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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今天是裴海的生日。
    下午时分,他曾来电邀她晚上一起吃饭,然而周末是她家人的固定聚会日,况且行
恩和仙恩今晚首度带领他们交往中的另一半回家,她无法缺席。
    当然,她也能邀他一起回家,共同度过一个温馨愉快的家常夜。不过裴海重新追求
她的事,家人尚未知悉。在一切都是未定数时,她不想贸然的将他引回生命里。
    有公司的人帮他办庆生派对,身旁更偕着美丽大方的媞娜作陪,今晚他不会寂寞的。
池净略微酸酸的想。
    “小净,你今天晚上好象很心不在焉。”张习贞踅近流理台旁,顺手摸了摸女儿的
额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啊!”她连忙把切好的水果盘递给母亲,再主动接张习贞手上的油腻碗筷。
“妈,脏碗交给我洗就好了,你出去陪大家聊天看电视吧!”
    “真的没事吗?”张习贞犹不放心。
    “真的。”她点头保证。
    洗好碗,整理好厨柜,能蘑茹的都蘑菇完了,她抬手望望表。八点半。
    不得已,只好回去客厅加入大家的欢声笑语。
    行恩的女朋友和他任职于同一家公司,据说是老板知交的女儿,神态清朗又落落大
方,所以家人对她都很有好感。仙恩的男友则是一位花卉栽培者,俗称“花农”,雅称
则叫“花卉品种改良家”,与植物系研究所毕业的仙恩拥有共同嗜好。
    哥哥和妹妹身旁都觅得良配了,只有她……形单影只……唉!她暗暗叹息。
    她抬头瞄了一眼挂钟,十点半。
    “小净,你整个晚上都在看表、看钟。”行恩打趣道。许是因为女友在场,平时稳
重少言的他,今晚显得开朗了不少。
    “呃,不好意思。”她怯怯打断众人的天南地北。“我的朋友今天过生日,恕我失
陪一下,我送个礼物过去,马上回来。”
    “别这么说,打扰了张妈妈一整晚上,我们也该走了。”仙恩的女朋友盈盈站起身。
    “不,千万别客气,你们再坐一会儿。”她连忙将娇客请回座位上,对在场众人深
深鞠了个躬。“我朋友就住在隔壁巷子里,很近。我去去就回来。”
    然后,不管兄妹母亲好奇的眼光,快步走回她房里,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抱进怀中,
又匆匆经过客厅,离开馨暖的家园。
    裴海的公寓暗蒙蒙的。
    她在门外徘徊半晌。他想必是参加庆生宴尚未归巢。如果按门铃,势必会吵醒早眠
的邓伯,老人家需要多休息;把礼物留置在门口也不妥,社区的治安虽然良好,倒也不
必放个包装精美的礼物试炼过路人的道德良知。
    她往门旁的盆栽底部一摸。果然,裴海老把备用钥匙放在相同的地点,在世界各地
都不变。她踌躇半晌,反正只是进去放个礼物就好。
    开了大门,再把钥匙放回原位后,她经过小小的庭园,来到主门外。
    “哈啰?”她先探进一颗脑袋,轻声向閺黑的室内打了声招呼。
    没有人响应。看来男主人真的尚未到家。
    她闪身进了门,捻亮玄关上的小灯,四处打量了一下,将礼物放在鞋柜上。包装盒
里是一尊三十公分高的陶像,凝塑成胖嘟嘟的老铁匠模样,肩上扛着一柄大铁锤,脸上
堆满了圣诞老人式的呵呵笑。虽然老铁匠和裴海长得半点都不像,她还是一眼就联想到
他,忍不住冲动的买下来。
    “乖乖待在这里等你老板回来,知道吗?”池净淘气的拍拍包装盒,想象裴海拆开
她的生日礼物时,那种又好笑又好气的表情。
    她一转身就撞进裴海怀里。
    “自投罗网的小鸟儿。”他低沉有磁性的嗓腔含着笑意。
    “裴海!你何时回来的?”她瞄瞄门口,再望望他,倏然领悟,“你今天没有参加
庆生会?”
