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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母亲先后去世了,大学又没考上,生性倔强的卢若琴只好把关中平原小镇上那座老宅
院用大铁锁锁住,跟哥哥到黄土高原的大山深沟里来了。
     
    老家那十九年一贯制的生活结束了,她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有些伤感,但
又有点新奇。
     
    这个女孩子身上有点男孩子的气质,看来对什么事也不胆怯。何况她已经读过《居里夫
人传》一类的课外书,自以为对于生活已经有了一些坚定的认识。
     
    她对于自己从富饶繁华的平原来到这贫瘠荒凉的山沟满不在乎。当然,这也还有另外一
个原因:亲爱的哥哥在她身边。哥哥是有出息的。虽然不到四十岁,就是这个县的教育局副
局长。她尽管基本上没和哥哥一块生活过,但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人。她从哥哥每次探亲回
来的短暂相处中,就感到他既有学问,又有涵养,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她经常为有这样一
个好哥哥而感到骄傲。现在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就像风浪中的船儿驶进了平静的港口。
     
    当然,出众的人往往遭遇不幸的命运。哥哥正是这样。两年前,嫂子病故了,他一个人
带着五岁的玲玲过日子。这两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要当局长。她现在心疼地看见,一
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一下子就好像衰老了许多。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要扎根于此地。她要安心复习功课,准备再一次高考。哥哥让她就呆
在家里学习,家务事什么也不用管。玲玲已经上学,没什么干扰;又有电视机,可以学英
语。但她不。她提出让哥哥给她在附近农村找个民办教师的职务,她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复
习功课。
     
    “为什么?”哥哥问她。
     
    “不愿让你养活我。”她回答。
     
    进一步的谈判显然是没有余地的。哥哥似乎也隐约地认识到他的妹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
大人了,只好依从了她的愿望。于是,卢若琴就来到了高庙小学。
     
    高庙离县城只有十华里路。这所学校并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娃娃,是高庙和附近一个叫
舍科村联合办的。学校在两个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一溜排石头窑洞和一个没有围墙的大
院子。院畔下面是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九曲八拐,给两岸留下了一些
川台地。
     
    起初来到这里,一切都还很不习惯。视野再不像平原上那般开阔了,抬头就是大山。晚
上睡在窑里,就像睡在传说中的一个什么洞里似的。她有一种孤寂的感觉。白天还好一点,
孩子们会把这个小山湾弄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一旦放了学,这里便静悄悄地没有了什么声
息。学校下面虽然有一条公路,除过县城遇集热闹一番,平时过往的人并不多。至于汽车,
几天才驶过一辆,常惹得前后村里的狗在这个怪物扬起的黄尘后面撵上好一阵子。
     
    除过教学,她就把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功课中去了。有时,她很想一个出去走走,
唱唱歌,就到简易公路或小河岸边去溜达溜达。因为人生地疏,也不敢远行。
     
    好在哥哥时不时来看望她,给她各种有言或无言的安慰。她在星期六也回县城去,与哥
哥和玲玲共同度过愉快的一天,然后在星期天下午又回到这个天地来。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除过她,这学校的另一个教师就是高广厚。他前几年在地区的师范学样毕业,已经转为
正式的公派教师,也是这个学校的当然领导。老高三十出头,粗胳膊壮腿,像一个地道的山
民。他个子不算矮,背微微地有些驼,苍黑的脸上,已经留下岁月刻出的纹路。他平时言语
不多,总给人一种愁眉苦脸的感觉。
     
    但他的爱人却是个极标致的女人。她穿着入时,苗条的身材像个舞蹈演员。这地方虽然
是穷乡僻壤,但漂亮的女人随处可见。这一点卢若琴很早就听过许多传闻,据说古代美人招
蝉出身地就离这地方不远。相比之下,卢若琴却不能算漂亮了。可她也并不难看,身干笔
直,椭圆形的脸盘,皮肤洁白而富有光泽,两只黑眼睛明亮而深邃,给人一种很不俗气的感
觉。高广厚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漂亮而伶俐,两口子看来都很娇惯这个小宝贝。卢若
琴不久便知道,刘丽英初中毕业,但没有工作,娘家和高广厚一样,也就是这本地的农民。
卢若琴刚来时,经常看见刘丽英郁郁寡欢,对待新来的她不冷也不热。若琴是个敏感的姑
娘,她猜想丽英一定在心里说:“哼!你有个当官哥哥,叫你能混一碗公家饭吃!我也中学
毕业,可是……”若琴完全能体谅她的心情,尽量地亲近这个美人。她很喜欢四岁的兵兵,
每次从县城回来,总要给这个孩子买一点吃的。兵兵马上和她成了好朋友,常往她窑里跑。
这样,丽英也就借找兵兵,常来她宿舍。通过一些交谈,若琴知道丽英爱看小说,学校订那
么几本文学刊物,每期她都从头看到尾,并且还给她津津有味地转述一些瞎编乱造的爱情故
事。卢若琴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而丽英竟然能说得泪水汪汪。
     
