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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封底的房地产广告已发了六次。师思还是不理我。除了工作上的事必须说话以外,
平常我们的目光从未碰到一起过。杂志社内部已开始有传闻,说是黄鹤山庄送了一套房
子给杂志社作为广告费。我们一算账,觉得这是可能的,因为十二期的广告做下来,费
用是可以买一套房子。
    还有一件事让大家心惊肉跳,杂志下半年的征订数整整下降了一半,只剩下三万份,
如果再降下去就得亏本了。对外,我们仍然号称发行二十万,但是,已有几次在同广告
客户谈起这个数字时,我们露出了心虚的迹象。除了宴请上面来的领导,主编已不常去
圣诞酒店签单,要去也只是带上师思。
    天气又热起来。我想起搁在老租界那间房子里的箱子中,还有一件真维斯T恤可以
穿。沙莎知道后,便催我过去看看,有有用的东西,可一并拿回来。趁午休时间,我和
沙莎一齐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这么热的天,气象预报已连续三
天报了三十九度,韩丁还可以关在没有空调的房子里干好事,也算是让我见识了。关键
还在于对方女人也是厉害角色。这种功夫非在巷子里长大的女孩莫属。我正犹豫时,沙
莎毫不客气地上去用脚尖踢了两下门。门一响,竟自己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同韩丁面对面坐着的是楼下的女邻居。韩丁看了我们一眼,迅速收
起桌上的纸笔和小录音机。
    女邻居不想掩饰,她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我请小韩帮忙写回忆录哩!”沙莎抢先
说:“这太好了。现在最赚钱的就是写回忆录。你是不是同哪个明星浪漫过。”女邻居
说:“没有。不过,这书一发表,我不就成了再就业明星?”我同韩丁自那次碰面后,
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有一次在办公室里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请了长假。我以为
他有生命危险。哪知股市上全是垃圾,他却长得又白又胖。
    我说:“你的股票怎么样?”韩丁说:“还好,比卫生纸值钱。不然早揩了屁股。”
我说:“你是不是也改了行吃文字饭?真能在发行量大的杂志谋个差事,三年内弄套房
子没问题。”韩丁说:“我都快死心了。现在的房价,最少也要十万。除非上医院去卖
肾才行。”见女邻居离得比较远,我连忙小声问:“你怎么同她搞到一起了?”韩丁说:
“你当我是新贵?像我这样的大学生现在连当年的右派都不如。”韩丁有些躲闪。
    我的东西还放在原地没动,满是灰尘的枕头上甚至还留着师思的几根头发。
    我拎上那只皮箱就走,沙莎看了看床上的铺盖,说了句什么,也跟着出了门。虽然
是正午,可马路上比那屋里舒适些。在路上我提议给家里装只空调,沙莎同意后,又说
还差点钱。
    夜里的电扇一直开着三档,但那风又硬又热,将汗吹到一起,干成一个个的灰球。
听着别人家的空调机嗡嗡作响,我抱怨说都是那些人将武汉蒸熟了。沙莎要我别再像个
专好杀富济贫的无产阶级,在心理上要向中产阶级靠拢,起码要像个标准的市民。我没
再吱声,一说话身上就会冒汗。
    沙莎突然说:“现在连狗都敢写回忆录。”我说:“这是对的。人对狗的兴趣大于
对同类的兴趣。有兴趣就有市场。”沙莎说:“你们杂志的市场是厕所。”我说,“你
错了。主要卖点是在小吃摊上给人包油条油饼!”沙莎说:“我看你得早点找个退路。
你们半年没向局里交利润,局长都烦了。”我说:“是不是也想我去写回忆录。”沙莎
咯咯地笑起来。我还没见她这么笑过,情绪里一下子有了欲望。我们先去卫生间里冲了
个凉。当我建议就在水龙头下面玩时,沙莎惊讶地说:“这行吗?”不过她还是接受了。
在一片水哗哗的声音中,她用力地告诉我,必须尽快弄到一台空调,当她开始亢奋时,
