿,表现反对射着月光的花
叶,又以喷雾遮掩的技巧,制造一片夜色和朦胧的月晕,至于那凌波的仙子——白鹭,则以
淡墨表现一袭白羽,逆光看来的莹洁与透明,且让她幽幽地翳入远天……。
     
    ***********************
     
    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
    跟着飞奔另一位情人,
    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
    一滴汗,
    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群花有约
     
    这几天被花忙煞!花之忙人,大概一是种花人为花辛勤,一是赏花人目不暇给。至于
我,则属于少有的第三者——为画花而忙。
     
    杜甫有诗:“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
宁。”其中用“无赖”形容春色,又以“造次”比喻花开,真是对极了!大概冬天忍得太
久,春天一暖,花便争发,茑尾、芍药、紫藤、蔷微,几乎一夜之间,全开了。使我这个既
爱赏花,又喜欢画花的人,顿时乱了方寸。
     
    画花的人,最能惜阴,今日花开、明日花开,你因为忙而不画,难保后天没有一阵狂风
骤雨,瞬间谢了春红。古人说“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不论手头的事有多忙,花一开,便不得不搁下来,拿着写生本,一花接一花跑,
倒像是忙碌的政客,应付许多应酬。
     
    以政治应酬来比喻画花,真是煞风景,画花本是风流事,要得闲散飘逸的趣味,一沾上
忙碌二字,就落得俗了。
     
    赶赴群花之约,功夫就在这儿。尽管在一花与一花之间奔劳,既然来到花前,便要气定
神闲,迈着方步,左看看,右探探,一会儿俯视,一下子蹲在地上仰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
最美的角度。然后坐定,更是徐徐展纸,先看位置、布局,然后才能落墨。否则左边花起高
了,右边的花,就出了画纸之外,如何在小小写生册中,容得群芳,而且各见姿态,最是学
问。
     
    所以我常比喻赴群花之约,像同时交许多女朋友,得早早算好各人的时间,排定约会顺
序,而且地点距恰当,于是一约扣着一约,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跟着飞奔另外一
位情人,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一滴汗,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眼看天气要变,怕明早盛开的芍药全低了头,十点多仍然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的剪了
几枝,插在瓶里,打算熬夜画了,纸才摊开,却见妻睡眼惺松地下楼:“梦里,突然被一阵
花香薰醒,才发现你楼上的昙花开了!”
     
    “才五月!雪没过去多久,就开昙花?”我冲上楼,果然满室馨香,那朵偷偷绽放的昙
花,开得比秋天还大。
     
    “昙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药,先画昙花了!”
     
    我教儿子把昙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灯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够亮,又怕直射的强光
伤了娇客,再搬来一只纸箱当桌子,把写生册和工具全移上楼,那花朵已经由初绽,逐渐开
满。尤其糟糕的是,当我由花的一侧起笔,画到另一侧,花瓣已经转换了斜度。
     
    绕着垂在中间的昙花,趁着盛放,从不同的角度写生,手心冒汗、脚底也冒汗,更惦着
楼下一瓶芍药,门前一丛鸢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觉得自命风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
狈起来……。
     
    **********************
     
    这小妖怪,
    只要浇水,
    就会慢慢长大……。
     
    被尊重的主命
     
    儿子的同学送他一个耶诞礼。迷你的红色水桶里,坐着毛绒绒的玩偶,上面戴着一顶白
色的小帽子,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水桶边上扎着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还插着朱红的耶诞
果和青绿的叶子,放在书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摆饰。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浇水,过去责怪,才发现那毛绒绒戴着帽子的小东西,居
然是活的!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孩子说:“因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吗?在看来毛绒绒的小刺间,透出淡淡的嫩绿,那两只塑胶的眼睛和帽子,是用
强力胶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则装满粗粗的砂砾。
     
    自从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经过孩子的门口,就自然会看到它,而每一触
目,总有些惊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砾经过化学材料调配,坚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则被牢牢地锁在其中。它不
可能长大,因为扎根的环境不允许。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为连皮带肉都被紧紧地沾住,它
确实是个生命,一个不被认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没有未来的未来,苟且地活着。
     
    小时候,大人曾说熊孩子的故事给我听,走江湖卖艺的坏人,把骗来的孩子,满身用粗
毛刷刷得流血,再披上刚录下的血淋淋的熊皮,从此,孩子就变成熊人,观众只以为那是个
特别聪明的熊,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应该是天真无邪又美丽的孩子。
     
    今年又听到一个故事:养鸡场在鸡蛋孵化之后,立即将公鸡、母鸡分成两组,除了少数
留种之外,公鸡全被丢进绞肉机,做成肉松,井拌在饲料里喂母鸡,所以那些母鸡是吃她兄
弟的肉长大的。
     
    “那根本不是生命,而是工业产物,所以不能以一般生命来对待。何况那些小母鸡,到
头来还是死,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说故事的人解说。
     
    这许多命运不都是由人们所创造的吗?既创造了它们被生的命,又创造它们被处死的
命,且安排了它们自相残杀的命。
     
    问题是,如果我们随便从那成千上万待宰的小雏鸡中提出一只,放在青青的草地喂养,
也必然可以想见,会有一只可爱的、能跟着主人跑的活泼的小公鸡出现,且在某一个清晨,
振动着小翅膀,发出它的第一声晨鸣。
     
    许多国家都有法律规定,不能倒提鸡鸭、不能虐待小动物,人们可以为食用,或为控制
过度繁衍而杀生,但对“生命”却要尊重。
     
    可以剥夺,不能侮辱!
     
    如此说来,那小小的仙人掌,是否也应该有被尊重的生命?
     
    **********************
     
    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
    如同存款,
    到了该绽放或发芽的时候,
    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深藏的春天
     
    每年三月初,在纽约的九十二号码头大厅,都会举行盛大的花展。参展的团体,莫不费
尽心思,布置出风格独特的花园。于是走入大厅,就如同走进一片自然公园,不但是花团锦
族,而且有小桥、流水、亭台,雕塑穿插其间。让人直觉得由外面的隆冬,一下子跨入仲
春。
     
    可不是吗?纽约的三月初,还是冰封雪冻的时节,泥土地硬得像铁板,树枝脆得如朽
木,所有的生机,都还深藏未露呢!那么这些花匠园丁,又怎能移来满室的春天?难道是由
温暖的南方运上来?
     
    答案不全对,原来多数的花,只是花匠们早些把秃枝插入温水,放在室内养着,或将各
种鳞球,提早种入温室的泥土,就把春天提前一个月。
     
    起初我不信,直到亲自从园中剪了几枝连翘,放在屋里养着,果然开出满茎的黄花,才
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更想:从什么时候,这秃枝开始蕴藏花信?难道我在冬天才
落叶时,就把枝子剪进来,也能有繁花绽放吗?
     