    看来这女人外冷内热。卢若琴发现,她对她的儿子极其疼爱,尽管孩子已经能走能跑
了,但她还是经常把他抱在怀里,像个袋鼠一样。她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不时在儿子的脸蛋上
亲吻着,有时还在孩子的屁股蛋和脏脚丫子上亲。即使孩子学一些难听的骂人话,她也不教
育孩子改正,还笑嘻嘻地夸赞儿子竟然能学着骂人了。
     
    她对夫夫却很厉害,经常挖苦和骂他,有时甚至不避生人。卢若琴很反感这一点,觉得
她缺少起码的教养。那位老高可是老态度,遇上这种情况,总是一声不吭。卢若琴也反感高
广厚这一点,觉得他缺少男子汉起码的气质。可是她看得出来,高广厚对刘丽英爱得很深
切。
     
    不知谁说过,老实巴交、性格内向的男人,往往喜欢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女人结交。
哥哥就是这样,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当年偏偏娶了县剧团一个爱说爱笑的演员。女人大概也
一样。她将来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想到这一点,她就偷偷臊半天。现在这一切还为
时过早,她应该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并且好好复习功课才对。是的,她应该再碰一次命运。
按她平时的学习,她上一次本来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叫她痛苦的是,母亲正是在她高考前两
个月去世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基本上是个娃娃,不能控制住自己失去母亲的悲痛,无法集
中精力投入那场可怕的竞争,很自然地被高考的大筛子筛下来了。
     
    哥哥时不时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复习提纲。大概因为哥哥是顶头上司吧,他每次来的时
候,广厚一家人对他极其热情。她和高广厚上课的时候,丽英就帮她给哥哥做饭。她下课回
来,丽英已经招呼着哥哥吃饭了。她是一个麻利的女人,并且在有点身份的人面前,谈吐文
雅,彬彬有礼。这使卢若琴很惊讶,她想不到丽英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她猜想丽英是不
是想让哥哥也给她安排个民办教师职务,因此对哥哥才这么热情?她倒是希望哥哥确实能把
丽英安排了,因为老高就那么点工资,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她极其同情高广厚。这个厚道人整天埋头为学校的事操劳,还得要做家务,听丽英的奚
落和咒骂。老高对她是很关心的,经常把劈好的柴摞在她门前,帮助她买粮,磨面,担
水……这一切都使她在心里很受感动。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她已经听哥哥说过,高教师
教学在县上是刮刮叫的,高庙每年在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都名列第一。在工作中他也从不为
难她。这几个月里,她的一切困难他都会细心地考虑到,重担子都由他一人挑了。她看得出
来,他这样关怀他,倒不是因为她是教育局长的妹妹,而是他本质上就属于一个好人。
     
    2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美人儿丽英对她的丈夫越来越凶狠了。她整天摔盆子掼碗,
骂骂咧咧。可怜的老高把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妻子在窑里骂,
他就拉着兵兵来到院子里。他也不和儿子说话,只是抱着他,呆呆地看一会儿,然后轻轻
地,或者重重地在他红苹果似的脸蛋上亲吻着。直到儿子说“亲疼了”才住气。
     
    有时候,他正亲孩子,丽英一下子又骂到院子里来了,并且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孩子,骂
骂咧咧地回窑去了,似乎表示这孩子里属于她一个人的,高广厚没权利亲他。
     
    高广厚这时两片厚嘴唇哆嗦着,垂着两条长胳膊站在院子里,难受得就像手里的糖被鸡
叼走的孩子一样。他仍然不吭一声,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显然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也就麻木了。可是窑里老婆的咒骂却越来越猛烈了,又夹
杂着孩子的尖锐的哭叫声,就像这小山湾里发生了什么祸事似的。
     
