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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萌萌承认,她确实是有点懊恼。
    纪汉扬介入她们的生命至今,也有三个多月了。以效性来看或许不算历史悠长,然
而,叶家被他弄皱的春水又何止一池而已。
    原本她已默许了继姊的计画,不是吗?
    那一夜在松木树屋里,她就已经探明了继母大人对纪汉扬的好感。虽然“一不做媒、
二不作保”的原则让她对高维箴的傻念头兴致缺缺,可是当时她确实在心中打定主意,
要放手让继姊去行动,将这一双旷男怨女推上同一条爱之船。为何事到如今,反而是她
与纪汉扬独处的时间远胜过他与继母大人呢?除去独处,更别说其间发生好几次他偷袭
她的越轨事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哈啾!”萌萌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打通阻塞的吸呼道。该死,一定是被姓纪的
传染了。
    听说藉由亲吻传播流行性病毒的方式,又可以称之为“色情感冒”。
    无论如何,她的病状讲出去委实太不光彩,务必要以性命保守这个秘密。
    现在她正要赶赴企管概论的补考,这个当儿被冷风一吹,头颅重沉沉的,昨晚死背
了一夜的教条全数化成砖块,堵塞在她的脑袋里。
    “萌萌,你感冒了?”高维箴跟着她身后离开自家大门,准备畅游中央图书馆。
    “错,是‘过敏’。”她酷酷地纠正。
    “过敏的人会流鼻水吗?”姊姊很怀疑。
    “我是鼻子过敏。”
    “鼻子过敏的人也会发烧吗?”这就有点太扯了。
    “我天生体温高。”偏偏她很能扯。
    “天生体温高的人会咳嗽、喉咙痛吗?”高维箴不肯轻易放弃。
    “我吃鱼鲠到刺行不行?”她发飙。
    “行!”踢到铁板的姊姊登时被喝斥得乖乖的。“图书馆往另一个方向,我先走了,
拜拜。”
    欠骂!萌萌没好气地牵过栓在大门旁的越野单车。
    一路吸着垂垂流矣的鼻水,略过青绿的好山好景不看,踩着踏板直向商学院而去。
    “叶萌萌,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她一进教室,同期暑修的十大混王之一招呼道。
    “还好──哈啾!”她头晕眼花地掏出手帕,揩一揩红鼻头。
    老龟教授的老花眼接近半盲的地步,她位于最后一排的应考座位应该满安全的。而
且老龟年迈力衰,往往监考不到十分钟就呼噜呼噜梦周公去了,满堂学子即使把课本放
在案头大抄,他也不会发现。
    原本萌萌还在思量,如果情况得宜,凭自己的实力硬碰硬也不坏。现在嘛……此弊
不作非君子,她无意下学年继续面对老龟的皱摺脸。
    距离钟响还有十多分钟,教室内聚集了十多名同病相怜的暑修生。从其中一小撮人
窃窃咬耳朵的情况研判,她的犯行算是“吾道不孤”。
    “想不想分享我的‘弹药库’?”大混王贼头贼脑的问。
    “不用了,大家各安天命,输赢靠个人──哈啾!”喔,头好晕,她快不行了。纪
汉扬非但行事风格强势,连他身上的病毒也比平常人的威猛。
    萌萌投降地把头枕进自己的臂弯,先趴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说。
    过了几分钟,教室内嗡嗡的讨论声突然停顿下来。
    一只扰人清闲的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滚!”她连头也不想抬,只想平静而有尊严地死去。
    “你确定吗?”意想不到的男低音凑在她耳畔呼气。
    咦?她脸蛋慢慢侧开,先露出一只泪水朦胧的眼眸。姓纪的没事跑来刑场干什么?
