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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连环艺术殿廊”的总店位于台北市敦化南路,一座十二层华厦的基层。
    超黄金地段、高品味的雅痞艺展,没错,这就是“连环艺术殿廊”的经营方针。
    艺廊内部挑高足足四米,门面以一体成形的玻璃区隔成内外两个世界。门外,车如流水
马如龙,喧嚣的引擎怒吼犹如困兽,因陷在周末午间的壅塞瓶颈中,动弹不得!而门内,袅
绕优雅的富贵气息充斥著每一个角落。百来坪的空间规画成开放式展览区,分属四项大归类
──“树、云、石、尘”,二十一尊黄铜或乌铁质地的雕塑作品,栩栩坐落在各自的展示台
上,藉由抽象的形体,迸放著雕塑者一意传达的自然之美。每座雕塑作品的尊前,咸皆聚集
了成群的雅好人士,揩指点点地品评著,虽然附庸风雅者多过真正懂门道的,然而那股衣香
鬓影的氛围却不容人小觑。
    “惊震创世纪──邬连环世界巡回展之终曲”的铜雕字样贴附在玻璃外墙,一眼望去,
格外的气势非凡。
    灵均已经在门外徘徊了三十分钟,依然鼓不起牺牲奉献的精神踏进去。
    “好多人。”她轻咽一口唾液,罔顾门口招待员的狐疑打量,继续踱上她第二十八趟来
回步。
    昨天报纸艺文版刊载了邬连环举行雕塑展的讯息,并且宣称这场展览是他巡迥七大国家
的最后一场,为期十四天。她马上发挥掌握最新时效的牛皮糖精神,一下了课就眼巴巴地摸
上艺廊门外,孰料观展的人士若非高官达贵,就是艺文界闻人,而她秀雅却轻便的书生样,
彻底与满屋子贵气格格不入。
    人多的地方向来带给她压力,遑论处身于她全然不熟悉的场合。
    “怎么办?好紧张。”她拍抚著胸口,自言自语。
    展览头一天,照理说艺术家本人应该现身致意的,然而报导中也讲得清清楚楚,邬连环
素来忌讳大众媒体的追逐,而且脾气古怪──这一点她百分之百赞同──会否如众人期待的
现身,仍然是未定之数。
    “既然如此,回、回家好了。”她打定主意,跨出第一步。
    然后,又缩回来。
    “太、太坏了,屈灵均,你的毅力到、到哪儿去了?”她替自己感到惭槐。
    既来之,则安之!尽人事,听天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用尽各路成语,从事自我
建设。总而言之──进去瞧瞧,反正人都来了。
    不过,正门口的招待员那副炯然的目光,恍如打量乱臣贼子似地瞠住她,她可没有胆子
直撄其锋。最好找找看有没有后门。
    灵均绕径到一片高楼的后巷,再度花了二十分钟觅寻“连环艺术殿廊”的后门。遥遥相
准了目的地,她谨慎戒惧地探向未知的道路。
    “哎哟!”显然还不够谨慎,灵均距离后门尚有数公尺,却当头撞上同样想钻狗洞的宵
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个捡日不如“撞”日,她括著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还嚷痛呢!走路不看路。”肇事者居然恶人先告状。
    她只觉得右臂运传过来一股强劲的力道,眼睛还来不及分清东南西北,娇躯已然被告状
的恶人扯直了。
    “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谢。”恶人一厢情愿得很,迳自嘟哝完毕就准
备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灵均心中一凛,赶紧分出一只捂脸的手,牢牢揪稳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是──”
    “干嘛?”一股热气挟著滔滔的震喝扑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邬连环。
    灵均直勾勾地望进那与艺文版照片一式一样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对面接触,她才晓
得,报纸的印刷技术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艺文版上的照片实在太──太轻描淡写了。照片
中的邬连环蓄留著落腮胡,修剪得清净儒雅,整张脸容仅暴露出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
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温文却极富个性的雅痞艺术家。但,现实生活中的邬连环……
    天老爷!山洪爆发。
    丰密的大胡子已然刮除得鬓根不留,然而,却未达成丝毫柔化的效果,反而显现出他刚
硬强悍的下颚,依据面相学,那种方正的脸型属于超级固执的死硬派,顺我者昌,逆我者提
头来见。高隆的鼻梁与微陷的眼窝组合成极具民俗特色的面谱,凹凸立体的五官和古铜色的
肌肤,几乎接近吉普赛人的固有特徵。
    他的长相太粗矿、太狂野,实在难安以“俊俏”、“优雅”的词藻。
    而且,那双炙猛嚣锐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头顶上方二十公分的距离,源源射放著极
高温的氢氧焰。
    报上说他二十二岁出道,二十四岁走红纽约艺坛,今年已经三十又一。岁数上与她未来
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却觉得邬连环感觉起来更少壮飞扬,可能是因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辈
的人鲜猛。
    “邬连环──唔……”她的娇呼被一只手筋突起的巨灵掌拍回喉咙里。
    “嘘──”邬连环做贼似地,四处张望一圈,压低了嗓门继续挞伐她。“吵死人了,你
