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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幼年行
    每当老爸老妈,说我太新潮的时候,我心起:
     
    “你们当年难道不新潮吗?简直是革命家!”
     
    请看这些平凡的告白、一个丑小鸭的成长。
    愿这本书,对每个平凡的丑小鸭,
    都有一些帮助!
     
    一个丑小鸭的成长
     
    每次返台,总有项必要的工作——帮儿子的读者传信。
     
    那些信常使用了特殊的写法,譬如信封写我的名字,打开来,又有一个信封,外加便条
一张,寥寥数语:
     
    “请转刘轩,内容绝对健康,请勿折阅!”
     
    所以前后转了百面封信,我从不知内容。有时候看见儿子在用粗拙的中文回信,想其中
必有许多错字,他却不让我“帮忙校对”。
     
    我常好奇,那些人家写来,和他写去的信里,会是什么内容?”
     
    我也纳闷,读者想必是由《超越自己》,《创造自己》和《肯定自己》,认识刘轩。书
里谈的常是他的缺点,为什么却有许多崇拜者呢?
     
    难道是崇拜他的平凡?
     
    或许由他身上,读者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弱点、相似的隋性,使年轻朋友有了认同感,
进而对他的小小成绩,产生“有为者,亦若是”的想法。
     
    平凡,正是我希望他在这一系列文章里表现的。
     
    每一个人,都是人,有着人的基本和弱点和人性的挣扎。随着年龄的增长,产生七情六
欲和各种烦恼。谁能较妥善地面对这些矛盾、克服这些弱点,谁便能有杰出的成就。
     
    ******************
     
    五月下旬,他放署假,刚进门,我便对他说:
     
    “那么多人看了《超越自己》这些书,听足了我训你的话,现在给你个机会,让你说说
自己的想法如何?当我训你的时候,你不是有一大堆年轻人的道理吗?写出来看看!”
     
    于是,我们立刻进入了工作,也立刻又回到从前,把一些老的争辩,重新搬上台面。
     
    只是,现在争辩,他长大了,事情过去了,大家都更能冷静地就事论事。
     
    我要他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加一点虚构,也不必掩饰年少时的不成熟,和
家庭“可怜”的历史。
     
    我对他说,我常为花朵写生。有时候看到左边一片叶子,因为被压制而弯折;右边一个
花瓣,是畸形的发育,就在写生的时候,一一为他们做了修正。
     
    岂知,画好之后,怎么看,都不如真花生动。
     
    因为,真实里包含了残破、缺陷、错误与遗憾。
     
    *******************
     
    这本书里,就有许多残破与遗憾。
     
    甚至在他写作的过程中,我们对比过去与后来,产生从没有的唏吁。
     
    许多过去他隐瞒的,现在掏了出来,他青涩的初恋、车上挨揍,以及奶奶被邻居小孩扔
石子欺侮……
     
    过去,他羞于说、不敢说、他奶奶也瞒着的。
     
    而今,都在书中跳了出来。
     
    *************
     
    这些文章固然是由他写,但全家都参与了工作——帮助他回忆。尤其是幼年生活,毕竟
孩子记得不多,必须上一辈帮他想。
     
    因此,早期的文章,我加入较多的意见,改写的也较多。相对地,随着时间的延续,他
有了完整的记忆,又全是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触,便再难有人可以置喙。
     
    更令我高兴的,是由于他近年在哈佛选了中文,又曾经两次返台,中文大有进步,所以
书里绝大部分,都是用他“蟹行”的中文写成,再由我加以润饰。
     
    我多么希望,再过两年,我连润饰都可以免去。
     
    我多么希望,他能学成之后,回到出生的地方,在那里用中国人的文字、语言,服务中
国人。
     
    *****************
     
    前年,我带他去大陆的穷乡僻壤旅行,发现他学会了关怀神州。
     
    去年,我带他在台湾,参观了军校、参加了残障联盟大会、随澎猢医疗队去离岛访问,
并帮小学生做视听教学。
     
    我发现,他开始热切地爱这美丽之岛。
     
    今年,我还将在暑假带他返国,去台北、桃园、台中、台南、高雄和冈山,各办一场演
讲。告诉大家:
     
    他是从台湾违建区中,学会走路的孩子。
     
    ※        ※        ※
     
    请看这些平凡的告白、一个丑小鸭的成长。
     
    愿这本书,对每个平凡的丑小鸭,都有一些帮助!
     