    自从有了这个疑问,每次踏雪归来,我就仔细观察路边的花树,渐渐发觉,凡是早春开
的花,譬如山茱萸、木笔,竟然从孟冬就已经举起一个个花芽,她们或用鳞皮护着,或盖着
厚厚的绒毛,如同一群等待出场跳舞的小朋友,在后台兴奋地站着。
     
    有一位植物学家更对我说:你注意看!法国梧桐的叶子,是被藏在枝里的另一个叶芽顶
掉的,虽然那片叶子下一午春天才会冒出来。
     
    “如此说来,不像是小孩子换牙,下面的成齿顶掉乳齿吗?”我说。
     
    “对!可是不止顶一次,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如同存款,到了该
绽放或发芽的时候,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我想这大地就是银行吧!藏着无尽的生机,源源不绝地展现出来。而如同植物在冰雪中
已经包藏春意般,人们必然在最消沉困顿的时刻,也有那天赐突破的力量,在里面酝酿着。
     
    只要时机一到!或是时机虽未到,我们却给他几分温暖的助力时,就一下子——寒冬尽
去,满园春色!
     
    *********************
     
    He-an’t-heavy,Father……
    he’s-m’brother!
    他不重,神父!
    他是我的兄弟!
     
    他是我的
     
    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慈善机构募款的信件,有基督教儿童基金、伤残退伍军人协会、盲人
组织、口足艺术家、保护野生动物、心脏病研究……。他们或赠彩券、或送月历、或附小
书、或夹空白贺卡、或寄成棵的小树和种子,甚至施出苦肉计——将回邮现款一并寄来,表
示你如果不捐钱,就等于吃了慈善机构的钱。
     
    今天在众多这类的邮件中,我发现了一个新面孔:
     
    天主教男童收容中心。
     
    除了一封信和回邮信封之外,井附赠了许多邮票式的贴笺,上面印着耶诞快乐的贺词,
想必是供人们在寄卡片时封信口之用。
     
    但这贴笺真正吸引我的,是上面的图书。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背着一个比他
稍小的,仿佛受伤或重病的男孩子,站在雪地中。旁边印着两行小字:“He-ain't-
heavy,Father......he's-m'brother!译成中文则是:“他不重,神父!他是我的兄弟!”
     
    这是一句多么奇怪的话啊!看那个男孩背着跟他差不了多少的兄弟,怎么可能不感觉
重?更何况走过松软而冰冷的雪地!
     
    那是多么不合文法与逻辑的话!兄弟和重量有什么关系呢?
     
    但那又是多么有道理的一句话,令人无可置疑地接受。
     
    只为了他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觉得重!
     
    他使我想起有一次看见邻居小女孩,抱着一只浑身稀泥的小狗,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
浆,我问她:
     
    “你不觉得它太脏了吗?”
     
    “什么?”小女孩瞪着眼睛尖声叫了起来:“它是我的狗!”
     
    又让我想到在教育电视频道上,看过的一个有蒙古痴呆症孩子的家庭纪录片,那个孩子
已经四十多岁,智力却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白发的双亲,自己已经走不稳,每天早上仍
然牵着孩子的手,送他上特殊学校的交通车,还频频向学校打听孩子的表现。
     
    片子结尾,白发的母亲伤心落泪:“只是不知道我们二老死了之后,他要怎么活下
去……。”
     
    而当记者问她后不后悔养下这么一个痴呆儿,误了自己半生的幸福时,那母亲居然毫不
犹豫地抬起泪脸:
     
    “我不觉得苦!他是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们都没有说出下面那个最重要的字——“爱”!
     
    却比千言万语更能打动我们的心。
     
    *******************
     
    虽然蒙着双眼,一片漆黑,
    但你的脚步才上病房的楼梯,
    我就看见了你,
    看见你跨着大步走过来………
     
    另一种光明
     
    每次装卸彩色底片,都得等到天黑后,先把窗帘拉上,熄灭全屋的灯,再堵起门缝,因
为只有这样,才能笼罩在全然黑暗之中,不被一点光线干扰。
     
    什么是真正的黑暗呢?有人说伸手不见五指非常黑,可是在装底片时,那种黑还是不
够,必须黑到把一张白纸拿在眼晃动,都毫无感觉才算。
     
    所以每次装底片,我都把自己摆在这“绝对黑暗”之中。
     
    我总是窸窸索索打开底片盒,撕破铝箔袋,再拉开片夹,把底片一张张插进去。
     
    那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片夹只有窄窄一条缝,中间具有两道槽沟,单张的大底
片,必须准确地插在下面一道槽沟中。
     
    起初我的眼睛是如同在光明中做事一般,盯着双手,虽然什么也见不到,却希望多少有
些帮助,问题是,这作法使我愈无法摸得准。
     
    似乎“盲目”的双眼,总想看到一些东西。在极力“看”之下,手上的感觉便有限了。
     
    渐渐地,我发觉仰着脸,完全不去“看”,而让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反倒能工作得
顺利。也可以说,眼睛既然已经不管用,就完全放弃吧!掌握那留下来的,仍然可用的官能
去面对问题。
     
    于是我的手仿佛有了视觉,敏锐得不但能摸出槽沟,甚至连底片的正反面,也能以触感
出其间的不同。
     
    这经验使我想起,在美国电梯中,每次看见盲人点字的楼层标示,试着去触摸,只觉手
指下一堆凸起的点子,每个数字感觉都差不多,真奇怪为什么盲人一摸就能知道?
     
    现在我了解,因为他们放弃“看”的想法,便加强了触感;上帝使他们能用手去
“看”,这个世界就在另一方面变充实了。
     
    曾在电视上看见一位盲人接受访问,盲人说:“我常做梦,梦境都是有色彩的。虽然我
从生下来就盲,我却知道什么是彩色,我觉得好美、好耀眼!”
     
    这更使我深一层思索,并怀疑盲人的黑暗世界,并非真正的黑暗。
     
    以前常在卖外销书的商店,看见那种画在黑绒布上的美女。绒布好黑好黑,画家就用那
种黑绒为底,以亮丽的油彩,表现出光洁的肌肤与闪亮的秀发。
     
    会不会盲人也是在黑色的画布上,用想象画出他们多彩多姿的世界?正常人看东西,如
同在白色的背景上加添,盲人“看东西”,是否就从黑色的背景中提起?
     
    这也使我想到妻眼睛开刀时说的话;“虽然蒙着双眼,一片漆黑,但你的脚步才上病房
的楼梯,我就“看见”了你,看见你跨着大步走过来。”
     
    她是用敏锐的听觉,在她黑暗的画布上,画出了我的形象啊!
     
    于是我想,当盲者听到虫鸣、鸟啭、竹韵、松涛时,或许也都用“听”,来塑造他们
“看”到的东西。
     
    最近读潘朝森的画集,底页上印着:由于童年时突然患了眼疾,医生为我擦上药膏,蒙
上双眼,躺在床上足足两年。在黑暗的日子里,不忘记起伏明灭的幻想,心灵早已习惯于孤
独与寂寞……。
     
    据说这段经验,对他后来作画有很大的影响。那经验或许也就是他在黑暗的画布上,起
伏明灭的想象吧!
     
    问题是,不论我妻,或潘朝森,他们在黑暗中的想象,都是以“曾见过的东西”为经
验,对于真正自始就失明的人,那想象会不会失色呢?
     
