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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命运的安排,总有它不可解的无奈。而她,便沉沦在这种难以挣脱的无奈里。
    初次与他相见的那一年,她年方荏弱。懵懂无知的童年,合该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纯
净无疵的阶段,一迳儿以为天地等同于她那方小小的家,母亲和父亲犹如捍卫着南天门
的兵将,紧守阵线,不让丑恶和伤痛、秘密和流言跨越雷池一步。
    然而,天兵天将终究敌不过天帝的玄法。于是,老天爷安排她遇见他。
    那一年,恺梅六岁。
    造成命运产生误差的转戾点,是发生在她生日过后的第二个月。十二月底,人间即
将僵凝成冰涩的季节。
    忆梅无法理解一大早被妈咪叫醒的原因。等她真正从困乏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发现
自己已穿着一色玄黑的小洋装,茫然的站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扩音器中迥扬着悠悠的乐音,她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大花园的前方承搭了一座怪模
怪样的棚子,人人走进棚子里,再折回头出来时,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红的,好像她昨天
被胡椒呛到的表情。
    “妈妈,人家要回家。”除开胆怯,恺梅也感觉有几分无聊。暮气沉沉的暗色洋装
彷佛将她拉扯进黑夜似的,偏偏出门的时候母亲硬是不肯让她穿上父亲新买的浅蓝色裙
装。
    “安静一点。”卓巧丽不耐烦的推顶她一下。“待会儿忙完了,妈妈再带你回家。”
    “林太太,你也来上香呀?”一名胖太太靠过来打招呼,笑容一现,眼睛、鼻子、
嘴巴全挤成皱呼呼的大饼。
    恺梅看了就讨厌。这份憎恶感没有道理可言,全系出自于小孩子的本能。
    “嗳。”卓巧丽倨傲的点了点头,转身牵着她避到另一处角落。
    “爸爸呢?”她捏着母亲的裙角,陌生人充斥的场合向来让她紧张。“今天是星期
三,爸爸星期三都会来看梅梅啊!”
    母女俩拐个弯便看到一座小凉亭,卓巧丽牵着她坐在凉亭内,瞬时与前头花园区隔
成不相连的世界。
    “梅梅,妈妈去找爸爸,你乖乖坐在这里等,不能乱跑哦!否则待会儿爸爸过来这
里,会看不到梅梅。”
    “人家也要一起去。”她的性格天生倾向于安静少言,很罕得黏缠着大人不放,可
是今天的气氛太过凝异,激发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不行,梅梅要听话!”卓巧丽板起面孔。
    她咬着下唇,快快不乐的拉长小脸。
    “妈妈一下子就回来。”最后又叮嘱了一句,卓巧丽步下小亭子,深灰色的背影消
失在转角。
    她坐回石登上,难以展怀。一大早就被母亲挖起床,强套上黑黑丑丑的裙装,硬是
被带来陌生的场合,然后又不准她跟着去找爸爸。讨厌!
    恺梅百无聊赖的枯等了十多分钟,绿丛围绕着亭缘而生,遮掩住她半大不小的纤形。
几阵窸窸萃萃的衣裾声拐进了小院区,她以为是妈咪回来了,正要探出头叫人,忽然听
见陌生的谈话声。
    大人们没有看见她呢!她玩心大起,绕过石椅偷偷拨开树丛,观察大人们私底下都
在做些什么。
    “你们有没有瞧见?那个狐狸精也来了。”说话的胖太太就是刚刚向她妈咪打招呼
的阿姨。“我说,这年头的骚狐狸其是越来越大胆,连姘头的老婆死了,她也好意思来
拈香悼问,不怕棺材里的人死不瞑目,跳出来挖她的眼珠子。”
    “对嘛!”另一位瘦不拉叽的阿姨立刻接腔。“她还把那个小贱胚也带来了。哼!
生了个赔钱货也敢牵出来现世,亏得她有这个脸!”
    第三个阿姨一直没出声,直到此刻才轻咳一下,加入交谈。“到底林先生生前和冷
家的交情不差,林太太过来拈个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唷!交情不差。”胖太太尖声细气的假笑。“这交情还真的不差,自个的丈夫
阁目不到半年,就眼巴巴姘上好朋友的户头。我看哪,冷夫人走了,最想放鞭炮庆祝的
人八成就是她了。她苦等了七、八年,眼看媳妇就快熬成好命婆,冷家女主人的位置还
真落入她手中了。”
    恺梅蜷缩在树丛后,越躲越觉得刺激有趣,至于大人叽哩咕噜的说话内容,她听不
懂的部分居多,也不怎么在乎。
    “你们真的以为冷家主妇的地位容易坐吗?”瘦太太嘿嘿诡笑了几声。“别忘了冷
夫人虽然撒手入寰,身后叮是留着一个冷家少爷。依我看,那对狐狸精母女想把位子坐
得安稳,还有得打拚呢!”
