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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晶秋掬捧著蒙主宠召的感恩心,踏人马川行的“川流资讯”王国。
    屈指计数著园游会上场的那一天,距离今日只剩十六次月升日落。说她不精神紧绷,
当然是唬人的。“学无涯”成立近十个月,目前她一手筹划的募款园游会是为头一遭的
巨型活动,谁不翼盼开张大吉呢?
    虽然前些日子获得阳德的引介,但她苦守“川流资讯”的回音未果,还以为马大老
终究懒得理睬他们了。基金会高层正当评估是否接受其他顺位企业主的协办时,“川流
资讯”的董事长秘书终于拨来一通纾尊降贵的讯息──
    “虞小姐,麻烦请于明日早上十点钟前来本公司,马董事长希望和你谈谈园游会的
合作细节。”
    一介伟人哉!
    总算让她盼到了。
    上午十点整,她准时踏入十七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私人办公区的外围,划分出一处气派体面的会客小厅,女秘书充满压迫性地蹲踞在
橡木办公桌后头,抬眼打量她紧绷而客气的身段。
    一双冷淡有礼的眼上上下下瞄她一回,终于开口:“这位女士,请问你是……”
    晶秋的直觉反应是,马川行是否把他们的约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否则秘书小姐怎
么会反问她的来意?由于父亲的缘故,从小她便对权威形象的人士感觉到怯惧,而这位
女秘书五十来岁的年龄,精明干练的鹰眼,香奈尔高雅仕女套装,在在符合令她退缩的
条件。
    “呃,敝姓虞……”她顶高黑框眼镜,突地发现自己的白衬衫和过膝A字裙太寒伧了。
“我和马先生约妥了今早十点会面。”
    “你就是虞晶秋?”女强人秘书的反应超乎她意料之外的错愕。“你……你真的是
虞晶秋?”
    “……对。”她做错了什么?
    女秘书彷佛察查到自己的失仪,赶忙清了清喉嘴。“虞小姐,对不起,呃,我没想
到,这个……”
    “我了解。”晶秋善良地安抚著,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哪儿出了问题。
    总之,对方临时脱轨的现象,反而替严峻高雅的环境导引出一点人气,她稍微自在
一些些了。
    “马先生正在讲一通重要的商务电话,麻烦你坐下来稍候──我为你倒杯咖啡。”
女秘书匆匆离座,举止居然有些惊异失措。
    晶秋选中她办公桌对面的单人椅坐定。转瞬间,女秘书端来一杯浓郁的卡布奇诺,
小心翼翼地搁置在她肘边的小茶几上。
    “呃,这位女士……小姐,你确实是‘学无涯文教基金会’的‘那位’虞晶秋?”
女强人秘书仍然处于某种原因未明的震撼。
    “对呀。”她讷讷地,无助的手指头忽然不晓得应该放在何处,索性捧起卡布奇诺
深深吸闻著浓香。
    “可是……不像呀!”女秘书自言自语。
    “不像?”她胡涂了。奇哉怪也!一位素末谋面的陌生人告诉她,她长得并不像她
自己?这算什么名堂。
    “感觉很突兀,不太搭配,应很更年轻一点、娇艳一些……”女秘书继续沉浸在完
全排他的思路里。
    咖啡的热气熏雾了她的镜片,晶秋连忙摘下粗黑眼镜,取出擦拭的绒布来揩干净。
    女秘书审量她摘下姑婆镜框的清丽容颜,蓦地弹响了大拇指,极为兴奋。
    “唉,这样就像了。”
    “是吗?”她眯睨著六百度近视眼,依然置身在云雾之间。
    嘟嘟!案上的内线轻吟了两声。
    女秘书恍然回过神。“啊!马先生准备好了,请你跟我进来。”
    倘若晶秋以为今日的历险到此为止,她可就大错特错。
    前脚甫踏入董事长办公室,身后的沉重木门立刻掩上。门把的榫头与框格交击出来
的咕咚声,宛如严厉震撼的雷霆。
    她……她真的很忌惮……形象峻酷的人类,而大白天的马川行,并不比上回的宴会
场合和善多少。
    “虞小姐?”连他的嗓音也充满压迫感。
    “是。”她勉强扯出笑脸。
    “坐!”马川行指住对面的皮椅向她示意。“先填好这份人事资料,其他细节咱们
稍候再谈。”
    第二波突梯感不负众望地降临她的心田。她又不是来应徵工作的,干嘛还要填写劳
啥子的人事表格?然而,出钱的人最大,她这种小人物只能乖乖照办。
    利用十分钟飞速写定两大页表格后,她谦让地递给大龙头。
    “嗯,原来你出身军人世家……”马川行开始审核她的祖宗十八代。“什么?今年
才二十六岁?”两道黑浓的倒八字眉扭成结,挑剔地扫过她的娇躯。“那你干嘛把自己
打扮成七老八衰的虎姑婆?!”