    丽英的咒骂总就那么些内容,无非是抱怨她“鲜花插在了狗屎堆上”,说她命薄,寻了
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男人。”
     
    每当这样的时候,卢若琴心里感到很不是味儿。她深深感到,这是一个没有幸福的家
庭。她同情可怜老高,但她自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没勇气去安慰一个大人。她就只
好离开这令人心烦的地方,从学校的院子出来,下了小坡,来到简易公路上。她怀着一种极
其郁闷的心情,在简易公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有时,这样溜达着的时候,她就会看见前
面的公路上慢悠悠地过来一辆自行车,上面骑着一个老成持重、穿一身黑精呢料的人。这是
亲爱的哥哥,他最近越来越多地到高庙来看望她。她很过意不去,几次给哥哥说,她已经在
这里习惯了,要他不必经常来。哥哥总是微笑着说:“我最近工作也不忙,路又不远,出来
散野心……”
     
    九月下旬,连绵的阴雨开始下个不停。白天,雨有时停一段时间,但天气从来没有晴的
意思。大地和人的心都泡在湿淋淋的雨水里,显得很沉重。学校的院子里积满了水;院子下
面的公路变成了稀泥浆,被行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天气是最令人烦躁的,听听丽英对高广厚不断加剧的咒骂声就知道了。但老高这
几天可顺不上听这个老节目。因为学校窑洞旁边被雨水泡得塌了一批土,家长都吓得不敢让
孩子们上学来了。高广厚怕耽误娃娃们的功课,急得白天黑夜跑个不停。他安排让她在离学
校较近的生产队一孔闲窑里给娃娃们上课,他自己跑着到舍科村去。他一早在丽英的咒骂声
中走出去,晚上又在她的咒骂声中走回来。回来的时候,丽英竟然不给他留饭。他就一个人
蹲在灶火圪劳里拉起了风箱。
     
    卢若琴这时到他家去汇报这一天的情况,看见他这副样子,总想给他帮点忙,又不好意
思。
     
    她是个机灵的姑娘,这时她就借机把兵兵抱到她窑里,拿出哥哥给她送来的点心塞到孩
子的手里,教他说:“你吃,也给爸爸吃,好吗?”兵兵答应后,她就把兵兵又抱回到他家
里。她希望老高能吃她的几块点心先填填肚子。可怜的人!他大概已经十来个小时没吃一口
东西了吧?她知道自尊的老高是不会在学生家里吃饭的。兵兵真是个乖孩子,他把点心硬往
高广厚手里塞,小嘴伶俐地喊叫说:“姑姑的点心,咱们两个吃!”
     
    高广厚这时便停止了拉风箱,在兵兵的红脸蛋上亲一口,咧嘴一笑,说:“谢谢你姑姑
了没有?啊!爸爸不饿,你和妈妈吃。”他接着便会讨好好瞥一眼躺在炕上看小说的丽英。
     
    丽英对于丈夫这近似下贱的温存不悄一顾,甚至厌烦地翻过身,把她那漂亮的后脑勺对
着灶火圪。
     
    卢若琴这时就忍不住鼻子一酸,低头匆匆地走出了这个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窑洞。
3又是一个雨夜。卢若琴躺在土炕上睡不着。哥哥以前还说这山区的主要特点是干旱,雨比
油还金贵呢,可这讨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三天还没个停的意思。
     
    雨夜是这么宁静,静得叫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这么骚乱,乱得叫人有点心神不
安。
     
    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闭住眼,设法想别的事:烫热的阳光,缤纷的花朵,湖绿的草
坪;大道上扬起的黄尘,满脸淌汗的马车夫,金黄的干草堆,蓝天上掠过的灰白的鸽群……
她想用幻觉使自己的耳朵丧失功能,不要再听窗外秋雨拍打大地的声音,好让自己迷糊着进
入梦乡。
     
    但不能。耳朵在淘气地逗弄着她,偏偏把她的神经拉回来,让她专心谛听外面雨点的各
种奇妙的声音。雨点的声音像一个有诱惑力的魔鬼发出的声响,紧紧地抓住她的听觉和注意
力不放。她索性以毒攻毒,干脆用欣赏的态度来感受她所讨厌的风雨声。她把它想象成那些
迷人的小夜曲,或者庞大的层次复杂的交响乐,企图在这种“陶醉”中入睡。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睡不着。
     