    “哈罗。”她病恹恹地蠕动着手指头,就当是打招呼了。
    纪汉扬重重叹了口气。所以说嘛,她真的不可爱,寻常人都该对他意外的现身感到
讶异才对。他曲身坐在萌萌身旁的空位。
    很明显的,其他学生已经认出这位超级访客的身分,每双圆睁的眼睛来回梭巡知名
顾问与女同学,随时准备听取最新鲜的流言。
    他处身一群青涩的学子之间,两方的气质实在很不搭调,有些类似一头慵懒却有力
的狮子走进家猫的世界。
    “你不问我为什么跑来贵校找你?”他的语音并不大声,落在静寂的教室里却显得
极端清晰。
    “抱歉,今天玉体微恙,没空扮演你指定的‘天真小女孩’。”她又把整张脸埋进
臂弯里。该死的男人!把感冒传染给她后,他自己又变回一条活龙。
    “萌萌,你认识纪先生啊?”大混王羡慕死了,感兴趣的凑过来旁听。
    “谈不上认识。”她懒得向无关紧要的同学报告交友状况。
    “纪先生,您好,我是萌萌的‘要好同学’陈建升。”大混王乘机自我引荐。“以
前从没听她提起过你们认识。”
    纪汉扬尽量强迫自己容忍这只嘈杂的工蚁。
    反倒是萌萌先失去耐性。“你烦不烦?你家里开调查局呀,我每件事都要向你报备?”
寒飕飕的冷眼射过去。
    陈建升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地退开来,不过收播的小耳朵仍然天线全开。
    可恶!萌萌暗自诅咒。纪大人光是在她的家庭生活捣乱彷佛犹不满意,这会儿竟然
连她的学校生活也想搅和一气。他难道不晓得学生生涯除了课业就是八卦,居然还跑来
考场探她班?赶明儿她就成了闲话版的“最佳风云人物”。
    “你想干嘛?说完快走。”若非玉体违和,萌萌会拖着他另觅一处人迹罕见的地方
交谈。
    纪汉扬蹙眉的表情透露出他很反感她避嫌的语态。
    “你把企管资料忘在我的公寓里。”一本装订和印刷精致的讲义塞进她的臂弯里。
    公寓?旁边几位同学无声的咬出这个暧昧的字眼。
    萌萌的惊愕却超出那些三姑六婆多多。“这是──”这是他一直不肯割爱的演讲资
料嘛!从头到尾整理妥当、一目了然的作弊好料。奇迹!纪汉扬竟然愿意与她“学术交
流”了。他的正义感呢?他的公平论呢?
    “当心苍蝇飞进嘴巴里。”纪汉扬好笑地合上她的下颔。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多谢、多谢。恩同再造、恩同再造。”萌萌笑呵呵的捧着他的大手。
    若要论前倨后恭,无人可以比拟得上她的速度。
    “抱歉害你感冒。”纪汉扬叹了一口气。若不是罪恶感猖獗,甭想他会违背原则的
协助她打通关。
    叶萌萌感冒是他害的?当场另一波骚动又蔓延开来。怎么个“害”法?
    “嗯──哼。”她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妈的!这家伙说话也不会看场合。“如果
没事的话,你可以……”下巴比向门口,余下来的结语尽在不言中。
    纪汉扬尖锐的瞳眸微眯成猫眼。他非常讨厌她遮遮掩掩的作法,活像他是一只见不
得光的蟑螂似的。他非常不喜欢!
    “呃……”慢着!萌萌认出他眼底那抹不怀好意的光彩。这家伙该不会想当众表演
限制级画面吧?她火速挺直了腰杆,紧紧抵靠着椅背,尽量与他拉远距离。
    他暧昧的食指缓缓顶高她的下颚。
    天哪!纪大人真的想耶!她脸上纯然的风平浪静,恶狠狠的眼光却已向他投射着
“你敢!”的警告。
    他当然敢。
    纪汉扬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吻住她。
    尖锐的抽气声从不同的角落响起。
    她下意识惊喘,灼热而亲昵的气息顺着他度进来的舌导流于她的四肢百骸。
    病弱无力的手试图推移他的肩,却徒劳而功,这个举动落入旁观者眼中,反倒像是
她亲昵地攀搂着他的肩膀。
    一直以来,他任由叶萌萌回避两人之间的感觉,并且容忍着。现在,他终于失去耐
性!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应该加以改善了。无论萌萌喜欢与否,今天他等于在她的同侪
社交圈里宣告了他的存在。日后假若她再一头热的将她继母绑上红蝶蝴结,推向他的怀
抱,他会选择在她的家人面前也上演一幕宣示好戏。反正他没差!
