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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们暂宿的地点位于巴黎北郊。
    天堂!
    这是她第一眼瞄见“小屋”的印象──假若一栋占地五百坪的哥德式建筑可以称之
为“小”屋。
    淡蓝色的轻雾将建筑物回绕成缥缈仙境,随着奥迪静悄悄地拨开神秘纱雾、驶向淡
灰色的私人车道,小屋方才在千呼万唤之下,显现出它轻雾绝尘的风华。
    白日薄薄的光华投射在屋檐上,反映出浅金色的芒点,完全显露它欧洲古典味道的
建筑风格。
    太阳与雾气怎可能同时存在呢?她茫然遐想着。
    坚固的砖造外墙穿戴着象牙白的衣装,左侧紧邻一圈翠绿色的池塘。水泽的颜色如
此之鲜朗,教人不禁怀疑那汪深碧究竟是天生彩调,或者被四周苍郁的林木所染就。
    小森林、清净如玉的水塘、绝美建筑、宁静安详的环境,戏水的野鸭优游徜徉在天
与地的交映处,小松鼠凝伫在枝头上打量他们。天!江山如此多娇,庸碌的凡夫俗子更
有什么好奢求的?
    “噢……我再也不要回台湾了。”她被四周美景感动得几欲流泪。“你向谁借到这
处人间仙境的?”
    奥迪停妥了位置,引擎声熄灭。自然天籁的乐音更加纯粹地飘荡于空气间。
    袁克殊并不急着下车,而且似乎被她如身处梦幻仙境的反应逗得很乐。
    “我。”
    “我知道这里是你借来的,不过我的问题重点在于……”她的注意力终于从太虚仙
境移开,拉回他轻松自若的神态。“慢!你刚才说,这片产业属于‘你’?”
    语气有点怀疑兼不可思议,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点主要在英、法两国,所以干脆在两处首都各添购住宅,节省下
租屋或投宿旅馆的钱。反正房子摆在土地上又不会变馊,还能变相保值呢!”他若无其
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拥着她进入仙境的心脏地带。“来吧!咱们先把行李安顿完毕,之
后应该来得及弄一顿简便的午餐。”
    她立时对行在前头的男人刮目相看,“显然我太小觑阁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
前倨后恭的虚伪吧?”
    巴黎的物价与地价之高昂是举世闻名的,他养得起一片市郊的专属产业,自然不是
侥幸。
    别忘了,他尚拥有位于伦敦、台湾,以及天知道什么鬼地方的资产。绕珍当场赞叹,
可见自己直是念错主科了。苦苦钻研体育运动有什么用?以后顶多瓜分奥运金牌和奖金。
反观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儿吃饭就能撑成大胃王!
    “阁下乃真小人也!”他点头称许。
    “总好过伪君子吧?”她横睨着他。
    袁克殊领她上楼,步进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伪君子直言,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我会相当忙碌,没工夫照料
你──”
    “没关系。”她一口应承下来。“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乐。”
    话虽如此,当一个人只能在仙境里停留七十二个小时,却得耗费三分之一的时间于
“自得其乐”上头,未免有点违反日内瓦人权公约。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时间”延续成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后,绕珍决定了!
    她非将伪君子揪离工作间、传真机、电话,塞进奥迪驾驶座不可。
    她迈向一楼的工作间,端出拿破仑攻陷法国的毅力。
    砰砰砰!擂门。
    “日安,先生。”她隔着橡木门轻叫。
    没人应声。
    正前方一张恍若秘咒的小纸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当家的委实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来,只为了增派一名煮饭婆。
    也罢!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机票与食宿,她贡献一点心力、洗手做羹汤,似乎不
为过。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个儿的胃担心了,房客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搔了搔前额的头发,慢吞吞踅向轻尘不沾的厨房。
    冰箱内只剩下两盒鸡蛋。
    “对了,我昨夜已经把最后几丝牛肉、青菜搅和进泡面,煮成消夜私吞了。”绕珍
立刻感到汗颜。怎么可以置盟友之肚腹于不顾呢?
    当然,她并不在乎中午准备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鸡蛋大餐,
但那好逸恶劳的袁当家可能会介意。
    昨天来时的路上,她记得自己见到两家食品店,距离这儿并不遥远,顶多是十分钟
的车程,但……袁克殊正在大发他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总不好将人家挖起来充当司机。
    奥迪的车钥匙悬挂在门框旁的铁钩上!
