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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不可偷
     
    许达伟说是说要把罗莉救出虎口,可他自己也正掉在“虎口”里。初次坠入爱河并
偷食了上帝禁果的人头脑是昏的,好像发寒热似的精神亢奋,不知所以。
    许达伟再也不等那月上树梢头了,既然已经自定终身又何必去遮人耳目,大费周折、
愉情?愉情这个名词是狗屁不通的。情乃情怀、情趣、情欲、情义……是精神魂魄,鬼
使神差;是与身而来,与身而去,不是什么身外之物,可以任人去偷!
    许达伟想出这个道理之后十分得意,马上去告诉柳梅:
    “亲爱的,以后我们不必再花前月下了,也不要怕人家说闲话。什么叫偷情呀,这
种事情根本就不存在。爱情是相互的奉献,如果你不是无私地把全部的身心都献给我,
我怎么能偷得着呢?”
    柳梅见许达伟那认真而又天真的样子,咯咯地笑了,纵身跳进许达伟的怀里:
    “你偷得着,你已经偷着了,是我闭上眼睛让你偷的!”柳梅早就豁出去了,她和
许达伟一样的纯情,却不像许达伟那样的天真,她知道这一场爱情是要付出代价的,风
波迟早要来,还不如来得早点。
    许达伟从来是得理不让,敢作敢为。从此以后,他想到要和柳梅亲热时便大摇大摆
地爬到柳梅的楼上去,有时在那里吃,有时在那里睡,好像他们已经是夫妻。有时候许
达伟也会在五号门前碰到三舅,伸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他心里说,怕什么,迟早要对
妈妈讲明的,管她同意不同意。
    柳梅也想尽情地享受风雨前的宁静,简直把自己当作了许公馆的女主人,有时她会
很自然地关照女佣陈阿姨:
    “晚上不要闩门,许先生可能要回来得迟一点。”
    陈阿姨听了有点纳闷:“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不过,陈阿姨对这一点并不反感,
她觉得像柳梅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如果没有男人的爱抚,那就像月亮没有圆,鸳
鸯不成对,一朵鲜花开在墙角里,自生自灭,暴殓天物,实在可惜。
    许达伟命中注定,他不能满足,不能得意,是一件摆不平的东西。当他有无数的大
房子的时候,他愤愤不平地高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尽欢颜。”当他把
心上人抱在怀里,当两情缱绻之后,他又要“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要想起那个
可怜的马海西,觉得决不能沉湎于情人的怀中而忘记了兄弟,怎样才能把他救出苦海呢?
    柳梅也很欢喜许达伟谈论如何帮助马海西。她和贾伯期的结合虽然是那么的不协调,
但也有躺在贾伯期怀里说事情的时候;那时候说的事情都是如何到别人的袋袋里去挖钱,
不像现在,说的都是如何帮助人脱离苦海,一边是高尚,一边是卑劣。柳梅有点儿相信
上帝,她认为爱人是上帝的旨意,是上帝爱她,才把许达伟送到她的身边。她紧紧地抱
着许达伟,生怕失去他似的:
    “亲爱的,我总觉得你很特别,你信不信上帝?只有上帝才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
    “不不,我不相信上帝,我相信我自己。我相信我爸爸在一篇文章中写下的格言。
他说:‘世界上完全为别人的人是没有的,完全为自己的人也太低级。完全为自己的人
被理论家认为是没有理想,被艺术家认为是缺少浪漫主义。浪漫是一种色彩,理想是一
种光辉,没有光辉与色彩的世界是黑暗的,生活在那里没有意义。’我相信我爸爸说的
是真理,虽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爸爸的面。”
    柳梅佩服得五体投地:“亲爱的,我也觉得这是真理,不过还应当加上一条,没有
你这世界也是黑暗的。”
    “还应当加上一条,没有你这世界也是黑暗的。”许达伟紧紧地抱着柳梅,吻得她
差点透不出气。
    爱情是一种激素,它会使人办起事情来兴致勃勃,行动敏捷。许达伟亲自出马,到
学校里去搜寻罗莉,逃得了和尚总是逃不了庙的。
    罗莉和许达伟不是一个系,可是许达伟在学校里是个风头人物,他认识很多人,很
多人也都是认识他的。他知道和罗莉同住一个宿舍的女生都是谁。
    和罗莉同住一个宿舍的有三个女生,三个人也不在一个系,女生住宿有特权,她们
可以自由结合的。
    当许达伟打听罗莉的下落时,那几个同宿舍的女生一听就嘻嘻哈哈,溜之大吉。
    许达伟没办法,就一直把她们逼到宿舍里,使得她们无处可逃:“对不起,帮帮忙,
请告诉我罗莉在哪里?”
    “你这人真怪,罗莉在哪里我们怎么知道呢。”说话的人都认识许达伟,可却装着
不认识,叫他“你这人”,不叫许达伟。如果说话的人直呼其名的话,其余的人就要笑
话她: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知道在哪里也不会告诉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嘻嘻……”
    “我是她哥哥的好朋友,有要紧的事情找她。”
    “你要紧我们也要紧,不知道!”