    “一群陌生人瞎闹的派对,有什么好玩的?”他温热的右手滑下她的背,停留在柳
腰的后方。“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跳舞。”
    池净很自然的配合他滑开的舞步,一如两人多年前的默契。
    客厅内依然沉暗漆黑,只有银月筛过窗棂,溶着室内的盈盈暖意。空气中无声,却
又似有声。悠扬悦耳的华尔滋在他们舞步内,在他们心田里。
    他的味道依然熟悉又好闻,惊人的体热包里着她。池净暖洋洋的被他拥着、抱着,
脸颊贴靠在他的胸膛前,渴望永远能依在他的胸怀。
    她好爱他,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庆生会呢?一定好多人在等你。”他的生日不该独自度过的,
她很在意这点。
    “你又不在那里。”低沉的声音在胸腔内共呜,震动了她的脸颊。
    她无语。两人继续在未开灯的客厅内漫舞。
    “那你一个人都在做些什么?”半晌,她又轻问。
    “看你。”
    “看我?”她疑惑的仰起螓首。
    “嗯。”裴海魅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我站在你家门口,隔着窗户,看了你一夜。”
    事实上,他只比她早进门十分钟。
    池净愕然的停下舞步。两双欲言又止的目光痴缠了好久好久。
    “你为何不按门铃?”
    “你不让我进去。”他低声说。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暸,她将裴海刻意隔离于家庭生活之外,有多伤害他。
    “我一直看着你。”他继续低声道。“看着你吃,看着你笑,看着你谈天说笑,看
着你和张行恩说话。”
    她又抬起头,眼中有着不解。“行恩是我哥哥,和他说话有什么不对?”
    “叫是叫哥哥,你们并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他咕哝。
    她忽然想笑,又想重重打他一个爆栗。“行恩和我只有兄妹之情,你的脑筋别老想
这些有的没的。”
    “没办法,我就是会对你想一些‘有的没的’。”他狡黠的眨了眨眼。
    她啼笑皆非,这次真的踮脚在他额角弹了一记。她的动作反而让两人的前身贴靠得
更紧密。裴海的眼眸颜色变深了,突然搂紧了她,再也不放开。
    她的脑中又生起昏眩的迷雾。
    “小净……”他低头抵触着她的前额,将她密密实实的笼罩在自己的气息里。“我
仍然爱着你,很爱很爱,从未改变过。”
    “我……我也是……”她的额头靠回他胸前,终于承认了。
    修长的手指抬高她的下颚,随即,甜柔到了极处的吻覆盖下来。
    从一开始的轻吮试探,到后来的深入辗转,四周温度随着两人的吻而提高……
    她抬起头深深吸进一口甜美的空气,他立刻顺势移往香嫩的颈项上,吸吮出一个吻
痕,标记他的个人专属。
    一阵天旋地转,池净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大踏步走入卧室。
    他的眼中盛满欲望,紧紧盯着她,给她开口反对的机会。她的俏脸渲染得更赤更红。
    主动迎上去的芳唇,为旖旎的一夜写下允诺……
     
    ※               ※                 ※
     
    裴海再度张开眼时,挂钟的短针滑过了“2”。
    几度云雨消耗掉大量的汗水体液,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恻眸一看,枕畔人儿鼻息均
匀,正睡得香甜。他低头在她裸露的肩上印下一吻,跳下床,勾起床尾皱巴巴的长裤往
脚上一套,走出房外找水喝。
    长腿才刚跨入厨房,顿了顿,缓缓退出来。
    客厅里,媞娜沉坐在暗夜中,又哀又怨的眼幽幽凝瞪他。
    看来他真的得改变藏备用钥匙的地方了,裴海对自己苦笑。
    他徐缓的踅进客厅,经过卧房时,反手带上门,坐进媞娜对面的沙发里。
    “你来多久了?”他淡淡开口。
    “够久了。”她的语调充满怨恨。“为什么?”
    “我爱她。”他坦然说。
    “你爱她,那我算什么?”她激动得胸口起伏。“我哪里没做好,你可以告诉我啊!
