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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萌萌的眉心拧得死紧,气闷的跨出三菱房车前座。“明明
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租不起那间店面,也没本钱拿食客的肠胃开玩笑,谁要你自作主张
把它顶下来?”
    又在闹别扭了!纪汉扬无奈的绕过车头,跟在她后方踏上叶家老宅的步道。虽然发
发小性子是年轻女性应有的权利,而且他也一直期望她能回复成“正常少女”的天真,
但这并不表示他能容忍自己的专业决断受到挑衅,以及连续一个多礼拜的唠叨。
    “听着!”失去耐性的大手猛然扯住前方的纤影,让她踉跄的退向他的胸前。“店
面合同已经签妥,一切就此定案,不准你再多嘴,听见没有?”
    啾!又重又响的吻烙在她脸蛋,大爷进门也。
    萌萌死瞪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俏容烧红了。什么“文明高雅的商业顾问”、
“良好的沟通专家”,她绝对没见过比纪汉扬更专制的男人!就因为他的形象太优雅,
所以全世界才会被他圆滑的外表所蒙骗。
    姓纪的更进一步指称,她若拒绝履行开店计画,将会偿付不出他的佣金,如此一来
违反了他与陆双丝签订约合约,他可以依法提出告诉。
    妈的!他想告她耶!没心没肺。
    可惜他们两人相见恨晚,否则她可以抢先一步控告他“诱奸未成年少女”。
    “萌萌!”陈旧的大门甫拉开,陆双丝惨白的脸差点撞在客人胸前。
    纪汉扬及时扶稳女主人。
    “做什么?”萌萌的眉结依然揪着。
    “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泪水迸上陆双丝的眼眶。“你赶快过来看看。”
    她一头雾水的被继母拖向厨房。
    “喂,到底怎么回事?那只蠢狗又咬坏椅脚还是电线?等一下,别告诉我她啃坏我
的所有物,当心我剥了它……”看见厨房的景象,她陡然停止抱怨。
    苏格拉底双眼紧闭,瘫躺在一件旧毛衣上,嘴角犹沾着一些细白的口沫,地板上还
有几摊呕吐的秽物来不及清理。
    高维箴凄侧地蹲在小狗狗旁边,一遍又一遍抚过它的软毛,轻轻叫唤着它的名字。
    它死了!直觉立刻这么告诉她。
    这只蠢兮兮的笨狗死了,死在她们一家人眼前,死在她的眼前!
    她咬住下唇,嘴角僵硬的抿成一直线。
    “发生了什么事?”纪汉扬马上向前,掌控整个状况。
    “今天中午我叫苏格拉底出来吃饭,可是它一直没有出现……我还以为它故意跟我
闹着玩,就没有理它。没想到……没想到刚刚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找到它,身旁都是吐过
的痕迹……”高维箴的两眼哭得红肿。
    “地下室有没有什么有毒物品?”他稳定的翻看苏格拉底的眼皮。
    “我昨天丢了几片蟑螂药下去。”陆双丝心痛的蹲跪在小狗狗身畔,扑簌簌的泪水
淌满了娇客。“我不晓得苏格拉底会下去玩,我……我……”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他如丝如缎的低音安抚住几个女人的心。“最近的兽医院
在哪里?”
    “不用麻烦了。”突兀的声源发自厨房门口,六道视线齐齐望过去。萌萌杵立在原
地,神情僵硬而淡漠,完全无意靠近他们的小圈圈。“它已经死了,还花那个时间做什
么?”
    “萌萌,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继姊吼出愤怒心痛的指责。
    萌萌回复沉默,却仍面无表情。
    她真的不在意吗?在那双强硬冷然的眸中,纪汉扬觉得自己看见了些什么,只是无
法肯定。
    他小心翼翼的连同旧毛衣捧起苏格拉底,走向她,浑不在意丝质衬衫沾上它的秽物。
    “你看,”他抚慰的语音依旧如绸缎般温柔。“它还没死。”
    彷佛为了印证它的话,苏格拉底突然蠕动几下,痛楚的睁开眼睛,一看见面前是它
眼熟的小主人,尾巴勉强的摇动一下,叫了两声。它的哼鸣好像在撒娇,又像是哭泣。
    疲弱的褐色大眼睛再度合上。
    萌萌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开眼。
    “我们带它去看医生,嗯?”他腾出一只手,触着她低垂的脸蛋,彷佛在漆黑的夜
里,抚慰被梦魇惊吓的小孩。
     