    找参加了老爸的婚礼
     
    据说,我老爸和老妈结过两次婚。
     
    第一次,我老爸一大早,冲进教室问同学:“谁带私章了?”
     
    有两个人举手。
     
    “走!”老爸拉着他们往外跑:“去法院,’帮我和我女朋友盖章,下午公证结婚!”
     
    于是,老爸班上的同学一齐把画架推倒(那是师大美术系三年级的素描课),发出地震
般的巨响,替代庆祝的鞭炮。
     
    几位女同学到校园里偷花,扎成一把,当作新娘捧花。
     
    老爸在法院门口,拦住一个背照相机的路人,听说里面还剩两张底片,于是以法院做背
景,拍了珍贵的结婚照。
     
    然后,他们在龙泉街请同学吃牛肉面,成为真正的“喜宴”。
     
    ※        ※        ※
     
    故事还没完呢!
     
    据说当结婚的消息传开,许多亲友都跳了起来。
     
    循众要求——
     
    老爸、老妈不得不再公开演出一场“喜宴”。
     
    那已是他们第一次结婚之后的八个多月了。
     
    然后,又过了九个月,老妈刚吃完月饼不久,我就出生了,生在台北的妇幼医院。
     
    我曾经偷偷算过,母亲要怀孕两百八十天,我既然是足月,九个月只有两百七十多天,
那么,我极可能是在老爸老妈第二次结婚之前几天受孕的,如此说来,他们固然不可能“奉
我之命”而结婚,我却可能参加了他们的“第二次婚礼”。
     
    婚礼的实况,我当然记不得了,只是后来听说,场面十分热闹,席开数十桌,由诗坛元
老证婚,还有朗诵队的献诗。
     
    我妈真有幸,第二次比第一次嫁得好。
     
    可是,我老爸强调:
     
    “第一次才算数,因为是自己决定的。婚姻大事,不由自己决定,由谁决定?”
     
    所以而今,每当老爸老妈对我交女朋友,挑三拣四,说我太新潮的时候,我都心想:
     
    “你们当年难道不新潮吗?简直是革命家!”
     
    ******************
     
    有来三更,
    我这初生的小奶娃,刚睡熟,
    就被那惊天动地的一声给“撞醒”,
    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奶奶的阴天
     
    我老爸是奶奶的独生子。据说从老爸九岁那年,爷爷逝世,奶奶就难得笑过。小时候,
爸爸常挨打,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哭,就愈惹奶奶生气,打得厉害。
     
    奶奶老是阴天,也难怪她,因为从爷爷死,家里就不顺,先是被人倒帐,钱借给亲戚作
生意,又赔了老本。
     
    跟着家里失火,老爸从火场逃出来的时候,连眉毛都烧不见了。
     
    那时奶奶正好做完礼拜回家,被邻居拦住,老远看火光冲天,一个个火球,随着那天的
大风,从头顶飞过去,还以为有什么庆典在放烟火呢!
     
    奶奶在废墟上搭了间草房,住了好多年。爷爷生前工作的单位要重建,把他们赶到一栋
小楼上。
     
    又过几年,小楼也要改建,奶奶又带着我老爸,躲到了违章建筑区。
     
    我就是在那个违建区出生的。
     
    ※        ※        ※
     
    提到我的第一个家,因为年纪太小,已经没什么印象。
     
    只晓得在一个大院子里,住了许多人家。我的后窗,正对着厕所,一天到晚地臭,夜
里,还能清楚地听到“轰炸弹”的声音。
     
    更可怕的是另一种轰炸声——火车。
     
    我的家就在火车道旁,整天整夜,一班又一班的火车驶过。
     
    车子一过,我就像是坐上了火车。有时候躺在床上,房顶裂缝透进一丝阳光,我可以很
清楚地看见,上面灰尘往下掉,一线一线地,很美!
     