    直率的语气让晶秋轻抽一口大气。
    “我有吗?”她忍不住辩驳。
    “当然有。你的五官明明很精致秀气,身材该凹的部位没长赘肉,该凸的地方也发
育得很养眼,那就要把外表的优点秀出来呀!”现在他又变成美姿美仪顾问了。“下回
多采买几套玲珑有曲线的裙装,免得让人觉得老气沉沉,对你们基金会的社交业务也有
助益嘛!”
    他的评论兼具了赞美、批评和指教,一时之间倒让人不晓得该动怒或者道谢好。
    “是,我受教了。”她闷闷地吞回冤气。
    “大体而言,身家还算清白,学经历也过得去。”马川行一一过滤她的背景。半晌,
低颔的头颅终于重重地顿点了几下。“好,就这样了,勉强搭配得过去,至于人品方面……
只好相信那小子的保证了。”
    小子?“搭配”?
    打从踏进川流资讯大楼开始,她完全搞不懂他们在卖弄哪门子玄虚。莫非是外星人
入侵地球,以致影响了全栋生物的脑电波?
    “好啦!”马川行粗率地排开人事资料表。“言归正传,除了那份企画案上的介绍,
你的园游会需要我的公司提供哪些服务?”
    他们总算可以商谈她理解范围以内的话题。晶秋松了口气。
    “基金会的要求大都写在资料上面了。协办方面,我们只需要贵公司的附属通讯事
业提供无线电联络设备,让园游会当天的每一处摊位与主控中心保持联系;至于义卖品
的提供,基金会特地为‘川流资讯’规画了一个义卖站,希望贵公司能免费提供四十部
基础配备的电脑,供园游会义卖,收入金额则纳进基金会的帐户。”她热诚地介绍著合
作内容。“若果您方便的话,也希望您能前来露个面,共襄盛举;在活动正式开办的前
一个星期,基金会公关部将安排媒体记者采访,假如您不介意为我们登高号召,那自然
更好了……”
    话题到此,她不免略微迟疑,希望马大老不至于埋怨她的胃口太大。
    “好啦!都答应你。”马川行随口颁出一道圣旨。
    “什么?!”晶秋吓了老大一跳。“真的吗?”
    “你以为我特地约你来,只是为了讲笑话娱乐观众?”