    “唉,这也许不能怪雨……”她想。
     
    她从小土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炕头上的煤油灯,拿起一本高中化学课本。她什么也
没看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该死的耳朵!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扑哒扑哒
的脚步声。
     
    他!他回来了!隔壁传来了敲门声。是他。老高。又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后,是长长的
寂静。
     
    卢若琴静静地听着。她焦灼地等待着那“吱呀”的一声。
     
    这声音终于没有传来。卢若琴听见的只是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又一阵
敲门声。仍然是长长的寂静。该死的女人!她在装死!唉,可怜的老高奔波一天给娃娃们上
课,现在一定浑身透湿,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门外而进不了家。卢若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
人会狠心到这种地步。她听人说过,丽英原来是对丈夫有点不满意,但一般说来还能过得
去。鬼知道她为了什么,最近对老高越来越不像话了。丽英她逞什么能哩?除过脸蛋子好看
外,再还有什么值得逞能的资本呢?“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那个饥寒交迫的人这次稍
微用了点劲——大概是用拳头在往门板上捣。
     
    “哪个龟孙子?”丽英在窑里出口了。
     
    “开开……门……”他牙关子一定在下下磕着。
     
    “你还知道回来哩”“开……门!”“我头疼!下不了炕!”
     
    “好你哩……开门……我的脚……碰烂了……”
     
    卢若琴一直紧张地坐在炕上听旁边的动静。当她听见高广厚刚才那句悲哀的话,心头忍
不住打了个冷战。
     
    门终于还是没有开。听见外面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犁地的牛被打了一鞭所发出的那种
声音。然后就响起了那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每一脚都好像是从卢若琴的心上踩过去。他大概
离开了自己的门前。脚步声没有了。可怜的人!在这黑洞洞的雨夜里,你到哪里去安身呢?
卢若琴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种正义感像潮水一般在她胸脯里升腾起来。对丽英的愤怒和对老
高的同情,使她鼻子口里热气直冒。她什么也不顾忌了,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跳下炕,从枕
头边摸出手电筒,风风火火打开了门,来到了院子里。
     
    冷风冷雨扑面打来,她浑身一阵哆嗦。
     
    外面漆黑一片。她用手电筒从院子里依次照过去。
     
    看见了。可怜的人,他正抱住头蹲在院畔的那棵老槐树下,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
样,任凭赁风雨吹打着。
     
    手电的光亮使他惊骇地回过头来。
     
    她走到他跟前,说:“到我窑里先暖和一下,外面雨这么大……”他犹豫了一会,就困
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进了窑。灯光立刻照出一张苍白的脸。他难为情
地看了一眼卢若琴,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粗造的手有点局促的互相搓
着。卢若琴用很快的速度给他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又取出一包蛋
糕,一起给他放在面前,说,“你先吃一点……”
     
    高广厚看看这些食品,微微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痛苦的感激。他很快低
下头,两口一块蛋糕;拼命吹烫热的麦乳精,嘴唇在玻璃杯的边上飞快地转动着。
     
    卢若琴乘机迅速地在他脚上瞥了一眼,发现伤在左脚上,血把袜子都染红了。她过去从
抽屉里拿出纱布和一些白色的药粉,又打了一盆热水,说:“你一会儿包扎一下,小心感染
了。怎碰破的?”
     
    高广厚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说:你怎知道我的脚破了?“摔了一跤。”他只
简单地说。
     
    他吃完后,看看地上的那盆热水,又看看自己的脏脚,难为情地说:“不洗了。”他脱
下鞋袜,马马虎虎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卢若琴问他。
     
    “舍科村六娃发高烧,他爸外出做木活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回
药。”
     
    卢若琴又要给他冲麦乳精,他摆摆手拒绝了,并且很快站起来,准备起身。“让我给你
叫门去!”她突然勇敢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说:“不要。我带着小刀,可以把门栓拨
开……”
     
    他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和善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比语言更深沉的一种感激。4最糟
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刘丽英闹着要和高广厚离婚。
     
    卢若琴没想到,平时看来窝窝囊囊的老高竟然果断地同意了。法律机关先是照例做了一
番规劝双方和解的工作。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双方都同意,所以离婚手续办得很顺
利。一张纸片宣告了一个家庭的解体。慷慨的刘丽英竟然什么也没要,连同她的命根子兵兵
一起留给了她原来的男人。
     