    ※               ※                 ※
     
    深夜十二点,古老的挂钟敲出滴滴答答的韵律,迥荡在沉谧无声的大宅子里。
    当──当──当──
    老钟打响了整点的报时声,霎时溃决了空气间的拟滞沉重。
    “我想睡了。”萌萌欠了欠身,淡漠的从客厅沙发上起身。
    孱弱的小狗狗依然蜷躺在旧毛衣内,只是位置已经被迁移到正厅来。它的肚腹偶尔
随着呼吸起伏一下,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犹如随时会静止。
    生命本来就是脆弱的。
    兽医已经为它洗过胃,打了点滴和解毒剂,然而它中毒被发现的时间拖延得太长,
因此连医生也没有把握是否能救得回它。他甚至悲悯地建议,“安乐死”是最慈悲的做
法。
    叶家的两个女人惊骇地护着小狗狗,死也不准医生再提起那三个字。
    “如果它熬得过今夜,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医生同情的摇摇头。
    于是母姊两人决定把苏格拉底带回家。与其留小狗狗在陌生的环境接受观察,她们
宁可亲自看顾。
    从头到尾,萌萌一声未发,隔着一段距离,旁观众人的悲心忧惧,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纪汉扬看出这一点。
    “今晚大家排班看护苏格拉底好了。”他轻声提议。
    “你们排吧!我不感兴趣。”萌萌无动于衷的踏上二楼阶梯。
    高维箴恼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苏格拉底,好歹它平时很喜欢你呀!”她视而不见继母频频
使眼色。
    萌萌的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往上走。
    “那不关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开始就说过别养什么猫啊狗的。他
们不会陪你一辈子,即使度过眼前这一关,过几年还不是同样蒙主宠召。无论你多么疼
它、爱它,到头来仍然躲不过伤心。既然如此,乾脆一开始就别浪费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楼端点。
    “她──她──无情!”高维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萌萌一定也很难过。”陆双丝安慰的拍拍继女。“我们三个人轮班吧!
只要一发生状况,记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纪汉扬有点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话语,深邃的眼光一迳追着那
挺直的背影……
    房门轻轻掩上。
    萌萌颓累地瘫进棉被里,脑海空荡荡的。
    刚才所说的话,并非故作潇洒,而是她确实这么认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沦。所
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关怀别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来
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时候家中豢养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纪汉扬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父亲。她什么时候会失去纪汉扬?
    走廊静悄悄的。
    说不出心头发紧的感觉,是酸?是伤?她原以为他会跟上来的。
    纪汉扬八成也和姊姊一样,认定她冷酷无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萌萌翻身从床头小柜取出一张黄旧的照片。
    她不晓得自己留着这张照片做什么。相纸上的主角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眉宇间
严肃淡漠,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快乐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紧紧箍住一只德国牧羊犬的脖子,
泄漏出她的占有欲。
    “嫩呆”,她还记得大狼狗的名字。嫩呆出现在叶家的历史比她更久,当时它已经
十三岁。就她记忆所及,童年的每个回忆都有他的踪影。
    可是它死了,丢下她!在母亲过逝的不久,在快乐的父亲与高维箴的妈妈坠人爱河
的时候,在她傍徨无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颜六色的乱绪在她脑中冲击着。时而,她回到童年,牵着母亲的裙角逛花园;时
而,她躺在父亲怀里,聆听他介绍高价换回的名画。名画通常被监定为膺作,但父亲仍
旧很开心。
    他总是开心的,和陆双丝一样。
    脑海里的色彩转动得更加绚烂──家里高朋满座的盛况,母亲典雅美丽的形象,父
亲笑口常开的爽朗;转着,转着──债主开始上门,父亲依然开怀,母亲的影像从她的
生命中消失,新的姻亲又进门来,嫩呆不见了;转着,转着──父亲的形影也灰飞烟灭。
    色彩突然迸开来,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
    轻轻的,低低的,彷佛小动物垂死的悲鸣……
    她被抱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满了她的周围。
    “别哭,我在这里。”是纪汉扬吗?听起来很像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充满稳定的
安全感。
    原来,是她在哭?!
    她剧烈的抽噎,泣不成声,脸蛋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别哭了。”温柔的吻印上她的发梢。“看,你并没有让自己免于受苦,一开始又
何必压抑?”
    此时的她,终于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观念是谬误的。”纪汉扬怜疼地低语。“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留住心爱的事
物,才更应该把握相处的时刻,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们因此放弃‘爱’
的权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看着我。”他试着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执地埋进他胸前,不肯移动。
    “看着我。”他更坚定的尝试一次,执住泪湿涟涟的花颜。
    她终于屈服。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在惊恐占据她的眼之前,他果决的定住她。“我们每个
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会因此而决定不再爱我吗?”
    爱他?
    爱他。
    脑中的空白突然开始产生色彩,雕塑成缤纷炫丽的幻境。
    一直以来,心灵深处藏着一个小女孩,固执的躲在树屋里,让松树的香气包裹着她,
强壮的树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赖。她不愿向外跨出一步,因为树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
丈的深渊。
    直到她终于鼓起胆量,迈出第一步尝试,赫然发现,原来屋外连接着舒爽的棉絮。
    即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蜗居,松树的馨香也依然围绕着她……
    “不会。”她哑声回答。
    “我也是。”纪汉扬欣然微笑。
     
    ※               ※                 ※
     
    老钟敲响第四下后,一声兴奋狂放的尖叫陡然从客厅传上来,穿透宁静的天地。
    “啊──”叫声属于陆双丝所有。“维箴!萌萌!你们快下来看。苏格拉底爬起来
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钟内回复清醒。
    不暇等待纪汉扬直起身,她一个箭步跳下床、冲出卧房,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
    几双急骤的脚步汇流向楼下大厅。
    旋即,暴起的欢呼声沸腾了老宅子的空气。
    “天哪,它可以走动耶!”
    “它在摇尾巴。”
    “吓死人的笨狗!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爱与生命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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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园,朝露扫校
  晓霜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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