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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我们被人恐吓了。”瑞克愉快地宣布。
    眶啷!赵爸爸端执着撞球杆,一棍“双龙入洞”的绝活诓啷失却准头,形成”双龙
落地”的局面。他的下巴掉下来,愣愣回头打量噩运的传布者──Mr Rick Gilbert。
    “你说什么?”赵家的地下室娱乐间,霎时笼罩在罕见的凝重气氛里。
    “暴投,保送两球。”赵方祺逮着了现成的便宜,立场接手。“撞球规则也有“暴
投”的术语吗?”芳菲从瑞克背后探出纳罕的螓首。
    小老弟理所当然地瞥她一眼。“现在有。”他向来懂得把握一项原则──绝对不要
放弃自己的好运道。
    “瑞克,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赵爸爸的心思已经全数扯离了“晚饭后输家
洗碗”的球局,专注地盯牢洋房客,大脑还以为自己将方才接听的讯息处置错误,好好
先生的特质完全从他眼中蒸发。
    “多嘴……”芳菲咕咕侬侬的,斜睨着告密狂。
    “我说,菲菲打工的导演被黑道朋友胁迫,从头一回的沙滩取景开始,至今已经上
门闹过三次了。”瑞克执起白色的母球把玩。这厢可干扰到球赛的另一方赌约人。
    “喂!”赵方祺扭起黑黝黝的眉头。“你是来搅局的?母球拿走了我怎么打?放下
放下!”
    人人们醉心于要事,不甩他。
    “既然踢过三次馆,为何你拖延到现刻才告诉我?”赵爸爸仍然肃重得令人喘不过
气来。
    “是我不准里肌肉说的。”芳菲赶紧介入。“让你知晓也只是平白担心而已。反正
我还剩下六个礼拜就打工完毕,应该不会再出事。”
    说真格的,她老爸即使得到消息也于事无补。倒不是她看扁了亲爱的父亲大人啦!
只是老爸这辈子循规蹈矩惯了,目前又捧着“里长”的公家饭碗。像他们赵氏一家这样
的善良小老百姓,又能奈猖獗横行的黑社会份子若何?
    平时睁大眼睛,安身求自保也就够了。
    “对方造反的目的是什么?”赵爸爸搔着下巴沉思。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为了白花花的银两。”瑞克经松地抛下母球,诓啷!弹中红
色基球,进袋,得分!“台湾的电影票房不景气,日前为止,只有老邓的片子可以飙到
数千万的卖座。那群流氓经营了一间名义上的“制片公司”,要求老邓挂名到他们的摩
下,票房收入采六四分帐,他们占六成,其余的演员酬劳和制造成本分得四成,老邓当
然一口拒绝了,所以人家就上场玩硬的。”
    “好,枝术不错,欣赏你。”赵方祺自个儿在旁边玩得很乐。
    “里肌肉,你怎么晓得这些内情?”芳菲膛大品莹透亮的美胖。平时鲜少见他与邓
导演聚在一起说悄悄话,两人应该陌生得很才是,此刻揣摩他的言下之意,俨然彻底了
解内幕真相似的,里肌肉武也神通广大。
    还称呼导演“老邓”哩!
    不过,他的疑问依然属于受忽视的弱势团体。
    “老姊,给你。”赵方祺等老爸等得不耐烦,干脆塞根球棍给她。“干嘛?”她随
手接过来。“轮到你了,输家今晚负责洗碗。”
    赵爸爸放下击球杆,锐利的目光射向瑞克。“我想,你该不会凑巧听说了那个组织
帮派的万儿吧?”
    “当然。”瑞克回视他,唇色愉快的微笑并未反应在瞳仁里。“老邓好像提到过,
那间“三合制片”由“青竹会”的大哥幕后经营。”
    赵爸爸一怔。“青竹会……”他喃喃重复。
    芳菲只花一半心思在赌局上,两只耳朵挺得半高,仔细捕捉他们的单字片语。
    她从未听过“青竹会”的名头,相信向来以良好公民自居的爸爸也没有。但,他的
反应却显示答案是相反的。
    老爸的表情分明暗示着他对“青竹会”这个黑帮的名头并不陌生。可能吗?她的小
老百姓爸爸和黑道?
