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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舞会上的皇后
     
    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的时候,从来不注意地下的嘈杂和暗中的枪口,哪里有快乐
便向哪里飞。
    马海西是个欢喜寻找快乐的人,他热衷于“派对”,从星期一开始便要到处打听,
周末哪里有舞会。有了舞会深夜方归,没有舞会便唱一首歌:
     
    香槟酒气满场飞,
    钗光鬓影晃来回,
    爵士乐声响,
    嗨!一对对满场飞。
     
    步在徘徊,爱也徘徊。
    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
    害得我今晚不得安睡。
    ……
     
    唱得我们也人心惶惶,不得安睡。
    死读书的罗非很有意见:“喂喂,马神经,你能不能轻一点!”罗非认为,热衷于
跳舞的人不是心术不正就是神经有问题,马海西属于第二类。
    “喂喂,书呆子,你能不能向你的妹妹看齐。”
    “她和你一样,神经也不正常。”
    罗非的妹妹叫罗莉,和马海西同读经济系,他们两个人都欢喜跳舞,常在一起派对。
马海西毫不隐讳,甚至有点自吹,说是罗莉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罗莉;他爱上了罗莉
是实情,罗莉是否爱他还得考虑考虑。因为马海西有时跳舞回来显得垂头丧气,说是罗
莉总是和别人跳,对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对他有意见呢,还是故意发嗲。
    我们三个中学生都没有跳过舞,我倒是在舞厅的门外张望过,见里面灯光暗淡,有
几个男女相互搂着转来转去,看不清楚。看得最清楚的是乐队,那种乐队当时被人称作
洋琴鬼。他们坐在台上有吹有打,打击的声音最有力,嘭—嚓嚓,嘭—嚓嚓,响声一直
传到舞厅的外面,所以我们都把跳舞叫作嘭嚓嚓。
    马海西把上舞厅叫作下海。他向我们详细介绍,下海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摆拆字
摊,即坐在舞池旁边的小圆桌旁,喝一瓶正广和汽水,看别人跳,观摩。第二步是拉黄
包车,即自己像部黄包车似的被舞女拉着走,学步;时髦的舞女不肯拉黄包车,肯拉黄
包车的都很丑,所以你最好是带一个会跳舞的女朋友。第三步就完了,下了海就爬不上
来了,争舞女,摆阔气,坐台子,开香按,大把大把的钞票掼出去,一学期的学费可以
在一个晚上花得光光的。马海西一本正经地告诫我们:“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是千万去
不得的!”
    毛头小伙子有个特点,谁要是说什么地方去不得,他就越是想去;你说可怕、危险,
他觉得神秘、有趣。
    “你带我们去摆拆字摊,让我们坐在那里看看,见识见识。”
    “不行不行,眼不见心不乱。我早就想好了,我们自己来举办派对。这里的地板很
好,只要打一层蜡就可以,灯光调整一下,再去借一只唱机。你们只要肯出力,不仅可
以见识见识,一开始就可以拉黄包车。这里没有舞女、大班,不会纸醉金迷,都是同学
好友,正常的交谊,是高尚的。”马海西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当然肯卖力,张南奎负责拖地板,史兆丰负责买东西,我负责舞厅的总体设计,
因为我总算在舞厅的门口张望过,有点儿概念。
    张南奎花了半天的时间,把那红漆地板擦得雪亮、溜滑。他在认真之中存有歹意,
想让那穿高跟皮鞋的密斯们摔个把跟头。
    密斯还没有摔倒,倒先把许达伟摔了一交。许达伟穿着硬底大英皮皮鞋,走起路来
又是昂首阔步,吱儿一声,摔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这一交反把跳舞的兴
趣跌出来了:“这个地板好,我家祖宗造房子的时候,恐怕就把跳舞的事情考虑在内。
南奎,等会儿要多找几张靠背、茶几,放在两边。买点糖果、汽水……”
    史兆丰说:“我都买好了。”
    “很好。小弟,你这个灯光不对,不能用白的。人为什么想跳舞?就是一种情绪受
到声、光的刺激。”
    “知道,我要用红绿玻璃纸把灯泡包起来。”
    “还有……”许达伟继续指挥,“在我们四号门的门口要装一盏大灯,把那黑洞洞
的备弄照亮。要不然的话,胆小的密斯们会吓得不敢进来,以为我们是把她们诱进了魔
窟里。”
    许达伟真是多才多艺,他不仅懂得社会而且懂得舞会,据说,他跳起舞来也是一把
好手,什么狐步、探戈都会,潇洒自如,进退得体,有一种绅士派头,连马海西也服帖。
马海西甚至怕和许达伟一起参加舞会,许达伟一参加,舞会的皇后便会依在他的身边,
把个马海西丢在一边;尽管马海西是西装革履,许达伟仍然是长衫一件。