你说你喜欢黑发,我便为你把头发染黑。你说你喜欢素净,我从此不再化浓妆,不再穿
着青红艳紫。你说你喜欢沉静,我就安安静静待在你身边。我为你改变这么多,你还有
什么不满意的?”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为我改变。”他的语气仍然平稳镇定。“媞娜,我向你透露的
种种条件,目的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并不属于我的典型,而非要你改变自己。你理应拥
有自己的风格,根本不该为任何人改变。”
    “但是我已经改了啊!我那么爱你,难道还不够吗?你还要什么?”她伤心的啜泣。
“我比她年轻,比她貌美,学历比她高,家世也比她好。你认识她才一个月,而我认识
了你三年啊!难道三年还抵不过一个月的钟情吗?”
    他强迫自己耐着性子劝她。“感情无法用时间长短来衡量。只要感觉对了,频率相
符,一朝一夕也能地老天荒。”
    “不要跟我说那些空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比不过她,为什么?”她激动的跳
起身,来来回回在客厅里踱步。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他静静的吐露。
    媞娜赫然止住步伐,瞪向他。“你说什么?”
    “池净是我的妻子,我们四年前就结婚了。我曾经因为愚蠢的不安全感而失去她,
我不愿再失去她一次。”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她喃喃自语,用力的摇头。“如果你结过婚,为
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就是我愚笨的地方。我只想私自占有她,守住她,不让任何人抢夺,最后却因
此失去她。同样的失误,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一次。”
    “这算什么?”她激切的飙到他身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订婚了。我和你
才是被公开的一对啊!”
    “你我都明白,令尊私自对外界发布消息,只想笼络我替即将到齐的约往下续。他
若事先知会我订婚之事,大家或许还有商量;如今他采取这种生米煮成熟饭的作法,请
恕我无法接受。我的爱情是不贩卖的。”
    “可是……可是……”她扑进他的怀里。“无论我父亲出于何种心态……我……我
却是真心的啊……”
    “媞娜,你是个好女孩,只是迷恋错了人。我的爱已全给了池净,再没有剩余可以
分给别人了。”裴海轻抚她的秀发,安慰他认识了三年的小妹妹。
    “所以你这次回台湾,就是为了她而来?”她幽幽抬起头,颊上仍然挂着两串玉泪。
“我懂了!难怪,你向来委托给我们处理,以通邮的方式签署合约。而这次却无论如何
也要跟来台湾……我真傻,竟然迟迟没发现。”
    “你只对了一半。我不仅为池净而来,也为了你。”裴海定定望着她。“过去三年,
我一直暗示你我们不适合,然而你总固执的忽略它。我已肠枯思竭,想不出还有任何方
法能让你清醒,唯今之计就是带你来台湾,让你亲眼见见我所爱的人。”
    心有不甘的感觉折磨着媞娜,让她痛苦得几乎无法喘气。三年。她爱了他三年啊!
    “如果池净没有回到你的生命,你就会爱上我吗?”她凄然问道。
    “如果她‘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我或许会爱上你。”他柔声纠正。“但现
实却并非如此,池净五年前就撞上了我的生命轨道。即使我们这次没有重逢,或她拒绝
和我复合,或发生任何意外让我再度失去她,这都不能改变‘她已经出现’的事实。五
年前认识了她,就注定我这一生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我不要……海……我不要!你爱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爱别人……”她哭得
声嘶力竭,泪水濡湿了他大半片胸膛。
    “嘘,媞娜,乖!你是个好女孩,不要哭了。”裴海将她的脸按在肩上,轻轻摇晃
着,像父亲安抚受创归来的女儿。
    整个夜里,媞娜不停的哭着、哭着,哭到睡去又惊醒,醒来又哭累……他也一直抱
着她,摇晃她,安抚她的脆弱和情伤。
    天际亮起薄曦时,媞娜终于离去。
    他的脑袋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疲倦的合上眼。好累!宛如方打完一场血战。
    小憩几分钟后,他振作一点精神,回到主卧室里。
    池净不知何时已清醒过来,正靠着床头柜坐着,浅含着柔美的微笑迎接他。
    一股强烈的满足感淹没了裴海。
    “你都听见了?”他钻回床单下,拉她坐在自己的腰上,脸颊贴往强健宽阔的胸膛。
    “嗯。”她的柔音透出沉静的哀伤。“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我会因你如此待她而恨
死你。”
    “让全世界恨死我吧!我实在顾不了这么多人,我只顾得到你。”他无奈的道。
    池净柔柔看着他,耳旁回荡着他方才向媞娜倾吐的言语──
    我的爱已全给了池净,再没有剩余可以分给别人。
    她也是呵!她的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为他而生,为他而灭,离开他就成了槁木死
灰,三年前和三年后都一样。他们的分离,从不是因为爱太少,而是爱得太深太多。她
想跟着他,一朝一夕也成天长地久……
    这三年来,两人都改变了,他们还有机会再重来一次吗?