    有一天,我分别问两位盲者,如果上帝能给你一秒钟,让你看到这世界,却又让你重回
黑暗,你觉得如何?
     
    其中一位兴奋地说:“当然好,因为毕竟我有机会看到真正的世界!”
     
    另一位则平淡地讲:“如果看完之后,我还得回到黑暗,就算了吧!我宁愿满意地待在
现有的世界,也不要接受那瞬间光明带来的冲击,以后反而更难平静了!?
     
    多么让人悸动的想法,若非得到永恒的光明,他竟宁可留在黑暗之中。
     
    但,什么是永恒的光明?
     
    明眼的人可能会瞎,毕生光明的人也将走向死亡,哪个坟墓会是光明的呢?
     
    某日遇到一位在盲人中心工作的朋友,我说:“你们可以使盲人重见光明吗?为什么盲
人收容所反而称作Light-home呢?
     
    “你错了,谁说盲人世界没有光?盲人只怕比我们有更多的光!你看过“盲女惊魂记”
那部电影吗?在黑暗中我们没有了光,盲人还是有光的!”朋友说,“所以Light-Home是
要给盲人一个家,在这个家中充满光明——内心的光明!里面的光,上帝的光,要比外面的
光更重要啊!”
     
    因此,每次我坐在“绝对黑暗”的房里装底片,都会想:
     
    这里真的很黑吗?
     
    抑或所有的黑暗,都可能迎向另一种光明?
     
    ************************
     
    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
    我爱这个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
    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飞机起飞了两个多钟头,心里始终不踏实,觉得好象遗忘了什么,看见有乘客拿出一卷
长长的东西。才想起为纽约朋友裱好的画,竟然留在了台北。
     
    便再也无法安稳,躺在椅子上,思前想后地怨自己粗心,为什么临行连卧室也没多看一
眼,好大一卷画放在床上啊!想着想着,竞有一种叫飞机回头的冲动,浑身冒出汗来,思绪
是更乱了。
     
    其实一卷画算什么呢?朋友并非急着要,隔不多久又会回国,再拿也不迟,就算真急,
常有人来往台美之间,托带一下,或用快递邮寄也成啊!但是,就莫名地有一种失落感,或
不只因那画,而是失落了一种感觉。
     
    从台北登车,这失落感便浓浓地罩着。行李多,一辆车不够,还另外租了一部,且找来
两个学生帮着提,免得伤到自己已经困扰多时的坐骨神经。看着一包一包的行李,有小而死
沉的书箱,长而厚重的宣纸,装了洪瑞麟油画和自己册页的皮箱,一件件地运进去,又提起
满是摄影镜头和文件的手提箱,没想到还是遗忘了东西。
     
    什么叫做遗忘呢?两地都是家,如同由这栋房子提些东西到另一栋房子,又从另一户取
些回这一户。都是自己的东西,不曾短少过半样,又何所谓失落?遗忘?
     
    居然行李一年比一年多,想想真傻,像是自己找事忙的小孩子,就那么点东西,却忙不
迭地搬过来搬过去,或许在他们的心中,生活就是不断地转移,不断地改变吧!
     
    当然跟初回台的几年比,我这行李的内容是大不相同了。以前总是以衣服为主,穿来穿
去就那几套,渐渐想通了,何不在两地各置几件,一地穿一地的,不必运来运去。从前回
台,少不得带美国的洗发精、咖啡、罐头,以飨亲友,突然间国内的商店全铺满舶来品,这
些沉重的东西便也免了。
     
    取而代多的,是自己的写生册、收藏品和回书,像是今年在黄山、苏州、杭州的写生,
少说也有七、八册,原想只挑些精品到纽约,却一件也舍不下。书摊上订的资治通鉴全套、
店里买的米兰昆德拉、李可染专辑、两千年大趋势,甚至自己写专栏的许多杂志,都舍不得
不带。
     
    算算这番回纽约,再长也待不过四个月,能看得了几本资治通鉴?翻得了几册写生稿?
放得了多少幻灯片?欣赏得了几幅收藏?便又要整装返国,却无法制止自己不把那沉重的东
西,一件件地往箱里塞。
     
    据说有些人在精神沮丧时,会不断地吃零嘴、或不停地买东西,用外来的增加,充实空
虚的内在,难道我这行前的狂乱,也是源于心灵的失落?
     
    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其实东半球有东半球的云,西半球有西半球的彩,又
何须带来带去!?”
     
    但毕竟还是无法如此豁达,也便总是拖云带彩地来来去去。
     
    所以羡慕那些迁徒的候鸟,振振冀,什么也不带,顶多只是哀唳几声,便扬扬而去。待
北国春暖,又振振翼,再哀唳几声,飞上归途。
     
    归途?征途?我已经弄不清了!如同每次归国与返美之间,到底何者是来?何者是往?
也早已变得模糊。或许在鸿雁的心底也是如此吧!只是南来北往地,竟失去了自己的故乡!
     
    真爱王鼎钧先生的那句话——
     
    “故乡是什么?所有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多么凄怆,又多么豁达啊!只是凄怆之后的豁达,会不会竟是无情!?但若那无情,是
能在无处用情、无所用情、用情于无,岂非近于“无用之用”的境界!?
     
    至少,我相信候鸟们是没有这样境界的,所以它们的故乡,不是北国,就是南乡!当它
们留在北方的时候,南边是故乡;当它们到南边,北方又成为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我也没有这番无所用情的境界,正因此而东西漂泊,且带着许多有形的包袱、无形的心
情!
     
    曾见一个孩子,站在机场的活动履带上说:“我没有走,是它在走!?
     
    也曾听一位定期来住于台港,两地都有家的老人说:“我没有觉得自己在旅行,旅行的
是这个世界。”
     
    这使我想起张大千先生在世时,有一次到他家,看见亲友、弟子、访客、家仆,一群又
一群的人,在四周穿梭,老人端坐其间,居然有敬亭山之姿。
     
    于是那忙乱,就都与他无关了。老人似乎说:“这里许多人,都因我而动,也因我而生
活,我如果自己乱了方寸,甚或是对此多用些心情,对彼少几分关照,只怕反要产生不平,
于是什么都这样来这样去吧!我自有我在,也自有我不在!
     
    这不也是动静之间的另一种感悟吗?令人想起前赤壁赋中“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
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轼不也在动乱须臾的人生
中,为自己找到一分“安心”的哲理吗?
     
    但我还是接近于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也便因此被这世间的俗相所牵引,而难得安宁。
     
    看到街上奔驰的车子,我会为孩子们担心。看见空气污染的城市,我会为人们伤怀。甚
至看见一大群孩子从校门里冲出来时,也会为他们茫茫的未来感到忧心。而当我走迸灿烂光
华布满各色鲜花的花展时,竟为那插在瓶里的花朵神伤。因为我在每一朵盛放,如娇羞少女
般的花朵下,看到了她被切断的茎,正淌着鲜血。
     
    而在台北放洗澡水时,我竟然听见纽约幼女的哭声。
     
    这便是不能忘情,却又牵情太多、涉世太深的痛苦吧!多情的人,若能不涉世,便无所
牵挂。只是无所牵挂的人,又如何称得上多情?
     
