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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很低,像肮脏的棉花团,淡淡的灰色,摆出待变的形态。然后,淡灰转成昏暗于
不知不觉间。大雪将降。这样的天气是很冷的。他身上那件棉袍已穿了七八年,不可能
给他太多的温暖。要不是在城里喝过几杯酒,就不能用倔强去遏止震颤。郊外缺乏除夕
应有的热闹,疏落的爆竹声,使沉寂显得更加沉寂。这一带的小路多碎石。他无意将踢
石当作游戏,却欲藉此渲泄蟠结在心头的悒郁。几个月前,死神攫去他的儿子。他原是
一个喜欢喝酒的人;现在喝得更多。就因为喝多了酒,在小路上行走时,摇摇摆摆,身
体不能保持平衡。他仍在踢石。举腿踢空时,身子跌倒在地。他是一个气管多积痰而肥
胖似猪的中年人,跌倒后,不想立即站起。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瞅瞅觅食。他很
好奇,冬天不大有这种事情的。然后见到一只咬尾的野狗,不断打转。这野狗受到自己
的愚弄,居然得到乐趣。(多么愚蠢,他想。)他的理智尚未完全浸在酒里,神往在野
狗的动作中,思想像一潭死水,偶有枯叶掉落,也会漾开波纹。他眼前的景物出现蓦然
的转变,荒郊变成梦境:亭台楼阁间有绣花鞋的轻盈。上房传出老人的打嚏。游廊仍有
熟悉的笑声。黑猫在屋脊上咪咪叫。风吹花草,清香扑鼻。院径上铺满被风吹落的花瓣。
几只蝴蝶在假山花丛间飞来飞去。荷花池里,大金鱼在水藻中忽隐忽现。他甚至听到鹦
鹉在唤叫他的名字了。(不应该喝得那么多,他想。)难道走进了梦境?他常常企图将
梦当作一种工具,捕捉失去的欢乐。纵目尽是现实,这现实并不属于现在。他是回忆的
奴隶,常常做梦,以为多少可以获得一些安慰,其实并无好处。说起来,倒是相当矛盾
的,在只能吃粥的日子,居然将酒当作不可或缺的享受。
    紧闭眼晴,想给梦与现实划分一个界限。
    再一次睁开眼来,依旧是亭台楼阁。依旧是雕梁画栋。依旧是树木山石。依旧是游
廊幽篁。他甚至见到那对石狮子了。耳畔忽闻隐隐的钟声,这钟声不知来自何处。他见
到两扇朱漆大门在轧轧声中启开,门内走出一个少年。(奇怪,这少年很面热,好像在
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他想。)正这样想时,那少年对他凝视一阵。看样子,少年也觉得
他有点面熟了。这件事使他感到困惑。当他感到困惑时就会习惯地用手搔搔后脑勺。思
想像一只胡桃,必须费力将它敲开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那个少年,原来就是他自己。
    面前的景物又有了突然的转换,情形有点像翻阅画册。草丛中仍有虫声。那野狗仍
在咬尾。远处响起两声爆竹。他眨眨眼晴,用手掌压在地面,将身子支撑起来。天色里
黑,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自从搬来郊外居住后,他常于夜间回家,未必想考验自己
的胆量,倒是希望有一天会见到鬼。
    他常常渴望时光倒流,走进过去的岁月,做一个年轻人,在亭台楼阁间咀嚼繁华;
享受热闹,将人世当作游乐场,在一群美丽的女人中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挥舞衣
袖;肆无忌惮地讲述绮梦的内容;肆无忌惮地咒骂;肆无忌惮地喊叫。……
    风势转劲,吹在脸上,宛如小刀子。脑子仍未完全清醒,继续沿着小路朝前走去,
只是不再踢石子了。四周黑沉沉的,使他看不清小路上的石子。远山有几间茅屋。点点
灯火,倒也消除了一些荒芜感。那几间茅屋当然有人居住。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
除夕,总会燃放爆竹。点燃爆竹不一定是儿童们的事。住在郊区的人,只有儿童才会浪
费小钱去增添除夕的气氛。这一带的爆竹声疏落,是必然的。没有爆竹声的时候,空气
仿佛凝固了。在黑暗中行走,一点也不怯懦,因此进入另一个境界。“喂,你回来啦?”
