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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卢若华兴致勃勃地从地区开会回来了。他觉得这次外出收获不小。地委最近向各系统提
出要求,让他们回答如何开创自己系统的新局面。地区教育局正是为这事召开各县教育局长
会的。他们原封不动接过地委的口号,要各县教育局给他们回答这差别题。县教育局长不爱
开这号会,说他身体不舒服,就让副局长卢若华去了。老卢出发前,准备得很充分,甚至把
一点文件和学习材料都能背下来,加上他口才又好,因此在地区的会上发表了一些很精彩的
言论。这些发言,不光地区教育局长赞不绝口,连地区主管文教的一位副专员也大加赞扬
说:“新时期要打开新局面,就要靠这号干部!”
     
    卢若华在地区露了这一手,心里很高兴。他知道这些东西将意味着什么。事业上的进展
加上他又娶了一位漂亮的爱人,便得他情绪从来都没这么高涨过。当然,国庆节给丽英发脾
气后,他心里对他新的家庭生活稍有点不快。但一切很快就过去了。他感到,不管他怎样对
待丽英,丽英也是离不开他的。他当然也需要这么一位漂亮的妻子,以便同他的身分相匹
配。
     
    一个星期没有和丽英一块生活,他倒有点想念她了。他猜想他一进家门,丽英就会迎上
来,用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在他红光满面的脸上亲一下;他会装出对此不以为然,但心里会
感到很美气的……可是当他满怀激情进了家门的时候,情况却让他大吃一惊:门开着,但屋
里没人,整个房子都乱糟糟的;东西这儿仍一件,那儿丢一件。这个整洁有序的家庭完全乱
了章法,炉子里没一点火星;冰锅冷灶;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丽英哪儿去了?玲玲呢?出什么事了?
     
    他惊慌地跑到隔壁问邻居,却在这家人屋里碰见了玲玲。
     
    他问邻居丽英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胖大嫂犹豫了一下,才为难地告诉他:丽英的儿子
住了院,她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没回家来;家里就玲玲一个人,丽英关照让玲玲在他们家吃
饭……“那她晚上也不回来?”
     
    “没回来……”一股怒火顿时直往卢若华脑门冲上来!
     
    他吼叫着问玲玲:“你出去怎连门也不锁?”
     
    玲玲“哇”一声哭了。
     
    胖大嫂赶忙说:“你不要吼叫娃娃,娃娃这两天好像身体也不舒服,像有点发烧……”
     
    卢若华一下子愤怒得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丢下嚎哭的玲玲不管,一个人独自出了
邻居家的门。
     
    他一下子不知该到哪里去。
     
    他用哆嗦的手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来到院外一个没人的
空场地上,烦恼地来回走着。
     
    一个多月新婚生活的热火劲,一下子就像烧了一盆凉水,扑灭了。事情已经清楚地表
明,丽英全部感情的根还植在她的儿子的身上!他猛然想到:她之所以和他结婚,是不是因
为他的地位?当然,即是这样,他也是能容忍的。可是他不能容忍她对她过去的那个家还藕
断丝连!用最一般的观念来说明他的思想,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爱情是自私的。
     
    尤其是他走后这几天,她竟然扔下这个家不管,白天黑夜在医院照顾她的儿子。哼!连
晚上也不回来!她只知道心痛她的儿子,而撇下他的女儿,让她生病!她难道不想想,她现
在的家在这里!
     
    他越想越气愤,困难地咽着唾沫,或者长吁,或者短叹。
     
    他悻悻地朝街道上望去。街道上,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一群群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忍不住
感叹:那些人有没有像他这样的烦恼呢?她许这世界上只有他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命运一
方面给他甜头,另一方面又给他苦头……
     
    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他原来的爱人——那个活泼、爱说爱笑的县剧团演员。
她尽管没什么文化,但很会让他开心。他们曾共同生活了多年。现在她已经成故人了。他记
起了葬礼上那些悲惨的场面;可怜的玲玲哭得几乎断了气……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卢若华的
眼角里滑出来了。
     
    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睛。
     
    他现在觉得,他要为眼前这个新建立起来的家庭想些办法;他决不能允许这种况再继续
发生了。他得设法让这个女人完全成为他的。
     
    他非常愤恨她这几天的行为!她应该知道,她找他卢若华这样的丈夫容易吗?她不应该
让他生气;她应该全心全意爱他!他立刻回到了教育局,抓起电话机,就给县医院住院部打
电话。不用说,他在电话里对丽英态度不太好……
     