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钻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叽叽喳喳的。”
    灵均屈辱不平地横睨著他。
    从头到尾,他“叽喳”的台词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开──”她拍走黏住大半张俏容的手掌。“邬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邬连环蓦地眯紧了上下眼睑。这清秀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勾动他记
忆中躁怒的磁轨。“你就是上个星期打电话骚扰我的痴呆儿。”
    “骚、骚、骚扰?”灵均又惊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骚
扰……”
    “又来了,支支吾吾半天却不把话讲完。”邬连环嗤哼著嫌恶无比的冷气。“没时间理
你,Bye─bye。”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宛如驱赶扰人清宁的嗡嗡苍蝇,掏出特大SIZE的太阳眼镜和
毛线帽,匆匆易容好掩饰装备,甩也不甩她地进入艺廊。
    他,他,他就这样离去,乾脆决绝,不留一丝情面。
    灵均肝肠寸断,颓靡地抖著下唇,恍若觉得两吨重的花岗石顶在她的发心。
    那姓邬的还侮蔑她“骚扰男人”,如此暧昧难听的罪行传扬出去,她怎么做人?而且,
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语句说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击,怎么反口咬她讲话不乾
脆?!
    原来天下还存在著如此不讲道理的臭男人……灵均只觉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头红热的酸意,紧握著两只粉拳。“越战越勇,死守四行仓库。”
    她拿出昔年女童军杨惠敏奋勇泅水、一心一意将国旗送到国军手中的精神,无论如何也
要克服万难,完成这桩“微不足道”的小CASE。
    坚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艺廊里面,她强装出来的气势当场被袭凉的冷气拂走了一半。
     
    ※               ※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腾涌到唇际的胃酸。
    银白色的水晶灯提供内部灿亮的照明,惊异、赞赏的评语从各个角落回荡而出,交错成
不规则的咏叹调。
    没事、没事,将他们当成一颗颗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著四面墙构造,灵均沿著展示台前进,形成平行线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规,盯
紧了前方覆罩毛线帽的“西瓜王”。
    虽说目不斜视,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标价牌──主题:石之生。材质:铁。1
07cmX40cm。售价:美金七万三千元。已于苏黎士展览中售出。
    好贵的铁!她几乎可以听见“不值钱”的黄金在哭泣。
    邬连环显然不欲参观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准了左侧的经纪人办公室,低首敛眉地掩过
去。
    行政区规画在艺廊的内进部分,门口置放两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铜雕。
    邬连环即将消失在内间的领域时,灵均及时赶抵标的人身后,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衬衫的
长袖口。
    “邬、邬……”
    “跟屁虫,又是你!”邬连环原本就储量薄弱的耐性,此时此刻终于尽数告罄。他猛力
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腾的眼光夹杀她。
    动作和缓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后代──既“霸王”又“鲁莽”,也无暇细想
她娇怯怯、四十公斤出头的纤躯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么随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
衡。
    前一刻,她还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拦阻他,孰料邬连环挥开她的手臂,身子趁势偏斜了
一半。她的焦点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脸孔正在迅速缩短与黄铜雕塑品的距离。
    “糟、糟……”灵均舞动手足,试图稳住斜倒的姿势。
    “嘿!当心。”邬连环不等她“糕”完,连忙扑上前英雄救美。
    瘫倒的命运虽然及时被挽回,却无法阻止她的素手触及生冷坚硬的铜雕。
    雕塑品被推离了基座几寸。
    “SHIT!”一个恶劣的脏字冲口脱出他唇瓣。
    保全警铃刹那间尖叫成恶耗。
    铃──铃──铃──
    连带效应的影响,几十位淑女名媛们下意识放纵自己的声带加入音效部队。
    “啊──”
    可观的场面于焉发生了。
    “什么声音?”