    临行,一个初识的女孩写了首诗送我,我说以后再看吧!马上就要登机了,不论我看了
之后有牵挂,或你让我看了之后有所牵挂,对我这个已经牵挂太多的人来说,都不好!
     
    只是那不见、不看、不读,何学不是一种牵挂!?
     
    猛然想起,有一次在地铁车站,看见一个衣衫褴楼,躺在墙角的浪人,大声对每个走过
眼前的人喊着:
     
    “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
     
    我爱这个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也便忆起前年带老母回北平,盘桓两周,疲惫地坐在飞机上,我说:“回家了!好高
兴!”又改口讲:“台北是家吗?还是停几周飞美时,可以说回家?但是再想想,在纽约也
待不多久,又要返台了!如此说来,哪里是家!”
     
    “哪里有爱,哪里就有牵挂,放不下,就是家!”
     
    “世界充满了美,让我牵挂;充满了爱,让我放不下!”我说:“台北是家,纽约是
家,北平是家,巴黎是家,甚至小小的奈良也是家!”
     
    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
     
    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要学着去了解、去体会、
    去认知人性
    以及在“人性”表层下,隐藏的兽性。
     
    隐藏的体谅
     
    我曾读过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笑话:
     
    “中年主管对新进的女职员很有意思,在一段连续假日之前,总算找到了好机会:
     
    “我能不能邀你去我的森林小屋渡假?”他故作神秘地说:“我的老婆根本不关心我。
千万别跟人说,明天是我的生日呢!”
     
    年轻女孩抬起脸,眼睛一转:
     
    “何必到你那里去,我的家也很幽静,没有人打扰,干脆到我那儿去好了!”
     
    主管简直乐歪了,心想“这小妞真来电!”一口答应下来,并在第二天如约赶到女孩住
处。
     
    千娇百媚的女孩子,满脸神秘笑容地迎接,先倒了杯酒给主管,娇滴滴地说:
     
    “你在客厅等着啊!我进卧房准备一下,当我叫你的时候,就推门进来。”说着便像条
鱼似地溜进了卧室,又关上门。
     
    主管的心简直要跳出来:太神秘,太刺激了!现代女孩子真是爽快!想必等下推开门,
她已经是几寸薄缕,伸开双臂……。我何不也爽快一下!
     
    事不宜迟,主管没两分钟,西装、领带、衬衫、汗衫,全部解除了武装,而那女孩子娇
滴滴、神秘的声音也及时传出:
     
    “你可以推门进来了!”
     
    主管连灵魂都醉了!推开门——
     
    “生日快乐!”全办公室的男女部属,伴随着香槟的声音,对他欢呼……。”
     
    笑话说完了!是不是令人惊心动魄呢?那惊动的原因,是它赤裸裸地暴露了人性!
     
    与其他有色笑话不同的,是它绝对可能发生,结果则是无可转圜地丢尽了人。且不论主
管、年轻女主人,或满屋的同事,都顿时不知如何自处。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如果故事中的女孩子没有安排“惊喜派对”,只是自己进去换一
套礼眼,点燃起蛋糕上的蜡烛,那“坦荡荡”的主管,是不是也会尴尬地僵在那儿呢?
     
    如果僵住了,下一步又是什么?他会为了打破僵局,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强?还是羞惭
地返身穿衣离去?
     
    这种尴尬的场面,谁都可能亲身遇到。问题是,我们却不常听说这类的事。
     
    我们常常见到的,是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谈吐文雅的贵胄、名媛,我们几曾听过他
们说彼此的丑态?
     
    丑态绝对可能有!因为那是人性!只是它总完好地隐藏在人们身后、各人心底。当事者
为对方,也为自己保留颜面,不说出来。
     
    某日我问一位男同事:
     
    “如果我在餐厅遇见一个吸引我的女孩子,我要用什么方法去跟她认识?”
     
    男同事说不知道。但是当我拿同一个问题,问一位漂亮的女同事时,她却说出了不下十
余种好方法。
     
    是男同事不愿说吗?我相信不尽然,而且就算他说,恐怕也绝对比不上那女同事的例子
丰富。因为他说出的,只是他一人想出来的,而女同事却讲出了她所经历的,那是许多男人
向她献殷勤时,真真正正表达的!
     
    这也使我想起大学三年级时,一位“名女生”对我说的话:
     
    “你们男人说上一句话时,我猜到下一个动作了。”
     
    “为什么?”
     
    “因为男人的丑态我见多了!?
     
    当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大男生,而那位同年龄的女孩子,由于校外的交际广,居然已经见
过不少丑态,怎不令人惊讶?
     
    “可是……。”我自问:“我为什么从来都没见过男人的所谓丑态?”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了解,男人在男人面前绝对保持尊严,女人在女人面前也绝对矜
持。结果了解男人的不是男人,是女人!了解女人的也不是女人,是男人!
     
    而愈是条件优越的女人或男人,越容易见到异性的另一面。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可能会说:“什么叫做朋友?我不信任朋友,因为我的未婚夫对我
说,我要好的女朋友偷偷约他,并且说我的坏话;而我自己更发现,我未婚夫的好朋友,也
偷偷追我!”
     
    问题是,如果她的未婚夫不说,她不会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有不够意思的举动。而她自
己,更八成不会告诉未婚夫,他好朋友的特殊表现,因为她不愿见到未婚夫与朋友起冲突。
     
    于是,这许许多多的秘密就穿梭地被隐藏了,除非有一天,发生了那中年主管“惊喜派
对”的事。
     
    但是我们也要知道,人们之间许多不可解的心结、不可知的怨恨,也是在这当中种下
的。
     
    譬如那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的主管,若无法离开自己的职位,将来如何与同事共处?
     
    如果他是大老板,是否会藉故把同事一个个排开、辞退?
     
    “恼羞成怒”,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当一个人,在异性前放浪形骸,而被拒斥,那羞惭
之怒是永难消除的!
     
    让我再说个故事:
     
    做父亲的,突然坚决反对儿子娶一位交往多年的女友,原因是,那女孩子由于太熟,所
以拥有一把男友家中的钥匙。没想到某日打开门,发现了正在看A片的准公公的某种丑态。
     
    女孩子有错吗?没有!如果说有,是她未按铃。但有几个“家人”回家,会先按铃呢?
     
    男孩子在父亲突然反对,自己女友也藉故疏远的情况下。能探知原因吗?
     
    可能也没办法,因为女孩为了大家的面子,不愿讲。
     
    于是那心结、尴尬与矛盾,就永难解了!
     
    我写出这许多故事,希望说出的是:
     
    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要学着去了解、去体会、去认知人性,以及在“人性”
表层下,隐藏的兽性。
     
    我们必须运用自己的智慧与勇气,和别人偶尔浮现的兽性去战斗、迂回,且适当地为对
方隐藏。
     
    这战斗的勇气、迂回的技巧和隐藏的体谅,正是一种伟大的人性!
     
    ******************
     
    沉淀的爱情上面都是水,淡而无味,
    必须常常振动一下,才能有味道。
    不要让婚姻成为一种习惯,
    常给那睡着了的婚姻一点刺激,
    即使是轻轻摇一摇!
     