    26丽英心情麻乱地离开医院,向家里走去。
     
    她的心一方面还留在医院里,另一方面已经到了家里。
     
    她在南关街道上匆匆地走着,强忍着不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她想念着兵兵。孩子病中
的哭声还在她耳边响着;孩子病愈后的笑脸还在她的眼前闪动着。
     
    她也想着那个她已经丢开了几天的家。卢若华电话里的吼叫声也在她耳边响着;他那恼
怒地涨红了的脸她也似乎看见了……她走过街道,所有的行人都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很
愉快。她也像卢若华那样想:这些人没烦恼!命运在这世界上就捉弄她一个人!她内心中从
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留恋着她的儿子。当他不属于她时,她才知道这孩子对她是多么重要!
     
    当然,她也恋着她现在的家。这个家使她富裕,并且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体面、光
彩!
     
    现在不管怎说,她亲爱的兵兵总算恢复了健康。她这几天被提到嗓门眼上的心又回到了
胸腔原来的位置上。她本想和孩子再多呆一会,却招来了卢若华电话里的一顿吼叫!她想:
这几天她确实没管家里的事,可能有些烂包。再说,她这几天也没管玲玲,孩子可能受了些
委屈。老卢爱这孩子,因此动了肝火。可是她又想:亏你还是个局长哩!你爱你的孩子,难
道我就不能爱我的孩子?再说,我兵兵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丽英在心里麻乱地想着,迈
着快步进了家门。
     
    家里什么人也没。她现在看见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景象,守完全是卢若华刚回来时的老样
子。她知道她几天没回来,玲玲把东西都拉乱了。她同时也明白了,老卢为什么在电话里给
她发脾气。她很快将功补过,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屋子。她盼望此刻卢若华不要进家门,让
她在这段时间把一切都收拾好,等他回来时,看见屋里顺眼了,他的情绪也许就能平静下
来。
     
    谢天谢地!她把屋子全收拾好后,卢若华还没回来。
     
    现在她想她应该很快动手做饭。
     
    她什么饭呢?她想到老卢是关中人,爱吃面。干脆做油泼辣子面,他准满意!她尽管几
天几夜没睡好觉,身了困乏,眼睛发黑,但仍然不敢坐下来休息一下,即刻就动手切起了
菜。
     
    切好菜,正准备擀面,卢若华拉着玲玲的手进来了。
     
    她赶忙对他父女俩说:“你们坐一坐,让我给咱擀面,菜已经切好了……”“我和玲玲
在刘主任家已吃过了。你做你自己吃……”卢若华脸沉沉地说,拉着玲玲近了套间。
     
    丽英手里拿着擀面杖,一下子站在了脚地当中。她看见卢若华仍然是恼悻悻的,看来根
本不原谅她。
     
    既然他们已经吃过了,她做这饭还有什么意义!她虽然没吃饭,但哪有什么心思吃饭!
她之所以忙了这一阵,都是为了讨好他的。既然人家不买这帐,还有什么必要大献殷勤呢?
她把擀面杖放在案板上,一刹时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局促地坐在床沿上,低下头,抠着手指头。她等着卢若华从里屋出来——看他将怎样数落
她?她在心里敬畏他。这个管着全县大小一二百个学校,并且很受县上领导器重的人,一直
对她的精神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这个当年在高广厚面前敢放嗓子骂人的女人,现在连大气
也不敢出,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上。
     
    不一会,卢若华迈着慢腾腾的脚步出来了。
     
    她没看她。但她知道他打量了她一眼。
     
    “娃娃的病好了?”她开口问了一句。
     
    “嗯……”她回答。“你知道不知道玲玲也病了?”他的话显然怀着一种恨意。
     
    “兵兵病得厉害,急性肺炎,这两天我没顾上回来……”
     
    “那高广厚干啥去了?”
     
    “他在,娃娃病重,他一个人……”
     
    “那晚上你也不能回来?”
     
    ……
     
    卢若华的这句话显然怀有恶意,她觉得不能回答他。
     
    见她不言语,卢若华看来更恼火了,他竟然气愤地喊叫着:“你们两口子光顾你们的娃
娃!”
     
    丽英一下子震惊得抬起了头。她惊讶地看见,她的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丈夫,此刻脸上
露出一种多么粗俗的表情!
     