     
    ※               ※                 ※
     
    牛仔拉开门,下意识又要关上。
    “你这是干什么?朋友是这么做的吗?”裴海用力顶开他,硬挤了进来。
    “看你凛着一张黑白无常的哭丧脸上门,鬼才会欢迎你进来。”牛仔没好气的说。
    “若非为了找个缸子吐几口唾沫兼苦水,你以为我希罕上门?”裴海的眉眼比做主
人的还晦阴。
    “你怎么了?”牛仔跟在他身后进入客厅,无奈的问。
    裴海并未立刻回答,来来回回在厅室里踱着大步,烦躁的像头大黑熊。
    他不说,牛仔就不问,回头径自去记录施肥的时间和频率。两人一个坐在桌前写纪
录,一个在客厅磨地板,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牛仔,我决定了。”裴海突然顿下脚步,唇角抿成坚毅的线条。
    “决定向我求婚?”牛仔懒洋洋的放下笔杆。
    “关于我的终身大事,你如果能尊重一点,我会非常感激。”裴海冷冷的说。
    “喝!一扯到你的小净就开不起玩笑?”牛仔打趣道。“好吧!告诉我你决定了什
么?”
    裴海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决定把所有真相告诉小净。我要让她知道,我才是害死
她父亲的那个骑士。”
    牛仔的笑容倏然蒸发掉。“为什么?你自己也说,池净知道之后一定会离开你,你
舍得吗?”
    “我必须冒这个险。”他的眸中藏着酸楚。“我不能再让罪恶感毁了我们的婚姻。
如果我不把真相说出来,我永远无法坦然面对小净,永远会担忧她有朝一日若知道了真
相将离我而去,然后我又会想竭尽所能将她缚得牢牢紧紧,喘不过气来,就像我们上次
的婚姻一样。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所以你决定说出真相?”牛仔的眼中已敛去方才的轻松笑意。
    “是的。她知道之后,只会有两个结果。”他深呼吸一下。“其一就是她离我而去,
那么我也将永远离开台湾,自我放逐,终身不再踏入这片土地。其二是她原谅我,愿意
接纳我。那么我会花一世的时间爱她,照顾她,给她幸福。”
    牛仔起身走到他面前,以等高的视线和裴海对视。
    “裴海,你真是我见过最他妈的王八蛋!”他一字一字的吐出来。
    裴海错愕的看着老友。“你不赞成我向她坦诚?”
    “废话!”牛仔大吼。“我他妈的当然不赞成!你把我们其它人当成什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裴海拧起黑浓的眉心。认识牛仔至今,这是他首度见到老
朋友动了如此肝火。
    “意思就是,你太自私了!”现在换成牛仔暴怒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你以为诚
实坦白就是最好的美德?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你打算告知池净哪个版本的往事?说
杀她父亲的真凶是你,不是当年那个钟振毅?那你又错了一次!因为事实的真相从来没
有谬误过,人确实是我杀的。”
    裴海好一阵子哑口无言。“……关你什么事?”
    “你不懂吗?我也有份!人是我们两个杀的!”牛仔刮到他面前煞住,手指一下下
的戳着他胸口。“在当年的飚车党里,我和你的交情最深,感情也最好。那天晚上你骑
上池老先生的田里,如果我站出来阻止你,你会听的!钱子、小未、阿正说的话你或许
当放屁,但是我说的话,你再如何不情愿也一定会听,顶多事后找我干一场架。可是我
非但没阻止你,还带头叫嚣起哄,拿池老先生追着你跑的景象当笑话。我笑得比谁都大
声,叫得比谁都有劲,直到你辗倒他为止!是我和你一起杀了池净的父亲!”
