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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永远倒霉的胖阿嫂
     
     
    许家大院里的活跃分子,住在二号门内的胖阿嫂,如今也老了;老了还是很胖,因
为她的胖是气出来的,气到如今还是怨气难消,所以还是胖乎乎的。胖人也有好处,就
是看上去不见老,倒反而是她的两个女儿老得快,她和大翠小翠一起走的时候,人家都
认为她们是姐妹。
    惹胖阿嫂生气的事还是房子。那一年眼看房子就要到手,却又被一封信和两颗子弹
吓掉了。解放以后住房改革当然也没有她的份儿,她住了楼下的三间已经足够。楼上的
老佛婆死的时候,胖阿嫂不识相,还去找过房管员,要求把楼上的房子分一间给她,理
由是:丈夫虽然去世,可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结了婚,而且都有了孩子,经常为了抢地
方而闹得不可开交。胖阿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家庭之间的各种是非,企图取得
房管员的同情与可怜。谁知道房管员对这些事情都是司空见惯,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胖阿嫂啊,你恐怕是没有睡醒吧,睁开眼睛来看看你的左邻右舍,有几户人家的房子
是比你多的。你算什么,是哪一级?老实告诉你吧,你家耿龙彪死得早,算是运气,如
果不死的话也是反革命,对不起,还要请你这位反革命家属再挤一挤。”
    胖阿嫂气得发昏,她已经被挤得没法再挤了。大翠在纺织厂里做工,对象是个修机
的,两个人都没房子,没有房子也得结婚,因为大翠的肚皮里已经有了孩子。胖阿嫂只
好让出了东面的一间给大翠。
    小翠在一爿面馆里卖筹子,对象是个跑堂的,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房子,胖阿嫂不能
厚此薄彼,只好再让出了西面的一间给小翠。她自己住在当中的客堂里,用一片幕布把
客堂隔成前后两半边,前面是通道,她住在后面。大女婿小女婿,大女儿小女儿,大外
孙小外孙,川流不息地从她床前跑来跑去。跑跑倒也罢了,还要闹。他们还进行房屋改
造,把后窗外的小弄堂改成一个小房间,让孩子住;把厨房搬到外面的客堂里,也就是
说搬到了胖阿嫂的幕布前。煤炉放在外走廊上,碗橱家什,小桌子,小凳子,缸坛木盆
之类都放在当中的客堂里。两家为了抢地盘,为了你家的小凳子放在我家的房门前,你
家的垃圾抛在我家的碗橱里,便吵吵闹闹,甚至动手动脚,大哭小喊,惊天动地。胖阿
嫂就成日成夜地在那幕布后面活受罪,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胖阿嫂一生一世都在房子上打主意,房子就像一粒砂子嵌在她的眼睛里,揉不得也
擦不掉,从来就没有在家里看到一件舒心顺眼的事体。对于房子,胖阿嫂也真的不再抱
有什么希望了,现在还有谁来帮助自己呢。许逸民老得连自己的年庚八字也忘了,吴子
宽和万青田都逃在台湾或香港,谁和他们来往要被当作特务看待的!
    忽然间喜从天降,汪永富登门拜访。
    胖阿嫂因为自家的历史不大清白,所以看见这些造反的老爷都格外巴结:“啊呀,
汪司令,你怎么有空来的,坐,这里坐。你看我的家里乱得像狗窝,坐也无处坐,来,
坐在外面,外面空气好,今天的天气也好。”胖阿嫂搬了一张外孙坐的小竹椅放在外走
廊上。
    汪永富先是没有坐,伸头向屋里张望:“人家都说你家的房子多……”
    胖阿嫂吓得没命,以为是要分她的房子:“听人嚼舌头,那些人都是瞎了眼的,我
快要挂到屋梁上去了,房子多个屁。”
    汪永富在小竹椅上坐下来:“是啊,我看也不多,和那个地主婆家比起来,你差得
远呢!”
    “那……”胖阿嫂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那,那怎能和她比,这许家大院本来
全是她家的。”
    “你说这话就没有觉悟了,许家的财产都是剥削得来的,应该拿出来分配,平均分
配,不能说房子原来是她家的她家就应该多点,那还算什么革命呢?”