    芳菲冷眼观察着父亲,忽尔发觉一件事:自小到大,她头一遭瞧见父亲大人慎重警
觉的表现,以往他向来唯老妈的意见是从,恒远笑呵呵的,即使汽车被痞子刮坏、或者
老妈的躁性子发作起来,他也不当一回事,像透了没脾气的呢人。
    原来,泥人也有泥性子。而且一旦威起来,气势不逊周润发的小马哥。
    “爸,青竹会是什么东西?”“嗳,你们烦不烦啊?赵方祺翻脸了。”“一局简单
的撞球也能拖上六十分钟,大大的难题也等这场比赛完成之后再谈好不好?”
    “闭嘴。”芳菲难得有机会向老成的小弟摆出长姊的威严。
    “青竹会不算什么东西。”赵爸爸敛起一切外露的锋芒,以往的善良可亲重新占据
他的仪表。“只要会内的人不碰着我的宝贝女儿,它啥东西都不算。”
    “目前“三合制片”的痛子仍然停留在捣毁硬体设备的阶段,还不敢直接攻击工作
人员。但,只要老邓坚持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青竹会迟早会出现更激烈的举止。”瑞
克彷佛看不惯天下太平似的,继续火上添油。
    芳菲白他一记青眼。多事!
    赵家男主人终于颁下圣旨。“里肌……呃,瑞克,麻烦转告我女儿的老板,黑帮的
滋闹份子如果可能对俺的宝贝女儿产生伤害,无论如何要开除菲菲,我宁愿让她回家吃
自己。”
    “爸,你的做法等于姑息坏胚子。”芳菲抗议。“好人一遇着黑社会就不战而败,
那么他们如何懂得收敛自己呢?”“依芳菲的意思,地想留下来与邓导演奋战到底,除
非电影杀青,否则绝不辞职,即使开学也一样。”瑞克笑腿腿的,终于揭露他向家长告
密的重点。
    两个男人分享着了然的眼神。
    甫看芳菲平时拘持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洒脱劲儿,凡事不执着、不强求,
其实她发起威来,火力才强大例!光从她反对瑞克进驻赵家,就能持续拗上个把月的脾
气,直到上个星期才稍稍软化,可见一斑。那帮贼痞子八成当真惹毛她丫,因之,赵姑
娘宁可豁出自己的安全,也要和他们纠缠到底。
    “无所谓,我御赐你一柄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随时采强硬手段揪她进家门。”
赵爸爸慷慨地拍打他后肩。
    瑞克·吉尔柏当场乐开怀。
    “吃饭啦!你们在干什么?”赵妈妈风火轮的嚷嚷飘下娱乐室。“我难得下厨一次,
你们一伙人居然全给我窝在地下室躲避进食义务,当心我汤里掺泻药。”
    “何必多此一举?”赵方祺常泼人家冷水。“妈,你不必加泻药就可以达到相同的
效果。”
    全然不给面子。
    “走走走,上楼吃饭。”赵爸爸连忙抢在爱妻发飙之前催促道。“瑞克,菲菲的公
事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他挑了挑眉,同话题的女主角示威。
    小人!跟幼稚园学生一样,吵架吵不过人家就转而向家长告密,亏她近几日对他的
印象稍略改观了呢!
    芳菲以凶狠狠的视线谋杀他。
    “菲菲?”赵爸爸落到队伍的最末端,突然低声叫住她。“这件事情,别让你妈妈
知道。”
    父亲神秘兮兮的模样引发她的疑窦。
    “为什么?”天知道若非瑞克多嘴,她本来就无意让任何家人获悉,但老爸的抑止
方式却让她觉得……其中有蹊跷。
    “乖乖听话,我自然有我的用意。”赵爸爸在她额头烙下一记慈爱的亲吻,迳先走
上樱花木阶梯。
    地下室短短几十分钟的聚谈,开始带给她诡异的联想老爸和里肌肉似乎各自隐瞒了
某些机密。
    究竟是什么呢?她沉索着。里肌肉也就罢了,反正那家伙从来心无正念,但父亲!