    如果只是靠近铁道,还算好,偏偏我家又在驳车场旁边。最可怕的是驳车,也就是火车
头和车厢连接。那不是用“挂”的,而是用“撞”的。中间的钩子,要狠狠地撞,才能接
上。
     
    于是,可能夜半三更,我这初生的小奶娃,刚睡熟,就被那惊天动地的一声给“撞
醒”,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跟着,邻居狠狠地关上窗子。
     
    我便哭得更凶了。
     
    夜里哭,总是奶奶抱着我走来走去。
     
    我妈常说:“儿子是为奶奶生的!”
     
    据说,当我中午诞生,护士出来报喜的时候,奶奶脸上很平静,只“哦”了一声,连笑
都没笑。
     
    但是老爸说,他看到奶奶脸上好象发出一种光,只不到一秒钟,但那是一种光,他一辈
子都记得。
     
    ※        ※        ※
     
    我离开医院,就进了奶奶的房间。
     
    从那天,奶奶渐渐有了笑。
     
    我们的家,在老爸二十三岁、奶奶六十五岁那年,开始“放晴”!
     
    ***************
     
    有几个小朋友能想到,
    我竟因为家门口没水沟,而使小小的心灵,
    受到伤害……
     
    找家门口没水沟
     
    我家后面对的是铁道,正门隔街,却是高级住宅。
     
    虽然小时候,能回忆的事不多,我却清楚地记得,对面的孩子朝我丢石子。他们还编了
歌,骂我们这边的人:
     
    “违建丑!违建臭!
     
    违建门口没水沟!?
     
    我们这排违建,真是“门口没水沟”。只见对面家家门口有水沟,我家门口却是平平
的。
     
    老爸没对我解说过,只是我后来想,一定因为违建不在都市计划中,所以政府不建下水
道。
     
    但是,有几个小朋友能想到,我竟因为家门口没水沟,而使小小的心灵受到伤害!?
     
    ※        ※        ※
     
    违建的另一个特色,就是没有人会努力改进他的建筑。当对面不断盖新房的时候,我家
这一侧,却愈来愈破烂。
     
    我家大院的左邻,是一个专做烧腊的工厂,只记得门口总停着小货车,抛下来一大块一
大块血淋淋的肉。他们的前门,老是聚着苍蝇;他们的后面,总是冒着黑烟和又香又臭的烤
肉味。
     
    我妈常说:“我喜欢吃香肠,但发誓不吃隔壁做的。
     
    ※        ※        ※
     
    隔壁过去,是间家庭美容院,很小、很矮、很热,也很会冒出奇怪的味道。
     
    每天傍晚,奶奶用小车子推着我散步,第一站必定是这里,在美容院门口,跟里面的人
聊天。
     
    然后,向前走,穿过好窄好窄的小巷子,又经过总是湿滑湿滑、两边房檐都碰在一起的
“违建区里的小弄堂”,到铁道旁边。
     
    虽然总是被火车吓得哭醒,我却从小就爱看火车。
     
    当一团黑黑的烟,带着一长串黑黑的怪物,冲过眼前,又一下子消失不见,那种由预期
到紧张,又接着放松的感觉,说不定正像云霄飞车一样,有着特殊的刺激效果。
     
    在哈佛大学,我主修心理,心理学有一种理论,就是人类常藉描绘自己最畏惧的东西,
来克服恐惧。
     
    所以,原始壁画上常有猛兽。
     
    所以,当我火车看多了,反而愈来愈不怕火车。它吵、它撞、撞得天崩地裂,我也渐渐
能安睡了。
     
    最起码,我知道它是在干什么。
     
    了解,可以克服恐惧。
     
    ※        ※        ※
     
    我也记得每次奶奶带我绕一圈回家,我总会抬头看右边邻居——
     
    一栋小楼,居然对着街,在二楼开了一扇门,而门下面没有楼子。
     
    奶奶常说,屋子里谁要是真开了这扇门,往下走,一头就会载到街上,摔死!
     