    到了礼拜六的晚上,门灯突然大放光芒,把那黑暗的备弄照得雪亮。
    四号门洞开,门内音乐声起,许达伟和马海西站在大门的两边,迎接陆续到来的先
生和小姐。
    许家大院里骚动起来了,好像是我们在备弄里放了火,逼得那些紧闭在门洞里的人
慌慌张张地往外逃,都逃到我们的灯光下来了。
    会拉二胡的王先生来了,手里还搀了个八九岁的小妹妹,他温文尔雅,向我们微微
点头。
    那个守节的寡妇也来了,叫人十分惊奇,她竟然是那么年轻而美丽,穿一件短袖月
白绸旗袍,一件自编的绿色开士米坎肩,前襟上挂着一枝犀飞利钢笔,看上去最多是大
学一年级,但比大学的女生光彩照人,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水灵鲜艳。
    许达伟和马海西都看愣了,弄不清这位美丽的女士是谁,怎么会从后门进来的?马
海西有点手足无措,还是许达伟见过世面,微微弯腰,伸出左手:
    “请进,小姐。”
    那寡妇掩口而笑:“许先生,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就住在六号门里。”
    “噢!你就是那位……柳姐。”许达伟想起来了,六号门里是有个姓柳的小寡妇,
是从上海搬来的。
    “不敢当,我叫柳梅,我们曾经在备弄里碰过头。”柳梅又笑了,掩着嘴,腰肢微
微摆动,目光闪灼而顽皮,另有一种妩媚。
    许达伟想起来了,他有一次曾经在备弄里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说了一声sorry
就走了,当时也没有看清是谁。“噢……对了,那是真正的碰头,实在对不起。请进,
请参加我们的舞会。”许达伟深深地弯腰,伸出了双手。
    柳梅反而向后一缩:“不不,我是来看热闹的。”
    来看热闹的人确实不少,备弄里脚步杂沓,人声嘈杂:“喔唷,我还以为是许家大
少爷办喜事呐!”
    二号门里的胖阿嫂来了,这么大的新鲜事儿她是不能不到场的。她的两个宝贝女儿
大翠和小翠当然也要来,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两个人都像是骨头轻得站不稳,老是伏
在人家的肩膀上叽叽喳喳的。
    三舅在人群里看了一眼,说了一声“胡闹”,走了。
    吴子宽和许逸名联袂而至,向胖阿嫂打听消息:“这是做啥呀?”
    “做啥呀,开舞会呢,名门世家的许家大院,要被他们弄得低三下四的。”
    许逸名阴阳怪气地笑笑:“时髦嘛,将来还要开妓院,开赌场,开舞厅,赚大钱。”
许逸名的话只是一种牢骚,却把胖阿嫂的脸色弄得有点不大自然。
    卖西瓜的阿五没有来,可他的五个孩子却一个也不少,像泥鳅似的在人堆里钻来钻
去。
    真正的客人来了,三男三女,也不过六个人,可在备弄里却排成了一字长蛇阵,老
远就听到了罗莉的声音:“啊呀,当心点。短命的马海西,哪能把别人请到这种鬼地方
来呐!”那声音尖锐而清脆,有很高的频率。
    随着声音的靠近,罗莉出现在灯光的下面,她也使我们十分惊奇,这罗莉怎么也不
像罗非的妹妹。她太时髦了,穿一条美国咔叽的西式短裙裤,一双长简尼龙丝袜,当年
名贵的舶来品,价值三担米。上身穿一件宝蓝色的无袖绸缎上衣,绷得很紧,故意把一
对乳房突在外面,头上还有一顶半球式的白色小帽,斜压在波浪式的长发上面。
    罗莉的这身打扮,使得马海西看上去也有点刺眼,自己的意中人今晚怎么会变得像
个吉普女郎似的。
    罗莉也感到了众人的目光,自顾了一下,反而显得更神气。那也是一个开放时期,
传统的穿着打扮正受到冲击,胆大的企图吓死胆小的。
    罗莉故意跳到马海西的面前,好像向他示威:“好呀,你骗人,把我们骗到这种死
弄堂里。”
    “没有骗你,里面好着哩,别有洞天,连你的哥哥也很满意。”
    “别提我的哥哥了,他最好是住在铁匣子里,只要留两个洞洞出气。”罗莉说着便
跨进门,“哟,里面倒是蛮好的。”她也承认事实,并不固执己见。
    里面当然是蛮好的罗,下面地板闪亮,上面彩色的纸带飘荡,红绿灯光,喜气洋洋。
外走廊上开了三盏灯,灯光把庭院照亮了一半,使得那些花木湖石半明半暗。明处枝叶
繁茂,暗处深不可见,好像我们的庭院是广阔无边。
    阿妹也来锦上添花,她把我们用剩的红纸条做成小花缀在树枝上,像农村的姑娘春
天祭花神,纸花在灯光的照耀下,以假乱真。
    今天的阿妹也变了一个人,胡妈替她剪短了头发,换掉了那些罗里八嗦的衣裙,穿
一件费亭美弃之不用的旧旗袍。费亭美的旗袍旧可胜新,质地精良,做工考究,使得阿
妹成了一个颇有身份的女学生。
    舞会开始之初,跳的人少,看的人多。我们三个中学生也没有敢摆拆字摊,站在室
内看;胡妈、阿妹还有从门外溜进院子里来的人站在室外看。
    阿妹看呆了,半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弄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男女搂
抱应该是偷偷摸摸地,在夜暗中,在竹园里,在河坎的下边,不能被人看见,这些先生
和小姐们怎么都不怕丑?