    她一下子双手捂住脸,痛哭流涕地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她来到院子里,靠在一棵槐树上,伤心地痛哭着。
     
    她哭了半天,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知道这是卢若华——这是要和她和好了。
     
    “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哩……你别哭了,万一来个人,影响……”她听
见他在背后温柔地说着这些话。
     
    但丽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爱宠若惊。
     
    她掏出手绢,揩去脸上的泪痕,也没和卢若华说什么,就一个人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卢
若华也一步一叹息,跟着她回来了。一场风波就这样算平息下来。27刘丽英在卢若华道歉
以后,就又与他和好了。但是,从这以后,蜜月也随之结束了。一些小口角不时出现在饭桌
或者床铺上。也许这才算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了吧?因为据有人说,真正的夫妻间的生
活,往往是伴着一些小口角的。
     
    可是丽英再不像以前那般活泼或者说有点轻浮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变得庄重起来。
     
    自从兵兵那场病以后,她强烈的意识到了一种母亲的责任。而她现在又无法尽这种责
任,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隐约地,或者说明显地感到,她的新丈夫身上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已经使
她感到有点不舒服。
     
    她一下说不清他的这些东西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总之她凭感觉,知道这不是些好东西。
     
    一个能认真思考的人,就不会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丽英对她的新生活的热情无疑减退了。反过来对孩子的思念却变得越来越强烈。兵兵的
影子时刻在她眼前晃动着。
     
    她有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卢若华对她表示的亲热已经有点生硬,而她也再不像过去那
样对他百依百顺。
     
    白天她像应付差事似的去幼儿园上班。晚上回来,也不再经常坐在电视机前,她想起要
给兵兵做一身棉衣——因为冬天就要到了。这件针线活在家里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着去
胖大嫂家串门做。胖大嫂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卢若华大,但他是老卢的下属,在县教育局当文
书。因此这一家人对她很热情。
     
    有一天晚上,就两个女人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时候,胖大嫂无意间告诉她,说他男人前几
天回来说,教育局下学期可能要把高广厚调出高庙小学,说要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农村小
学去,说那地方连汽车也不通……
     
    丽英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要调他?”
     
    这个爱多嘴的胖女人犹豫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你原来的男人和卢局长的
妹子好上了,卢局长得恼火……”
     
    丽英立刻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她现在根本顾不了高广厚和卢若琴的长长短短。她首先考虑的是:兵兵将离她越来越远
了!亲爱的儿子将要到一个荒僻的地方去了!那里不通汽车,要要再见他一面就不容易
了……她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她即刻告别了胖大嫂,说她要回去烧开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卢若华正伏在桌子上给
一个副县长写什么报告,满屋子烟雾缭绕。她一进门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把高广厚的工
作调了!”
     
    卢若华在烟雾中抬起头,先惊讶地看了看她,然后沉下脸,问:“谁给你说的?”丽英
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着急地问:“那这是真的?”
     
    “这局里出了特务了!他妈的!放个屁都有人往外传!”卢若华把笔愤怒地掼在桌子
上,站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我只求求你,别调……主要是我的娃娃,他……”丽英一下子哽咽得说
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记得你的娃娃!”卢若华气愤地吼叫说,“没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
毁到自家人手里了!你是这个样子,人家又传若琴和高广厚长长短短,你看我这人能活不能
活了?”他用手指头揩了一下口角,一屁股又坐在椅子里,愤怒地盯着子上的镜子——镜子
里的那个人,也愤怒地盯着她。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丽英哽咽着说。
     
    “那是高广厚的,我管不着!”卢若华已经有点面目狰狞了。丽英看见他这副样子,绝
望地说:“那这就不能变了?非要调不行了?”“不能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他又
补充了一句:“这是为了大家都好……”
     
    丽英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想:眼泪是不会打动这个人的。她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迹,
对那个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说:“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放肆!”卢若华动第一次听丽英骂他。她竟敢骂地!他一下子站起来,冲她喊:“混
蛋!你给我滚出去!”
     