    “可是……可是……”
    事情应该很棘手的。譬如说,他百般刁难;譬如说,他铁口扔下一句“滚边去”。
无论如何,轻而易举地达成任务,绝对排除她预先推论的名单上。
    “怎么?你还有其他要求?”马川行瞪了瞪不怒自威的铜铃眼。
    “呃……没有……”她依然头晕脑胀,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圆满解决问题的事实。
    “那不就得了。”他挥扬著不耐烦的手势,一副“我很忙,你可以走了”的派头。
“若非我那宝贝儿子精乖,揪著他娘当后盾,死缠烂打外加疲劳轰炸,我也懒得处理这
些鸡毛蒜度的琐事。”
    儿子?这下可好,其中八成有误会。晶秋及时拨开脑中的迷雾,恢复清明神智。
    “马先生,您可能误会了,本基金会的同仁并没有人认识马公子。”
    大家事前澄清得好,省得合作进行到一半,他发觉上当,临时抽腿走人。
    “是吗?”马川行斜眼睨她。“我儿子自称他迷恋你迷恋得几乎精神错乱,你倒挺
会说风凉话的。”
    冤枉呀!她再修行两百八十年也构不上颠倒众生的资格。
    “您真的误会了,旁人我还不敢说,如果是我本人,我担保自己并不认识马公子,
您可能把我和另一位女士认错了。”事关她的名节,不说清楚不行。
    “随便你!你们年轻人就是没有定性,今儿个相依相偎地甜进心坎里,明儿太阳爬
上山又反口不理人了。反正我那个孽子泡妞一把罩,用不著老爹替他强出头。”
    “不,您听我说……”她错愕地争取发言机会。
    “你拒绝承认与他交往也无所谓,那小子再过……”马川行瞄瞄劳力士腕表。“四
十一秒就会撞进我的办公室,到时候你们自个儿去相见欢,只要别让他找我麻烦就好。”
    “马公子要来?”晶秋霍然起身。
    就这厢保证糗大了。她并不清楚是何种原因让马川行一口咬定她和他儿子相识,眼
下她只求在马公子现身之前离开,否则届时两人上演一场碰面穿帮秀,迎头不相识还算
轻松的,担心人家马公子以为她打著“亲密爱人”的旗帜,招摇撞骗到父亲大人的公司
来。
    “喂喂喂,你想去哪里?”马川行愣著随她站直腰。
    “我临时有事,先走一步,不占用您和令公子会见的时间了。”她一把搂住包包,
仓皇地遁离舞台。
    “不行。”难得马川行居然急了,快手快脚地追上去拦阻她。“我特地挑中你前来
公司的时间安排他的会面,就是巴望你暂时充当我的挡箭牌,你怎么说走就走、丝毫不
顾江湖道义呢?”
    “我不顾哪门子的江湖道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反正你就是不准走!”马大老霸道的模样不逊抢糖吃的三岁小娃娃。
    两人当场手来脚去地纠缠起来。
    嘟嘟两声,通话器悠悠漾起女秘书的报告。
    “董事长,阳先生已经到了。”
    “赶快叫他进来!”马川行紧揪著她的皓腕不放。“幸好那小子提早抵达。喂!小
姑娘,你再等两秒钟。”
    “你先放开我!”她秀丽的双颊胀成苹果红。
    黄花闺女的小手怎能随便让男人乱摸?
    “老头子,你太不讲义气了!”办公室门被一记怒拳捶开来。“我在青彤待得好好
的,谁要你来多事干涉!若不是系上的工读生妹妹通风报信,我差点让你给出卖了。”
    这串耳熟得入了心的男中音,几乎让晶秋呆跌在地上,再瞥见她闭上眼脸也不至于
错认的矫健猫躯,惊愕、呆愣的迷惑感更上一层楼。
    阳德!
    而他称呼马川行──老头子?
    “儿子,怪不得老爸嘛!”马川行自知理亏,只得拚命陪笑。“你律师事务所的合
夥人向我抱怨,说你最近太专注于学校里的闲事,连所内的正事都不太搭理了。我真纳
闷你没事老耗著助教的职缺做什么?一心一意发展律师事务所不是比较正经吗?”
    难得儿子并未继续刁难他。因为,阳德一进门,也撞见他压根儿没料到的意外。
    类似的情景曾经发生过,地点位于基金会的街角,由他和她的将军老父主演,今日
的差别只在于人物角色的互换。
    然而,两场戏的气氛营造,却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晶秋居然同时出现在他老爸的公司里。他死定了!
    该如何解释才好?