    许达伟双手抱拳,一躬到地,直起腰来把头发一甩,双眼眯细,笑嘻嘻的:“好同
学,我们在校园里常见面,一面之交总是有的,你……你们难道和罗莉没有一点儿联
系?”
    许达伟的憨态和他那甩头发的魅力,使一个女同学透露出一点消息:“联系是有的,
她常派一个勤务兵来拿信和送东西。”
    “勤务兵总会知道罗莉在哪里的。”许达伟抓住了绳头。
    “那个勤务兵是哑巴,哈哈……”女同学们提高了警惕,四散而去。
    许达伟的努力没有结果,回来告诉柳梅。柳梅听了直笑:“那些死丫头是勾过手指
头的,她们决不会告诉你。但你可以写信,信可以转到罗莉的手里。写信给她,就说罗
非病了,叫她赶快来。”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亲爱的。说谎是不应该的。”
    “没有关系,有的谎言是骗人,有的谎言是害人,有一种谎言是救人的。你的谎言
是第三种,写吧,亲爱的。”
    许达伟从来是有理必依,何况这理是出自柳梅之口:“对对,我写,我马上就写!”
    许达伟给罗莉写信,也和我代马海西写情书一样的,写得十分委婉动人,还带有病
中的悲戚。不过,其效果也等于情书,如泥牛入海,没有消息。
    马海西对写信也不抱什么希望,他倒是苦想出一个主意:跟踪那个勤务兵,一定可
以找到罗莉。
    马海西当特务了,他去买通学校里看门的老头,发现那个勤务兵时便立刻通报消息。
    果然,那个勤务兵来了,来拿信,还为那些为她保密的人送来奶油瓜子、松子糖、
牛肉干、葡萄干之类的零嘴。
    马海西跟踪那个勤务兵了,出了学校门不远,进一条巷子再拐一个弯,便有一带用
青砖扁砌的围墙。这围墙和许家大院的围墙完全两样,一人带一手高,墙头上拉着铁丝
网,决非张生能跳的粉墙。墙内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一座小洋房。
    马海西也不敢贸然闯关,站在门外向两边张望,见一辆吉普车停在巷子口,估计那
个乘坐吉普车的军官正在家里,现在进去很可能被赶出来,即使不被赶出来,谈话也不
方便。等,等待时机。
    马海西在巷子的附近找了一爿茶馆店,假装喝茶,注视着巷子口。
    第一天饿了两顿饭,等到天快晚,吉普车开动了,可那罗莉也坐在车子里,他们俩
倒也是形影不离。
    第二天终于等到了,那军官独自乘车离去。马海西立刻踅进巷子,走到门前。那门
内有一个花匠兼作看门的:“你找谁?”
    “我……我找罗小姐。”
    “啥,这里没有罗小姐。”
    马海西的脑子还算转得快:“对对,我找李太太。”他说出此种称谓时,心里有一
股怪滋味。
    “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她的老同学,我叫马海西。”
    “好吧,你等着,看她愿不愿见你。”
    马海西在门口等待时,浮想联翩。他觉得这里是一个魔窟,他的心上人被关在这里
受蹂躏受欺凌。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江湖豪侠,是到一座山寨里来营救良家妇女的。他
平时欢喜读那些张南奎替人家抄写的武侠小说,常常幻想自己能飞檐走壁,能从屋顶上
跳进罗莉的香闺。
    那位良家妇女出来了,出来的样子就有些不对。罗莉穿一双雪白高筒高跟的毡靴,
上身披着一件名贵的银狐大衣。她闷着头,沿着一条花径走过来,走到马海西的面前才
抬起头:“噢,你来啦,请吧。”口气和天气一样,阴死鬼冷,毫无生气。
    马海西的心情也由夏天到了冬天。他本来幻想,罗莉见到他时老远便扑到他的怀里:
“海西哥,救救我……”然后商量逃遁之计。现在用不着逃遁了,也弄不清楚是你救她
还是她救你,样子很像贵妇人接待穷亲戚。
    马海西抬头张望,眼前是一座小巧的洋房坐落在花园之中,这座花园洋房原本是蒋
仞山的,现在转到了李少波的手里,不过,这房子的功能倒没有变,都是为了养小老婆
的。
    马海西跟着罗莉踏上台阶,进入客厅。客厅十分豪华,丝绒沙发,窗帘低垂,壁炉
里火光熊熊,屋子里热得可以穿单衣。果然,罗莉进屋以后便把狐皮大衣一脱,里面是
肉色长简丝袜,蓝色开士米的短裙短衫,那短衫的领口开得很低,让半个乳房都露在外
面,引导男人们想入非非。马海西没有心思想入非非了,他四顾无人,想等罗莉说几句
知心的话,以慰久念。
    罗莉却什么也不说,拉开酒柜,回过头来问一声:“喝酒还是喝咖啡?”