    丽英看着那张扭歪了的难看的面孔,牙齿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着便转身出去了。刘丽
英和卢若华热火了一个来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里了。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
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卢若华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
概不会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是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
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
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对于这种变化的迅速和变化得不露痕
迹,刘丽英简直顾不得厌恶,而是先要吃惊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未一样。是的,卢若华
在生活中是一个演员。演员演完戏,下了戏台,就变成了常人。可是卢若华时刻都在演戏。
他那真实的面孔用虚伪的油彩精心地掩饰起来,连经常爱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领导人也看不出
来,一般人也许更看不清楚了。
     
    可刘丽英现在看清楚了,因为他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多月觉,和他过了这么一段夫妻生
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她的心。
     
    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尽管大家可以指责她的行为,但她归根结底是
为了能寻找一种正当的幸福,她的追求尽管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就她自己来说,她
愿意自己的新夫不仅在社会上体面,而且也是一个正派的人。归根结底,她出身于一个老实
庄稼人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丧失尽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现在清楚地看
到,卢若华是一个伪君子。
     
    她的胸口像压了一扇磨盘。她想倒灾难这么快就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
叫说:这是报应!她现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个神灵,专门来报应人间的善恶。她记起了那
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么办?再离婚吗?天啊!短短的时间,就离两次婚,她还是个人吗?她想来想去,不
知该怎办。看来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可是,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她对卢若华
越来越厌恶了,而卢若华也越来越厌恶她,经常骂她混蛋,让她滚蛋。
     
    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吃,又开始破口大骂
了。她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菜和面条撒了她一身一脸!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
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法院办这次离婚案很干脆,连说合双方和
好的老规程也免了。
     
    这件事在本县当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因此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
兴趣,各界人士都在纷纷议论。在全城人热心评论这件事的时候,第二次离了婚的刘丽英,
就又回到她乡下的娘家门上了。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这倒不是卢
若华把她免了的,而是刘丽英自己再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是卢若华恩赐给她的,她决不
会继续做这工作了。
     
    她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告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
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他们村舆论的谴责全部是针对她的。高广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还能原谅。但她竟然和
县上一个局长也过不到一块,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了个丧门星,
兄弟姐妹都恨这个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就连外村一个亲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断定这是因
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亲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一个放在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两口都急得犯
了病,在土炕上双双躺倒了。
     
    丽英自己也躺在这个潮湿的小草棚里流眼泪。她除了上厕所,几乎白天黑夜不出门,也
很少吃东西。白嫩的脸憔悴了,两只美丽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风流迷人
的光彩。她躺在这个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顾着她三十一年的生活历程。生活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了她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她,她是
谁?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那一切对她来说,毕竟是
熟悉的,也是她习惯了的。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热爱她,她怎样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的情
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他是一个好人。她突然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调
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啊,这话可并不调皮!这里面意思深着呢!高广厚
和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
对!就是的!连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
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是的,他俩长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
的儿子……
     
    可是,想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就是认识到他好,甚至爱他,但她也已经失
去了这种权利。她深深知道,她实际上用她的残忍,整个地撕碎了他的心。那个男人心上的
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现在有没有人去抚慰他受伤的心
灵呢?
     
    当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经知道了,社会上都在传他们两个的事呢!她从卢若琴
对高广厚的态度里(不管是爱不是爱),才实实在在地体验到高广厚并不是她原来认为的那
样,而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她又想起了这句调皮话——不,不是调皮话。不知
为什么,她现在不太相信高广厚的卢若琴的事是真的,因为广厚比若琴大十来岁呢(实际上
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可为什么这又不能成为真的呢?卢若华比她大好多岁,她不是也
跟了他吗?再说,她在高庙时不是就感觉到,卢若琴对高广厚有好感吧?她又是个很有主见
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广厚结合。唉,她也有那个资格。丽英知道,这一个多月里,若
琴实际上就是兵兵的母亲!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稀望了。如果不
是为了兵兵,说不定那天和卢若华离完婚,她就在会在县里的那座大桥上跳下去了!
     
    现在活是活着,可怎么活下去呢?和卢若华已经一刀两断;高广厚那里也是不可能再回
去了。怎么办呀?再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这是永远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错再错了!她已
经尝够了这苦头!所谓的幸福再是不会有了。她自己断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论怎样,为了兵兵,她还要活下去,凄惨地活下去,活着看她的兵兵长大成
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长大后,会不会恨她?如果不恨,他会不会可怜她?会不会原谅他
母亲年轻时的过错?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谅她了,那她就不准备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过了好
几天,丽英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那扇破败的草房门,来到外面。秋天的阳光依然灿烂地照
耀着大地。这里的川比高庙那里开阔,平展展地一直伸到远方的老牛山那里。川道里,庄稼
有的已经割倒,有的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清朗朗的大马河从老牛山那里弯弯
曲曲流过来,水面被阳光照得明闪闪的。亲爱的大马河!亲爱的大马河川!这水,这土地曾
把她养育大,但是,她却没有好好活人……
     