地无法想像爸爸除了近二十年的好好先生形象之外,也存有其他隐晦的阴私。
    “咱们改变赌约吧!老爸。”赵方祺瞬见一桌焦黑的菜色,扮了个苦相。“饭后没
拉肚子的人负责洗碗。”
    “小鬼!”赵妈妈离他一记五千锤。
    “勇于面对现实的人无罪。”赵老爸陪笑着替儿子美言几句。芳菲打量父母和小弟
笑闹成一片的情景,忽然失笑地摇了摇首。万事正常,她一定疯了才会连自己的老头子
也怀疑。
    余光一扫,却迎上瑞克深思而认员的褐眸──
     
    ※               ※                 ※
     
    再如何坚强的心志,也抵敌不过现实环境的压力。起码,对于四位突发决定跳开
“邓氏阵营”的配角演员而言,正是如此。
    “邓导演……”
    周五召开例行讨论会议的时候,娇美的配角小女花旦怯怯开口──
    “我……可不可以跟您情商一件事情?”
    “你说说看。”感应灵敏的邓冠旭立刻唤出她的难言之隐。
    “我的戏份并不特出,目前只差两个镜头就拍完了……:而且国华公司最近想找我
出任新戏的第二女主角……”花旦轻咬下唇。“这个……不晓得您方不力便提早让我……
呢……”
    “你想走?”他的眼光堪称凶猛锐利。“可是接下来几天必须抢拍女主角的场景,
没法子开机拍录你的戏分。”
    “其实,我剩余的几个镜头也不是特别重要……找个替身、拿捏好背影的角度……”
小花旦八成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过火了,赶紧转圜语气。“当然,这个不情之请提出得
太过突然,是我的不对,但是,导演如果愿意成全的话……”
    面对邓冠旭凌厉的视线,她期期艾艾的语气终于无以为继。
    “知道了。”邓冠旭沉沉地开口。
    第一位叛逃者,溜了。而且她并非唯一屈服在不安全感手下的演员。
    饰演反派角色的江炳诚则挑中再隔三天的良辰美景发难。
    “导演,我──”他扯开试探性的咧笑。“其实我最近肝有点毛病,医生嘱咐我越
早检查越好,这个……导演,您也明了,身体健康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你也希望我放你一段长假?”邓冠旭立刻有了谱。
    江炳诚迫不及待地提议。“如果导演担心我的休息会影响到拍片进度,因而决定换
角,我当然不会有意见,毕竟是我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嘛!”
    “你省省这堆废话吧!”邓冠旭怪叫。“要滚就滚,我的戏不缺你一个。”
    他或许不缺任何“一个”,但连缺“四个”,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在接下来的
七日内,陆续有两位配角要求中途退出卡司阵容。若非男女主角事先签妥了合约,只怕
连他们两位也会民心思变。
    芳菲眼睁睁看着大伙儿的工作兴致越来越低落,而设备被人暗中破坏、道具遗失的
消息层出不穷,不由得她不情切焦急。
    她找了个收工的傍晚,片场仅剩聊聊三名工作人员在收拾善后,正好瑞克又绕到附
近闹区采购零食、不至于出现搅局,若菲轻盈地挨向邓冠旭。
    “邓导演,找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嗯。”邓冠旭郁郁应了她的请求,一面整理随身的小东西,甚至忽略了从前对她
格外照顾的亲昵神态。
    “虽然我只是负责掌管茶水的,拍片要务与我扯不上关系,可是,导演,倘若您再
不整顿众人的士气,总有一天明星们会全部跑光的。”虽然历史上直言进谏的臣子只有
被人砍掉脑袋的份儿,她也顾不了三七二十一。
    “算了,我才不打算祭出合约来牵制那票无情无义的家伙,让他们走了也罢。”邓
冠
旭烦躁地挥了挥手。
    “可──可是──”她渐渐激动起来。“他们怎么可以弃导演于不顾?香港的电影
圈一直面临着类似的困扰,可演员们在一两年前集体走上街头抗议,那种互助团结的感
觉多么优秀呀!就我们台湾的心明星们怕事怕死,活该任那群吸血鬼宰割……”
    邓冠旭终于正视她。赵家小妞居然还满讲求正义感的,当初接纳她入队,只不过卖
瑞克学弟一个薄面,没想到临到头来,居然只有这位掌管茶水的小妹支持他。
    “好!”他掌声喝采。“说得太好了”
    “大伙儿应该自立自强,拒绝向恶势力低头。”她更是讲说得铿锵有力。“没错,
咱们要不畏艰难,共赴险关,开创一个属于电影艺术的白色空间。”邓冠旭受到感染,
挺身吼出他的慷慨激昂
    “导演,无论未来面临何种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我,赵芳菲,誓死跟随导演的步
伐!”她高举着拳头宣誓,振旺兴旧的光横溢着她丰润的颊。
    “谢谢!我大感动了!”邓冠旭热切地执起她的玉手,两张通红高亢的脸孔几乎像
霓虹灯一样闪亮。“芳菲,我从不晓得,原来现代年轻人当中,依然存在着像你这样忠
诚的异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芳菲也!”