    纪汉扬的唇终于撤退,嘴角横着得逞的邪笑。
    “安可!安可!”口哨声、拍掌声、兴奋的鼓噪声从观众中振扬开来。
    萌萌拚命深呼吸,暂时无法启动言语功能。
    “抱歉害你感冒。”他若有所指地再说一次。
    现下每个人都了解她的病毒是藉由何种管道传染到的。
    “唷呵!够养眼!再来一次!”第二波喝采几乎掀翻了教室屋顶。
    她还是说不出话。就她记忆所及,她从不曾这么错愕──以及震动过。
    急促的呼吸频率险险引发心律不整,她的唇湿润红肿,双颊红似火,眼眸散放着异
常明亮的神采──说不出是出于怒气,或是被激发的女性自觉。
    “再见。”他眨眨右眼,逼人的成熟男性风采让整间教室的女同学熏然欲醉。
    “开车小心。”她拚命稳住呼吸,讲起话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阳明山的公路蜿蜒
曲折,‘亲爱的’,千万不要出车祸!”
    “哇拷……”等到访客离去,陈建升羡慕兮兮的凑上前来探听消息。“叶萌萌,好
歹大家都是同学,不要这样啦!透露一点,你们两个认识多久了?究竟是什么关系?”
    每双耳朵竖直了期待着她的回覆。
    “我和他认识不久。”萌萌冷冰冰地推开他,翻开讲义本。“至于关系──很简单,
他是我未来的继父。”
    大伙的下巴掉一地。
     
    ※               ※                 ※
     
    山上湿气重,入了夜,淅淅沥沥的雨丝乘着轻风,飘洒凉意。
    “山中一夜雨,树抄百重泉”,这是很优美典雅的景致──山中下了竟夜的细雨,
树梢就有千百重的泉水流淌下来。
    就像她此刻观望的湿濡夜景一般。
    萌萌以她向来习惯的坐姿,沉静地盘坐在树屋上。下巴顶着曲起的膝盖,合上眼,
让松木的香气渗透到她的灵魂最根柢。
    好久不曾上来静静心了。从树屋搭盖完成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是她专属的私人圣域,
提供一方全然寂寥的天地,供她整顿繁乱的心思。
    而目前最让她感到烦躁的,自然就是那可恶的纪汉扬。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闪烁起来,眼中总是亮着暧昧的光彩,让她渐渐觉得摸不着边际。
    “萌萌?”继姊的轻唤从树底下扶摇而上。
    又来了!萌萌喟叹。这是她第二次在深思时受到打扰。
    “干嘛?”她淡淡地应道。
    “你最好进屋一下,继母大人有事要告诉我们。”高维箴听起来忧心忡忡的。“我
觉得她打算宣布的消息可能不是好事,怎么办?好可怕。”
    “有什么好可怕的。”她认命地攀下木梯。“难不成继母大人还会吃了你?”
    而且天底下也没有多少事情会议她神经质的姊姊感到吉祥安康。
    姊妹俩进了屋。萌萌一眼瞄向沙发上的继母,稍微能了解姊姊觉得不祥的原因。
    陆双丝紧咬着下唇,表情可怜兮兮的。上回老律师宣布叶家的财产剩值时,她正是
这副充满罪恶感的容相。
    这下子连萌萌也警觉起来。
    “怎么了?”她坐到继母对面,镇定冷静的语调一如以往,略微安抚了母姊俩的焦
躁。
    “我──我──”陆双丝绞扭着手指。她面前桌上摆着银行存摺和几封财务信函。
    萌萌恍然想到,过去几天被纪汉扬弄乱了思绪,竟然忘记向继母查探她们目前的财
务状况。
    根据纪大人指称,她们的存款总额应该又增加了。
    那么,继母大人怯怕兼可怜的神色又因何而起?