突然叫了声,“为什么不打电话来。”天气终于变了些。气温从三十九度降到三十八度
时,我们赶紧松了一口气。气温下降的这天傍晚,王婶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门声,沙莎
一下子就听出是汪总。汪总叫了半天,王婶就是不理睬。最后汪总大声说,他买了一台
空调就在门外,请王婶自己开门出来拿。我打开门,汪总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
地上去替他叫门,并说:“王婶,你开门吧,我帮你将空调扛进去。”王婶终于将门打
开。汪总扛着副机挡着脸钻进屋里,我将主机拎起来,刚进屋就听见王婶叫汪总滚出去,
她不是发廊小姐。汪总几乎是哀求地说,这半年他像丧家之犬一样,没过一天人日子,
他要王婶让他住在家里,这样王婶也好看他的表现如何。王婶不为所动,反说一定是外
面天热,洗桑拿的地方关了门,汪总找不到去处,才又想起这儿的。汪总将一只存折放
到王婶面前,他半年时间存了九千多块钱。我赶忙帮一句,说如果真是花天酒地,这点
钱连一个月都不够花。王婶总算叹起气来,她知道汪总不是国家干部,没人替他买单,
她也看得出汪总为攒这点钱,人都饿瘦了。但是她不能原谅那个小黄在这屋里放肆。说
了半天,王婶将东西都收下,汪总还是得走。
    不过汪总走时已不像是丧家之犬了。
    汪总刚走,沙莎就喊我回家。她高兴地说马上有人送空调来,她要我还像从前那样
去做。她将电扇搬进卧室。
    半个小时后,来了叫李厂长的人。李厂长空手进来,见我一个人在客厅,就反客为
主地说:“我家也是这样,天热时女人穿得少,有客来就躲进里屋。我不坐了,你随我
到楼下将空调搬上来。这东西自己搬才不扎眼。”李厂长还冲着里屋大声说:“刘会计,
你别出来,让你先生张罗。”听着这话我心里一愣一愣的。我还是跟随李厂长走到楼下
的马路边,从一辆桑塔纳的后备箱里取出两只纸箱。纸箱上的“美的”字样同汪总送给
王婶的一模一样。
    桑塔纳走后,我正想拎起这两只纸箱,沙莎突然出现了。她二话没说就招手叫了一
辆出租车,让我将空调搬上车。我见出租车往唐家墩方向开,以为她这是准备将空调送
给娘家。谁知出租车停在新华下路旁的一家家电商店门口。沙莎让我将空调搬下来,跟
着她。我扛着主机,拎着副机,汗水都快将自己淹没了。进了商店,一抬头不见沙莎人
影。等了一会,她才同一个男人走过来。男人同柜台的售货员说了几句,然后又让我扛
上另外一套美的空调回到马路上。
    这么一折腾后,虽然是空调,我也有些烦。到家后我逼问沙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李厂长在这屋里喊她会计。
    沙莎比我还狠,她说:“人家的舌头长在人家嘴里,想怎么喊,谁管得了。又不是
张志新,你能割她的喉咙!”我说:“你这样做要出事的。别拉上我。”沙莎说:“那
好,我们立个协议,这屋里的一切都归我,责任也由我来承担。”我瞪了她一眼说:
“你以为法律相信这个!”这时,汪总又在外面叫王婶的门。这次他是带了安装工来。
王婶仍然磨蹭着不肯开门。这期间我们趁机叫汪总让他的安装工将我家的空调也安上。
    钱主任和老赵也听到动静,他俩看了我们的空调后,说还是分体机好,他们的空调
是窗机,开起来像是跑久了的公共汽车。钱主任后来又后悔,说窗机有窗机的好处,不
比分体,说多了不吉利。年轻人爱用分体机,所以分手的也多。
    王婶将门打开后,只让安装工进去。汪总坐在我家里,刚说了两句话,怀里的手机
就响了。听他同对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那是个女孩。不过依照经验来判断,他们的关
系还不算暧昧。汪总收了手机,无奈地说,干他这一行,免不了受女孩的骚扰。我说,
所以,能做他老婆的人,一定要免疫力特别强。
    沙莎和钱主任都去王婶家里看热闹。老赵放着家里的空调不享受,到我家里陪着我
们闷闷地坐着,要出声时一定是咳嗽。
    汪总说:“当初别人劝我找武汉女人做老婆要慎重,她们的性子,有时会让人受不