    裴海跌进沙发里,默默无语。
    “你现在知道我甘愿替你顶罪坐牢,事后为何不怨你了吧!如果你以为是令尊那七
百万的功劳,我会一镰刀劈死你!”牛仔脸色铁青的走近他身边。
    沉默了好半晌,他终于开口。“这不能改变是我撞死他的事实,你顶多算个帮凶。”
    “帮凶也好,主谋也罢,总之我脱不了干系,难辞其咎。”牛仔严肃的转头面对他。
“我一直相信,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十字架要背负。我的那份已经进监护所偿付完了,
再不然,也在裴老伯为着旧事前来找我晦气时,让我母亲付她的生命为儿子偿还了。我
从不怨恨任何一个裴家人,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在还债。我唯一愧对的人是我母亲,她
为了一个不争气、不成才的儿子,到老来还死于非命。这些债,我都挂在自己身上,因
为这是我应扛负的十字架。可是你的十字架,还没有扛完。”
    “……我的十字架是什么?”
    “你的十字架就是池净。你杀了她的父亲,欠她家一条命,就得负担起她一生的幸
福!你爱她也好,不爱她也罢,从二十年前你撞死她父亲开始,就注定了必须扛起这个
沉重的担子。如今老天有眼,让你们彼此相爱,你的运气已经够好了。现在居然跑来告
诉我,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可以抽身,从此浪迹天涯,不再承担你所犯下的后果。他
妈的若非咱们是好朋友,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堆肥池里变肥料。”说到最后,又火大起来。
    裴海垂首,勾着老友的手臂,两个人同望着脚下的地板。二十年的时光,在沉默无
声中,缓缓流转过心田。有痛苦,有快乐,有悔恨,有歉疚……
    “你从不和我争,今天却连杀人的罪名也急着来抢。”裴海疲累的叹了口气,自我
解嘲。
    “我们两个人都有愧于她。”牛仔飞了飞黝黑的眉毛。“你的运气比我好。我主动
搬到她家附近,却也只能暗中观察她,瞧瞧有什么使得上力的地方;你的运气倒不错,
老天爷把她送到你怀里。由此可知,天意不可违,你就认命吧!”
    认命?这个甜蜜负担,他扛得心甘情愿。然而……该死的!他怕死了会再伤害她一
次!若真如此,他宁可先杀了自己干净。
    “阿海,你听好,我只说一次,从此以后不会再提。”牛仔拍拍他的臂膀。“正如
你说,池净可能会离开,可能不会。假如她选择离开,那太便宜了你这小子。假若她选
择留下来,这也是因为她太爱你而离不开,并非她可以不再介怀……嫁给杀死父亲的凶
手,你叫她以后如何若无其事的去父亲坟上祭拜?你摆除了心中的瘩疙,却把痛苦转而
移植到她心中,这是不公平的,等于多造了一层孽。”
    裴海听得发怔。
    “我好久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把未来十年的存粮都讲光了。最终该如何做,
你自己斟酌,我懒得理你。你该闪人了!”牛仔拍拍手,站起来。
    裴海白他一眼。“放心,不会留下来多吃你一粒米的。”
    “那还差不多,我免费借你一间屋子住,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你真有良心就别再
占我便宜。”牛仔不甘示弱的回嘴,坐回工作桌前,重新摊开园艺纪录簿,不再理会死
党。
     
    ※               ※                 ※
     
    “裴海?”池净推开铁门,试探性的轻唤。
    黄昏刚过,室内已渐渐阴黑,无人响应。他出门了吗?她放轻了脚步,走进客厅里
张探。
    裴海静坐在黑暗里,两只眼睛盯住正前方发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连她进了
门也没发现。
    她一时童心大起,踮着脚走到沙发旁边,突然重重坐进他身旁的空位,“裴海!我
来了!”
    裴海险些从座位跳起来。他惊魂甫定的转动脖子,回眸看清楚了是她,又好气又好
笑。
    “你这个小淘气,居然敢招惹我;”他笑骂,反身将她压陷在躯干下,开始第一波
猛烈的搔痒行动。
    “哇──”池净尖叫,左闪右躲就是避不开他无所不在的魔爪。她笑红了娇颜,气
喘吁吁的拚命讨饶:“好啦!我投降!谁教你想事情想得那样沉,连我进来了都不知
道。”
    他终于很仁慈的住了手,暂时放她一马。
    “要是吓出我一身心脏病,你就得替我的下半辈子负责。”指尖缠锦着她轻软的发
丝。
    池净瞋凝他一眼。“对了,我今天工作很忙,下午四点才回到公司,结果桌上有一
张你约我出去吃午饭的留言条,没害你等太久吧?”