    据说,那房子因为违建得太过分,占到了大路,硬被拆成这样。
     
    一直到今天,我都常想到那扇“天门”,觉得是很“超现实主义”的作品。
     
    ※        ※        ※
     
    至于我们“大杂院”,是自成一家的。
     
    虽然我们有很臭的蹲坑茅房、有杂草丛生的角落、有不方不正的院子、扭来扭去的通
道……
     
    但是通道旁边种了许多老爸朋友送出的杜鹃,老爸从不管,由隔壁戴爷爷照顾。
     
    我也不全由奶奶管,常常一头冲进对门张奶奶家,吃他们台湾式的“白斩鸡”。
     
    在这住了四户人家的大杂院里,没有人骂我,只有人爱我。
     
    我是住在违建区里。
     
    它是违建,但,更是我永远怀念的,童年美丽的家。
     
    ********************
     
    每次奶奶和老妈不准我出门,
    老爸都会简简单单地说四个字:
    “想想刘猫!”
    居然,我就得到自由。
     
    谢谢猫哥哥
     
    老爸和老妈,在生我之前,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只是从我出生,那小孩就失宠了。
     
    那小孩,就是“刘猫”。
     
    刘猫是隔壁读小学的小阿姨拣到的,回家挨骂,就送给了我新婚的老妈。
     
    老爸想,取什么名字好呢?叫“咪咪”?大俗了!既然它是猫,又到刘家来,就叫“刘
猫”吧!
     
    (感谢上帝,老爸没给我取名叫“刘人”。)
     
    他们疼爱猫,跟疼小孩一样。刘猫吃的是番茄沙丁鱼罐头,睡的是老爸老妈的被窝,据
说老妈怀我的时候,还成天抱着刘猫。肚皮里面是我,外面是猫。
     
    所以,我的“胎教”。是“猫叫”。
     
    ※        ※        ※
     
    我真同情刘猫,因为自有了我,刘猫就被打入冷宫,而且总是为我挨揍。
     
    当然这也要怪刘猫,它自己不知趣,每当我哭,大人还没赶到,刘猫已经冲至小床边,
往里面趴着看。
     
    啪!“看什么?”老妈每次都给它一巴掌:“你吃醋啊?不怀好心!”
     
    其实,刘猫对我很好。它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也是它唯一的玩伴。而且,我们是“平起
平坐”的平辈。
     
    刚学会走路的我,据说跟刘猫两只脚站着,正好一样高。
     
    刘猫很喜欢把两只前腿,搭在我肩膀上,跟我一块儿走。
     
    这种情况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全家人,包括我奶奶,都说“刘猫确实有这个毛
病”。而且,只要刘猫一这样做,大人就会打它。
     
    他们总认为刘猫会使坏、会欺负我。其实,心里不对劲的,大概是人,不是猫。
     
    他们亏待了刘猫,又用人的报复心理,去想。
     
    ※        ※        ※
     
    虽然因为太小,我对刘猫没记忆,但是一直到今天,我都感激它,而且感激得一塌糊
涂。我敢说:
     
    “刘猫可能影响我半生!”
     
    当我两岁多,小刘猫已经长成英俊的大刘猫,有着黄黄的虎纹,和壮硕的身子。
     
    它开始喜欢晚上鬼叫,像婴儿哭一样,哇啦哇啦,不停地叫。
     
    每次半夜鬼叫,隔壁戴爸爸就会骂他女儿:
     
    “谁要你抱只死猫回来,送给刘家,自己倒媚!?
     
    老爸实在受不了,打骂不管用,只好把袜子罩在刘猫的头上。一层不够,就套两层。
     
    据说刘猫头上套了袜子,会不断地后退,倒着在屋子里走——边走边叫。
     
    刘猫叫,是有道理的,它要找女朋友,它有生理的需求,可是老爸不准它出门。
     
    刘猫一辈子,没逃出过几次,每次逃家,都害老爸老妈担心。据说几天之后,浪子回
头,刘猫都瘦得像个鬼。
     
    于是老爸用了各种方法防范。他甚至把日式房子,地板下面,跟院子相通的地方,钉上
木条。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常看见刘猫,从木条之间,向外伸着爪子哭,好象集中营里的
犯人,让我伸出援手。
     