    “一定是你忍不住又拿钱捐赠那些杂七杂八的机构,对不对?”她翻个白眼,无奈
地拿起存摺检规。“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咱们的经济状况还有待旁人解救呢!你这次
又捐了多少?一万块?三万块?”
    视线扫向存摺最新的一笔纪录,她霍地呆愣住了。
    “这个──这是有原因的,你要听我解释──”陆双丝手忙脚乱的比画。“那个,
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唉!情况有点复杂──”
    高维箴发现情况明显失控,下唇打颤,早就坐到继母身边,随时等着和她抱成一团
抵御小妹的怒气。
    “七万四千一百元!”萌萌怒吼。“七万──七万──”她的心脏几乎无法负荷!
    陆双丝惭愧的低下头,一脸悲惨。
    “你一口气捐了七万多?”高维箴低问着。
    “不是!”萌萌用吼的代替继母回答。“帐户里只剩下七万多!”
    剩下?当场连高维箴也愣住了。
    “我……我……”陆双丝吸吸鼻子,泫然饮泣。“我赔给人家一些钱。”
    “赔?”萌萌吁了出来。“你做了什么好事要赔人家几十万!”
    “不是几十万……是……一百零二万。”惭愧的后娘彷佛嫌情节不够重大。
    “一百零二万……”她简直全身无力。天!原来她们三人“曾经”贵为百万富翁。
“陆双丝,你给我解释清楚,你究竟赔给谁这么多钱?为、什、么?”
    “你不要这么凶嘛……”听说自首无罪,所以陆双丝才敢自动暴露罪行的。“有人
订便当,吃坏肚子,我就赔给他……”
    “吃坏肚子就要你赔一百万?”砰!火气冲天的怒拳捶向石几。“那家伙即使把肠
胃全拉出来也值不了一百万!”
    “萌萌,你讲话好粗鲁。”高维箴在旁边畏缩了一下。
    “闭嘴!”她火大极了。“我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拉肚子的人有一百个。”这个解释够合理了。
    不过萌萌还是听出语病。
    “你独自料理一百人份的便当?”不可能!家里突然出现一百个便当盒,她不可能
没看见。
    “事情是这样的。”陆双丝试探性的露出笑容。“前阵子我看见一家新开的盒餐公
司诚征厨房人手,于是前去应征看看,顺便观摩学习经营餐饮业的实战经验。那间公司
是家族企业,一家人都下场帮忙。他们每个人相亲相爱,一起合作,看起来很令人感动。”
她越讲越高兴。
    “说重点!”
    “喔。”继母大人的笑容赶紧收起来。“重点是,他们一家子也没什么经验,偏偏
又接到百人份的订单,运气真好……”她不禁又露出无限欣羡的样子。
    “等一下。”萌萌努力从整团乱絮中理出一截线头。“你是说,有人──与你无关
的人──做好一百个害人食物中毒的便当,结果却由你来负担赔偿金?”
    “也不能说与我无关,因为我也有插手嘛!”陆双丝眨动眼睫毛。“而且我老板家
人的积蓄全投进便当事业,经济情况比我们拮据。如果这一百万赔不出来,全家都得吃
上官司,说不定还会坐牢,好可怜呢!”
    “你!”萌萌想掐死她。
    陆双丝没察觉,继续悲天悯人下去。“而且,像那种大型会议,参加者应该都很举
足轻重,主办的公司要求每人索赔一万元,已经算很客气了。”
    萌萌一遍又一遍地抹过脸颊,早就欲哭无泪。最近好像没听说过有什么重大的食物
中毒事件──慢着!她倏地忆起个把月前曾经在报上读到类似的新闻。
    有一间国际级的拍卖集团选中台湾分公司召开员工会议,结果发生集体食物中毒!