了,到想离开时,又丢不了。一个人过了半年,真的越来越觉得这话有理。”老赵冷不
防说了句:“到死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我一走神,不由得想起了沙莎。过上半年的
日子后,真的对她有些依恋了。
    汪总要我们给他拿主意。我们真的有了主意。等到安装工上我家后,我们就将王婶
叫出来,然后让汪总进屋脱光了躺在床上,将衣服交给我们藏着。计划很快就做成了。
沙莎指挥着将空调装好,试机成功后,就没有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我和沙莎时,我差
一点对她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有此凉爽的空间,而且是在这个城市里,我怎能不激动。十几分钟后,沙莎就开始
喊凉。她想将温度调到二十六。我不同意,说二十二到二十四,是神龙公司的那些法国
专家在合同中规定的室温,既然是空调就得按空调的品位来享受。沙莎第一次听了我的。
当然我有本事让她身上发烧。
    沙莎身上终于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电话铃忽然响了。沙莎破例让我接。拿起话筒,
听到的却是汪总的声音。他要我赶紧将衣服送到楼顶上。
    放下沙莎,我抱着汪总的衣服爬上楼顶。只见汪总披着一面床单蹲在角落里。他将
短裤穿好后才告诉我,本来王婶心已软了,偏偏不知哪个女孩打手机找他,王婶听见女
孩的声音后,扔了一张床单,让他裹上滚蛋。
    我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告诉他爱情可以追寻,婚姻则完全是命运安排的。汪总穿
上衣服,让我将床单还给王婶,他什么也没说就下楼走了。
    回到屋里,沙莎听了我最简短的叙述后,脸上毫无表情,隔了一阵才问我想不想继
续。我说不想,她就跑到客厅里,将电视机抱进房里一个人看起来。后来她还伸长腿让
我给她修修脚趾甲。
    第二天上班后,老赵将电话打到办公室,让我去他那里一趟。我去了门卫室后,老
赵问我昨晚是不是有个姓李的厂长上家里来过。见我点头承认了,老赵就提醒我小心点。
这人从前同他做邻居,是个心狠手也狠的家伙,凡是他给了别人的好处,回收时没有十
倍的效益,他就同人翻脸。
    从老赵那里出来时,我看见那个在黄孝河路卖花的老太太在门口张望。她刚要往里
走,又突然匆匆离去。一会儿钱主任出现了。看见钱主任,还要咳嗽的老赵连忙将嘴巴
捂住。钱主任专门给老赵送热干面来。热干面是她亲手做的,她说老赵一辈子就喜欢吃
她亲手做的热干面。
    我径直到九楼找沙莎。一出电梯就听见她用软软的武汉话在向谁发嗲,进门后才发
现是局长。局长的模样像是已不计较我们抢了他女儿的房子了。沙莎后来告诉我,局长
是来告诉人事处,弄一个名单,然后安排这些人到鸡公山和九宫山去避暑疗养一阵。局
长问了我杂志社的事,我知道他是礼节性的,所以就礼节性地回答几句。
    趁着没人,我将老赵的话对沙莎说了。沙莎像六渡桥一带摆地摊的女人,见到巡警
来也只是不慌不忙地一卷货物,走到旁边避一避。她眨一下眼,让我放心,我们的一切
行动都是光明正大的。
    她盯着我说了句:“我们现在是相依为命,对不对?”我说:“我怕你腐败了。”
她说:“腐败要有资格,我还不够格。”离开沙莎,我在电梯里碰见师思。她眼圈有些
红肿。电梯到站后,见她不动,我愣了愣,随后将电梯门关上,然后电梯爬上顶楼,在
那儿我将电梯门用脚顶住,不让它运行。这时我问师思怎么啦,师思抱着一摞校样,偎
在角落里不肯说话,也不见流泪。
    我说:“你一定有事。发生什么了?”好半天后,师思才说:“我要坐牢了。”说
完,她走出电梯,顺着安全梯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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