    沉淀的爱情
     
    有个学生写了一首俳句式的短诗,只有两句:
     
    “使用前请摇一摇,沉淀的爱情!”
     
    “妙极了!”我说:“但什么是沉淀的爱情?又怎样摇一摇呢?”
     
    “爱得太久,疲了,倦怠了,不论朋友或夫妻,爱情都会沉淀!”学生说:“沉淀的爱
情上面都是水,淡而无味,必须常常振动一下,才能有味道。譬如送他一个惊喜的礼物,穿
着一件特殊的睡衣,甚至……甚至跟他说有个小男生在追他老婆,叫他小心,别忘了自己老
婆还是非常吸引人的。总之,不要让婚姻成为一种习惯,常给那睡着了的婚姻一点刺激,就
算是摇一摇!”
     
    她的道理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沉到水底,上面淡而无味的爱,倒也别有一种滋味,好比
浓茶有浓茶的美,淡茶有淡茶的妙。
     
    菜根谭说得好“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这虽
不是讲婚姻,但那真味只是淡,却也堪玩味。
     
    我发现许多婚后不久出问题的夫妻,不见得是因为生活变得太淡,而是婚前味道太浓。
譬如婚前热恋期,总是出外旅游,夜总会嬉戏,一下子结婚静下来,餐馆成了厨房,风景胜
地改为公寓阳台、蝴蝶鸳鸯成了食谱帐单,生活由热滚滚,一下于成为温吞吞,自然容易出
问题。
     
    反倒是那些婚前就由热恋“跌入”现实的男女,能慢慢将飞驰的爱情逐步减速,由求其
“快”,到求其“长”,成家之后比较幸福。
     
    有位朋友热恋多年,突然跑来对我说:“我终于决定娶她了!”
     
    “难道以前这么多年,你都没想娶她?”
     
    “问题是她也没想嫁给我啊!”
     
    “那你怎知道她现在愿意嫁了呢?”
     
    “因为我们前两天逛夜市的时候,看到一个很漂亮的瓶子,她喜欢极了,我就说要买了
送她。照以前她一定会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打转,这一回居然瞄瞄价钱,说太贵了,以后再
谈。表示她开始往远处想,这远处,不就是结婚吗?所以送玫瑰花的爱情,不一定长久;
“种”玫瑰花的爱情,才是真的!”
     
    还有一个朋友说:
     
    “我现在跟女朋友进入了新的境界。过去我们上餐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侣,现在则
会认为是夫妻!”
     
    经我追问,原来因为他现在跟女朋友对面而坐,不再是喁喁私语,而成为“女朋友看菜
单,他看报纸”。
     
    这使我想起梁实秋先生,在“雅舍小品”续集里“沉默”那篇文章里写的,有位朋友去
看他,以嘴边绽着微笑,当做见面行礼。二人默对,不交一语,梁教授递过香烟,对方便一
枝一枝地抽。又献上茶,也便一口一口地呷,左右顾盼,意态萧然,等到茶尽三碗,烟馨半
听,主人井未欠伸,客人兴起告辞,梁教授誉之为“六朝人的风度”。
     
    这也令我想起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写他去看老朋友,正巧朋友在读经,也就
不打扰,迳自往山里走了。那种老远跑去,却又能以“意到已足”,而淡然离开的境界,不
是“平淡入妙”吗?
     
    还记得古诗中有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诗人在与朋友一起赏花饮酒
时醉了,便迳自去睡,叫朋友:“你要是有意思,明天再抱着琴来玩!”也是在淡远中,显
示一种挚情。
     
    当然这种淡,不能是无礼,而应该是具有深厚情谊,默然会心,而不拘小节的牵性。如
同那坐在餐馆看报的朋友,他的女伴如果能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反觉得那只是率真,则未尝
不是另一种境界。
     
    名作家琦君女士曾说,她跟另一半常难得有说话的机会,只好在桌上留字条,我乍听觉
得不可思议,但是琦君好文章不断,渐渐领悟夫妻相处的另一妙处:
     
    “Cive-Him-or-her-a-break!Leave-aspace-between-each-oter!在彼此之间留一点
空间,让大家保留一点自己,而不必成天腻在一块。”
     
    热恋中的朋友,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
     
    因为平淡入妙的境界,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工夫,是达不到的!
     
    ************************
     
    母亲,不论她天生是否强壮,她婚前是不是娇弱。
    似乎只要成为母亲,
    就自然变成了“超级妈妈”。她必须“超级”,
    否则就不配做“妈妈”!
     
    超级妈妈
     
    在老婆梳妆台上看到一个奇怪的摆饰,原来是儿子送给他妈妈的母亲节礼物。
     
    那是一朵用布做的大花,放在小小的花盆里。花瓣不是红、黄那样艳丽的色彩,而是蓝
的。尤其妙的是花的中心。一张白白的面孔,画着两撇倒挂的眉毛、一双失神下垂的眼睑和
充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已经扭曲走形的笑容。花盆里则插着一个小牌子——
     
    “超级妈妈(super-Mom)!”
     
    这是多么传神的一朵母亲之花啊!充分形容了大部分的母亲。
     
    母亲,不论她天生是否强壮,她婚前是不是娇弱,似乎只要成为母亲,就自然变成了
“超级妈妈”。她必须“超级”,否则就不配做“妈妈”!
     
    她们要是家里最早起的人,做早餐、准备便当、叫孩子(可能包括先生)起床;她们也
总是最晚睡的,做最后的清理,处理信件杂务,哄孩子(可能包括先生)就寝……。
     
    做为“超级妈妈”必须带孩子去看病,自己却不能生病,尤其不准在和先生生病的时候
生病;即使生病,也不能倒下。她要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中,那只站在前面的大母鸡,
伸开双臂,瞪大眼睛,去阻挡老鹰的攻击,并接受后面一大串小鸡的拉拉扯扯!
     
    这世上多少母亲,就像那个张毅导的电影——“我这样过了一生”!那一生多半是施,
而不是受。最起码施得多,受得少。
     
    虽说“施比受更有福”,但凭什么施的人要不断地施?只为了爱,而不要求回馈?甚至
施舍到自己透支,成为那朵蓝色的花?
     
    是的!孩子们会感激,如同我的孩子在母亲节送上那朵蓝花。表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
多么透支地付出。问题是口头的感激和心头的感激,若不能化为行动,又具有多少意义?
     
    我常说:“一个人在岸上大喊‘救人哪!有人掉在水里了!’远不如他真正跳下水去
救,或扔下一根绳子,伸出一只臂膀!”
     
    可是有几个做女子的伸出了这只臂膀?
     
    令人惊讶的答案应该是:
     
    不是他们不伸,而是大人没教他们伸。那阻止的人总然常是母亲!
     
    许多母亲对孩子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只要你好好念书,家里事不用你管,老娘一个人应付得来!”
     
    于是孩子不觉得母亲需要他。他既然不必对家庭付出,也自然减弱了家庭意识。
     
    母亲叫起床、做早点、准备便当、开车送我、带我看病、帮我削铅笔、洗衣服……都是
当然!
     