    她一个人毅然地回到山背后娘家的村里去了。
     
    高广厚离完婚回到学样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一样——永远是那副愁眉苦脸。只是在傍
晚,兵兵哭喊着要妈妈时,这个男人的眼里才涌满了泪水。
     
    卢若琴看见这悲惨的一幕,关住自己的门在炕上哭了一个下午。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
看一次看到,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她现在主要可怜兵兵。她知道失去母亲是
什么滋味。但是,兵兵的母亲并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还活着。生活啊,你
竟然有着比死亡还要不幸的大悲大痛!第二天早晨,高广厚对卢若琴说,他要把兵兵先送回
到他母亲那里,大约两天以后才能回来。他让卢若琴先照料一下学生娃娃们。他甚至抱歉地
对她说:“你得辛苦几天……”
     
    卢若琴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里难过极了。
     
    她让他放心去,说学样的事她一定会照料好的。
     
    父子俩走的时候,卢若琴帮助他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她把她的全部吃的点心都拿了出
来,给兵兵包在包袱里,并且把她心爱的那条红纱巾给孩子围在脖子里。
     
    高广厚一条胳膊拎着那个精布包袱,一条胳膊抱着孩子起身了。她亲了兵兵的脸蛋。兵
兵也亲了她的脸蛋。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给他带来了多大
的不幸,还笑哈哈地说:“卢姑姑,爸爸带我找妈妈去!”
     
    他们走了,踏着那条泥泞的简易公路走了。卢若琴站在学校院子的边畔上,用泪水模糊
了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突然隐约地感到:对这不幸的父子俩,她
将要负起某种责任来。是的,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就会唤起一种
责任感来。
     
    她当天就在高庙村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帮助她把高老师的宿舍收拾了一番。打扫
了地上的灰尘,用白麻纸裱糊了窗户,把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还拆了她心爱的一本《人民
画报》,把墙壁贴得五颜六色。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不幸的高老师回来的时候,在他那
孔晦暗的窑洞里,多少能添上一点另外的什么。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高筒雨鞋,把教科书
用塑料纸包好,挟在胳肢窝里,撑着那把从老家带来的湖蓝色的自动伞,到舍科村给学生上
课去了。她临走时嘱咐高庙的学生:她下午回来再给他们上课。中午,当卢若琴拖着两条泥
腿回到学校的时候,惊讶地看见高广厚和兵兵在学校院子的水洼里玩纸船。她一下难受而兴
奋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兵兵,在他的红脸蛋上拼命地亲吻起来。她问高广厚:“你们怎又
回来了?”
     
    “半路上,兵兵哭着不走了,硬要回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唉,这可怎办呀?
     
    “你别熬煎!”卢若琴不假思考地说:“晚上让兵兵跟我睡!白天你上课时,先叫高年
级几个女生看着,罢了再给她们补课。”“那怎行呢!”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能连累
学生……”卢若琴看了看他那张粗糙而憔翠的脸,不言语了。
     
    “哎呀,是你帮我收拾的房子吧?兵兵高兴得在窑里又跳又叫!”他感激地说。卢若琴
微微一笑,拉起兵兵的手,说:“我帮你们做点饭吧,兵兵一定饿了……”密布的乌云终于
在秋风中溃散了。连绵的阴雨停了;久已不见的太阳亲切地在蓝天上露出了笑脸,把那籼烂
的阳光洒在泥泞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峦,蒸腾起一片蔚蓝色的雾霭。鸟群舒展开翅膀,在秋
天的田野上欢悦地飞翔着。庄稼地里,竖起了一些丑陋不堪的“稻草人”,在秋风中摇摇晃
晃,吓唬那些贪嘴的麻雀。不论怎样,生活的节奏永远不会中断。地里的庄稼在成熟,学生
娃的课本又翻过了几页;高广厚依然是满身的粉笔末,站在石头块垒起的讲台上,像往常一
样,抑扬顿挫地领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念课文;卢若琴用她唱歌般的音调,给那些吸着鼻涕的
猴娃娃教拼音。
     
    有时候,在这些声音中,院子里突然传来兵兵尖锐的哭喊声——大概是摔跤了。高广厚
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那神态就像一个艺术家沉醉在他的创造中。其
实他听见了那尖锐的哭喊声。但他忍着。在忍受痛苦方面,生活已经把他磨练得够强大了。
或者说,生活已经使他对痛苦有点麻木了。
     