    “嗨!”阳德讨好地、试探性地冲著她傻笑。
    “阳德……你和他……”她无助的眸光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
    怎么可能?他们不同姓,甚至缺乏肖似的外形特徵。
    “来来来,你们年轻人赶快出去谈情说爱。”马川行毫不迟疑,连拖带赶地迫著新
生代离开他的地盘。“我看得出来你们有很多闲话好聊,别让老人家耽搁了情侣们宝贵
的光阴。”
    自始至终,两个年轻人眼中无他。
    “马先生……就是令尊?”她的语气有些虚弱。
    其实阳德的父亲身分为何,并非值得大肆宣扬的新闻。只是,她倏然衍生的受骗感
觉是如此强猛,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正常地应对于他。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他搔著后脑勺,像煞一只做错事的愧疚猫咪。
    晶秋勉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浅笑,看起来却分外的生硬。
    “其实这也没什么嘛!我又不是非知道不可。”她摊了摊手,强笑著。
    “这个嘛……”他改为摸弄鼻梁。速速转移话题,方为上策。“我正要回基金会看
看,咱们一起过去?”
    “噢,我暂时不回去,还得顺路绕到印刷厂,盯一下宣传DM的进度,不麻烦你了。”
忽然之间,两人生疏成泛泛之交。“你进去和令尊谈话吧!我先走一步。”
    她不待阳德回话,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投奔电梯间。
    阳德对她并不老实,她被骗了,被阳德骗了──脑中反反覆覆,在类似的字眼上打
转。
    她咳掉喉咙中的硬块,尝试回稳指挥若定的本性。
    虞晶秋,这只是一件小事嘛!没什么好计较的。再说,你和他既非亲又非故,他干
嘛事事向你报备坦白?
    理智的部分虽然分析得坦然,感情方面却深深受到伤害。
    阳德还有多少事情瞒著她呢?她脑中不由自主地忆起他许多次的轻描淡写。从前为
了尊重他,因而不愿逼迫他解说自己心头的疑问,现在却益发泛滥成“阳德骗人”的想
法。
    电梯的数字灯号一格一格往上跳,她茫然呆立著,等它张大的嘴吞灭自己,度秒如
年。
    “晶晶……”湿热的气息吹向她耳际。阳德悄悄环上修长的臂膀,从背后包围住她。
    同样的姿势,以往带给她温暖和安全感,今日却出奇的陌生而不自在。
    “老实说,你是不是很生气我瞒骗你?”他收紧手臂,恍然生出即将让她飞走的错
觉。
    “没有呀!你不要多心。”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太平。
    “真的吗?”阳德转正她,鼻尖触著鼻尖。“看著我,再说一次。”
    面对那双洞悉一切的杏形瞳孔,她说不出口。
    电梯敲响了抵达声,及时解救她的困境。
    “电梯来了,我该走了。”她浅笑著拍抚大猫的脸颊。“下回再一块吃饭,BYE──
BYE。”
    “等一下。”他低头,正待吻上她的嫣唇。
    晶秋下意识地别开脸。
    两人同时为她明显的排拒动作而凝定住。
    “别这样,公共场合。”她尴尬地搪塞一句场面话。“再见。”
    合拢的电梯门,终于切隔了两人交错的领土。
    她瘫靠著冰冽的镜面冷墙,三面刺目的玻璃镜,映照得人无所遁形。
    十点四十分,韶光正绚丽,她却觉得疲乏……
     
    ※               ※                 ※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全体员工切切心悬了两个多月的园游会,终于在天时、地利、
人和的配合下,顺利步入活动的尾声。
    预料中可能酿生小短路的硬体设备,在二十名一流工程师的监管下,乖乖尽完它们
的本分。
    而应该现身说法的名人仕绅们,也一一赏脸地露了相──当然是赏“川流资讯”的
脸。基金会的顾问们也全数出马壮声势,包括那个从头到尾一直以阴沉眼光偷睨她的饶
哲民,就连负责人宋学文也及时从欧洲赶回国共襄盛举。
    放眼大安森林公园,中央舞台和四周步道上的搭棚,三分之二的摊位已结束营业,
正式收工,只有少部分贩卖点依然热诚地提供来客们服务。
    大体而言,全部活动确定于二十分钟后圆满收场。
    结束了!