    终于,有一天,刘猫趁奶奶开门不注意的时候,又溜了出去。几天之后,它回来了,身
上开始溃烂,挤出来的不是浓,是水。
     
    最后不得不送到兽医院。
     
    “医生把皮掀起一个口,用箝子夹着棉花,掏进去擦。”老爸后来对我回忆:“好象刘
猫的皮和肉都分开了。”
     
    第二天,刘猫夜里哀号了几声,不见了。
     
    第三天,爸爸撬开地板,发现刘猫死在他床铺的正下方。
     
    刘猫被埋在后院,令人伤心了好一阵子。
     
    渐渐,一家人似乎都把它忘了。
     
    直到我十几岁,开始追女生。
     
    每次奶奶和老妈不准找出门,老爸都会简简单单地说四个字:
     
    “想想刘猫!”
     
    居然,我就得到了自由。
     
    ※        ※        ※
     
    “年轻人,到了青春期,自然会爱慕异性,这是洪水猛兽都挡不住的。他不寻偶,怎么
成家、生孩子?没有孩子,生命又怎么延续?”老爸说:“这是天性,也是天道。用围堵,
不如引导。让他从开始就有正确的观念,反而不容易出大麻烦。”
     
    想想刘猫!想想刘猫!
     
    我多么感谢刘猫,使我有了较开明的父母!
     
    ****************
     
    朋友入厕,不懂规矩,
    老爸、老妈只好恭候门外……
     
    马桶的感动
     
    老爸很好客,但是除非极熟的朋友,客人最好不要停留太久,因为停留久了,总要上厕
所。上厕所,则碰到老爸最痛的地方。
     
    他必须先把客人带出前门,向左转,绕过戴爷爷家,摸黑穿过一条很窄的小路,经过张
爷爷的水缸,到达大杂院的公厕。
     
    公厕,代表大家用,也就代表大家不管。
     
    其实哪个客人,只要距那公厕十几步,不用老爸带路,也可以摸得到。老爸说,这叫
“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公厕是传统的蹲坑式茅厕,外面一盏小灯,里面只能摸黑办事。
     
    最麻烦的是没有冲水装置,大号之后,必须出来到厕边的水池舀水去冲。
     
    朋友入厕,不懂“规矩”。老爸、老妈只好恭候门外,待客人左顾右盼,仓皇不知所措
的时候,趋前代客“料理”。客人难免客气、争夺,就愈发难堪了。
     
    所以每回有客人上厕所,男客必由老爸带,女客必由老妈陪。我最好识相一点,躲起
来,因为这时候,他们的脾气最坏。
     
    ※        ※        ※
     
    一直到四岁,我都不曾上过那个公厕,因为奶奶怕我掉下去,而宁愿“间接处理”。
     
    只是,我必须跟大家一样,到外面洗澡。
     
    家里没浴室,连个龙头也没有,所以洗澡必须到厨房去舀水冲。
     
    厨房里灰灰暗暗、一股霉气,水冲下去,把角落里的蚊子都赶出来了,正好有光溜溜的
身子可以“开饭”。
     
    蚊子最爱吃小孩肉。夏天我洗一个澡,最少换来五个包。
     
    ※        ※        ※
     
    有一天,老爸老妈突然对我说:
     
    “带你去看咱们快要盖好的新家。”
     
    我们坐车,到了一条很宽的大街上,有一栋正在盖的楼,好高好高,四周还挂着鹰架。
     
    我们从旁边一个运材料的电梯上去,那电梯是透空的,可以看到地面,我觉得好刺激,
老妈却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新房子,什么都没有。几个工人正在钻东西,吵得很。老爸拿着设计图,四处指指点
点。
     
    据说新房的每一个柜子、每一盏灯,都是老爸亲自设计的。墙上有专用来挂画的槽沟、
天花板有专为照画的“投光灯。”
     
    书房特大,几乎占了房子的一半,整面墙的书柜里预设了音响。卧室只有两间,而且都
小,老爸说:
     
    “工作的地方要大些,睡觉的地方要小点,才能勤于工作,少睡懒觉。”
     
    看完新房,我没什么感动,唯一至今还记得的是——
     
    妈妈按一个钮,就轰隆一声,好多水在跑,一下子全不见了。多好啊!
     