    裴海翻阅大脑中的记事本。是了,早上约完小净,决定和她彻底坦承布公后,他就
烦躁的出门找牛仔晦气,谈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忘了午餐之约。
    “没关系,我一会儿等不到人就离开了。”他云淡风清的掩饰过去。
    “我一下班就赶过来,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呢?”池净温柔的问。
    裴海和她上下交换位置,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神色显得若有所思。
    说?不说?
    牛仔的语音在他耳畔回响。池净是你的十字架。你必须背负她一辈子……
    “小净……有一个秘密困扰了我很久。”他慢慢开口。“三年前就是就因为它的影
响,让我对我们的婚姻失去把握,缺乏安全感……我担心你一旦知晓后,迟早会离我而
去。”
    池净摇摇头。“我不会的。”
    裴海向她挑开疑问的眉心,意似在询问。
    “我不会任意离开你的。”她柔柔笑了,俯下螓首送上一个香润的吻。“除非你希
望我走,否则我不会再离开你。”
    无法言喻的暖流冲刷过他,几乎逼出他久未盈眶的热泪。她怎能如此完美,执着不
悔?
    他振起上半身,紧紧将她的脸颊压在胸口。紧得几乎夺去她的呼吸。这样的窒息是
甜蜜的,她柔情满盈的承受了。
    “小净,我好爱你。”裴海凑在她耳畔喃喃低语。
    “我知道。”她从他怀中扬起头。“我也是。”
    “你想知道我的私密吗?如果你想,我会据实以告的。”他偏开头低语。
    池净踌躇了片刻。人皆有好奇之心,况且他所谓的“私密”曾经让两人乖隔了一千
多个日子,说她不想知道是假的。
    但是,他看起来如此阴郁、万分的为难,要求他讲出如此难以启齿的秘隐,会不会
太残酷了?
    池净重新咀嚼了一遍裴海方才的用词,慢着!私隐,难以启齿,担心她知道后会离
去……她心里蓦地灵机大动,难道……
    她仰首再对上裴海晦暗的眼神。难怪!难怪他谈起这个话题时,无法正视她,原来
是为了“那种”问题。裴海是这样心高气傲的男人,他当然忍受不了自己有“这样的”
缺陷。
    天边晚霞彷佛跳进屋里,跃上她娇艳欲滴的脸蛋。
    “裴海,你听我说……”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尽量避免刺痛他的男性自尊。“其实
我都明白,也很能谅解。”
    “你明白?”他倏然瞪向她。
    “是的。”池净用力点点头。“呃,其实……”
    天,该怎么用字遣词呢?这种尴尬的事情本来就很难开口,更何况交由一个女人家
来说。
    “其实什么?”裴海望着她的满脸红晕,口气忽然变得很谨慎。
    “其实……”她清了清喉咙。“其实女人并非如此在意,呃……‘某些事情’。当
然,‘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况且你的‘表现’一直很正常,如果你今天没提,
我根本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呃,我相信,无论‘那种状况’曾发生了多久,或多少
次,它现在一定已消失了,你已经痊愈了。”
    “是吗?”他的浓眉耸了起来。她到底该死的在说些什么?
    “是的。而且男人和女人的构造本来就不同,偶尔……呃……力不从心,那也是很
正常的。”她罔顾体内狂烧的羞涩感。“而且我也不是……你知道的……那种,呃,很
需要的人。我爱的是你,所以,呃,无论你能不能……呃,那对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
我完全不在意那个隐疾。”
    力不从心?隐疾?
    “是──吗?”他咬着牙从齿缝迸出话来。
    “我从来没有比较的对象,不过……嗯……以我有限的经验,你以前对我的,呃,
‘贡献’已经算很出色了,真的没得挑剔。你应该对自己更有自信一点,毕竟,呃……
一个男人的光彩在于他由内焕发出来的自信,而不是……嗯……你知道的……不是‘那
方面’。”终于完整的说完了,她松了一口气。
    “是──吗──”他简直是咬牙切齿。
    天杀的!原来她认为他有间歇性的性功能障碍,为了这个“隐疾”而难以启齿。真
是……他妈的!他哪里的表现不好,让她以为他性无能又力不从心?每次两个人做爱,
先累到睡着的人可是她!害他在旁边憋个半死,又不敢吵她,只能等到她早晨睡醒。结
果这样的“表现”还被她归类为“患有隐疾”?