    晶秋坐在播音台上,放眼打量辛劳上百个小时的成果。
    园游会圆满落幕,意味著她终于挣得了舒缓下来的生活步调,但,她心中却犹如骤
失了方向似的,脑海里浮茫茫的。
    “嗨!”一抹俐落爽朗的倩影,晃闪闪地跳上舞台,冲著她笑咧了两排银亮的贝齿。
“恭喜你呀,虞老师,今天的园游会非常成功,贵基金会应该义卖到可观的款项。”
    晶秋先是怔了一下,立即辨认出棒球帽底下的俏颜。
    “嗨!也谢谢海鸟社的义务支援,替我们绘制现场的手写POP。”她堆叠著满脸欢悦,
探手与叶绕珍交握。
    “没什么啦!小事一桩。”绕珍挥挥手,做了一次慷慨的顺水人情。
    若不是阳姓公孔雀私底下自掏腰包,她也没太多美国工夫来行免费之善。
    “还有,袁克殊先生,也非常感激您。”晶秋快步蹲在舞台边缘,朝台下黑衣黑裤
的伟岸男子探出柔荑。“多亏您促成‘童年玩家’赞助我们的玩具摊位,听说那个贩卖
点是最早销售一空的烫手货。”
    “没什么。”袁克殊简洁有力地回礼,阳刚稳重的魅力自然而然包融著他的一举一
动。
    “阳德刚才好像在我你耶!”绕珍又咕咚跳回未婚夫身边。半秒钟也静不下来,无
愧于过动儿的盛名。
    “哦?”她勉强牵动僵化了的肩角。“好,呃……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再和他碰面。”
    “才怪!”绕珍一语戳破她的武装盔甲。“你只怕两分钟后就逃之夭夭。”
    晶秋当场挂不下脸。虽然自己的口吻极端缺乏诚意,但社交场面话大夥儿听过就算
了,从没遇上像她这样粗率揭穿人家的人。
    “你哦!”袁克殊受不了,一掌拍扁她的红人队棒球帽。
    “噢!”绕珍痛叫,发火地把帽檐顶回正常位置。“干嘛啦?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你每次这样直肚直肠地冲出口,很容易造成人家的尴尬,懂不懂?以后麻烦修饰
一下谈吐的技巧好吗?”认识叶绕珍之后,他才明了“祸从口出”的真义。
    “黑桃大哥,那不叫‘技巧’,那叫‘伪善’。”绕珍冷哼著斜睨他。“虞老师杠
上了阳德,是全社团都清楚的公开秘密,有什么好峰回路转的?你以为我没眼睛,不会
看呀!过去两个星期她秉持著王不见王的原则,卯起劲来回避阳德。今儿一整天也一样!
阳德晃到西区,她便躲回东侧;阳德寻向南边,她又赶快逃跑到北大荒。虞老师一丁点
回避追求者的技巧也没有,明眼人当然都看出来了嘛!”
    倘若晶秋原本只有些许尴尬而已,这个当口包准狂飙成热辣辣的赤红。
    “呃……啊……这个……我想……”她拮促地搜寻著合适的话语。“那个……大家
辛苦了。”
    袁克殊投给她愧疚而关爱的眼神。“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
    “怎么样嘛!我又哪里失了礼数?唔──”绕珍的大声抗议仅来得及脱口一半。
    “走了。”袁克殊觉得很羞惭,匆匆捂住她肇事的嘴离开现场。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喂……”干扁四季豆无法力敌顽强的敌人,只好扬高了
嗓子大喊:“虞老师,上回阳德帮我和黑桃兄搞了两座耸不啦叽的贞节牌坊,居然诓了
袁瘟生四万八,委实太吃人了!请代我转告他,我愿意接下促成你们大团圆的CASE,而
且只收他二万六就好,记得叫他──CALL──我──唔──”
    乌鸦嘴又被人捂住了。
    晶秋又好气又好笑。阳德惯常来往的朋友似乎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奇言异行,和他本
人一样。
    唉!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她无奈地经叹,准备收拾包包回家去。善后的工作由
洪小萍负责,她总算大事已了。
    “晶晶,晶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宋尔雅打老远奔近高台,生怕她没瞧见似的,
拚命挥舞两截长长的猿臂。
    又来了!近来她实在被男人缠得很烦。
    “宋公子,有事明天再谈。”她不由分说地拒听。
    “不行呀!这件事情很重要。”宋公子兴奋得满脸红光。“听我说,前些日子潜入
你公寓的小贼……”
    “已经不留再出现。”她自动接下去。“今晚看样子也不可能送上门,请你暂时让
我喘口气好不好?我要走了,再见。”
    她拿全了随身资料,决定找处纯然孤独的环境,好好将自己藏起来,再也别让任何
一个性别与她相异的生物搜出来。
    “Wait a minute。阳德一直在找你耶!”“阳德”两字在宋公子心目中具有至高无
上的地位。“要不要我叫他送你回去?”