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吃惊。睁大眼睛,虽在黑暗中也见到一棵树。树已枯,幽灵似的
站在那里。没有枯叶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极像长有几十条手臂的妖怪。然后他听到微弱
的丁当声,有个女人从树背走出。这个女人的面孔是鹅蛋形的,一对隐藏深情的眼睛,
白皙的皮肤,美得使他想起天仙,因此丝毫没有恐惧。其实,在黑夜的荒郊见到女鬼,
是人们深信不疑的事。当他仔细打量对方时,只觉得女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单薄。“你应
该穿多些,”他说。女人咳嗽了。她是常常咳嗽的。
    她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随。
    “这些年来,你在外边怎样过日子?”语调低沉。这就使他更加好奇。然后听到微
弱的丁当声,自己已处身于一个大庭园中。她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随。那些东西都是
熟悉的:白石雨路边的花草树木;火盆里发散出来的香味;游廊里挂着的鸟笼与笼中的
画眉,以及玻璃彩穗灯都是他熟悉的。他一向喜欢这地方:辉煌的灯烛照得所有的陈设
更具豪华感,连门神对联都已换上新的了。这是三十晚上。小厮们早已将上屋打扫干净
后悬挂祖宗的遗像。鹦鹉在叫;丫头在灯下闸看蚂蚁搬家。当他与那个女人穿过雨路时,
一只黄狗走来唤他了。单凭这一点,他知道他并不是这里的生客。这里,路灯高照。这
里,香烟缭绕。有人掷骰子。有人放爆竹。到处弥漫着除夕独有的气氛。这种气氛,具
有振奋作用,像酒。人们显已喝过酒了,每个人的脸颊都是红通通的。然后走过那座小
木桥,一眼就望见几点山石间的花草。有清香从窗内透出,窗槛旁有一只插着腊梅的花
瓶。那女人掀起垂地的竹帘,让他走进去。坐定,照例有丫环端龙井来。
    “依旧住在这里?”
    “依旧住在这里。”
    “身体好些不?”
    “还是老样子。”
    “应该多休息,多吃些补品。”
    “不会有什么用处。”
    “闲来还写诗?”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怎么样?这些年来,在外边怎样过日子?”
    “一直在卖画。”
    “将画卖给别人?”
    “人在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就要将画卖给别人。”
    “我很喜欢你的画。”
    “我知道。”
    “你从来没有送过一幅给我。”
    “我会送一幅给你的。”
    “在那幅画中,你将画些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
    泪水不由自主掉落,她低着头,用手绢轻印泪眼。这是除夕,不应该落泪。她却流
泪了。女人不论在悲哀或喜悦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一个突然的思念使他打了一个寒噤。(我已老了,她怎么还是这样年轻?他想。)
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窗外的花草在摇曳。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正在捕
捉失去的快乐与哀愁。另一阵狂风,将屋里的烛光全部吹熄。来自黑暗的,复归黑暗。
眼前的一切消失于瞬息间。连说一声“再见”的时间也没有,四周黑沉沉。依旧是除夕,
两种不同的心情。
    落雨了,当他跌跌撞撞朝前行走时。雨点细小似粉末,风势却强劲。衣角被劲风卷
起卷落,扑扑扑、扑扑扑的响着。又打了一个寒噤,将手相拢在袖管里。痉挛性的北风,
摇撼树枝杈枒,发出的声音,近似饮泣。他继续朝前走去,甚至连雨点已凝结成雪羽也
没有发觉。虽然四周黑沉沉的;树根石边有了积雪,依旧看得出来。这里一堆,那里一
堆,仿佛洒了面粉似的。积雪并非发光体,在黑暗中居然也会灼烁。气候骤降,不能不
加快脚步。他应该早些赶回家去。他的妻子正在等他吃年夜饭。(年夜饭?恐怕连粥也
是稀薄的。)蓦地刮起一阵狂风,雪羽泼洒在他的脸上。他必须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狂
风卷起的雪羽,在黑沉沉的空间飘呀舞的,看起来,像极满屋子的鹅毛在风中打旋。他
从小喜欢落雪的日子。现在,这到处飞舞的雪片变成一群白色的小鬼了。小鬼包围着他,
形成可怕的威胁。雪片越落越紧,越落越密。