    “所以导演一定要振作起来。”她慨然拍打难兄难友的臂膀。“莫要让那群瘪三知
道他们成功地打击了你。”
    “没错,士可杀,不可辱,我邓冠旭宁可送掉老命也不让人看笑话!”他霍地挽住
她。“走,芳菲,我请你喝一杯,为咱们光灿的前途祝贺。”
    “走!”她昂旧地跨出第一步。
    夕阳下,暖风中,两个肝胆相照的同党勾着肩搭着背,迈向昏黄的柔光,迈动他们
驰而成功的第一步……是吗?
    脑筋清楚的人通常明了,“成功”与“麻烦”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只可惜,整座片
场脑筋稍微清醒的家伙,此刻还赖在“小豆苗”选购芒果干。
     
    ※               ※                 ※
     
    瑞克几乎急疯掉。
    谁能料到他甫离片场一个钟头而已,天地骤然变色。
    五点半他抬着四小袋讨好芳菲用的零嘴儿,哼着小曲踏入片场摄影棚,然后,下巴
垂下来。
    放眼所及没有一件完整的物品。
    道具石碑被拦腰砍成两截,保丽龙的质材洒满遍地雪白,布景以喷漆画满了不堪入
目的污言秽语。受伤程度最经微的摄影机失去它的灵魂之窗──完整的玻璃镜,最严重
的机器则被拆成一堆电路板、螺丝钉、与电线构筑而成的后现代艺术。灯光不能亮,音
响不能响,装潢不能黄──应该说,装潢不能装──总之,满地的残损憔悴彷佛日军蹂
躏过后的南京城。
    他的二魂七魄登时从眼窍里吓出来。
    芳菲呢?
    一声欺乃的呻吟飘出角落的破烂堆。
    “菲菲!”他追不及待地冲进难民区,拨开每一块挡路的废料。“菲菲,是你吗?
你有没有事?”
    两块三夹板掀开,管理员饱受催残的老脸立刻出现在他眼前。“RiCky……”
    “其他人呢?”瑞克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
    “大家都下工了。”管理员哼哼卿卿地哀痛。“最后一个人前脚才踏出去,千来个
仕汉后脚就涌进来……我军拳难敌四掌……”
    “菲菲呢?”他擒住管理员猛问。“那个管茶水的赵芳菲在哪里?”
    “他们动作很快,十分钟内捣毁每一样设备,又匆匆忙忙退出去,看起来好像经过
事先策划的。”老头子拚命诉苦。“她有没有提早离开?是谁送她回家的?”芳菲不可
能自己先溜,不等他。
    “RiCky,你赶快替我报警,请警方派人来现场勘验。”伤者要求协助。“你先给
我说清楚!”大明星终于失去耐性。“她、究竟、在、什么、鬼地方!”
    “我怎么晓得?”管理员也恼火了。“反正不是回家,就是被那伙人绑走,你干嘛
不追上去闸问看?”
    自私?只晓得关心自己亲友,不顾旁人死活。
    “Shit。”他咒骂一声,转身飞奔出去。
    “喂?替我报警呀?别忘了叫救护车”
    管理员叽哩咕噜的大喊根本没入他的法耳。
    他的第一件行动──飙回赵家探明菲菲的行踪。
    “瑞克,你们正好赶上吃晚饭。菲菲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赵妈妈的疑问
让他彻底失去镇定。
    芳菲真个儿失踪了。
    第二个标的点,他狂飞到邓冠旭的老巢。
    公寓里一样安静无声静悄悄。
    这下子里肌肉已经焦急成熟锅上的油煎蚂蚁。
    他立刻打电话联络副导演,对方仅证实了大家已经下班,副导自己是最后一位离开
的。至于管理茶水的小妹上哪儿去,Sorry,莫宰羊,或许和卖茶叶的相好私奔了。
    瑞克向自己发誓,等他有空的时候,非海扁这家伙一顿不可。
    没法子,势必得让赵家一伙人知道他弄丢了千金闺女。
    他万般惭愧、羞悔、懊丧地迈回赵家大门。
    “什么?”赵爸爸简直抓狂。“你,你你你,你把我的宝贝女儿搞去了?”瑞克阴
郁地点了点头,准备接受赵氏满门的批斗。
    “去!”赵爸爸大吼。“全家总动员!去把菲菲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我女儿,你就
给老子变出一个女儿来!”