    “等我迷路了,自然会CALL他。”晶秋迈向公园右角的出口。
    “可是我应该告诉他上哪儿找你?”宋尔雅在她身后大喊。
    “吐鲁番洼地。”
     
    ※               ※                 ※
     
    清夜入凉宵。
    徐风夜放,吹落亮闪的白芒,一地星如雨。
    晶秋瞟了腕表,十二点四分,园游会已成为“昨天”的历史。独自徘徊在台北街头,
看著夜生活的族群纷纷出笼,马路上呼啸著宝马香车,巷弄间溢满了都市的脂粉味与铜
臭气。
    她缓缓踏上基金会的台阶,从皮包里掏出钥匙。
    不想回家,因为阳德一定会前去找她。其实,她也弄不懂自己究竟想回避些什么。
    或许是发生在“川流资讯”的小插曲,再度带出那个她一直无暇思虑的存疑──他
们俩的异质性终归太深邃了,犹如美国大峡谷,难以跨越。无论年龄也好,外表也罢,
甚至连背景也凑进来渗一脚,由不得她漠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她对阳德的了解程度,足以将自己的爱情
托付给他吗?
    爱情?!她悚然一惊。
    不不不,此时此刻绝非适合推敲自己心绪的好契机。
    晶秋缓缓推开玻璃门。
    室内,只有满满的清寂与寥瑟迎接著她。
    人说狡兔有三窟,而她思来想去,除去公寓的选项,居然独剩基金会的大门可以踩,
多可怜!亏她是堂堂灵长类动物,竟然比不上一只小兔子。
    “上回离家出走是因为爸爸,结果遇著了只见半张脸的天使,今儿个有家归不得,
为的是阳德,却又会遇见谁呢?”她自言自语,凭藉著窗棂钻落而入的月光,一路摸向
私人的办公室。
    按下办公室墙上的开关,骤然迸放的灯火映出她日日处坐的熟悉环境──以及一张
同样熟悉的五官组合。
    “你──你──”晶秋又惊又怒。“你三更半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做什么?”
    饶哲明万万想不到,深夜的基金会居然冒出了人踪,当场僵在她的办公桌后头。
    几坪大的小空间宛如台风过境,抑或经过战争和地震浩劫的灾区。触目所及的档案
夹、文件、卷宗、书籍,完全泼洒一地,犹有甚者,饶哲明嫌搜寻得不够过瘾,竟然将
几部她苦心搜集到的线装古书,一一以美工刀割破,检查封面的厚纸部分是否有夹层。
    太太太过分了!她的书、她的桌、她的一切。
    “姓饶的,你给我住手。”积郁多日的乱绪,全集中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闭嘴!”饶哲明猛然迎面飞扑过来。
    晶秋敏捷地闪过他的擒拿,两人立刻交换地理位置。她眼睁睁看著饶哲明将木门反
手锁上,一柄弹簧刀出鞘,至此方才察觉自己的荏弱无助。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她防卫地瞠瞪著大坏蛋。
    “收据呢?”饶哲明阴寒而简短的质问令人脊骨发麻。
    “什么收据?”