    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见到抽水马桶。
     
    ******************
     
    如果你站在这个山头,羡慕另一个山头更美,
    第一件事,
    就是走下这个山头
     
    飞上枝头的丑小鸭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总出现一个黑黑暗暗的房子,房子里高高低低,有地板也有榻榻
米,榻榻米上曾经堆过老爸的画,隔一阵子拿起来,书下面的榻榻米全烂了,成百成千的小
虫在扭来扭去。
     
    黑暗屋子一角是个老冰箱,顶上有个发光的小盒子,一家人吃饭时,仰着头、盯着小盒
子看。
     
    看电视里,爸爸正在主持当时最红的益智节目——“分秒必争”。
     
    ※        ※        ※
     
    分秒必争,一个礼拜播出六天,有一阵子甚至连播七大。老爸不但赚主持费,还负责为
节目写脚本、出题目。
     
    脚本后来结集,成为当时最畅销的励志书《萤窗小语》。
     
    这许多收入,加上老爸教国画、开画展,卖个满堂彩,使我们能从门口没水沟的违建
户,一个子搬进当时在台北非常著名的十二层大楼。
     
    十五年前,据说那时候坐计程车,只要说出我们家大楼的名字,车子就能开到。
     
    楼下有自动玻璃门。柜台后,坐着穿制服的管理员,每个进出的访客,都得被询问、登
记。
     
    但是他们对我好亲切,有一阵子,我不喜欢被称为“刘小弟”,他们就都叫我“刘先
生”。
     
    我是丑小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可是,我的老爸,居然放弃了他带我飞上枝头的翅膀——“分秒必争”节目,进入只有
十分之一收入的“中视新闻部”。
     
    大家都说他傻,说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只是,他这么决定,奶奶和老妈,就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们都是传统的女性,“夫死从
子”、“出嫁从夫”。老爸的决定,永远是对。
     
    直到有一天。
     
    老爸居然又要放下中视记者的工作,只身到美国去。
     
    奶奶和老妈的脸上,泛出了愁容。
     
    ※        ※        ※”
     
    老爸当时已经是著名的电视记者,每天晚上播七点半新闻,还被派到欧洲,制作艺术的
特别节目。观众喜欢他,选他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公司也喜欢他,总经理看到辞呈的
那天,据说在开会的时候慨叹:
     
    “好不容易,培植个人才,走了!”
     
    老爸是接受新闻局和历史博物馆的安排,去美国长期讲学。
     
    “想想,值不值?”奶奶对老爸说。
     
    “这房子,你刚住进来一年多,还没摸清楚开关呢!”老妈说。
     
    “如果你站在这个山头,羡慕另一个山头更美,第一件事,就是走下这个山头!”老爸
说。
     
    ※        ※        ※
     
    老爸走的那天,我只记得他对我发了脾气:
     
    “老子走,我居然都不送到楼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就是好几年?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
     
    “告诉你,怕痒的男生,将来会怕老婆!”
    老妈赞赏地对我说:
    “你将来不怕老婆了!”
     
    六岁的爱情与权力
     
    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台湾还没流行绑架小孩。尽管如此,我总有一个保镖跟着——七十
一岁的祖母。
     
    她把我送进教室,帮我开窗子,有时看地上太脏,还帮忙扫扫,又说说这个、指指那
个,再叮嘱一番,才离开。
     
    所以同学都说:“刘奶奶是老班长。”
     
    权力的滋味
     
    真正的班长,是我的四个死党之一,如果说我喜欢上学,不如讲:我喜欢去找我的死
党。
     
    老师没进教室之前,班上几乎是由我们四个死党来管,我是副班长,权力第二大。才六
岁,我已经感觉了“权力的滋味”。
     
    但权力更大的,是那些六年级的学长,挂着“纠察”的臂章,耀武扬威地冲进来,对我
们吼,然后大模大样地,在黑板上写下“安静”两个字,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被他们抄了学号的同学,常吓得脸发白。
     
    我们管他们叫“走狗”,自以为挂了一个臂章,就了不起。
     
    六岁,我也看到了高年级“权力的滋味”。
     
    ※        ※        ※
     
    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全校的学生,都要在操场做体操、唱国歌、升旗,还有听校长
训话。
     
    我们最怕的是训导主任。校长在上面训,主任在下面巡,我一直到今天,都记得他的眼
睛,好象探照灯,扫过来、扫过去。
     
    据说他以前是个蛙人,蛙人出拳,一秒钟就能叫人躺下,上面把牙齿打断、中间把胳臂
扭断,下面把小鸡鸡踢烂。
     
    “时候,校长在上面讲话,主任会在队伍里吼:
     
    “站直了!像个人样!”
     