    “警铃耶!是不是有火灾?”
    “啊!快走、快走。”
    “好像有人偷窃展览品。”
    七嘴八舌的推论从四面八方包围向变故的发神点。
    “连环艺术殿廊”说小不小,却也不至于辽阔到足以遮掩他们的行藏。
    四秒钟之内,两人的体表同时浮起鸡皮疙瘩,警觉到上百双震讶评量的眼光落准自个身
上。
    “那个人是谁啊?”
    “艺术家本人好像出现了。”
    融隐在人群之间的艺文记者们骤然迸出悚疑的猜测。
    “真的是邬连环耶!”
    “他干嘛偷窃自己的作品?”几个年轻的菜鸟记者还没搞清楚状况。
    八成是刚毕业的。
    他的经纪人排越逐渐围拢的人墙,挤上前来。“连环,你……你在做什么?”
    妈的!出师不利。
    邬连环咒遍了满肚子的粗言秽语。都是这笨村姑惹的祸!害他悄悄来、静静走的本意化
成一江春水,滔滔向东而去,再也不回头。
    瞧瞧她,居然还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吓呆相,企图以清纯无辜的表情博得大众的同
情。SHIT!
    “没事!”火焰从他鼻孔、口角喷出来。“我走了。”
    “喂,你才刚来……”
    他热血沸腾的步伐一鼓作气地迈向正门口,压根儿不理会经纪人的挽留,腋下还夹著一
尊已经僵凝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邬先生,请等一下。”媒体记者眼见机不可失,没命地追出去。“麻烦您发表一下对
于本次展览的看法。”
    “对对对。”其他记者立即跟进。“请问您对于国内的艺术环境有何期许?”
    “您和纽约名模特儿的恋情是否进入白热化?”
    “邬先生──”
    妈呀!
    他开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缠满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这个口拙小村姑惹的祸!
     
    ※               ※                 ※
     
    邬连环探出石灰墙的转角,回头打量著追踪他们十几分钟的秃鹰群,确定已经摆脱了那
票张牙舞爪的怪物后,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气!”
    自从被怀中的彗星──“扫把星”之美称是也──缠上之后,只要视觉范围闪进她的衣
角影儿,他就会被那股子霉气冲煞到。
    比方说,她头一遭来电骚扰他。当时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质的样模,做为日后黄铜雕塑的
参照品。孰料猛然乱叫的电话铃声骇了他一跳,中断灵感事小,差点害他失手将陶模摔毁事
大。谁都晓得他在工作室里从不接电话的,当初安装专线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拨电
话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经纪人来探班,顺手将他切掉的电话铃扳回运作状态,才让她有机可
乘。背!
    第一通打扰还不够过瘾,她小姐瞬间再发动第二波攻势──果然,悲剧立刻发生了。满
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个失手让陶像重归大地之母的怀抱,结结实实地砸成了一
堆灰屑,甚至来不及尽完它当初被塑造出来的职责与目的。
    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谈都不愿意再谈,简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为姓“邬”,名“背”,
号“哀尾”。
    “你有什么毛病?”他倾弯了超过一米八的大块头,和她鼻子对准鼻子、眼睛瞄准眼
睛,坏声坏气地咆哮:“我欠你两百万不还债?还是八百年前嫖你没付钱?你这样苦哈哈地
追著我做什么?你以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笔遗产?”
    “……”灵均的唇消褪成银雪般的惨白。
    倘若方才被这鲁男子抱起来狂奔的景象没吓出她的心脏病,现下的粗言恶语也达到相同
的效果了。她的牙关分开,又合拢,暗痖的喉声无法拼构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著一张阴沉沉的大黑脸,装模作样地学她的低吟。“呀什
么呀!”