    绕珍霎时安静下来,瞪住它。
    十分钟。
    银色镍铁向她咧出明灿的微笑。
    十分钟。
    她聆闻着空气中无声的诱惑,隐约感觉自身肉躯幻化为奥迪的涡轮引擎,汽油在她
血管内奔流,势力万钧的低吼声从她唇间狂啸而出。瞬间,排档杆拨动,她强而有力地
疾驶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线、随着哨声飞冲而出的景象。
    十分钟,她想。
     
    ※               ※                 ※
     
    袁克殊不确定自己究竟被什么吵醒。
    现在时刻还不到十一点,距离他苏醒的正午还有六十分钟,而他体内的生理时钟精
确度向来远胜过闹钟,不应该产生“误点”的现象。
    飘浮的三魂七魄渐渐凝聚回脑壳内,领悟力随之发生作用,他终于察觉“吵”这个
动词有些失真,因为自己是被“静”醒的。
    小屋静谧得不像住着一位叶绕珍小姐应有的气氛。
    他迅速恢复精力,离开工作间。
    “四季豆?”屋内漾起旷荡的回鸣。
    “四季豆,你在哪里?”袁克殊花了十分钟快速走遍屋檐笼罩的领域,伊人杳无形
踪。
    他开始紧张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际,入内掳走了人?
    这个想法随即被推翻,因为四处完全没有挣扎的痕迹,每件家具皆留在应摆放的区
域,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而这不像绕珍遇袭时可能维持的好习惯。
    他焦促的步伐迳往屋外搜寻蛛丝马迹。
    野鸭依然优游自在地徜徉,白鹭鹚的长腿轻点着塘中的碧水金波。
    种种现象暗示他,绕珍的失踪系出于自主意识。
    以上认知充分引发他的不悦,当然,其中包含着绝大多数的被遗弃感。
    不过真正让他勃然胸火上、怒从心中来的触媒,是奥迪汽车。
    它失踪了。
    他的车钥匙也遭遇相同的命运。
    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贼,连驾训班可能都没上过几堂课,却开着一辆一百五十匹马力、
强劲涡轮引擎的大车,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闲晃,更何况她还语言不通。
    直到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两朵鲜艳的焰红色。
     
    ※               ※                 ※
     
    法国人的灵魂似乎存在于公园与花园之中。
    绕珍散漫地驱动着好伙伴──奥迪2000、以时速十英哩徐驶在小屋的外围道路。虽
然这种龟速有辱奥迪的尊贵身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暂时罔顾它的颜面问题。
    来回各十分钟的路程,她已数不清自己经过多少处花园与公园。巴黎着实无愧于花
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连市景也脱离不了茂密丛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湾就显得
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小屋在望。她打老远就熄掉引擎,让房车缓缓滑向停定点,不露一丝张扬。
    万籁平静如故,看样子袁克殊依然在梦周公。
    她轻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捧着购物袋,从侧门直接溜进厨房。
    一尊直挺挺的门神猛地闪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头、冷冻绞肉,以及杂物散洒了一地。
    “你上哪儿去了?”他的语音相当轻柔,似乎担心自己的嗓门太粗就会吓飞了窗台
上的小麻雀。
    绕珍偷偷观察他的黑脸。
    处变不惊,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来,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气,否则早就大吼大骂了。
    她暂时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从来未曾大吼大骂过。
    “没有呀!出去买点杂货,冰箱已经被我们吃空了。”她拿出习惯动作──搔乱前
额的头发。
    “怎么去的?”他依然温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远。”
    “所以你走路去?”他益发的和蔼可亲。
    绕珍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焦点,终于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为何能飙得完全不动声色?
    “没有呀!”她再拨一次额发。算了,看样子他一定知情,干脆自首,或许可以减
轻刑责。“我……开你的车出去的。”
    袁克殊轻哦了一声,缓缓点头,全然的西线无战事。
    炉上的水壶发出响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经沸腾。他沉缓地提起热水壶,为自
己冲泡一杯锡兰红茶。
    凝结的气氛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绕珍宁可他对自己大吼大叫,也胜过这种惴惴
难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骂我?”她主动提供罚则。
    行刑者不动声色,背倚着流理台,透过杯中的氤氲雾气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我……”她回避开眼光,无奈地耸
了耸肩。
    他动了!
    茶杯被几根极端冷静的手指搁回流理台上,两只长腿一步步迈向她,沉稳地、坚定
地,丝毫不急躁。
    绕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撤退,直到她发觉自己的背脊抵住砖墙。
    健硕的手臂撑住她脸颊两侧的墙面,他缓缓倾身向前,直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
姿态优雅,却充满威胁性。
    “你!”耳语般的字句敲进她的心坎里。“只要再碰一次奥迪的方向盘,相不相信
我敢用安全带将你绑在前座,用平底锅揍晕,然后连人带车推进池塘里,让令尊、令堂
一辈子也找不到你?”
    绕珍惊骇地望进他眼底,悚然辨明话语中的真实性。
    他是认真的!她无助地屏住呼吸。
    火热的怒焰将他的心冻结成冰雪,闻不出一丝人气。她倏地了解,盛怒中的袁克殊
确实有可能、也有能力毁人于无形,而她竟疏忽地从未发觉。
    是他隐藏得太好?或者她观察力太迟顿?
    “嗯?你相不相信?”他平静而冰冷地追问。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来──
    “那你为什么故意试炼我的耐心?”