    她揉着肿胀的眼,忍不住抬头向南面那座山梁望去。那山梁背后,就是高庙。只要顺着
山梁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上,走到个她曾
居住过好几年的地方;就能看见亲爱的小兵兵,就能看见……她鼻子一酸,眼泪又从肿胀的
眼睛里涌里来了。
     
    站在剑畔上哭了一阵,她突然想起:再过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决定:无论如
何要在这一天去见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庙,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设法把孩子接出来见一
见……她重新回到那个小草棚里,盘算她给孩子的生日准备些什么礼物……
     
    丽英现在的心完全被孩子生日这件事占满了。
     
    她开始精心地为兵兵准备生日的礼物。她先为他做了一双虎头小棉鞋。棉鞋用各种彩色
布拼成图案做面子,精致得像一件工艺品。她的针线活和她的人一样,秀气而华彩。接着,
她又为孩子做了一套罩衣。上衣的前襟和两条裤腿的下部,绣上了小白兔和几朵十分好看的
花。至于棉衣,她早已经做好了。她用母亲的细心白天黑夜做着这些活计。一针一线,倾注
着她的心血,倾注着她全部爱恋的感情。小草棚里的煤油灯熏黑了她的脸颊;流泪过多的眼
睛一直肿胀着;哆嗦的手几乎握不住一根小小的针。但她一直盘腿坐在那里,低头做着,把
她的心血通过那根针贯注在那些衣服上。
     
    夜半更深,山村陷入了沉寂的睡梦中,只听见隔壁牛嚼草料的声音。她一直坐在灯前,
细心地、慢慢地做着这些活。这劳动使她伤痛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她之所以做得慢,是怕把
这些活很快做远了——那她就又要陷入痛苦中去了。
     
    她一天天计算着,一天天等待着,盼着那个日子的来临……兵兵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她
浑身的血液也流动得快了,心也跳得剧烈起来。直到现在,她还想不出她怎样去见兵兵。她
只想要见到兵兵。另外那两个人她尽管也想见,但又觉得没脸见他们了。也许世界上只有兵
兵不会嫌弃她,不会另眼看她——是的,只有兵兵了,兵兵!村里人和家里人都回避她,像
回避一个不吉祥的怪物。她也躲避所有的人,白天晚上都呆在那个小草棚里。外面灿烂的太
阳和光明的大地已不属于她了。
     
    她把给兵兵做的衣服和鞋袜整理好后,屈指一算,后天就是孩子的生日!后天才是孩子
的生日!那么明天一天她该干什么呢?再静静地躺倒在床上去痛苦,去流泪吗?
     
    她一下想起,明天县城遇集,她干脆赶集去。在集上再给兵兵买些东西——光这些东西
太少了。再说,她手头现在还有点钱。可她又想,她怎好意思再出现在县城呢?那里她已经
认识了许多人——许多有身分的人:他们要是看见她,那会多么叫人难为情。同时,肯定还
会有许多人指着后脑勺议论她。
     
    不,她想还是要到集上去。她起码应该再给兵兵买一顶帽子。她豁出去了!管他众人怎
看呢!她总不能在这个小草棚里呆一辈子。她既然活着,就要见太阳,就要呼吸新鲜空气,
就要到外面的天地间去;她不能把这个黑暗的小草棚变成她的坟墓。这样决定以后,她觉得
心里似乎又淌过了一股激流,并且在她死寂的胸腔里响起了生命的回音。人们,去说吧,去
议论吧,她的脸皮也厚了。她不再指望大家的凉解和尊重,也不需要谁再来同情她。她现在
活着,为她的儿子活着;她还企图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为她的孩子长大成人而操磨……她并
且还进一步想:如果广厚和若琴结了婚,她就央求他把兵兵给她——他们两个再生去!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这没办法,她天生爱美——就提着个提包去赶集。
     
    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庄稼人和他们的婆姨娃娃都怪眉怪眼地看她,似乎她是从外国回来
的。
     
    丽英难受地低头匆匆走着。这些在她小时曾亲过她的叔伯弟兄们,现在那么见外地把她
看成一个陌生人——岂止是陌生人,她在大家的眼里,已经成了一颗灾果!
     