    但卢若琴念不下去了。她会马上跑出来,从地上抱起兵兵,揩干净他脸上的泪水,给他
手里塞两块糖,然后抱到她宿舍里,拿几本小人书让他翻,让他撕。等他安静下来,她才又
回到教室继续上课。后来,她干脆把兵兵带到教室里,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和学生们一起念
拼音。尽管他成了班上一个最捣乱的“学生”,但还是可以控制到一定程度的。小家伙真聪
明,学拼音竟然比一些大的学生还快。这个办法使高广厚和卢若琴都很高兴。下午放学后,
她先帮老高和兵兵做饭,然后再做自己的。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索性在一块做着吃。晚上,在
兵兵愿意的情况下,她就把他抱在自己的宿舍里,给他洗脸洗脚,晚上也就睡在她的身边。
渐渐地,这小东西有时瞌睡了,自己就跑到她的被窝里睡着了,泥脚和泥手把她的被褥弄得
一塌糊涂。尽管老高非常抱歉,但她不计较这些。她怀着一种喜爱的感情搂着这个脏东西睡
了。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进行着。作者提醒某些读者先不要瞎猜想什么——这一点也许是必要
的。
     
    过了好一段日子,卢若琴才发现她好几个星期天没有回县城了。不知为什么,哥哥最近
也再没来她这里。她心里猛一紧:是不是哥哥或者玲玲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惦记起她的这两个亲人来了,觉得她应该很快回县城去看一看。她感到她在生活
中猛然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以前她老感到需要别人来关心自己,而现在她觉得她需要关怀
别人了。这个心理上的巨大变化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惊喜地意识到,生活使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这个星期六,卢若琴回
到了县城。5玲玲出去玩了,屋里就哥哥一人。
     
    他照例爱抚地对她微笑着,欢迎她回到家里来。
     
    卢若琴先急着问:“家里出什么事没?”
     
    哥哥笑了:“应该忌讳这样的问候!”他给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说:“可能要
出一点事,但肯定不是坏事。罢了再说。你先喝茶!”他看来兴致很不错。
     
    卢若琴心里很高兴。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着这间她熟悉的屋子,
她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了某种变化。是什么呢?她一下也说不清楚。屋里的东西看来没什么变
化,没增也没减,都在老地方。一套崭新的沙发,大立柜,半截柜,双人床,电视机,垒起
的四只大木箱;套间的门上,还挂着她买的碎花布门帘……
     
    半天她才发现,是哥哥的身上有了某种变化,不是衣着装束,也不是其他,而是精神状
态。这种极微妙的变化,只有极亲近的人之间才能觉察到。她看见哥哥脸上忧郁的愁云消失
了,苍白的长脸盘上透出了淡淡的红润,腰板也挺直了,走路带着某种矫健,似乎有什么东
西(激情?)从心灵的深处往外溢。她记起了哥哥刚才说的话。
     
    亲爱的哥哥到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
     
    吃罢下午饭,玲玲和她的一群小朋友在看电视。哥哥对她说:“咱们到后边体育场转一
转。”
     
    她乐意地答应了。他们慢慢地踱着碎步,来到了体育场。刚吃完饭,现在这里还没有什
么人。他们在跑道上走着,先谈论了最近报纸上的几条重要新闻。谈完这些后,哥哥突然开
口说:“给你换个学校行不行?”
     
    “为什么?”她有点奇怪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着一支烟后,他说:“我可能最近要……结婚了。”
     
    卢若琴不由一愣。她很快把哥哥这句令她震惊的话和他的前一句话联系起来想一下。突
然,颤栗像一道闪电似地掠过了她的周身。她哆嗦着问:“你和谁结婚?”
     
    他仍然沉默了一下,说:“你大概能猜得着。”
     
    猜着了!她眼前立刻闪现出高广厚痛苦的脸和小兵兵流泪的脸——她的脊背上有一种患
重感冒的感觉。
     
    “你和刘丽英结婚?”她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哥哥点了点头。“我这几年苦哇……现在玲玲也大一点了,所以……”他望着妹妹,脸
上显出一副要求她谅解的表情。
     
    卢若琴一下不知谈说什么。“真没想到……”她说不下去了。“我也没想到……”哥哥
也说不下去了。“你难道没想到高老师他有多么……”她难受地把头扭到了一边。“正因为
有这么个情况,我才想叫你换个学校……”
     
    “不!”她有点恼怒地转过脸说,嘴唇急剧地颤动了一会,说,“你不道德!你诱惑了
丽英!”
     