    “当时是上面决定的,是有点不对。”胖阿嫂顺着汪永富的口气接话头。
    “上面的决定,也是根据下面的意见,当时的林阿五在哪里?”汪永富已经暗示得
很明确了。
    胖阿嫂当然不是戆大,立刻弄明白了汪永富的来意,这人是来找林阿五的岔子的。
    一提到林阿五,胖阿嫂就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她想要头顶上的那间房子的时候,
也曾经找过林阿五,请他和房管员打个招呼,谁知道林阿五却把眼睛一抬:“要不要把
二号门里的房子全给你,让你实现多年的心愿!”这话是挖苦人的,是指解放前的那一
出戏。你不说就不说吧,又何必揭人家的老底!林阿五不肯帮忙,胖阿嫂只得贸然去找
房管员,结果被房管员触了一顿霉头,这一场羞辱有如寒天吃冷水,点滴在心头!
    胖阿嫂要报这一箭之仇了,赶快把责任向林阿五的身上推。是什么责任她也没有弄
清楚,反正推过去总是有用的:“上面当然是听林阿五的喽,外面来的人进了许家大院
还摸不出去呢”
    “林阿五当时都反映了一些什么情况呢?”汪永富要追问了。
    “什么情况……”胖阿嫂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反正是包庇地主呗。”
    “他为什么要包庇地主,那个地主婆给了他一些什么好处?”汪永富的启发,或者
说是诱发又向前进了一步。
    汪永富提到好处时,胖阿嫂倒想起来了:“好处就说不完了,林阿五在解放前靠的
就是费亭美。”
    “哪个费亭美?”汪永富不知道这个名字。
    “费亭美就是地主婆呗,她以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那个时候她了不起,衣服都是
请裁缝回来做的,还有一个胡妈专门替她梳头……”胖阿嫂把话拉到费亭美的头上去了,
说起来可是不得完的。
    汪永富连忙打断:“好了,我们不说费亭美,说的是费亭美和林阿五的关系。”
    “那,关系可多了。林阿五原本是苏北人,全家乘着一条小船逃荒到苏州,小船停
在照壁墙旁边的石码头上,船漏了,拉上岸,一家住在破船上,讨饭,拾垃圾,后来就
摆小摊头……”
    “这些事我也知道。”
    “别忙,好戏还在后面呢!”
    汪永富等着后面的好戏,等了半天还是些什么费亭美让林阿五住进许家大院里来,
还给林阿五本钱去做生意。这些事情都不能作为攻击林阿五的炮弹,弄得不好这炮弹会
调转头来攻自己:那费亭美还不错嘛,对穷人还是很照顾的。
    汪永富直摇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重要的。”
    胖阿嫂凝神默想,她不是想还有什么重要的,而是想还有什么可恨的。对了,想起
来了。那一年……是哪一年胖阿嫂也搅混了,上了年纪的人把时间当作了一条长河,不
分什么解放前后……那一年,楼上的三间房子眼看就要到手了,却被几个小赤佬吓掉,
这件事情深刻在她那记忆的石板上,怎么也不会磨灭。
    “想起来了,许家大院里有一个地下小组,许达伟是头头,他们还有手枪呢!”
    “什么?!”汪永富的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这简直是原子武器,“林阿五知道
吗?”汪永富不忘和林阿五挂上钩。
    “怎么不知道啊,林阿五经常替他们跑腿。”
    “好好,你再说得详细点。”
    “他们八个人拜了把兄弟,住在四号门里,请了一个姑娘烧饭,他们共产共妻,后
来上面要抓他们,说他们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才吓得东奔西逃……”
    “是国民党吧?”汪永富以为胖阿嫂是说漏了嘴。
    胖阿嫂还要振振有词:“不,是共产党,那时候的国民党还没有逃到台湾去。”
    汪永富直翻眼了:“胖阿嫂,你弄弄清楚,你说的这事儿到底是解放后还是解放
前?”
    “噢……”胖阿嫂这才想起来,那是解放前的事情,“管它是解放后还是解放前,
事情总归是有的,我不瞎说。”
    “好好,我承认你没有瞎说。”汪永富来火了,“你没有瞎说也是乱说,谁要你说
这些解放前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呢。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吗,这是造反派对你的考
验呀,也是你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以为你什么事情都说了吗,我提一件事情问问你,看
你是不是忠于毛主席。”汪永富要对胖阿嫂加压了。这个老东西,谁知道她是糊涂呢,
还是狡黠?
    胖阿嫂果然紧张了:“忠,忠,我永远忠于毛主席,什么事情都肯告诉你。”
    汪永富立即发问:“林阿五和香港、台湾有联系吗,你们大院里有两个特务是逃到
港台去的。”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得敌人措手不及,这是汪永富看别人审问走
资派的时候学来的。
    把孙子兵法用到胖阿嫂的身上,当然是灵验的;其实也用不着孙子兵法,吓唬吓唬
就够了,胖阿嫂嘴硬骨酥,吓不起。
    “有有,听说那吴子宽和林阿五有信件来往……”
    “哪个吴子宽?”汪永富对这些当年的人物都是弄不清楚的。
    “就是那个吴子宽,国民党的大特务,他现在逃在香港,他老婆还住在这二号门里
的楼上,那一天斗争林阿五的时候她也站在旁边。”
    “噢,就是那个反属,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怎么啦,吴子宽和林阿五来往的什么信
件?”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去问林阿五。“胖阿嫂说出来倒又害
怕了,特务的事情非同小可,弄得不好要杀头!