    当时她读过新闻,还在想着要找个时间好好告诫这个女散仙一下,以免日后当了老
板发生类似的惨剧。
    原来整件事与继母大人脱不了干系!而且她还“暗坎”了这么些时候才熬不过良心
的谴责!
    “好,那多出来的两万元又是怎么回事?”她深呼吸一下,平静自己。
    “呃……也是医药费。”陆双丝的口气又开始迟疑。
    “一百万还不够?”她低吼。
    “不。”陆双丝怯怯地偷瞄她。“因缘巧合,那间公司的大老板滑倒了……我不是
故意的,谁教他的体格衰弱,膝盖韧带随随便便就拉伤了……所以……”
    “所以你赔人家医药费?”
    “他本身有医疗保险,所以我只要负担保险不给付的范围即可。”陆双丝赶紧献宝。
    萌萌死命瞪住她。
    “而且人家很可怜。”陆双丝嘀嘀咕咕道。“他来自香港,亲朋好友大都住在东方
之珠,只有他独自待在台湾的医院进行复健,没有体己的亲人在身旁照顾,虽然他请了
特别护士,可是你也晓得,那些专业人士最缺乏温馨气息,所以我很尽心地跑医院照顾
他。”
    “好,你有良心。”萌萌的口气接近零度。“现在我只想请问你,咱们自己家里怎
么办?你的餐厅又该怎么办?”
    “本钱花光了就无法开餐馆,无法开餐馆就会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会饿肚子。”
高维箴喃喃自语,终于想起她们即将面对的悲惨命运。“天哪!我们全部会饿死!”
    没人甩她。
    “我的老板承诺,有朝一日会把那一百万还给我。”陆双丝永远看向人间的光明面。
    “哪一朝、哪一日?”她哼哼冷笑。
    “呃……应该快了吧!”这句话连陆双丝也讲得没啥把握。
    她受够了!
    受够了这两个一点生存意识皆匮乏的女人!
    萌萌抓起话筒按下几个数字。“喂?纪汉扬,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们家又破产了,
所以你被裁员了,再见!”
    砰!话筒摔回机座。她霍然起身,僵硬地走到屋外。
    母姊俩眼睁睁望着她绕向后院的大松树,两人都没胆子出声阻拦。
    电话迅速扯直了铃铃叫的大嗓门。
    “喂?”陆双丝抖着下唇,红着眼眶接起来。“纪、纪、纪先生──”
     
    ※               ※                 ※
     
    “她在哪里?”纪汉扬站在玄关,甩掉发梢的雨滴。
    他的衣着并不整齐,似乎是随手从衣橱里拉出一套衣裤就匆匆套上身出门。
    “后院。”陆双丝的眼角犹然泪湿。“萌萌每次心情不好,都会爬到树屋里,一待
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无暇安抚泫然饮泣的女主人,转身又步出大厅,迈步跨向萌萌的藏身之地。
    树屋的平台上,萌萌恍如夜间的山精灵魅,定定不动的端望向山下的城市灯霓。她
的手臂抱着曲起的膝盖,身体蜷曲得像一只引人保护欲的小虾米。
    偏偏,她总是强悍地拒绝示弱。
    所以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说,安静的盘腿坐在她身侧,学她纵观远方灯火。
    雨声稍微止歇,轻风吹拂,刮起空气间浓厚而舒畅的松香味。
    纪汉扬忽尔想起,前阵子常常听她困惑的问起,他是否使用松香味的古龙水。这种
凝静的气息,就是萌萌的心灵蛊惑她对他产生的幻觉吗?
    他侧着头,观看她纤巧的侧面剪影,任凭韶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萌萌突然轻笑起来。起初只是嘴角无声的咧开,而后细弱的格格声
洋溢在谧寂的空间内。
    她对人事物的反应时常超乎他的认知之外,因此,他并不吭声,再多观察几分钟。
    他有这样的耐心,对她。
    “真是天才。”萌萌依然看着远方,唇角却掩不住上扬的弧度。“你可以想像吗?