    灵均彻头彻尾地惊呆了。自从脱离幼稚园阶段,她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形迹恶劣如流氓
的“坏男生”。由于语言障碍的因素,近亲朋党们怜惜她的不便,莫不对她格外的温柔三
分、体恤五分,虽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娇贵,可是人人都将
照顾她视作习以为常的天职。而上学之后,一路私立学校就读下来,友侪们的同质性高,生
活修养、礼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尔遇上没啥格调的坏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两脚打
回家去闭关自省,重修青年守则,有谁曾像眼前这位“应该极具学养、偏爱独处、思路敏感
精锐的艺术家”一样恶形恶状?
    她开始怀疑邬连环的经纪人究竟买通多少媒体,替他进行虚假的反宣传。
    “我……我……”她面无血色,逐渐增压酸热的眼眶成为全身唯一有知觉的器官。
    “你怎样?想打架,小哑巴?”邬连环讥诮地攻击著。
    句末那蕴满了恶意的三个字尽数瓦解她的铁盔。
    红菱似的唇角开始颤抖,震幅越来越剧烈,蓦地,终于化成一声惊人的呜咽。
    “太……过分了……”她嘤嘤地抽泣起来。
    喝!邬连环赶紧跳开三尺远,还真给她吓了一跳。
    “奇了,我又没真的动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绸缪来著。”他犹如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哈啦,她益发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著墙角蹲下来,埋进双膝里
哀切得惊天动地。
    “呜……”
    看样子,这场睛时偶阵雨还会落上好一段时候。若教他掉头就走不理她嘛,总觉得不
妥,而勉强自己杵在原地观风雨之变,他也缺乏耐心。
    邬连环盘虑了半晌,当下做出决议。
    他突然学她蹲伏的姿势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畅笑声足以与她媲美。
    “呜呜……欺人太甚……呜……”
    “哈哈哈──滑稽!够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
    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两个人各嚷各的调,有模有样地玩起了街头卖艺。
    灵均猛然抬起泪涟涟的俏颜。“你、你笑什么?”
    他收住笑声,也同样正经八百。“你又哭什么?”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著这尾艺术流氓。
    “我笑我的,与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脸的,一改适才凶神恶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与男斗!灵均掏出面纸,细心揩乾黏腻纵横的涕泗。既然姓邬的愿意回复
文明人的身段,开始讲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场。
    “邬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么,不哭啦?”邬连环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干。“好戏玩完了,罢罢罢!与君一席
话,胜读十年‘PLAYBOY’,可惜PLAYBOY看多了,有伤身体,容易造成贫
血,咱们还是后会无期吧。”
    他大爷一脸没趣的样子,转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灵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颜表第三度遽变,再度换回她熟悉的恶劣无赖相。
    “我等你干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颚勾了起来。“阁下要是再跟上来,可别怨我缺少同
胞爱。滚!”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气魄,被他突兀的变脸升华成蒸气,轻飘飘地融蚀于夕阳中。灵均
抖著下唇,无助地盯著他虎虎生风的背影。
    哪有这样子的?前一刻气呼呼地骂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后却流露著只
可远观、不容亵玩的伟岸。与邬连环交手过招,犹如乘坐忽高忽低的云霄飞车!永远料不定
下一段路轨将会面临哪种坡段。
    变色龙!
    他的情绪,活脱脱像幻化万端的变色龙,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灵均带著罪恶性的快感暗忖,封他为“变色龙”实在太贴切了,因为变色龙属于
低等的爬虫类生物。
     
    ※               ※                 ※
     
    位处于中山北路上的“圆山休闲俱乐部”采会员制,经营者对于入会资格的审查十分刁
钻严苛,光是口袋里麦克麦克尚且不够看,必须同时具备一流的身分背景、知名度,以及正
当的形象,才能顺利以超高天价购得电镀十八K金的会员卡。
    邬连环回国之前特地嘱咐经纪人,帮他弄来一张俱乐部的“出入境许可证”。
    本来他今天并未打算光临俱乐部进餐的,直到他发觉那个娇怯怯的小结巴一路盯死他不
放,于是中途转个方向,潜进这处雕堡避难。孰料结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转眼间也跟在他
屁股后头混进来了。
    SHIT!