    她不怨这些乡亲们。他们对这种事向来有他们的观念。她只是又一次感到自己由于没好
好处理好生活,因而失去了人们的信任。大家现在都比她高一头。
     
    丽英到了集上,给兵兵买了一顶小警察帽,又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水果糖,并且没忘
记买孩子最爱吃的酥炸花生豆。谢天谢地,她在集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熟人。
     
    晚上回来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包在一个大包袱里,就躺在了床上。她听着隔壁牛嚼草
料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
     
    高广厚在刘丽英和卢若华离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
上起不来,他到城里给她买药,听见他的前妻和新夫又离婚了。
     
    他的许多熟人都纷纷来告诉这件事,告诉这件事的一些细微末节;所有的人都认为刘丽
英自吞若果,落了今天空个下场,活该。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老实人高广厚受过伤的心无疑是
个安慰。高广厚自己却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只是匆匆买好了药,赶回高庙小
学。他像一个细心的护士一样服侍若琴吃药,给她一天做了四五顿饭。不管若琴能不能吃东
西,他过一会就给她端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来。
     
    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他无法平静地躺在炕上,觉得身上有许多
膨胀的东西需要郐散出来。
     
    他给兵兵把被子盖好,就一个人悄悄抓起来,莫名其妙地在灶火圪劳里拉出一把老锄
头,出了门。
     
    他像一个夜游病患一样,向后沟的一块地里走去——那是学校的土地,刚收获完庄稼。
     
    他一上地畔就没命地挖起地来,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衬衣,沁满了额头。他索性把外衣
脱掉,扔在一边,光着膀子干起来,镢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土地上……老实人!你今夜为什
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呢?你内心有些什么翻腾不能用其它的办法,而用这疯狂的劳动
来排解呢?
     
    迷蒙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赤膊劳动的人,镢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空中划着一
些问号,似乎在土地上挖掘某种答案——生活的答案,人生的答案……
     
    直到累得再也不能支撑的时候,他才一扑踏伏在松软的土地上,抱住头,竟然无声地痛
哭起来;强壮的身体在土地上蠕动着,就像铧犁一般耕出一道深沟!谁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
这样,他自己也不能全部说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总之,他痛苦地激动着,觉得生活中似乎有
某种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做出抉择……几天以后,他的心潮才平静了一些,竭力使自己恢复到
常态中来。卢若琴的病也全好了。两个人于是就都张罗着准备给兵兵过生日了。不论从哪方
面看,高广厚现在觉得他自己应该高兴一点才对——是的,他饱尝了生活的苦头,但总还摸
来了一些值得欣慰的东西。
     
    兵兵的生日碰巧是个星期天。
     
    高广厚一早起来就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并且用去污能力很强的洗衣粉洗了头发。
     
    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他自己过生日似的。
     
    兵兵今天整四岁。不幸的孩子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一天长大了。
     
    眼下,高广厚不仅为兵兵的生日高兴,他自与也有些事值得庆贺:他的那本小册子眼看
就要写完初稿了。感谢卢若琴四处奔波着给他借了不少参考书,使他能得心应手搞这件大
事。在他写作的过程中,若琴同时还帮他照料兵兵,也照料他的生活。她并且还给他的书稿
出了不少好主意……
     
    在教学中,他们两个也配合得很好,学校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他们前不久又烧了两窑石
灰,经济宽裕多了,教学条件可以和其他城里的学校比!他们白天黑夜忙着,心里有说不出
的愉快。正如一本小说的名字说的那样:工作着永远是美丽的。高广厚和卢若琴早就提念起
兵兵的生日子。昨天城里遇集,广厚说他离不开,托若琴到城里给兵兵买了一身新衣服和几
斤肉,准备包饺子。卢若琴也给兵兵买了生日礼物:一身上海出的漂亮小毛衣,一个充气的
塑实“阿童木”。
     
    这天早晨,他们一块说说笑笑包饱子。兵兵穿着卢若琴买的那身蓝白相间的漂亮小毛
衣,在他们包饺子的案板上搭积木,处心积虎地和他们捣乱。
     
    擀面皮的卢若琴突然停下来,对包饺子的高广厚说:“老高,我昨天在集上听说丽英和
我哥又离婚了……昨晚我就想告诉你,见你写东西,就……”
     
    高广厚一下抬起头来,脸腮上的两块肌肉神经质地跳了几下。他停了一下,说:“我前
两天就听说了……”然后地低下头,继续包起了饺子,两只手在微微地抖着……
     
    卢若琴看他这样子,很快擀完面皮,就从窑里出来,到学校院子的剑畔上溜达。她突然
看见坡底下的简易公路上坐着一个妇女,头几乎埋在了膝盖上,一动不动,身边放着一个大
包袱。
     
    卢若琴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认出了这是丽英!
     