    “我的应酬开销都会派收据给你,你藏到哪儿去了?”饶哲明铁青著脸皮大喝。
    晶秋不禁纳闷他取回这些东西做什么。有人替他买单付帐,难道不好吗?
    “我不晓得。”此言非虚,收据老早就不翼而飞,她手中有的也只是影本。
    “妈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饶哲明瞪大血红色的铜铃眼,一步一步逼近她。
    晶秋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后退,直到后臀抵住冷冰冰的水泥墙。
    此路不通!她暗暗叫苦。
    “慢──慢著!你别过来哦!我警告你别过来。”她忙不迭朝左展示一个假动作。
    哈!他上当了!
    再赶紧朝右方溜滑出去,绕过办公桌抢奔向门口──
    “啊!”他的手臂蓦地探过来,恶狠狠地揪住她的发髻。
    乌云披散背后,然而两人都无心欣赏她妩媚清艳的女态。
    “还想跑?”饶哲明充满恶意的热气呼上她的耳后。即使她打定主意和敌人厮扭一
番,抵住颈动脉的那把弹簧刀也彻底打消她的傻念。“你老实回答我,收据放到哪里去
了?是不是已经交给警方?”
    警察也在找他花天酒地的证据?这太夸张了。她直觉其中内情不单纯。
    “警方……确实来过,但是我并未将收据交给他们。”她谎称,希望能套出更多黑
幕。
    “哼!果然如此,他们真的怀疑到我头上来了……”饶哲明寒著嗓门自言自语。
“好,立刻把全部的收据还给我。”
    甭说她手头空空,即使当真拥有,一旦交到他手里,焉有命在?必须让他心生忌惮
才行。
    “基金会的收据向来交由会计洪小萍处理,不在我手里。”她战战兢兢地下瞄那把
致命武器。
    “我不管你们如何处理,反正立刻把它找出来!”他狠狠地揪紧满手青丝。
    “啊……”晶秋痛皱了眉心。“可是,警方交代我必须保留这些呈堂证物。”
    “放屁!”他暴怒的唾沫星子溅上她耳壳。“那些收据顶多只能证明我曾经在这几
间餐厅消费而已,连个屁用也没有!”
    “警方已经知道那些消费名目是坏人捏造出来的,你逃不掉的!”
    “他们知道餐厅替我作假?”饶哲明瞬间脸色大变。“告诉我,警方是如何向你解
说的?他们知道多少?”
    通常作假的目的是为了掩饰,她马上提出大胆假设,顺著他的话题接续下来。
    “没什么,只说你和几家餐厅合力作假,掩饰不法勾当。”希望她的随口瞎掰不会
穿帮才好。
    饶哲明终究是个读书人,对于黑暗世面的见识有限。她的推论虽然模拟两可,却造
成听者有意的心结。
    他刹那间惶惶然不知所措。
    “住口!什么不法勾当!”在安静的环境,他狂躁的叫喊更显得凄厉。“我从来没
参与那些暗盘交易,只不过从中抽了几手而已,整桩案子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情况大致明朗了。
    显然饶哲明和某些复杂的人物相识,在对方的交易过程中,居间抽了几笔小利,再
由作假的餐厅开立收据,达到洗钱的目的。尽管“暗盘交易”的内容她并不知情,但晶
秋也不感兴趣。
    “饶先生,大家都是读书人,有话好商量,我相信你无辜的本性……”晶秋尝试动
之以情。
    “住嘴!住嘴!”持刀的手忽然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饶哲明肯定不适合吃黑道的饭,
因为他的精神状态甚至比人质更紧张不安。“你把收据还给我!没了物证,警方永远无
法证明我曾经牵涉其中!”
    可我全听光了,难道不能当证人吗?晶秋当然明智抛把暗算他的心思放在灵魂最角
落。
    “收据不在我手上,我爱莫能助。”她鼓起勇气游说。“你不如赶快逃跑,我的皮
包里有几万块现金,可以免费迭给你做为跑路基金,真的,大家同事一场,你不要客气。”
    “妈的!臭女人!”刀锋陷进她的嫩肤。“你要我为了区区几十万,放弃名声地位,
沦为亡命天涯的通缉犯!贱胚子!”