整家子都穷哈哈的,继母大人还有兴致花大钱,破自己的财为别人消灾。”
    她听起来不像在抱怨,反而如聊天一般的陈述一件事实。
    纪汉扬仍然缄默着。
    “也罢!”她喃喃的自我解嘲。“比起日后她自己开餐馆,害得别人食物中毒,现
今的状况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起码惹上麻烦的不是我们家。”
    “你有什么打算?”他终于破除沉默。
    人与人的对话,为山风、水雨的自然音增添一道变奏曲。
    “还能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了。”萌萌耸了耸肩。“反正让继母大人经营餐馆本身
就是一种冒险,如今她把老本全部花光,即使将来大叹壮志未酬也无济于事。我们不是
没试图帮过她,对吧?”
    她不自觉的引用“我们”为主词。纪汉扬在黑暗中微笑,心中生起一种怪异的成就
感。
    “天无绝人之路,假若你们有心开创小事业,我自然有法子为你张罗。”他轻声道,
长指轻柔的抚过她的脸蛋。
    萌萌终于侧头看他,平静无波的秋眸在夜色中放光。
    “你被裁员了,记得吗?”她的微笑展现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既然你付不出我的遣散费,咱们还是忘记裁员这档子事吧。”食指点点她的鼻尖、
她的娇唇。
    “算了。”她收起浅浅的笑容,落寞,终于无所遁形的现身。“我不放心她们。一
个超级乐天派的老板,加上一个超级悲观派的跑堂,谁晓得以后会扯出多少烂污,就让
一切到此为止,财去人安乐。”
    纪汉扬忽然对叶家另外两个女人感到恼怒。她们才是应该为现实担心的人,她们才
是应该保护萌萌的人,而情况却偏偏相反。当然,陆双丝与高维箴并非有意的,天性使
然让她们后天下之忧而忧。只是,萌萌为什么就必须成为那个当先的主角?
    “让我来担心,好吗?”他轻叹了口气。“答应我,以后的难题交给我来扛,你只
要当个快乐活泼的女孩,享受这段茂茂盛盛的少女时期,好不好?”
    在她摆动颈项之前,他固执的定住她的脑袋,不容许拒绝的答案出现。
    直到这一刻,萌萌才真正感觉迷惑。
    过往,她一意将他的体念、贴心,归因于大男人没事逗逗小女生的无聊举措。虽然
黑夜里,偶尔潜出头的下意识会驳斥她的认定,然而,她始终执着的这么说服自己。
    今夜,她必须彻底的向自己坦承,纪汉扬的友好举动绝非导因于某些幼稚的起源。
    他和那些半大不小的男孩不同,以他这样的阅历与人事经验,不可能再有心思陪小
女生闹着玩。
    “为什么?”她终于提出一直怯于听见答案的问题,也不再规避他的意向。“你为
何独独对我这么特别?”
    纪汉扬学她一手撑着下巴,健朗的白齿闪闪生辉。
    “因为你年轻,因为你可爱,因为你特殊,因为天气很好──我也不晓得,一定要
有一个原因才行吗?”他的眸心如海一般飘柔。“或许因为我喜欢对你特别一点,就是
这样。”
    对呀!就是这么简单。许许多多复杂的猜测、怀疑、揣想的背后,往往就是这么一
个简单的回答。何必推敲得太深太远呢?
    生平第一次,也是个与她认识以来的第一次,萌萌主动探出双臂,紧紧搂偎进他的
胸怀。
    他的胸膛散发着稳定安详的力量,一如这株大松木,恒是无怨无由的承接着她──
承接着她的苦与甜,承接着她的未来与过去。
    她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进一口气,松香味沉淀于胸臆。来自于天,来自于地,来
自于树身,也来自于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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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霜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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