    马海西也是有自尊心的,冷遇就是侮蔑,他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喝酒!”好
像是来寻衅的。
    罗莉倒也没有惊讶,慢条斯理地拿出两只高脚杯,倒了两杯白兰地:“来,干杯。
以前都是你请我,今天我请你,让我还清你的情意。”她开宗明义,要还清情意。
    马海西把白兰地一饮而尽,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他懂罗莉的用意,可那话还是要说
的,而且还想以情动人,看看有没有什么转机:“罗莉呀,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
我们到处找你,写信给你,那信你收到没有呢?”
    “收到了,写得很好,比那情书大全里的文章写得好。不过,这样的文章决不是你
写的……”
    “那心意是我的。”
    “那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的心意你知道不?”
    “我……不太明白”
    “那也怪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告诉你。老实说,我们在一起玩玩是可以的,但我从
来也没有想过要以身相许……”
    “我们吻过!”马海西奇怪了,吻过了怎么还不算数。
    罗莉笑笑:“吻过有什么了不起,接吻是一种礼节。那一天是你把我抱得那么紧,
如果我硬是拒绝的话,那就有点失礼了。”
    “噢……”马海西泄气了,那神圣的初吻只不过是一种礼节。
    “唉,马海西,现在想起来我也有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想得到我,我也知道我不
能嫁给你,因为我欢喜花园洋房,欢喜狐皮大衣和白兰地。你还记得吧,那一次在百乐
门跳舞,我要喝白兰地,那一瓶酒喝掉你两个月的伙食费,至今想起来还很抱歉。我所
以千方百计地离开你,就是不想害别人,也不想害自己。来,再干一杯!”罗莉也把酒
一饮而尽,摇摇头,好像对自己也不满意。
    马海西终于明白了一点,罗莉所以回避他并非受到威胁,也不是对他有意见,是被
洋房之类的东西吸引过来的:“罗莉呀,你……你不能这样下去,你是个大学生,你还
有未完成的学业,对你来说,读书第一,恋爱也可以,享受是将来的事体。”
    罗莉笑笑:“这些道理我都知道,罗非也对我说过的,可我做不到。他欢喜数理化,
我看见数理化头就要炸;你们都想读书,我坐到课堂里就要打瞌睡。大学生,大学生又
有什么了不起,大学毕业也有拉黄包车的,也有当姨太太的,迟点不如早点。”她说得
坦率而自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很显然,在她那个生活的圈子里,此种生活的哲学
是天经地义的。
    马海西大为震惊,他以前只想看清罗莉的肉体,还没有想到要看清她的内心,似乎
现在要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了,直愣愣地盯着罗莉的胸口。
    罗莉下意识地把领口拉高了一点:“现在你明白了吧,不必再来找我了,更不要派
人盯梢什么的。李少波对你们的那个小弟很恼火,本来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是被我劝
住的,今后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情。”
    “小弟也是为你好,是怕你受人欺。”马海西当然要为我辩护,我是为他卖命的。
    “受人欺?我也不是好欺的!”罗莉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有金条,
我有房契,青春是无价的,也是有价的!”罗莉有点酒意,也有点得意。
    马海西从来就欢喜装阔气,现在却不得不自悲。是呀,怎么能把人家从黄金屋里拉
出来呢,拉出来以后住在哪里?回家住就是回到一个小镇上去,三间楼房靠河边,破旧
的,歪斜的。住到许家大院里……那房子罗莉不欢喜,也不是自己的。马海西从沙发上
站起来了,举起杯:“祝你幸福吧,罗莉,今后再也不会打扰你,只是希望你当心些,
听说那个李……”
    “李少波。”
    “我听说李少波是个玩弄女性的人,是靠不住的。”
    罗莉毫不介意地挥挥手:“去它的吧,靠得住,谁靠得住,你?许达伟?对了,请
你转告许达伟,我对他是很尊敬的,希望他也能尊敬别人。我哥哥生病不生病我还不知
道吗,要他来说谎做啥呢。听说他和那个舞会的皇后爱上了,祝他们幸福。他住在他的
大院子里,我住在我的小洋房里,各自享受自己的幸福,谁也不要干涉谁……马海西,
你也到别处去寻找幸福吧,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了。来,干一杯,再干一杯。”
    罗莉喝得醉倒在沙发上,马海西喝得东倒西歪的,居然还能歪歪斜斜地走回家,倒
在那楼梯口。
    是阿妹在楼梯口发现了马海西,吓得哇哇叫,把我也吓了一跳。我弯腰去拉时,闻
见了一股酒味,知道他不是中风,是喝醉:“起来吧,海西,上楼去睡,阿妹,帮帮忙,
把他扶上楼。”
    马海西还要逞强:“不……我能走。”嘴里说能走,两条腿却是弯的。
    我和阿妹扶着马海西上楼:“以后这种黄汤要少灌点。”
    “不……不是黄汤,是白兰地。”
    “白兰地更要少喝,比黄酒烈。”
    “是苦酒呀,小弟。现在我明白了,没有房子的人不能找女人,找到了也会被别人
夺过去。先要有黄金屋,才能有颜如玉……”马海西在昏糊之中为他的罗曼史作了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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