    “爸,你以为瑞克遗失的是信用卡,没事还可以打电话给银行申请止付、补发新
卡?”危急之中,赵方祺乃不忘发挥他嗜泼冷水的酷性儿。“走失人口居然想上街绕绕
就捡回来,天真!”
    “再吵我就让你尝尝被人扔出大街的滋味。”赵爸爸的太阳穴旁青筋暴露。
    “好啦!”赵方祺领着搜寻大阿浩上路,嘴里还嘟嘟嚷嚷的
    他就说嘛!赵家老头子重女轻男,果然半点儿也没指责错。
     
    ※               ※                 ※
     
    深夜。
    对于过惯台北夜生活的夜猫族而言,十一点半实在攀不上“深夜”的资格,但对于
来回搜巡了四、五个小时依然两手空空的寻人族而言,十一点半保证“深”得不能再
“深”。
    瑞克提着疲惫的躯壳从摄影棚走出来──今晚的第两百零一次──依然没瞄见芳菲
或老邓“不小心”现身的衣角影儿。
    赵家亦无最新消息。两人竟然凭空融化了。
    唉!他万死难辞其咎。
    千斤重的步伐移往片场附近约二十四小时日本料理店。他需要好好喝一杯。“饮啦!
杯底抚通饲金鱼。”
    他刚推开木格店门,荒腔走板的欢唱声马上把地出走约二魂六块招回笼。
    “伊拉瞎依马些(欢迎光临)。”着和服的女侍应生躬腰衍了九十度礼,努力忽视
店内的巨大噪音,似乎也期望他能配合它的企图。
    “马些、马些。”他随口搁下几个无意义的字音,快步接近内问的心和室。
    “好耶!好酒量。”熟悉到了心坎底的娇脆嗓门葛地欢呼起来。“来,小邓,多喝
几杯。”
    小节!他们俩的交情竟然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进步到“小邓”的阶段:而他认识那
痞子五、六年了,也不过混到“老邓”程度。
    瑞克几乎连鼻子也气歪了。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邓冠旭边喝酒还能边吟诗,
只是较音已经含糊不清。
    两人苦灌了两个时辰,既然老邓喝得差不多,想必芳菲也不会规矩到哪里去。他铁
青着面皮拉开小竹门。
    “还喝酒!你们晓不晓得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们。”刚健正直、雄壮威武的喝骂冲
口喷出来。
    扑鼻的清酒味道几乎薰晕了他。天啊,酒乡泽国!
    “里肌肉,你来得正好。”芳菲兴高采烈地招呼他。“我还剩半壶清酒,给你酒瓶
阵摆成两堆,一人一ㄊㄨ丫。”
    瑞克打量邓冠旭面前的十二支空瓷瓶,当场判决他喝够本了,因为他已经开始胡言
乱语,通红着脸嘀嘀咕咕的,也不晓得在乱绉些什么。
    至于芳菲……
    他端详半分钟,然后,再延长一倍的审视时间──
    看不出来。
    以她桌上的七罐清酒、与这丫头的三口酒量瓶来判定,她早就醉翻了。可是,外表
上看起来又不像。
    她清丽雅秀的脸蛋,不大红。黑白分明的灵眸,不呆滞。巧笑倩兮的仪态,也很正
常:就连发音都很字正腔圆。
    这可奇了,莫非大部分的清酒全让老邓一人干光了?
    与烂醉的酒客打交道,他自然有烂醉的方法:与清明的智者,他也有清醒的手段:
但醒或醉无法分辨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就必须持保守的观望态度。
    “你……喝醉了?”他腿着眼端凝可疑人物。“嗯……”芳菲足足思考了两分钟。
“应该是吧!”