    什么叫做“当然”?“当然”就是例行公事,理当如此做,自然也就无所谓感念不感
念。而当有一天母亲不再这样,我就要不高兴!
     
    那些做为“超级妈妈”的,确实可以肉体疲乏、心灵充实。但她们忽略了两件重要的
事:
     
    一、家庭是个共荣圈,你不让孩子参与,他们没有参与感,也就很难爱这个家,不爱这
个家,就不爱你这相“超级妈妈”!不论他们嘴上说多爱,行动上的冷漠,就是证明!
     
    于是你成了“寂寞的超级妈妈!”
     
    二、你不让孩子做事,孩子连热油锅表面不一定冒热气都不知道;连搬一件重家具,应
该怎么使力,都不了解……。当他们突然进入社会,会顿时难以适应,结果造成许多逃避的
心态,和危险的情况。
     
    做母亲的人,最重要的责任是“教养子女”,但是大多的母亲只知“养”不知“教”,
最起码不知道“教孝”!
     
    不论什么时代,也不论中国怎么西化,“孝”绝对是应该维护的美德。可悲的是,今天
中国的母亲,常没有学会西方的使子女独立自治,却采用了西方的放任、自由,和东方的溺
爱,于是当西方的“超级妈妈”都变成蓝瓣白脸的花朵时,东方的妈妈就更可怜了!
     
    我要请问各位超级妈妈:
     
    你们为什么总认为孩子长不大?难道不知道父母的成功与健康,也是子女幸福的保障。
最起码如西方俗语“父母长寿,是子女的荣耀”!
     
    子女是人,你也是人!人要学会彼此尊重、彼此奉献!你要教子女奉献,这是人格教育
的一部分,否则他们学到的只是自私自利,或后半生也做个“只知奉献的母亲(或父
亲)”!
     
    于是下次上市场,带着孩子去吧!分给他一份购物单,你买你的,他买他的,既省了时
间,也增加了母子、母女共同工作的乐趣,而且你会惊讶地发现:当菜端上桌,孩子会吃得
更有味,因为过去妈妈的莱而今成为了“我自己挑的菜、买的莱!甚至做的菜!”那菜里就
多了一份情、一分爱!
     
    你付出、先生付出、孩子也付出,一起动手,堆出家的城堡,这个城堡必能更长久、更
坚固!
     
    做一个现代成功的超级妈妈,你应该有着大大的花盆、丰盛的叶子,和亮丽的花瓣!
     
    你的年轻、健康、美丽与精神焕发,也是子女的荣耀!
     
    *********************
     
    只要最高枝上不足两尺之处有一丝黄晕,
    便仍然可能见到几只不愿归巢的小鸟,
    坚持到底地守在那儿……。
     
    走在阳光里
     
    很早以前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其中许多穷苦的人,难熬冬天的寒冷,只要看到云堆破
了洞,透射出一道阳光,就赶紧跑到那小片阳光中站着,霎时阳光不见了,别处再露出一
线,大家都挤到那里去。
     
    事隔十多年,早不记得电影的名字,那群穷人追逐的画面,却历历如新,尤其是旅美之
后,每到苦寒的日子,见到和煦的阳光,更伴随着电影的回忆,而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阳光的温馨,对于不曾经历冰天雪地的人,是不容易体会的。虽然在屋里看到外面灿眼
的阳光,与春天的一般亮丽。推开门,却可能迎来沁人肌骨的寒冷,而有人说“冬天的阳光
是假的。”但有阳光毕竟不同,站在阳光里,和阳光之外,即使只有一线之隔,也见明显的
差异。
     
    我是一个拒绝冬天的人,所以尽管到了霜叶已经落尽的暮秋,仍然喜欢在寒冷的院子里
留连,这时最能鼓励我,或伴随我,而使我不寂寞的,就是阳光了!
     
    每当夕阳西斜,阳光开始从我的小院退缩,晚风分外寒冷,我也就不得不像电影中那群
“追逐阳光的人”一样,跟随着阳光移动,即使只有头能沐在光中,也觉得温暖许多。
     
    而当夕阳接近地平线,屋后森林的下方,全进入黑暗,唯有树梢上,还留下一抹余晕
时,便只有高楼的鸟儿们能够享用了!
     
    常觉得鸟最勤快,也最懂得抓住光阴。才露曙色,屋里连手表还看不清呢,它们很可能
已经在枝头聒噪了。
     
    至于傍晚,一棵秃树,可能停上千百只小鸟,逆光看去还以为生满了叶子,它们的头常
朝着同一个角度,那八成就是寒风吹来的方向,因为只有这样,身上的毛才不会被吹乱,也
才能保持温暖。
     
    当然更能给它们温暖的,还是远处的夕阳。相信那正是它们站在树梢的原因。有时候夕
阳几乎完全隐在地平线下,只要最高枝上不足两尺之处,有一线黄晕,便仍然可能见到几只
不愿归巢的小鸟,坚持到底地守在那儿。
     
    所以我常揣测鸟儿们的想法,它们只是为了求些温暖?还是想要欣赏夕阳?抑或居然有
了惜寸阴的境界?至于它们起得最早,又是否因为巢在枝头,所以能比下面的人们更早见到
晨光?
     
    唐代的诗人常建有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正是描写晨光先照上树林高处的画
面。现代的城市人怕无缘观察到这种景色,但何尝不能改为“清晨入都市,初日照高楼”,
只是高楼往往剥夺了大多数人的阳光!
     
    气温在冰点以下的日子,走在林立的高楼间,真不好受。因为阳光全被楼房阻隔,冷风
却仍然穿梭肆虐。如果恰是下午两三点钟,阳光还能斜斜射人街心的时刻,就可以看见有趣
的画面了。
     
    只见街道有阳光的那侧,挤满了川流的人群,在阴影里的一边,则只是稀疏的过客。这
与那意大利电影中表现的,不有着同样的趣味吗?
     
    阳光的力量,确实在这样的冬日最能体现,我们甚至可以说那是锐利如刀的,它寸土必
争地与阴冷的冬寒分割地盘。我曾经注意过屋边的雪地,竟然能剪出一块房影,也就是凡被
影子罩住的地方都是白色,而露在阳光中的,则可能已经透出下面的土地。
     
    尤其令我难忘的,是有一年冬天的日本旅游,独自从日光湖边的旅馆,走向中禅寺,起
初一段路因为都在向阳的一面,所以没有积雪。而当我转入背着阳光的一边时,竟然路表全
是滑不留足的坚冰。古诗说“南山云未尽,阴岭留残白”,又说“潜知阳和功,一日不虚
掷”,不正是这个写照吗?
     
    于是中国人所谓“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的道理,也就令人豁然
贯通了。只为中国在北半球,所以山的南边总能向着阳光,而如果山夹着水,水的南边临
山,由于受到山影的遮挡,所以成为了“阴”。古人因为没有足够的取暖设备,对于这有阳
的观察和讲究,当然比我们深入。
     
    西方的古人也是一样的,即使到今天,每当暮冬的时候,广播和电视里的气象专家,仍
会提出他们的古老迷信:“看看冬眠的上拨鼠(Groundhug),如果它二月二号第一次钻出
地表时,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吓一跳,又逃回地洞里,今年的冬天就要往后延长六个星期
了!”
     