    她骇出哑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墙壁一拳。
    “我甚至不晓得你有没有驾照,假如半途出了车祸怎么办?巴黎充满了三教九流的
货色,你晓不晓得外头有多少人等着拿你这种观光客开刀?法国的道路你熟吗?交通法
规你了解吗?你会说法文吗?或者认识本地的朋友?你记不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如果
临时出事了,上哪儿求助?你给我说呀!”雷公嗓轰隆隆地追击她。
    绕珍完全被震慑住。
    “我……我又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被抢、被撞、被砍、被绑架?”他咄咄逼人。“告诉你,上个星
期有一位中国女留学生被奸杀,尸体扔进塞纳河喂鱼,请问你对这条新闻有什么高见?”
    “我……我……”绕珍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牛脾气。“她又不是我杀的!你凶我
做什么?”
    “你──”他额上的青筋暴露。
    “归根究柢,我是出于一番好心。冰箱里弹尽粮绝,我不上街购物,哪来的食物下
肚?我瞧你熬夜工作二十个小时,好心的不想吵醒你,这才私自行动。即使偷开你的车
算我不对,但是我已经考上台湾驾照,又不是完全没碰过方向盘的生手,你想骂人也得
骂得有点根据!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嘴里说说也就明白了,干嘛大吵大嚷地吼人?”
    “问题是──”
    “我只不过离开半个小时,就被谩骂成臭头,那你呢?你将自己关进工作间二十多
个钟头,天塌下来也不睬,我说过你一句话没有?你究竟将我带来法国做什么?陪你坐
‘工作监’吗?”
    “可……”他的气势稍微馁了。
    四季豆私自驾车、威胁他人交通安全的行为当然必须加以惩戒,不过她也说中了一
个事实,他确实是有心骗她同来服“工作役”的。然而,他自认聪明犹胜所罗门王,理
当不能在口头上认可她的疑心。
    “还有,是你自己留言要求我正午唤醒你的。”绕珍戳了戳他胸口。“我偷偷地溜
出去又偷偷地溜回来,一根头发也没少,倘若你继续蒙头睡大觉,起床之后甚至不会发
觉,这一番争吵也就不至于产生。你干嘛说话不守信用,提早醒过来?”
    “我……”连他提早醒来也有错?
    “‘我’什么?你给我说呀!”她将同样的骂词扔回他脸上。
    袁克殊终于了解她为何养成拨头发的习惯。他烦躁地效法她惯有的动作,怒气完全
沉淀下来。
    “你为何以为自己离开我身边,我会没有感觉呢?”
    她品味着言下潜藏的无尽深意,一时之间竟然语塞。
    不是她多心,袁克殊的口吻、用字在在吐露着暧昧,一双炯炯的人的瞳仁几乎烧穿
了她的皮相,直直烙印灵魂的最深处。
    “无聊!我不跟你说了,你负责打理午餐。”她钻出铁臂环成的监牢,拒绝面对他,
以免被“敌人”搜集到她赧红失措的讯息。
    袁克殊并未阻止她。
    绕珍慢慢踱进客厅,对于他不行不动的举止竟然觉得……觉得有点失望。
    或许,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愤怒……
    NIKE球鞋甫踩上第二级楼梯,娇躯徒然被硬扯进怀里。
    她硬是将轻呼含在嘴里。
    空气浓度忽然变得稀薄了。
    温热的吐纳吹拂着她的耳际,渐渐移向前,直到一颗黝黑的头颅埋进她颈肩,烧铁
似的唇印上她的玉项。
    他正面的每处隆起、凹陷、坚硬、挺拔,紧紧契合着她背部的玲珑曲线,毫无一丝
间隙。
    一双手掌着落在右侧的酥胸下,正好抵住玉峰娇柔绵软的底线。另一只手心按住她
的小腹,燥热的温度融合成千万瓦特的烈火,四下辐射,在她体内牵导起麻辣酥软的电
流。
    她抿了抿干燥的红唇。
    袁克殊辗转吸吮着他最偏爱的部位,满意地看见粉粉的淡红从肌理深处晕上来,将
几近透明的柔肤渲染成一小朵梅花。
    如来说法,拈花而笑,无尽禅意藉由此一精简的动作传达,于是弟子顿悟了。
    若是他,换成这般清艳的粉红,他也会拈的。
    “上去吧。”紧扣的箝制忽地松开。
    她茫茫然杵在原处,忍不住探手按向他咬吮的地方。
    心灵深处晃漾着迷离的异样感受,彷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烙上专属的印
记。
    身后的存在感渐渐拉远,他浑厚的低音却割开空气,回荡进她脑海的端点。
    “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跑掉。”
    最后一次!
    绕珍轻喘一声,突然发足躲回楼上客房。脑中似懂非懂的领悟令她心惊。
    怎么会呢?她恍惚自问。
    想像力尽情向无垠处延伸。
    “最后一次”的下一次,他……肯定不会轻易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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