    对!是诱惑!她感到这个词用得相当准确,尽管这是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的。副局长身子
不由一挺,惊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
     
    “哥哥,你结婚,这是我早盼望的。以前我小,不好意思给你说这话。但是你不应该和
丽英结婚。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句话是书上说的,我自己再说不出
更深刻的话来,但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高老师太可怜了,还有孩子……”她第一次用平等
的、一个大人对另一个大人那样的口气和哥哥说话。哥哥不言语了,独自一个人慢慢向前走
去。她跟他走,从后边看见他的脖颈都是红的。
     
    他仍然没有回过头,说:“我想我没有违什么法……”语调显然充满了不愉快。“是
的,你没违法。但不道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开始在她的脑膛
里膨胀起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她。
     
    卢若琴看见哥哥眼里泪花子直转——她第一次看见哥哥的眼泪(不算小时候)。她一下
子惊呆了。她的心软了。她知道她的话严重地刺伤了哥哥的心。但她考虑了一下,觉得她没
有必要修改她刚才说的话,而且又一次很冲动地说:“这样做确实有些不道德……”哥哥摇
摇晃晃地,靠在单杠的铁柱子上,突然埋下头,轻轻地吸着鼻子,抽泣起来了!
     
    卢若琴的眼泪也在脸颊上唰唰地淌着。她为哥哥难过:为他的不幸!为他的“不道
德!”
     
    她想她刚才的话是有些重。但她完全是为了他好。但愿哥哥能认识到她的话是对的就好
了。她爱哥哥,她愿意哥哥永远是一个正确的人!她走过去,在哥哥的胳膊上拉了拉,温柔
地说:“哥哥,你别计较我的话。只要你现在想通了,事情还来得及挽救。你找丽英谈一
谈,看能不能叫她和高老师复婚……”
     
    哥哥抬起头来,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我感到伤心的是,你竟然这样不理
解我!我从小疼你,但你现在却一点也不体谅我!还给我心上扎刀子……我知道高广厚是个
好人,但他的不幸不是我造成的。我现在是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这有什么不道德!我
求求你,好妹妹,你再不要说那些叫我难受的话了。我现在主要考虑,我和丽英结婚后,你
在高庙怕有压力,是不是换个地方去教书……我求求她能理解我,我这也是为你好……”
     
    “不!”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我就要在那里!”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体育场。
     
    还没等卢若华回到家里,他的妹妹卢若琴就拿起了她的挂包,回高庙小学去了。6
     
    卢若琴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傍晚的山野格外宁静。田野里一片碧绿,一片斑黄。乌黑的鸦群在收获过的豆田里来回
觅食。公路边的崖畔上,淡蓝的野菊花正在蓬勃地开放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气息和雨后的
腐霉味。风从大川道里吹过来,已经叫人感到凉丝丝的了。卢若琴带着孩子气的圆脸上布满
了阴云。眼角里时不时像豆子似地滚出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来。
     
    她走在这异乡的黄土路上,胸口像火烧般地烫热,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她现在感到自
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
     
    当人们看见自己所崇敬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完美,尤其是当一个孩子看见自己所崇拜
的大人暴露出可怕的缺陷时,那痛苦和伤心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
他。可是,人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生活的教科书决不像
学校的课本那样单纯,它教人成长的方式往往是严酷的。
     
    卢若琴在半路上揩干了眼泪。她决定不哭了。是的,哭又有什么用呢?爸爸妈妈死后,
她都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们还是死了。高考落榜后,她也哭了,但还是进不了大学门。眼泪
改变不了现实。是的,她不应该再哭了。
     
    不过,一切仍然是那么叫人痛苦。她感到她实际上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眼前这不幸的
事虽然不是直接发生在她身上,却是她有生以来承受的最大的一次打击。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她亲爱的哥哥把高老师一家人弄得这么惨。使她更难受的是,
她觉得这里面也有她的因素:要不是她在高庙教书,哥哥也没理由经常来这里啊!
     