    “呀──”她的细颈猛地被划开一道浅口子。“别──别乱来!”
    “你的公寓没有统一发票的影子,办公室也找不到收据,既然如此……”他蓦地阴
沉下来。
    晶秋顿时心惊肉跳。这家伙想干嘛?
    无论他心中打定哪种如意算盘,保证结局都不利于她的颓势。
    顾不得其他了!
    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蓦地扬手,朝后重重戳向预定的敌眼部位。
    “啊!”饶哲明松开了箝制,哀号声既凄惨又壮烈。
    好机会!她飞快冲向门板──
    砰!反锁的门同一时间也迅捷地撞开来。
    “哎呀!”轮到她惨叫。
    多灾多难的纤躯顺著飞跌出去的仰姿,唏哩哗啦地躺倒在满地档案夹里。
    “晶晶!”两把男音同时喝吼。
    阳德的牙关咬得死紧,连忙抢上前,铁青著脸扶住她创痕累累的脑袋。
    “你──”滔天狂怒袭卷向饶哲明。
    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伤了虞晶秋!
    “饶哲明,你这个败类!”拯救美人的任务被阳德捷足先登,宋尔雅只好选择逞英
雄的戏分。“没骨气的家伙,有种瓜分中盘毒枭的红利,就得有种扛担!你居然还想找
一介弱质女流的麻烦。”
    他窜近身,一脚狠狠地踹向饶哲明,很有几分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味道。
    “啊……痛……别再打了……”饶哲明徒然被拳打脚踢得气息奄奄,中袭的眼睛依
然睁不开。
    “毒品?”晶秋虚弱地扶著额际。
    “对呀!这老小子和他舅舅合资开餐馆,将后仓库租借给黑道交易毒品,再从中抽
取零头,所得开立成收据,交由咱们基金会付钱、洗钱,哼!全让我徵信社的朋友调查
得一清二楚。”宋尔雅长到二十七岁,从没如同今晚这般扬眉吐气。
    “真的吗?”宋学文严肃的沉音随即在门口问起。
    虽然阳德曾告诉他,赶来基金会的途中已经通报了总负责人,宋尔雅乍见老爸现身
旁观他的英勇姿态,依然愣呆了好一会儿。
    “呢,爸爸”他彷佛变回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娃娃。
    “你发什么怔?”宋学文黑眉倒竖。“我问你,这是真的吗?”
    “没错。”阳德决定插话,替他制造坚毅果敢的好形象。“多亏了令郎一手调查出
所有内情。三天前,若非他告知我事实真相,我们也不会及时抢在晶晶遇到危险之前,
救下她的小命。”
    原来阳德近几日急于找她相谈,便是因为这档子事!晶秋立刻觉得愧疚。害他白白
担心了──
    “嗯。”宋学文淡淡地应了一声,莫测高深的眼瞄向独子。“我了解了。”
    “宋先生……”饶哲明有气无力,试图争取同情票。
    “多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宋尔雅再赏他一记乌龙飞踢,终于觅得出气的对
象。
    “宋公子,现场就交给你和令尊负责,我先送晶晶去挂个急诊检查伤势。”阳德抛
给难兄难弟一抹模糊的浅笑。
    “没问题,你尽管去!我会打电话报警。”这一刻,宋尔雅突然觉得自己很──举
足轻重。
    “阳德……”晶秋呐呐地开口,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大猫抛给她噤声的眼色。
    两人离开现场的同时,办公室内蓦然飘出宋学文半带调侃、半含欣慰的赞美──
    “想不到你这傻小子表现得挺出色的,看样子我以前小看你了。”
    离去的两人相视而笑,脑海中齐齐勾画出宋尔雅乐晕了头的傻样儿。
    他苦盼了二十多年,只求父亲另眼相看。而今,终于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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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园,晓霜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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