    他郁闷著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著两张方桌与他互视的
小结巴。
    “邬先生,今天是俱乐部的‘义大利之夜’,由主厨精心推出各式的义大利餐点,您需
要我为您推荐吗?”侍者恭敬有礼地询问。
    “不用了。”他移回烦躁的眼,整张脸埋进菜单里面。“来一份海鲜通心粉、起士肉
丸、奶油局明虾,一瓶红酒。慢慢来,不急。”
    点餐的音量大于正常的频率,用意在于告示旁桌的跟屁虫──你尽管等吧!公子我时间
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讯息翩然抵达灵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虾,多幸福呵!
    中午时分她为了赶赴“连环艺术殿廊”,来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车前往目的地守株待
兔。而折腾了整个午后时分,直到现刻,虚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荡荡的。
    她的荷包仅剩二百元现钞,外加几枚搭公车的硬币,而菜单上最低廉的单价是两百四十
元,可以换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饿哦!
    好贵哟!
    “小姐,您要点餐了吗?”另一名打著酒红色领带的男侍应生漾著耐心的容颜。
    “呃,一杯……热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样的菜单,几乎没有勇气抬头。
    “好的。”侍应生尽责地记录她的嘱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热、热奶茶就好。”嗫嚅的口气很心虚。
    “您想不想来一份今晚的特餐──义大利肉酱面?”侍应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热奶茶。”服务生为什么还不走?灵均羞疚地暗忖。
    “那么,尝尝主厨特调的起士浓汤好吗?”他犹不放弃。
    “我只想喝……热奶茶。”声调已经降成耳语。
    “或者来份什锦海鲜脆饼?”侍应生再接再厉。
    “热……奶茶……”她勉强挤出虚弱的微笑。
    “除了热奶茶,您不需要点用正餐吗?”侍应生已经笑不出来。
    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难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热奶茶……”灵均惭愧得无地自容,MENU有如呈给皇上
的奏摺,高高举过头顶心。
    她的肢体语言解释了一切。
    受挫的侍应生终于确定这位客人确实只想喝“一杯热奶茶”。
    精致的菜单迅速被抽走。
    总算。灵均悄悄拭掉秀额沁出来的冷汗,感觉自己刚刚打完一场硬仗。
    她千呼万唤的热奶茶几分钟之内便端上方桌。而邬连环的美食大餐也一样。
    遥遥打量那鲁男子大快朵颐,她除了乾咽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没法子─
─虽然她大可效法适才入门的方式,向服务人员谎称:“我和邬先生是一道的。”然后把每
项消费记在他的帐上。
    但道德良知发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点。
    空气中洋溢著每一桌饕客进餐的美味香气。隔桌,邬连环叉起一团泛出浓浓起士香的肉
丸,一口扔进嘴里。
    啊……好羡慕……好想吃。
    她浑然没察觉自己正随同他的动作一起张口,合颔,下意识咬出咀嚼的韵律。
    嗯,好香哦……
    “他奶奶个熊!”邬连环蓦地扔下餐具,狠命捶下方格纹桌巾。
    咕咚重响,震断了餐厅内嗡嗡的交谈声,也敲醒了灵均的黄粱大梦。
    怒喷的火龙眼将她钉上十字架。
    “你!”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拽著嫩若凝脂的素腕拖回自己的桌位。“你到底有什么毛
病?”
    “先生……”侍应生错愕地上前调解。
    “没你的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类都不会想和目露凶光的爬虫类作对。
    侍应生乖乖退回幕后。
    “小哑巴,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傻愣愣地呆坐我对面干什么?”苗头杀回她身上。
    “……喝奶茶。”她的回覆满含著防卫性。
    “什么喝奶茶,你明明在吃空气!”他嗤哼著不屑的控诉。
    “乱讲!”她的俏脸不争气地渲开艳艳绯红。“空气、怎么吃?”
    “问得好!”他恶狠狠地咧嘴。“我原本还以为只有成了仙的牛鼻子老道才能‘餐风宿
露’,孰料眼前二十岁不到、一身乳臭未乾的小哑巴也修成正果了。请问你死于营养不良
后,肉身送往火葬场焚化,会不会烧出几颗舍利子?”