    “没错。”很少说话的太太轻叹一声。“不知道是我多心还是怎的,论年纪,冷家
的男孩儿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可我每回见着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真的耶。”胖太太连忙点头赞同。“别说是你,连我也有这种感觉。那小子看起
来就怪里怪气的,脸上永远摆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直勾勾,像能瞧进人家的心里
去。听说他小小年纪就很有主见,连冷先生也管不动他。”
    “我想是冷先生对他们母子俩心里有愧,所以才不好意思管教吧!”瘦太太朝两个
同伴挤眉弄眼。“冷家的男孩脾气虽然古怪,人却生得俊,我家那两个女儿迷他迷得半
死,一天到晚吵着我找理由上冷家拜访。”
    “反正别人的家务事,咱们越少过问越好。”面目最慈善的太太摇摇头,带头走向
转角。“冷先生如果聪明,就别急着将她们母女迎进门,否则……”
    “我看难哦!他连那个赔钱货的名字都依照冷家的辈分来命名,司马昭之心,咱们
又不是眼盲心瞎,难道还看不出来。”胖太太咋咋舌头,跟在同伴身后离开。
    “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瘦太太殿后。
    “冷先生的儿子是‘恺’字辈的,名叫‘恺群’,那个小杂种就叫‘恺梅’,两个
人注定了要兄妹相称。”三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恺梅?好巧,居然有另外一个人和她同名。她叫做林恺梅,不晓得另一位恺梅姓什
么?待会儿一定要跟爸爸和妈妈说,她听到关于另一个“恺梅”的故事。
    她好奇的偷瞟几眼树丛外的大人,已经远走得干干净净。
    “走掉了……”窃听行动才刚刚开始有意思呢!她叹口气,无趣的转身欲坐回石椅
上。“赫!”亭内的景象陡然骇吓住她。
    石桌上,一双抖晃的长腿在脚踝处交叉,大剌剌地搁放在她正前方。长腿的主人倚
坐着对面石椅,一瞬不瞬的凝盯住她。
    一道强光,教她无法第一眼即辨清对方的相貌。而那道光,并非出于有形的存在。
那道光,直接迸射自那双眼,那张脸,那抹嘴角眉宇间的浅冽。
    光的星子迸在她身上,凉飕飕的没有一丝温度,十二月的煞寒,起始于这人侵入凉
亭的那一刻,而从此,也就淡淡的盘旋在她的命运底层。
    那般幽凉的丝息——
    她跌撞着倒退向窄窄的凉亭边缘,紧抿着嘴唇,一如往常觉得惶惚不安时所显露的
表情。
    长腿从桌面缓缓移下地面,一缕缕散放着沉默的压迫感。他直起身,噙着嘲讽的微
笑,定定揪着她。那道长身玉立的影子,魇魅般的笼罩着她的身形。恍惚间,彷佛一只
无形的手揪紧了她的心脏。
    左右无人,只有她与他,多么令人气沮的事实!恺梅蠕抿着轻颤的唇,忽然思忆起
母亲平日的叮嘱——对人要有礼貌,懂得打招呼才讨人喜欢。
    “哥哥好……”怯抖的声带震溢出几个音节。
    陌生男孩仍旧不出声,一迳以深沉莫测的眼凝冻她的四肢百骸,无边无际的遥远神
情,却又真实的根植在她正前方,明白清楚的向她射出刺探。
    他终究开口了,声音仍是毫无温度的频调,精瞳里的光催放得更加锐利刺目。
    “别叫我哥哥。”
    她彷佛被广大神通制伏的精怪,慑畏无力的软靠在石椅旁,瞧着他的唇,一张一歙,
一歙一张,嗡语出冷冽的话句。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哥哥。”一字一句宛似咒语,也有若宣告,
回汤进灵魂的最深处。
    她呆怔的瞧着那双眼,由这双眼,构成陌生来者的长相,而其他部位,已不再具有
实质的存在意义。
    “梅梅……恺群,原来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狭小的空间突然卷入第三束音波,发
自她母亲,骤听之下似乎显得仓皇,却又故做开朗无事的表情。
    她仍然呆怔,一双眼眸须臾不曾离开对方。
    “恺群,你没有出去给你妈上香?”这是她父亲的低沉嗓音,听起来与她母亲一样
诡谲不安。“梅梅,这是哥哥哦,你有没有叫人?”
    无声的宣告再一次流入她心房——我水还不会是你哥哥。
    陌生男孩忽然笑了笑,敛去刺眼的光,狡黠的抬手轻触她下巴。
    “梅梅,你好。”邪异的笑容点亮了他的俊美。
    她无法肯定他是称呼她“妹妹”或“梅梅”。而在她能弄明白之前,他跨开长腿,
举手向两位大人行了一礼,轻佻又迷炫得令人喘不过气。
    然后,离去。
    他的退场让她母亲吁出憋在胸坎的那口气,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她的心头,却仍
绑悬着一份无法解脱的沉重。
    命运的安排,总有它不可解的无奈。而她,便沉沦在这种难以挣脱的无奈里。
    那一年,恺梅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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