    “我爱你,别再让那些虚幻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横隔在我们之间好吗?”
    他垂首盯住地面,右手拚命揉着后颈。这时候若碰触到她,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掐住
她细致脆弱的小脖子。
    “裴海,你还好吗?”她温柔低唤。
    我?我当然好!好呕!他在心里闷吼。
    “我很好。”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充满了挫败。“这代表你会再嫁给我吗?”
    一直挂在嘴角的温和笑容消失了,池净回开水眸。
    “我……我不晓得。”她讷讷的说。
    “为什么不晓得?”他有些心急了。“你方才明明说,不会在意我的……‘隐疾’。
我多年来的心结已经被你解开了,你还不给我一个名分?”
    她忍不住笑出来。“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还吊儿郎当。”
    “老天!她居然认为我讲了整个晚上都不是正经的。”他仰头问苍天。
    池净垂下螓首。“我爱你,也想再嫁给你,可是我不想再离开台湾了,我的生活都
在这里……我们两个的生活方式终究行不通。”
    “那我们就留在台湾。”
    “可是,你的事业都在国外啊!你在约克郡的家怎么办?还有荷兰,法国,义大
利?”
    “我能在英国、荷兰、法国、意大利筑巢,就不能在台湾也买间房子吗?”他没好
气的。
    “你的说话态度很恶劣耶!”池净凝起秀眉,他今天晚还真是够阴阳怪气了。
    废话,我可不是每天被人指着鼻子说性无能的。裴海无声的嘀咕几句,终于重重叹
了口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抱过满心委屈的小女人,搂在怀里低哄。“我太爱你了,
怕你觉得嫁给‘这样’的我很委屈。”
    “你真的想留在台湾吗?”她轻声询问。
    “只要给我一套完整的工作设备,留在哪个国家又有何差别?不过我必须说在前头,
未来我仍然有许多事情必须出国处理。如果你那阵子恰好得闲,我们可以一起出个小差,
顺便游山玩水。否则你留在台湾忙你的事业,我也不勉强,好吗?”他吻了吻她鼻尖。
    “而且我娶你是有目的地。”
    “哦?”她斜眼睨他。
    “北投山上那间工作室你也用不着,送给你放着也是放着。如果我娶回你,那些东
西又变成我的了,我就不必再花钱添购设备,何乐而不为?”他眉飞色舞的分析。
    “你……皮痒!”池净又好气又好笑,抬起粉拳重重赏了他一记。
    “好不好,嫁给我?”裴海搂住她的柳腰。“我保证这次一定会拿出最大的诚心、
信心、爱心和耐心来爱你。”
    池净被他逗得笑出来。“你这么‘多心’啊!”
    “说好。不然不放人。”他耍赖道。
    她真的还要再嫁给这个男人吗?池净自问。望着他大男孩似的眼眸,一种爱到近乎
心痛的感情揪住她。是的,她想再嫁给他。
    上一回婚姻的失败,不全然是他的问题,她也有错。是她固执的把自己困在一方浅
滩里,只会屈服,而从来没有试着和他沟通。到了最后,生活过不下去,她也只是一走
了之,态度并不比他负责多少。
    如今,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再加上三年的淬炼,他们两人都改变了,足以共度一个
更成熟的婚姻生活。
    她不想让自己再虚度另一个三年,甚或三十年。
    “好。”她温柔望着他。“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别爱我那么多,只要爱一点点
就好,让它涓涓滴滴,但是长长久久。”
    “涓滴成缠绵。”裴海诚心允诺。
    牛仔说得对,很多事,并不见得一定要行诸于语言,以行动证明更有意义多了。
    他爱她,她也爱他。这是老天爷赐给他最甜蜜的十字架,他会照顾她一生一世,涓
滴成缠绵。
    至于他的“隐疾”……担心什么?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向她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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