    可能是被他讽刺了大半天,已经免疫了吧!灵均发觉他邪恶的人身攻击已经降低了杀伤
力。
    头儿一撇,乾脆不睬他。
    “真有个性!”邬连环坏声坏语地喷了口气,强塞一根银叉进她手里。
    这……这是做什么?她怔愕著。
    “吃!”转眼他又从流氓变身为专制的保母。“没把整桌食物吃完,阁下的尊臀休想离
开这张椅子。”
    恭敬不如从命。再说,她也消耗光了和他对峙所需的卡路里。
    邬连环沉著臭脸凝视她秀气的吃相,越想越不甘心。
    小哑巴既然够格进入俱乐部,显见她的来头应该不低,负担一顿晚餐自然是绰绰有余。
她可怜巴啦地愣坐在对面,冲著他的食物流口水,其实不过是最不入流的苦肉计,智商零点
一的傻子也看得出来。
    偏偏他硬是被她非洲饥民的馋相触动了。
    简直莫名其妙!他这个人向来信奉独善其身的原则,旁人的瓦上结霜与他半点儿不相
干。然而,这女孩就有那么一丁点邪门的影响力。
    八成是她外形的缘故。他暗自提出解释。
    未施铅华的雪肤衬著及腰的乌丝,一身素雅简便的鹅黄圆领衫,下搭一件玄黑的软呢长
裙,在在流转著清新而水灵的女大学生气质。
    没错,肯定是她的纯美无邪在作祟。改天换一套荡妇装,他包准对她楚楚可怜的假相免
疫。
    “你叫什么名字?”他粗著嗓门盘问。
    “屈灵均。”她啜口冰水,冲下嘴内馥郁的起士酱。
    “我就说嘛!原来是屈原转世,当真成过仙的。”他闷哼。
    灵均又涨红了脸。
    “才、才不是。”她呐呐地反驳。“我恰好在端午节诞生,父亲又姓‘屈’,所以爸妈
才以、以屈原的别号为我命名。”
    不过,她倒是很讶异邬连环竟然知晓“灵均”是屈原的别号。以他粗鲁不文的举止,她
一直以为他充其量只吸收雕塑方面的知识,文学内涵必定与他的修养一样惨不忍睹。
    “奇怪,我闲著没事干、自言自语,谁要你搭腔?”他不太爽快地抢白。
    灵均无故又吃了他一顿排头,闷声不敢再吭气。
    “你究竟瞎缠著我做什么?”
    “……”她埋头迳自吃通心粉。
    “你说说看啊!”
    “……”餐叉探向最后一颗肉丸。
    “你哑巴呀?不会回答呀?”砰!失去耐心的拳头拥向桌面,霎时摇晃出水杯里的半盏
清液。
    “喝!”她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在和我说话?”
    “废话!这张桌子就坐著我们俩,我不和你交谈,难道找屈原聊天?”
    “可是,你刚才就在自言自语,没和我说话呀!”她深觉委屈。
    “嗯,有道理!”邬连环居然点了点头。
    灵均本来以为他会被她的反驳气得叽哩呱啦叫,没想到竟然也会赞同她的论调。
    所以,称呼他“变色龙”绝对不为过,平常明明暴躁得很,三不五时又突然冒出很讲道
理的一面。
    “还有……请你别再叫我、小哑巴。”她低声央求。“我或许咬字不、不清楚,可是,
也没有哑、哑巴呀。”
    那脸小媳妇的卑屈相莫名其妙地触发他的罪恶感。
    “我问你一次,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回答,你究竟想不想表明自己的来意?”