    其实道理说穿了,还不是因为阳光不够强,那影子还显得阴寒吗?
     
    岂只土拨鼠如此,即使进化为人类,我们生理上仍然保有冬眠的趋向。许多人患有冬天
抑郁症,不敢面对现实,不敢接受挑战,甚至连坐越洋飞机的时差,也与日光有关。对于抑
郁症的患者和时差的人,如果用强光照射往往能痊愈,或缩短不适的时间。
     
    当然,人造的强光永远无法比得上真正的阳光。野人献曝岂是愚者的浅见?实在有着大
道理!
     
    今午走过纽约曼哈顿的三十四街,看见许多年轻人斜靠在向阳的墙边日光浴,手里居然
各拿着一片锡纸做的反光板,原来他们是怕斜斜的太阳晒红了半边脸,所以用反光板来借取
阳光。
     
    借取阳光?
     
    可不是吗!阳光是那么珍贵,使我们不但要追逐。要把握,甚至要借取!
     
    走在路边满是积雪的第五街上,抬头看到圣派垂克大教堂,我对阳光突然有了更大的感
动!我看到那夹在层层摩天高楼之间,原本应该阴暗难得阳光的教堂,居然灿烂耀眼,仿佛
闪着光辉,因为——
     
    四周的建筑采用了全面的玻璃帷暮墙,不但没有遮住可贵的冬阳,反而纷纷反射,带来
了更大的光辉……。
     
    让我们都有一片能反射阳光的玻璃帷幕吧!
     
    让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能不自私地占有阳光,而能与大家共同享受这上天的美好!
     
    让我们珍惜阳光,站到最高枝!
     
    更让我们借取每一寸阳光,温暖每一片土地、每一颗心!
     
    不要以为中国农村有许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事实上几乎没有!
    主要的原因是农民寿命太短……。
     
    无怨无悔的爱
     
    我常在文章里谈起兰屿的风景,但兰屿给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山,而是海边遇到的一家
人。
     
    那是个傍晚,我在兰屿的海滩散步,看到原住民一家人正,蹲在地上整理刚网到的鱼,
他们把鱼小心地分成四堆,也可以说是四种等级。
     
    “为什么把鱼分开来摆呢?”我当时好奇地问。
     
    男人用生硬的国语,指着最好的一堆鱼说:“男人鱼!”又指指剩下的两堆:“女人
鱼!小孩鱼!”最后指着显然又少又差的鱼说:“老人鱼!老人吃的!”
     
    十五年了,那海边一家老小的画面,至今仍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甚至可以说,深深烙
在我的心上。
     
    我常想:为什么老人家要吃最差的东西,又为什么当时那老人家,竟抬起头来,对我一
笑?
     
    今天,我到朋友家做客,再一次遭到这种震撼!
     
    晚餐之后,我指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对主人客气地说:“您准备得太丰盛了,剩下这
些,多可惜!”
     
    岂知主人才六、七岁的小孩竟毫不考虑地搭了腔:“不可惜,奶奶吃的!”
     
    “我婆婆等下会出来吃!”女主人说。看见我十分惊讶,又解释:“她不喜欢一起吃,
叫她吃好的,她还不高兴,只有剩下来的,她才吃,而且吃得开心!?
     
    现在我坐在桌前写这篇东西,想到今晚的画面,禁不住流下泪来,我要再一次问:
     
    为什么?
     
    只因为老人家没有了生产力,就该吃剩的?该吃坏的吗?
     
    只因为老人家”自愿”、“高兴”,我们就任她自生自灭吗?
     
    相信不少人读过我在“点一盏心灯”里写的“爱吃鱼头”那篇文章。老人家临终时,几
个朋友烧了她最爱吃的鱼头去。却听到老人瞒了十几年的秘密:
     
    “鱼头虽然好吃,我也吃了半辈子,却从来没有真正爱吃过,只因为家里环境不好,丈
夫孩子都爱吃鱼肉,只好装作爱吃鱼头。我这一辈子,只盼望能吃鱼身上的肉。哪曾真爱吃
鱼头啊!”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故事中的老人家有幸在临终时说出心里的话,问题是这世上有多少
为家庭牺牲的父母、尊长,就在晚辈们一句“她自己喜欢”的漠视下,慢慢凋零了!
     
    “是的!她们是在笑,因为自己牺牲有了成果,而快乐地笑!
     
    但晚辈们看到那笑,是不是也该笑呢?
     
    还是应该自惭地哭!?
     
    最近我为公视“中国文明的精神”进行评估,在读了一百多万的专家论文后,印象最深
的,竟然是论文里提到西方社会学家,于民国二十六年起,在中国多年调查的结果:
     
    “不要以为中国农村有许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事实上几乎没有!主要的原因是农
民寿命太短,平均在五十岁以下,活不到多代同堂的年龄,又因为贫穷而缺乏维持大家庭需
要的财富。”
     
    我们能相信吗?这个中国人常以为自古就盛行多代同堂的说法,竟然错了!那是“理
想”,不是事实!
     
    父母、尊长平均活不到五十岁,这是多么可悲的事!问题是,父母不能甘旨无缺、安享
天年、这又难道不是子女的耻辱吗?
     
    过去穷,我们没话讲!
     
    今天富,我们该多么庆幸!?可是在我们庆幸的时候,是否该想想自己有没有真尽孝,
抑或又是创造了一种假象!?
     
    记得有一次,我的儿子抱着一碗鱼翅汤当粉丝喝,我很不高兴地说:“那是留给奶奶
的!”
     
    年轻人理直气壮地讲:“奶奶说她不爱吃,叫我吃光算了!?
     
    奶奶是真不爱吃吗?还是因为“爱他”,才特意留下来?
     
    每年冬天,我的窗台上都排列着一大堆柿子。
     
    为什么柿子一买就是十几个?因为我发现只买几个的时候,母亲知道我爱吃,总是先抢
着吃香蕉,等我叫她吃柿子时,则推说自己早吃过了水果。
     
    只有当她发现柿子多到不吃就坏的时候,才会自己主动去拿。
     
    当我为老母夹菜,她总是拒绝,说不要吃,我就把筷子停在空中,直到夹不稳而掉在桌
上,她才不得不把碗伸过来。
     
    问题是,她哪次不是高兴地吃完呢?
     
    相反地,当菜做咸了,大家不吃,她却抢着夹,我只好用筷子压住她的筷子,以强制的
方式,不准她吃,因为血压高的人,最不能吃咸!
     
    “瞧!有这样的儿子,不准老娘夹菜!”她对着一家人“高兴地”抱怨。
     
    我认为:当我们小时候,长辈常用强制的方法对待我们,叫我们一定吃什么,又一定不
准吃什么!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爱护我们!
     
    而在他们年老,成为需要照顾的“老小孩儿”时,我们则要反过来模仿他们以前的作法
用强力的爱!
     