    据说愈高年级的学生,愈怕他。看到他,好象见到神。当然,也可能是见到鬼!
     
    六岁,我了解了大人“权力的滋味”。
     
    拉屎的联想
     
    主任也有仁慈的一面,就是当太阳太大,小鬼们实在撑不住的时候。
     
    他会叫我们蹲下来。
     
    但是才蹲一下下,他又吼:“把一只膝盖放在地上,半蹲半跪!两条腿蹲着,难看死
了!像在拉屎!”
     
    直到现在,我二十岁了,每次跟同学一起玩,蹲着,我会很快地改为“半蹲半跪”而且
觉得别的同学都像在拉屎。
     
    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有这种联想,因为他们没“蹲过坑”,他们都是“坐抽水马桶”长
大的。
     
    我也相信,当有一天,我向女友求婚,她一定会以为我在向她下跪。
     
    而我,在心里,其实是蹲着。
     
    不怕老婆训练
     
    小学一年级,我们最爱玩的是“哈痒”。
     
    每个小孩都怕哈痒,于是这个哈那个,别人又来哈这个,又躲、又笑、又叫,闹成一
团。
     
    有一次,老妈到学校来,看见我们玩哈痒,她居然吓了一跳,好象那是天大的危险事。
     
    “在走廊、楼梯上哈痒,太危险!”老妈说:“一不小心,就能从楼上滚下来。”
     
    她没有禁止我哈,知道禁也没用。
     
    她用了个绝招。
     
    叫我站着、不准动,由她来哈痒,全身都哈,连脚底也不放过。
     
    起初,我简直笑死了,一笑就挨骂。
     
    每天锻炼下来,我居然不怕了。
     
    “告诉你,怕痒的男生,将来会怕老婆!”老妈赞赏地对我说:“你将来不怕老婆
了!”
     
    六岁,我已经自许:“将来做个不怕老婆的男人”。而教我不怕老婆的,竞是做我老爸
老婆的老妈。
     
    ※        ※        ※
     
    六岁,我真开始喜欢女生,我发现了一个“她”——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我管她叫“我的伊莉莎白泰勒”。
     
    我常站在桌子上,高喊着:“我的伊莉莎自泰勒,我为你而死!”然后,从上面跳下
来。
     
    有一天,我叫“她”哈我痒:
     
    “你来哈哈看!我不怕痒!哪里都不怕!我将来不怕老婆!”
     
    她哼了一声,掉头走开。
     
    六岁,我开始怀疑“不怕痒的男人,是不是真能不怕老婆?”
     
    告别了!我的死党和爱人
     
    在光复国小,我才读了一年多。老爸常说,这一年多的课程,使我奠定了后来学中文的
基础。
     
    “如果你没进过国内的小学,今天的中文不可能学得好。”老爸说:“大家一起学,那
是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孤立,觉得学习是一种责任。”
     
    虽然出国的一、两个月前,奶奶和老妈已经不断对我说,要准备出国的事。
     
    却直到最后两天,我才有真要出国的感觉,那是从老师和死党的眼睛里看。
     
    “你要去多久?”
     
    “你会不会写信给我们?”
     
    我的死党问我。
     
    ※        ※        ※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降旗时,国旗缓缓下降,天边有个红红的大太阳。
     
    我的奶奶仍然在国父纪念馆的同一棵树下,等我。
     
    我们一起,再一次经过学校大门回家。
     
    我觉得好遗憾——
     
    死党不能跟我一起去美国。
     
    伊莉莎白泰勒没有哈我痒。
     
    我没能长上六年级,尝尝另一种“权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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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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