    灵均已经稍稍摸出这男人阴晴不定的脾气,最好赶在他改变主意之前,把握机会。
    “我、我是青彤大学的学生,呢,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停!”他高举起右手。“先让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唯独不答应两种邀约,一是采访,
二是出席公开场合,除去这两项忌讳,其他一切好淡。OK!轮到你发言。”
    当场便害她讲不下去。
    “可是,我、这个……”灵均慌了手脚,整盘棋局全被他打乱。
    “嘿嘿嘿,你果然来者不善,对吧?”邬连环幸灾乐祸,活像捡到了便宜。“我已经把
自己的原则表达得简洁清楚,你也将自己的本意暗示得相当明白,显然咱们俩不可能产生共
鸣啦!既然如此──”他拍拍屁股起身。“请恕小生不克相送,后会无期。”
    “请等一下。”灵均连忙推开椅子。
    “坐、回、去!”他扯出下吊眼瞠瞪她。“假若你再敢追著我跑,我保证向警方控告青
形大学的学生妨碍自由。”
    认真的语调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他是认真的。
    这回灵均不敢造次,欲哭无源地跌坐回原位,睨著他昂首阔步地离去。
    合该她命中犯小人,竟连区区一桩演讲的请托也宣告败北。
    或许表姊和阳德说对了,她德薄能鲜,这辈子顶多适合替旁人跑跑腿,打理一些细微琐
事。
    两吨花岗石,再度哗喇喇压向灵均的百会穴──
     
    ※               ※                 ※
     
    “喂?”凌某人夹手抢起杀风景的话筒。
    她的小说正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依照剧情发展,女主角即将被潜入的坏蛋头子打晕,
绑架回巢穴里,等待男主角送来白花花的赎款。紧要关头,思绪竟然被要命的电话铃声中断。
    “……”彼端陷入全然的沉默。
    “给你两秒钟,再不吭声我就挂电话。”难得她向来嘻嘻哈哈的嗓门呛著火药味。
    “……老师,是我。”灵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眼,二度威胁著泛滥。
    一天之内,她已经连续被两个人限制发言时间。
    “嗨,灵均。”最后一丝严苛马上蒸发掉,转而让亲切温和的语意代替。“这么晚了,
怎会想到打电话给我?”
    “对不起,打扰你赶稿。”她埋进被窝里哀怜了两个半钟头,竟然忽略韶光飞逝。
    原来此刻已经深夜十二点。
    “没关系。”凌某人敏感地聆出她的声音微带沙哑。“你的声音怪怪的,感冒了吗?”
    她决定不拆穿灵均哭泣的事实。
    “不是。”灵均沉默了半晌。“老师,我、我……我需要一点建议。”
    “关于美术系的委托?”
    “嗯。”她一思及邬连环那尾文化流氓,就想掉泪。“我遇到一点小困难。对方极端不
合作,而且,态度、有点负面。”
    多么轻描淡写的说法。
    “我猜你依旧不愿意将CASE发还给阳德他们,是吧?”
    “我……”她咬住下唇,勉强吞下喉咙的硬块。“我想再尝试一次。”
    方才犹疑了许久,便是担心向凌某人求援后,会招来任务解除的命运。
    “没问题。”凌某人一向倍仰民主开放的原则。“灵均,你读不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表姊、借过我几本。”她打起精神,聆听训示。凌某人天外飞来的一句话,通常含有
无尽深意。
    “听好罗!金大师笔下的侠客们通常掌握一项不败之钥:‘他强由他强,轻风拂山岗。
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你懂不懂?”
    “这个……好像有点文言文。”
    “唉!出版社的总编辑也曾经批评过这一点。”凌某人喟叹著无止无尽的忏悔。“那四
句睿智的话翻译成语体文就是:‘随他去乱打乱跳,老娘一律当成没看见。’这样你就明白
了吧?”
    “明白了,谢谢老师。”果然有够“语体”。
    灵均若有所思地放回话筒。
    凌某人的建议不无道理。邬连环之所以让她体内的受挫感大量繁殖,便是因为她太在意
他粗率的言语和态度,只要忽视他那层如狼似虎的外衣,表皮之下的邬连环也不过是个“公
的人”罢了。
    既然她能和阳德、表姊夫袁克殊,以及校内数十位异性相处得和睦融洽,没理由遇见他
就杠龟。
    对!她必须更改策略。下回再碰面,不妨将他视为无理取闹的小孩,而她则是成熟宽容
的母亲。
    身为母亲,她有义务扭转小孩失仪的礼节修养。
    再不济,顶多当他是一条小狗。
    人被狗咬是经常有的事,伤口抬到嘴边吹吹就算了,干嘛降低自己的品格,蹲在地上也
回咬它一口?
    灵均挥掉所有泪痕,痛下决心再接再厉。
    当晚,她的睡梦中尽数充斥著张牙舞爪的突变生物。
    一只高大的变色龙突然延长出秋田犬的巨头,转眼又幻化为邬连环的臭脑袋,追咬得她
无路可逃。
    那个艺术流氓,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让她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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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百草园 晓霜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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