    很好,只有真正晕迷的醉潢才会坚持自己的清醒,可见她应该还有救药。
    “走,咱们一起送老邓回家。”他必须抢在情况恶化之前,解救两人脱离沉沦的世
界。
    “谁来付帐?”芳菲露出灿烂无比的甜笑。“我。”当然是他这个天杀的冤大头。
    “No,no,no,你自己也穷巴巴的,怎么好用你的钱呢?”她拚命摇头。“……”
瑞克死瞪着她。“我穷?”“对呀!”芳菲好心地提醒他。“老邓告诉我你在料理店打
工,时新才四块钱。”“懊!”瑞克静下来。
    他在日本料理店打工、时新四块钱美金已经是八百年前的旧事,甚至可以追溯到进
入好莱坞之前。显然两名酒客的时间观已经退化了数年。
    还巴望她清醒呢!瑞克嘲笑自己的无知。
    “没关系,区区一点小钱我还负担得起。”他谨慎地应答着。酿酿然的芳菲不晓得
有没有暴力倾向?“我顺道也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亮莹莹的瞳仁终于显出一丁点疑惑。“呃……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认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瑞克反问。若非他已然太疲倦,他会发觉这个场面很有趣。
    “日本料理店?”芳菲试探性地回答。“对啦!”可见她只薄薄醉了三分。
    “可是,你老板愿意让你提早下班吗?”莫名其妙的疑问再度打出她的原形。上帝!
瑞克抹了一把脸。
    “老板大人已经准假了。”“既然如此……”芳菲浅笑着直起身,稳稳的,定定的,
甚至不需要旁人支扶。“不好意思,害你破人扣薪水。不过四块钱连买一句王子面也不
够,有扣没扣都一样。”
    那副模样看起来真是该死的清醒,偏偏话语又该死的不合逻辑。
    接着,他面临了一件难以解决的问题──如何以单一的注意力盯紧两具醉倒的酒客。
    既然芳菲似乎没有行动困难的烦恼,他弯身撬架起失去神魂的老邓,招呼她离离开
东洋味浓厚的料理店。
    金风吹拂玉灵,迎面而来的凉爽降低了空气问的暑懊。
    他回眼探看醉美人的行踪,瞧瞧她可有振奋一些。
    她有。
    “耶!好凉!”芳菲欢呼,然后一脚踩进路旁末盖妥的臭水沟。“嘿!你在干什
么?”他赶紧扔上肾上挟持的酒翁,回头搭救她。“咦?”芳菲惊异地轻嚷。“我怎么
会站在水沟里?”
    连她自己都非常疑惑。
    “难道还是我推你的不成?”瑞克没啥好气。前方,明明醉晕过去的老邓还不甘示
弱,猛然爆出两句叽哩咕噜的吼叫──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喝呀!”
    Shit!
    “你们到底为什么临时跑出来大醉一场?”他币了一肚子怨气。“为什么喝酒?”
芳菲的睛眸出奇的清明。“小邓不是回答你了吗?”“我怎么没听到?”
    “因为“唯有饮者留其名”呀!”她以一副打量白痴的神色瞄他。他突然觉得想哭。
这简直是全台湾最妙的脑筋急转弯题目──“你为什么要喝酒?”“因为“唯有饮者留
其名”!”
    什么跟什么嘛!文学底子稍差的人甚至听不懂。
    “上来。”他试图将美女从烂泥巴堆里解救出来。“不要。”她嘟着拒绝合作的俏
唇。
    “为什么不要?”“腿好酸,走不动了。”她忽然满怀期望地盯凝他,似乎期盼他
提出某种解决方案。
    俊男回瞪着美女,揣测着她醉后的心意。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只差没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半晌,俊男呼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举白旗投降。
    他转身蹲下来。“上马。”
    一团软馥馥的幽香袭上他背后的知觉系统。他承背着美女轻盈的重量,彷佛担负着
一袋羽毛。
    “呵──”美女在他身后扯开一串睡意盎然的呵欠。
    “困了?”他又好气又好笑。
    芳菲小姐闹了他大半天,现下终于找着舒适的地点趴下来睡觉。
    “回家……”她含糊呢喃着。“不要让爸妈知道我喝酒……”
    瞌睡降临之前,不忘要求他串供。
    仲夏夜之梦唤醒了她心灵深处的精灵,绵绵招引她入境共舞。
    暖媛洋洋的酒意浸淫着芳菲的娇躯,再衬和街道上懒懒飘过来的薰凉──春天不是
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正好眠……
    至于,里肌肉如何赤手空拳照料两名半昏的同僚:至于,回家之后将会承受到何等
的责难:至于,如何说服爹娘和赵方祺让她保住目前的打工,似乎都不是迫切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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