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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郝红梅象一只兔子被猎人关进了笼子。惊慌。绝望。痛不欲人。她在二门市后面的这个
窑洞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心里喊叫说:一切都完了……本来,眼看就要高中毕业,她心
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终于熬到了头。另外,更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她和养民的关系也眼
看快要成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具体谈论婚姻的事,但她相信顾养民确实爱上了她。尽管毕
业后,她要回农村去劳动,但未来的生活已在她面前展示了灿烂的前景。她知道,她不会在
农村呆很长时间的。养民的父母亲都是黄原地区象样的人物,他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儿媳妇在
农村劳动呢?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黄原给她找工作!她将在那个梦想中的城市和养民一块幸
福而荣耀地生活。这并不是梦想,养民实际上已经给她暗示过这一切。因此,当毕业来临,
农村来的同学都心神不安、忧郁惆怅的时候,红梅心里却象五月的阳光照耀着一般,亮堂
堂,暖洋洋。太阳就是顾养民。这位高贵人家的子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
使她感动的是,养民不嫌她的地主成份;说他们家文化革命中父亲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
威”,挨过整,受过批判;他说成份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多有水平的见识啊!亲爱的
养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郝红梅在毕业的这几天里万般欢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她扫兴的情况:班里所有
的同学在分别之际,都互相赠送礼物,以作留念。原来她想大概是相互要好的同学之间才这
样呢——她初中毕业时就是相好的同学才互赠礼物。但这里却兴这样一种人人都送的风气!
这也难怪,人一上点岁数,就变得世故了,不管平时关系怎样,这种时候好象都成了兄弟姐
妹。
     
    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她也只得随俗入俗。
     
    但让她头疼的是,她的钱不够买这么多礼物。她原来积攒下的钱,只够买当初她准备给
人送的东西——这点钱也是在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她来不及再筹备这其余的一笔钱了。家
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她又不能开口向顾养民要钱;两个人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就开口向
人家要钱,这简直成了那种不要脸的妇女。她是一个高中生,怎能这样庸俗不堪呢?话说回
来,如果她这样,养民也会唾弃她的!
     
    没有办法。眼看一两天同学们都要离校了,她还对自己的礼物一筹莫展。她脸上的笑容
已经消失得一于二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使她恐惧的是,同学们已经都把自己的
礼物送给她了,这逼迫她非要给人家回赠不行。她已经凑合着把男同学们的笔记本都送过
了,但十几个女同学的手帕还没买下。她剩下的钱只够买几块——另外那十来块手帕的钱到
哪儿去找呢?
     
    但她又不能让女同学看出她没钱给她们回赠礼物。她不时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对她们
说,她到商店跑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太好看的手帕了,等一两天再去看有没有新来的……可
是,再有两天就要离校了!还能再等那“新来的”手帕吗?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
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
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
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
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色的手帕,就把钱交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
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
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
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
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交给了主
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
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
情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
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
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干脆甭给
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
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缝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
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
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
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
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
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强。
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
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
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
草,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
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边的门环,发出“咣当咣
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
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
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情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股辛辣
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与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
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
校的领导哩?”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处理!”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处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壁,把这个
耍弄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马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
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
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
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
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你喝水!”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
“处理”这件事。尽管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
断送这个贼娃子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精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情
的烫水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
间。
     
    “叔叔,请你把这钱交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
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
“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
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
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
     
    “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
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门上来个讨饭的,尽管玉英她妈关住门不让进来,但我
总要掰半个馍打发这些可怜人……”
     
    不一会,金光明来了。侯生才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在光明的耳朵边说了半天。金光明明
白了。他走过来,亲热地在少平的肩胛上拍了拍,说:“人才!双水村的人才!”
     
    金光明很快领着少平去开他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光明按侯主任的指示,又转身回隔
壁窑洞去了。
     
    少平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走进了窑洞。他看见红梅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慌地看着
他。
     
    少平走到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
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
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
的书包,说:“别哭了。事情已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
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
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
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
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
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
情。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纯洁、
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情……
     
    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
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
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黄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非常精
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
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我们家串串门……”
     
    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
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
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
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
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
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
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
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然后他回到
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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