    积雪带泥的小路,转为稀松,鞋底压在上面,会发出微弱的吱吱声。袜子湿了,冷
冰冰的感觉使他浑身鸡皮疙瘩尽起。他自言自语:“不会迷失路途吧。”随即听到一个
女人的声音:一我在这里!”用眼一扫,只见漫天雪片。不过,他辨得出讲这句话的人
是谁。十六七岁年纪,大大的眼睛。她曾经是大庭园里的一个丫环,糊里糊涂失去了清
白,还以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些年来,他倒是常常想到她的。
    前面忽然出现灯光。
    这灯光从木窗的罅隙间射出来。(在黑暗中,一盏昏黄不明的油灯也能控制一切,
他想。)雪仍在劲风中飘落,使他不得不用左手拍去右肩的雪片,然后用右手拍去左肩
的雪片。醉意未消,仍能记得他的妻子此刻正坐在油灯旁边等他回去吃饭。他见到了那
条小溪,溪中的几块垫脚石是他亲手放的。如果是别人,在雪夜踏过垫脚石,即使不喝
酒,也会跌倒。他没有。
    “我回来啦!”他嚷。木门启开。他的妻子疾步走出来,屋里的灯光,在风中跳跃
不已。自从孩子死去后,这个女人就不再发笑。当她挽扶丈夫通过树枝编成的栅门时,
不说一句话。进入屋里,使劲将风雪关在门外,舒口气,双瞳依旧是呆定的。她脸上的
表情一直好像在哭,只是泪水总不掉落来。“这是除夕,我为你煮了一锅饭。”语调是
如此之低,显示她的健康情形正在迅速衰退。
    火盆里烧的是潮湿的树枝,青色的烟霭弥漫在这狭小的茅屋里,熏得他猛烈咳呛,
脖颈上有血管凸起。
    北风压木窗,阁阁阁,阁阁阁,仿佛有人冒雪而来,蜷曲手指轻敲窗板。
    炉灰被门缝中挤进来的北风吹起。那半明不灭的油盏,阴沉沉的,使泥墙涂了一层
阴惨的淡黄。泥墙很薄,令人获得一种感觉:用力打一拳,就会出现一个洞。就在这些
薄薄的泥墙上,居然挂着几幅屏条与对联。都是他自己的手迹,并非用作装饰,而是随
时准备拿进城去换钱的——当他想喝酒的时候。
    油灯的光芒,虽微弱,却跳跃不已,投在墙上的物影,有如一群幽灵。当他的视线
落在这些物形上时,回忆使他得到难忍的痛苦。想起豪华门庭的笑声与喧哗,有点怫然,
咽了几口唾沫,始终无法压下烦躁。痛苦的回忆像一件未拧干的湿衣紧裹着他,难受得
很。平时,回到家里,总会对他的妻子唠唠叨叨讲述城里遇到的人与事。今晚,连讲话
的心情也没有。坐在床沿,怔怔望着那些跳跃似幽灵的影子,被过去的欢乐缠绕得心乱,
只想呐喊。他的性情一向温和,常常以此自傲,偶尔也会失去理性的控制,多数因为想
起了往事。
    大声呐喊在他既无必要,叹口气多少也可渲泄内心的抑郁。不提往事,反而帮助了
痛苦的成长。这些日子,借钱买酒的次数已增多。避居郊外也不能摆脱世事的羁绊。那
无时无刻不在冀求的东西,使他困惑。有时候,渴了点酒,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抢回失
去的快乐。“吃吧。”声音来自右方,转过脸去观看,他的妻子没精打采地坐在那只粗
糙的小方桌边,低着头,像倦极欲睡的猫。
    桌面上的几碗饭菜有热气冒升。这是年夜饭。坐在桌边,他想起了去年的除夕。
(去年的除夕也落雪,他想。去年的除夕,也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去年的除夕,孩
子还没有死。)他将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叹口气,走去躺在床上。他的妻子望着他。
    火盆里有一条潮湿的树枝,发散太多的青烟。他咳了。咬得最厉害时,喉咙发出沙
哑的声音。他的妻子将潮湿的树枝抽去,这间茅屋才被宁静占领。宁静。落针可闻。雪
落在屋顶上,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此刻,他却听到了沙沙的雪声。这地方的宁静,有
时候就是这样的可怕。(那种结局太悲惨,他想。)每一次想到那结局时,心烦意乱。
(那种结局太悲惨。)他的手,下意识地捉揉着那条长长的辫子。那辫子,像绳索般缠
绕着他的脖颈。他想到死亡。当他想到死亡时,连青山不改的说法也失去可靠性。骤然
间,生命似已离他而去。这种感觉不易找到解释;不过,每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心中的
愁闷就会减去不少。他渴望再喝几杯酒,让酒液加浓朦胧恍惚的意识。忽闻一声叹息,
神志恢复清醒,不管怎样装作没有听见,心境依旧沉重。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这个可
怜的女人早已懂得怎样接受命运的安排;从不埋怨;终究瘦了。她的脸色是如此的难看,
显示她不再是一个健康的人。
    “不能有这样的结局!”