    她现在才慢慢回想起哥哥每次到高庙小学的情景:他总是设法和丽英在一块说话;而且
丽英每次见到哥哥的那种表情和眼神……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些事呢?
(唉!你怎么能想到呢?你那纯净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你对哥哥太信任
了,几乎到了一种迷信的程度。)
     
    是的,怎么能不信任他呢?他,那么老成持重,三十多岁,就当了县教育局副局长。就
连县上的领导都那么喜欢和信任他,她怎么能不信任他呢?每次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
那么有教养,那么有学问,那么入情入理……
     
    现在,她心中的偶像一下子被打碎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的腿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一次巨大的感情激荡,比扛一天麻袋还
消耗人的体力。
     
    她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抱住膝盖,傻乎乎地望着黄昏中的远山,像一只迷了
路的小山羊。
     
    她闭住眼,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家那无边无际的平原,
平原上他们的镇子;想起了阳光下亮晶晶的铁路和月光下他们家那座油漆剥落的门……别
了,亲爱的故乡!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坐了好一会,才又站起来往前走。不远的地方就是她的学校:一长溜窑洞坐落在静悄
悄的小山湾里,院畔上那棵岁月经久的老槐树,在黄昏中像一把巨伞似地耸立着。她望了一
眼这亲切的地方,胸口不由一热。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兵兵最好没睡着!她现在特别想
在他的红脸蛋上亲一亲。
     
    在上学校那个小土坡时,她突然想:她对高老师说不说丽英和哥哥结婚的事?她甚至专
门站住想了一下。最后,她还是决定先不说。她进了学校的院子,听见兵兵在没命地哭着。
     
    她几乎是跑着向那孔亮着灯火的窑洞走去。
     
    她猛地推开门,见老高正蹲在灶火圪劳里,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抱着兵兵,嘴里近乎
是央告着一些哄乖话。兵兵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连哭带叫:“我要妈妈!你把妈妈藏到哪
儿了?……卢若琴的出现,显然使得这父子俩都感到惊讶。兵兵马上不哭了,瞪着两只泪汪
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高广厚停止了拉风箱,问:“你中午刚回家去,怎么又回来了?”
     
    卢若琴惨淡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过去从老高的怀里接过兵兵,在他的沾满泪水的红脸蛋上亲了亲,然
后把他放在炕上。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挂包里,先拿出一些糕点和一包酥炸花生豆(兵兵最爱吃的)让他
吃,然后又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上紧发条,让汽车在炕上突突地跑起来。这些都是她在
县城里匆匆忙忙给兵兵买的。
     
    兵兵立刻又笑又叫地和汽车玩起来。
     
    高广厚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这些。他厚嘴唇颤动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半
天,他才又一次问:“你怎刚回去又返回来了?你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他工作又忙,还拉
扯着孩子,你应该好好帮助他一下。唉,天下难不过我和你哥这号人……”他沮丧地叹了一
口气。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卢若琴的眼睛。她低下头,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高广厚一下子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两只手互相搓着,说:“卢老师,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哥家里
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他一边紧张地问着,一边用袖口揩着头上冒出的汗水。卢
若琴克制不住了,哭着说:“高老师,丽英要和我哥结婚……我……都觉得没脸见你
了……”
     
    高广厚一下子呆了。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两只眼睛像放大了瞳孔似的,看上去像个僵
立的死人。卢若琴一下伏在炕栏石上,哭得更厉害了。小兵兵却不管这些,在炕上拍着两只
小胖手,高兴地喊叫着:“嘟嘟嘟,汽车开过来了……”高广厚一屁股坐在灶火圪的那个树
根墩上,双手抱住脑袋,出气粗得像拉犁的牛一般。
     
    他听见卢若琴止不住的哭声,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沉重而缓慢地说:“小卢,你不
要哭了。我知道,你长一颗好心。我虽然是个没本事的人,但心眼还不是那么窄的。丽英既
然和我离了婚,她总要寻男人的。你哥哥我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只要丽英她跟着你哥
过得畅快,我……”他哽咽了一下,“我可以忘了,只要她还记着兵兵……”他哽咽得说不
下去了,只听见喉咙里“咯咯”地响着。
     
    卢若琴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望着这个结实得像庄稼人一样的男人,说:“高老师,
你相信我,我以后在各方面都一定尽力帮助你……”她回过头来,看见兵兵不知什么时候已
经睡着了,两只小胖手还抱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她用手绢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泪痕,走过去拉了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高广厚两只粗大的手在自己的胸膊上揉了揉,然后重新又坐在了灶火圪里,说:“让我
做饭,你可能也没吃饭哩!……””卢若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我来和面,我那边
还有些酱肉,我去拿……”炭火在炉灶里燃起来了,乒乒乓乓的风箱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听起
来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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