    她激动得一下子跑了下去,叫了一声:“丽英……”
     
    刘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罩着悲惨的阴云,嘴唇抽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卢若琴看见这个曾经那么风流的女人,一下子就憔悴成这个样子,过去对她的全部不
满,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快上去!你一定是给兵兵过生日来了!
兵兵今早上起来就说,妈妈会给他送礼物来的……”
     
    “我娃是不是说这话了……”丽英一下子站起来,眼泪像泉水似地从两只眼眶里涌了出
来。“真的说了。”若琴的眼圈也红了。
     
    丽英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你大概知道了我和你哥的事……我们离婚了……”
     
    “知道了。”卢若琴说:“你离开他是对的。”
     
    丽英低下头,立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说:“若琴,你是好人,愿你和广厚……”“啊
呀!好丽英哩!你再别听别人的瞎话了!可能是我哥在你面胶造的谣!我和老高什么事也
没!请你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卢若琴激动地解释着,脸涨得通红。她稍停了一下,
又说:“我正想做工作,让你和老高……”
     
    “那不可能了!广厚怎会再要我呢?”丽英打断了若琴的话,悲哀地说。“不管怎样,
你先上去嘛!”若琴走过去,拉起了丽英的手。丽英说:“好妹子哩!我没脸再进那个窑
了。你能不能上去把兵兵抱下来,让我看一下,不要给广厚说我来了。我给兵兵带了一点礼
物……”她的手无力地指了一下她上的那个大包袱,泪水不停地在脸上淌着。
     
    正在这时,兵兵突然跑在河畔上喊:“卢姑姑,爸爸叫你来吃饺子哩!”卢若琴赶忙
喊:“兵兵!你看谁来了!”
     
    兵兵一下子看见了丽英,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就飞也似地从小土坡上跑下来
了!
     
    丽英也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迎了过去!
     
    她一把搂住兵兵,狂吻着他的小脸蛋。兵兵用小胖手给他揩着泪水,说:“妈妈,你回
家去……”
     
    “不知你爸爸让不让妈妈回去?……”丽英对于真的儿子报以惨淡的一笑。若琴向兵兵
努了努嘴:“你去问爸爸去!”
     
    “我去问爸爸!”兵兵一下子从丽英怀里挣脱出来,向家里跑去。丽英不知所措地站在
公路上。若琴用手给她拍打身上的土。兵兵很快拉着高广厚出来。
     
    高广厚来到院畔上,猛一怔,站住了。
     
    兵兵硬拉着他的手下来了。
     
    父子俩来到了公路上。兵兵丢开爸爸的手,又偎在了妈妈的杯里。丽英抱着兵兵,把头
低了下来。
     
    高广厚静静地看着她。
     
    兵兵张开小嘴巴一个劲问高广厚:“爸爸,你要不要妈妈回爱?你说嘛!你要不要嘛!
我要哩!我要妈妈!你要不要!你说……”高广厚看着儿子,厚嘴唇蠕动了好一阵,嘴里吐
出了一个低沉的字:“要……”抱着孩子的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感情冲动地向高广厚宽阔
的胸脯上撞,使得这个壮实的男人都趔趄了一下!
     
    他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她和兵兵一起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在丽英向高广厚扑去的一
刹那间,卢若琴就猛地背转身,迈开急速的脚步,沿着简易公路大踏趟地走动起来。他任凭
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她透过喜悦的泪花,看见秋天成熟的田野,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一片
金黄。一阵强轻的秋风迎面扑来,公路两过杨树的柘黄叶片纷纷地飘了下来,落在了脚下的
尘土中,她大踏步地走动着,在心里激动地思索着:“生活!生活!你不就像这浩荡的秋风
一样吗?你把那饱满的生命的颗粒都吹得成熟了,也把那心灵中杜萎了的黄叶打落在了人生
的路上!而是不是在那所有黄叶飘落了的枝头,都能再生出嫩绿的叶片来呢?她决定要给哥
哥写一封长长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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