    这不是强迫,而是看穿老人家装出来的客气,坚持希望他们接受晚辈的孝敬!
     
    如此,当有一天他们逝去,我们才可以减少许多遣憾!因为我们为天地创造了一种公平
回馈,以及——
     
    无怨、无悔的爱!
     
    **********************
     
    阶边一棵白茶花,下面有丛小小的棕榈,我常将
    那弯弯的叶子摘下,
    送到小河里逐波。
    黄昏时,晚天托出瘦瘦的摈榔,门前不远处的芙蓉都醉了,
    成群的麻雀在屋脊上聒噪。虫声渐起、蛙鸣渐
    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
    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星星坠落的地方
     
    我记忆中住过的第一栋房子,在现今台北的大同中学附近。虽然三岁多就搬离了,仍依
稀有些印象。
     
    记得那房子的前面,有一排七里香的树墙,里面飞出来的蜜蜂,曾在我头上叮出一个大
包。
     
    记得那房子的后院,有许多浓郁的芭蕉,每次我骑着小脚踏车到树下,仰头都看见一大
片逆光透出的翠绿。
     
    记得那房子不远处,有一片稻田,不知多大,只记得稻熟时,满眼的金黄。
     
    记得一个房间,总有着漂亮的日光,那是我常玩耍的地方。但实在,我也想不起房间的
样子,只有一片模糊的印象——阳光照着我,母亲则在身边唱着一首好美好美的歌:热烘烘
的太阳,往上爬啊,往上爬,爬到了山顶,照进我们的家。
     
    我发觉,我多少还能记得些幼儿时的居处,不是因为那房子有多可爱,而是因为蜜蜂的
叮、芭蕉的绿、稻浪的黄和母亲的歌。
     
    幼儿的记忆就是这么纯,这么简单,又这么真!
     
    真正让我有生于斯、长于斯,足以容纳我整个童年记忆的房子,要算是云和街的故居
了。我甚至觉得那房子拥有我的大半生,我在那里经历了生离、死别与兴衰。想着想着,竟
觉得那房子装得下一部历史,最起码,也像黄梁一梦。
     
    不知是否对于每个孩子都一样,那房子里面的记忆,远不如它周遭的清晰。譬如明亮的
客厅,总不如地板底下,我那“藏身的密穴”来得有诱惑力;父亲养的五、六缸热带鱼,也
永远比不上我从小溪里,用眷箕捕来的“大肚鱼”。而母亲从市场买回的玫瑰,更怎及得上
我的小草花!”
     
    童年的房子,根本就是童年的梦!
     
    我记得那老旧的日式的房子,玄关前,有着一个宽大的平台,我曾在上面摔碎母亲珍贵
的翡翠别针,更在台风涨水时,站在那儿“望洋兴叹”!
     
    平台边一棵茶花,单瓣、白色,并有着黄黄的花蕊,和一股茶叶的幽香,不知是否为了
童年对它的爱,是如此执着,我至今只爱白茶花,尤其醉心单瓣山茶的美。
     
    茶花树的下面,有一丛小棕榈,那种细长叶柄,叶片弯弯仿佛一条条小船的树。记忆那
么深刻,是因为我常把叶子剪下,放到小河里逐波……。
     
    小河是我故居的一部分,小鱼是那里抓的、小鸡尾巴花是那里移的、红蜻蜒是雨后在河
边捕的,连我今天画中所描绘的翠鸟,都来自童年小河边的柳荫。
     
    还有那散着幽香的野姜花、攀在溪边篱落的牵牛……,甚至成群顺流而下,五色斑斓的
水蛇,和又丑又笨的癞蛤蟆,在记忆中,都是那么有趣。
     
    做为一个独子,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要好的伴侣,竟然多半是昆虫!
     
    小小貌不惊人的土蚱锰:尖尖头,抓着后脚,就会不断鞠躬的冬斯;长长发,身上像是
暗夜星空,黑底白斑的天牛:拗脾气、会装死的甲虫;不自量力、仿佛拳击手的螳螂;还有
那各色的蝴蝶和蛾子,都是我的故园的常客。
     
    当然,黄昏时爱在屋脊上聒噪的麻雀,筑巢在厕所通风口上的斑鸠,以及各种其他的小
鸟,更带给我许多惊喜。最起码,我常能捡到它们的羽毛,用书本夹着,“一面读,一面
想,神驰成各种飞禽。
     
    我在童年的梦里,常飞!虽然从未上过屋顶,梦中却总见房顶在脚下,渐远、渐小。尤
其是梦中有月时,那一片片灰蓝色的瓦,竟然变成一尾鱼,闪着银亮的鳞片,又一下子化作
星星点点,坠落院中……。
     
    做梦的第二天,我就会去挖宝,挖那前夜坠落的小星星。我确实挖到了不少呢!想必是
日本人遗落的,有带花的碎瓷片、洋铁钉、小玻璃瓶、发簪,和断了柄的梳子,这些都成为
我的收藏,且收藏到记忆的深处。
     
    看候孝贤的“童年往事”,那许多光影迷离的画面、静止的午后巷弄和叫不停的蝉鸣,
简简单单,却又强而有力,想必也源自童年似真非真,却又特别真的记忆。尤其是以低视角
取景的屋内,更表现了孩子在日式房间里的“观点”!
     
    我记忆中的“观点”,虽在室内,却落在屋外。我常凭栏看晚天,看那黄昏“托”出瘦
瘦的摈榔,和窗外一棵如松般劲挺的小树。前门不远处的芙蓉,晨起时是白色,此刻已转为
嫣红。窗前的桂花,则变得更为浓郁。
     
    虫声渐起、蛙鸣渐密。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我常想,能对儿时故居,有如此深而美的记忆,或许正由于它们。因为房子是死的,虫
啊、鸟啊、小河、小树才是活的。活生生的记忆,要有活生生的人物。
     
    我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天生就该走艺术的路线,否则为什么那样幼小。就学会了欣赏树
的苍劲、花的娟细、土的缠绵,乃至断瓦、碎瓷、衰草、和夕照的残破?
     
    抑或我天生有着一种悲悯、甚至欣赏悲剧的性格,所以即使在一场大火,把房舍变为废
墟之后,还能用那断垣中的黄土,种出香瓜和番茄,自得滋味地品尝。且在寂寥的深夜,看
一轮月,移过烧得焦黑的梁柱,而感觉几分战后的悲怆与凄美。
     
    失火的那晚,我没有落半滴泪。腾空的火龙,在我记忆中,反而光华如一首英雄的挽
歌。我的房子何尝随那烟尘消逝?它只是化为记忆中的永恒。
     
    有一天,我偷偷把童年故居画了出来,并请八十三岁的老母看。
     
    “这是什么地方?”我试着考她。
     
    “一栋日本房子!”老人家说。
     
    “谁的房子呢?”
     
    老人家沉吟,一笑;“看不出来!”
     
    “咱们云和街的老房子啊!”我叫了起来:“你不认得了吗?”
     
    “哦!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了!可不是吗……。”老人家一一指着。却回过头:“不
是烧了吗?”
     
    “每个故居,有一天都会消失的!”我拍拍老人家:“但也永远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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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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