    “唔,你今天的表现还不错,要继续思考,想起事情来就立刻报告,无产阶级司令
部是不会忘记你的。”汪永富起身了,他觉得收获已经不小,终于把林阿五和特务挂上
钩了。这胖阿嫂也有功,要给她一点甜头,这种人下次还是用得着的。
    汪永富向四面看看,见这二号门内的庭院里还有一点空地,便说:“是呀,你住得
也太不像话了,像个叫花子住在庙台上似的,不能弄点儿材料在这个天井里搭两间吗,
和你的女儿女婿分开来住。”
    “阿弥陀佛,再好也没有了,我也这样想过,就是弄不到材料。”胖阿嫂想不到楼
上的房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这个嘛,等我上了马保证替你解决。”汪永富先开一张空头支票。
    胖阿嫂也不明白什么叫上了马,不知道上马就是做官,管它,先说它几十个谢谢。
    汪永富兴高采烈,要乘胜追击,他现在已经得到了一个炮弹壳,还要往壳子里装火
药,诸如林阿五和吴子宽是怎样联系的,联系过几次,是什么内容。这些事胖阿嫂不知
道,但又不能去问林阿五,只能去问吴子宽的老婆,那个小老太婆胆小如鼠,那次站在
台上陪斗的时候吓得嗦嗦抖。
    吴子宽的老婆叫童芸,如今已经被孩子们叫作小好婆,被那些不大尊敬她的人称作
小老太婆。苏州人有个习惯,对进入祖母这一级的妇女都不称名字,都是被称作什么师
母或好婆。童芸所以被称作小好婆,是因为她现在变得十分矮小,在备弄里走的时候,
像一只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如不留意还不会发现。她年轻时并不觉得怎么矮小,而是
显得小巧玲珑,楚楚动人。人老了会收缩,玲珑没有了,剩下的仅仅是矮小。
    苏州解放的前夕,吴子宽带着他的大儿子吴越逃到香港去的时候,曾经对童芸说,
等他到香港落定脚跟之后便派人来接她们。童芸当时就不相信,因为吴子宽早就想纳妾,
此其时矣。果然不出所料,一去无音信。直到前几年儿子吴越才有信回来,说是吴子宽
到了香港之后又娶过两个老婆,最年轻的一个是和他同年。吴子宽早就把童芸忘了,只
有吴越还忘不了母亲和姐姐。三年困难时期,吴越不时地向家里寄一点奶粉和罐头食品
之类的东西。童芸也舍不得吃,都把这些东西送给了小外孙。有一次她也曾偷偷地送过
一罐克宁奶粉给林阿五的瘫子老婆,因为那瘫在床上的女人把定量的食物都省给了孩子
和林阿五,自己却得了浮肿病,一罐克宁奶粉救了她的命。自从前楼上的老佛婆去世之
后,许家大院里的人已经把童芸忘记了,记得她的恐怕也只有林阿五的一家人。
    汪永富几乎认识前远巷里所有的人,因为这些人当年都常到他那里去买大饼,可就
是不认识童芸,因为这个童芸有一种贵族习气,她是从来不吃大饼的。
    童芸确实是胆小,有人胆小是怕死,童芸胆小是怕事,她最怕那种不死不活的事情
来烦人。当汪永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童芸确实是吃了一惊,她以为这个恶鬼似的人
物又要拉她去暗斗。
    汪永富一看童芸的那种样子,就知道是用不着什么高压的,这种人是一碰就会破裂。
只是简单地问道:
    “你的丈夫和儿子是不是在香港?”
    “是的。”
    “有没有信件往来?”
    “有的。”
    “有信来的时候林阿五知道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是知道的。”
    “什么叫开始的时候是知道的?”
    “我儿子前年给我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向林阿五报告过,而且把信也交给了林阿
五。林阿五也把信送到公安局里去过。公安局的同志说,从香港来的信都检查过了,一
般的家信,以后用不着报告。”童芸果然用不着压,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信呢?”
    “都在这里。”童芸从抽屉里拿出了三封信。
    汪永富把信从头看到尾,每封信里都只有三五句话,话也平常,字也简单,汪永富
看得懂,是报个平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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