    胡妈觉得这玩艺儿太不干脆,要抱就抱得紧些,何必推来推去。
    马海西得意洋洋,简直有点疯狂,每当音乐声起,他就要跑到罗莉的面前,深深地
一鞠躬:“请,小姐。”
    罗莉今晚的情绪很好,没有推托或发嗲什么的,但也架不住马海西的那种狂劲,他
毫无节制地快速旋转,大步进退,恨不得要带着罗莉去腾云驾雾似的,累得罗莉香汗盈
盈,用块小手绢在额头上擦来擦去。两场下来便高喊吃不消,待到马海西第三次邀请时
就发嗲了:“对不起,只有吉普赛女郎才能陪你。”说着就跑到许达伟的面前:“可以
吗,达伟。”
    “当然可以。”许达伟站起身来,整了整长衫,温文尔雅地把罗莉带进了舞池里。
    马海西当然也没有闲着,换了一个舞伴又在那里摆来摆去,只是摇摆的幅度比以前
小了点,不时地舞到罗莉的身边。罗莉的眼睛向他一挑:“你看,人家达伟是怎么跳
的。”
    舞会渐渐地进入高潮,这时候就是跳的人多,看的人少。朱品早就下了海,徐永也
来凑热闹,只有罗非不下楼:“让他们疯去。”许达伟还要照顾我们几个小弟弟,一定
要叫三个中学生也来学习学习。我一听就吓得往外溜,躲到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
罗莉逮住了老实巴交的张南奎,拉黄包车。可怜的张南奎手足无措,又不敢太靠近女性,
像小娃娃被拉着学步,屁股赖在后面,不像拉黄包车,倒像拖癫蛤膜,把里里外外的人
都笑得东倒西歪。
    众人的情绪一高,女伴就不够分配了。许达伟乘兴发出号召:
    “女士们不要站在门外看,请进来一起跳,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正常的社交。我
们这里太封建,太死板了,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使这个院子变得十分活泼,十分热
闹……”
    许达伟的话音未落,门外看热闹的人就像退潮,咯咯地笑着,向暗处奔跑。这一下
就把躲在人群中的柳梅推出来了。
    柳梅站在门外,谁也没有注意,突然间像一枝荷花出水,光彩照人,亭亭玉立,把
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的身边。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可以参加吗?”
    “欢迎欢迎!”室内响起了一阵掌声。
    柳梅掩口而笑,挪身进门,倚立在许达伟的身边:“学生时代是最幸福的,看见你
们跳舞就会引起许多难忘的记忆,那时候多么天真,无忧无虑……”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进过大学的门,没有毕业。”
    “还想读书吗?”
    “没有那个福气。”
    “事在人为,不要向命运低头!”
    ……
    柳梅默默无语。音乐声起。
    许达伟伸手邀请柳梅:“先请跳个舞吧,让幸福的过去重。新回到身边。”
    柳梅微笑着:“谢谢你。”跟着就搭住了许达伟的手。
    许达伟觉得柳梅的手冰凉,腰肢却是绵软的,起伏的胸脯仿佛散发着热气,这热气
像一股电流,使他感到颤抖。这种感觉许达伟从未有过,他过去也曾和许多女同学跳过
舞,总觉得胸前是一位同学、姐妹,从未想入非非,而今却意识到胸前是一个妩媚的女
人,有一种强大的异性的诱惑与挑逗。
    许达伟几乎听不清音乐的节拍了,昏昏糊糊地向前一推,那柳梅却像善解人意的精
灵,脚一踮就把许达伟引上了正轨,然后随着许达伟的传感左右进退,旋转来回。柳梅
的感应灵敏极了,她不是受许达伟的驱动而跳舞;是随着许达伟的意愿而腾飞,使得许
达伟像搂着自己的影子,像抱着一片浮云,飘飘然乘风而去,真正领略到舞的滋味。
    许达伟像轻轻的风,柳梅像随风摇摆的杨柳,两个人配合的默契,舞姿的优美,使
得全场的人赞叹不已。
    一曲终了,柳梅就成了舞会的皇后。人们争先恐后地请她跳舞,倒把个罗莉晾在一
边。
    马海西十分高兴,这倒给了他更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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