    声音有如刀子划破沉寂,使这个痛苦的女人吓了一跳。她没有开口询问,虽然她不
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一滴雪水从上边掉落在他的额上,额角的皱纹很浅,因为他是一个胖子。那雪水留
在额角,冷冷的,使他又打了一个寒噤。翻身下床,有意无意用眼搜索,墙角有一只死
老鼠。这地方,可以吃的东西实在太少。
    “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说。
    木架上有一叠文稿。抽出底下的一部分,投入火盆,熊熊的火舌乱舐空间。他烤手
取暖。他将思想烧掉。他将感情烧掉。他将眼泪烧掉。他将哀愁烧掉。他笑。这笑容并
不代表喜悦。他的妻子将文稿从他手中夺过去;他将文稿从妻子手中夺过来。“为什
么?”她问。他将她推倒在地。这个题材只有在他笔底下才能获得生命。现在,他将这
个生命杀戮了。“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笑。但笑声不能阻止北风的来侵。门与窗再
一次阁阁阁,阁阁阁的响起来。这是除夕,久久听不到一声爆竹。当他停止发笑时,乜
斜着眼珠子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妻子望了一下。她很瘦,眼睛无神,好像刚起床的病人。
从她的眼睛里,他见到自己。他不认识自己。觉得冷,渴望喝杯酒。有了这样的想念,
再也不能保持心境的平和。虽然没有充分的理由,也想骂她几句。这些日子,当他情绪
恶劣时,就会将她视作出气筒,将所有的痛苦与愤怒渲泄在她的身上。她能够忍受这样
的委屈,只是不肯流泪。她忘记怎样流泪,也忘记怎样发笑。当她将饭菜端到后边去时,
只不过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好像树上的枯叶被北风吹落在地上。(明天是元旦,他
想。明天没有人买画。)纵目观看,没有一点新的东西。他们的窗子是木板的,毋需糊
裱。但是,不贴春联,不悬门神,就不像过年。他的视线落在那只死老鼠身上。那只死
老鼠忽然像墨汁浸在清水中,溶化了。(奇怪,这几天老是觉得头昏脑胀,不知道什么
缘故。)用手指擦亮眼睛,意识清醒了。他手里仍有一叠文稿,一页继一页投入火盆,
看火舌怎样舞蹈。那不幸的结局被火焚去时,他产生释然的感觉。(没有糖瓜水果,没
有糕点水饺,都不成问题。没有酒,就完全不是这个味道了。应该设法弄些酒来。)继
续将文稿一页又一页投入火盆,盆火映得他的脸孔通红。当他失去耐心时,他将剩下的
文稿全都投入盆内。起先,火盆仿佛被这过重的负担压熄了,没有火焰,只有青烟往上
升。稍过些时,刺鼻的青烟转变为滚滚的浓烟,虽浓,却常常被熊熊的火焰划破。火焰
企图突破浓烟的重围,火与烟进入交战状态。他的妻子一边咳一边疾步走出来,火焰占
了上风,像螺旋般的往上卷,往上卷,往上卷……他笑了。他的妻子则用手掌掩在嘴前,
咳得连气也透不转。浓烟消散。火焰像一朵盛开的花。他纵声大笑。火焰逐渐转小,像
不敢穷追的胜利者带着骄傲撤退。黑色的灰烬到处飞舞。他的妻子不清不楚讲了两句。
他在狂笑。眼前突然出现一阵昏黑,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醒醒!醒醒!”——当他
苏醒时,尖锐的唤声有点刺耳。(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城里的时候只喝了几杯酒,绝对
不会醉成这样子。)他的妻子对他说:“你一定饿了,我去将饭菜烧热。”他摇摇头,
说是不想吃饭,只想喝酒。又有一滴雪水掉落在他的脸上。(明天是元旦。明天没有人
买画。今晚城里可热闹了,兜喜神方的人并不是个个避债的。)望望泥壁上挂着的屏条
与对联,不自觉地叹口气。(这些字画都卖不出去。想赚钱,还得赶几幅。)翻身下床,
使他的妻子更加担忧。“你不舒服,应该多休息。”她说。但作画的兴趣已激起。“我
还要进城。”“什么时候?”“今晚。”“外边在落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黑夜进城很危险,绊跌在地,有可能会受伤。再说,你刚才已晕厥过一次,万一在雪
地晕倒,一定会冻死!”他倔强地将白纸铺在桌面,拿起画笔。(明天是元旦。明天没
有人买画。)将抑郁渲泄在白纸上,每一笔代表一个新希望。对于他,画就是酒。当他
作画时依稀见到许多酒壶与酒杯。然后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些好像见过的东西,忽然乱
作一团。摇摇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思念蓦地消失,一若山风吹散浓雾。他笑了。用笔蘸
了墨,将他的灵感写在白纸上。然后他的视线又模糊了。这一次,有如向空间寻找什么;
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固执地要实现一个愿望,必须保持理智清醒。当他画成那幅画
时,仿佛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手臂往桌面一压,半边面孔枕在手臂下。他是一个胖
子,血压太高。在追寻存在的价值时,跌人永恒。他已离开人世,像倦鸟悄然飞入树林。
他的妻子从后边走出来,以为他睡着了。望望画纸,原来画的是一块石头,没有题诗,
未盖图章,左侧下端署着三个字:曹雪芹。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计八日写成
    一九八○年八月十九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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