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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汇文阁主人的电话
     
    汇文阁主人黄志清见打电话给我:
    “星期四,下午五点钟,在华都酒店的画廊喝茶。”
    “什么事?”
    “介绍三位爱好新文学的朋友与你相识。”
     
    对中国新文学都有浓厚的兴趣
     
    星期四。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三日。画廊。挂着许多复制品的画廊。有男歌星自弹
自唱的画廊。我们坐在角隅的大沙发里,一共五个人。五个人都对中国新文学有浓厚的
兴趣:秦乃瑞博士、秦乃瑞太太(陈小滢)、汇文阁主人、理工学院图书馆馆长李浩昌
先生、我。
    两个男人喝茶。两个男人喝咖啡。秦太太喝苏格兰威士忌。
    秦乃瑞博士是位英国学者。平易近人,不露傲态。一口流利的国语,流利得令人惊
诧,每一个字都咬得正确,比我们四个中国人的国语讲得更好。他研究中国新文学。他
研究鲁迅。他喜欢看中国地方戏。他的太太说:
    “明天要到大会堂去听评弹表演。”
    “评弹的说唱,都用苏州话,”我说。
    “他(指秦乃瑞博士)对这种说唱艺术极感兴趣。”秦太太说。
     
    无锡的陈西滢与绍兴的鲁迅
     
    秦太太是中国人,和霭,大方,诚恳,聪明,谈吐不俗,常能切中事理。
    “你是无锡人,”我说。
    “你怎会知道的?”她问。
    “令尊是新文学运动最初十年中的重要人物,原籍无锡。鲁迅在他的杂文中,几次
提到这一点。”
    秦太太微笑。
    秦太太的父亲陈源,笔名西滢,《西滢闲话》的作者;《现代评论》的编者,曾在
《晨报副刊》(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发表的“西滢致志摩”中说:“鲁迅先生的文
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鲁迅在
《无常》中说陈西滢“发热昏似的妙语。”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十七期(一九二
五年八月十二日)的“闲话”中说:“无锡是中国的模范县。”鲁迅在《无常》中说: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成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
陈西滢给无锡同乡杨茂榆帮忙;鲁迅就在“并非闲话”中刺他:“又如一查籍贯,则即
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又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
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助了。”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
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闲话”中说:“人类不仅仅是理智的动
物,他们在体格方面就求康健强壮,在社会方面就求同情,在感情方面就求种种的美。
种种方面有充分的发达的人,才可以算完人。”鲁迅在“碎话”中则说:“听说‘人类
不仅是理智的动物’,必须‘种种方面有充分发达的人,才可以算完人’呀,学者之在
戏园,乃是‘在感情方面求种种的美’。”陈西滢在“致志摩”中说:“半年来朝晚被
人攻击……现在忍不住要爆发了。”……纵然如此,陈西滢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
著作”一文中却说:阿Q“与李逵、鲁智深、刘姥姥同样生动,同样有趣的人物,将来
大约会同样不朽的。”
    这就是鲁迅的对手:陈西滢。
    在新文学运动的第一阶段里,出了一个鲁迅而没有陈西滢的话,文坛就不会那样热
闹了。陈西滢也曾写了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散文,与鲁迅虽然作过激烈的笔战,仍有器
量称赞《阿Q正传》。这种气度,在“文人相轻自古已然”的国度里,是不大有的。
    这就是无锡人陈西滢——秦太太的父亲。
     
    沈从文与丁玲
     
    然后谈到凌叔华——秦太太的母亲。
    凌叔华是小说家,所写短篇的风格与曼殊斐尔近似,王哲甫说她“文笔细腻干净”,
擅长“描写资产阶级的太太小姐们的生活和心理”。鲁迅认为:凌叔华的小说“大抵很
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
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
    秦太太对我们说,她的母亲曾见过沈从文,沈从文的健康情形相当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今年。”
    听了这话,使我联想到许芥昱的“THE CHINESE LITERARY SCENE”。这是今年出版
的新书。书中有一章是写沈从文的。沈从文是许芥昱的老师,在昆明曾教他写过短篇小
说。这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七三年五月的一个下午。许芥昱住在北京一家旅店里,沈从
文走去看他。沈从文脱下蓝色的帽子时,露出一头白发。以前,他戴金属边眼镜,现已
改戴玳瑁框眼镜。许芥昱见他时,他已七十一岁半,患近视。
    “许芥昱在他的新著中,透露沈从文在过去二十年的生活情况,”我说,“在过去
二十年中,沈从文一直在研究古丝,曾于一九五九年出版过一部关于此一课题的专书,
二十四万字,分上中下三卷,附有图片多幅。此外,他对唐宋的古镜、战国时代的漆器、
中国文化中的马、史前的中国手工发展等等,都有研究。这些研究工作,都是他单独一
个人做的。至于文学方面,沈从文告诉许芥昱:他曾经到井冈山住过一个时期,企图写
一部长篇小说,没有成功。当他离开并冈山的时候,将那些未完成的原稿掷掉了。……”
    “沈从文是丁玲的好朋友,”秦乃瑞博士说,“许芥昱在他的新著中,有没有提到
丁玲的近况?”
    “有的。在他的新著中,许芥昱说:沈从文与他谈话时,曾经三次提到丁玲。第三
次提到丁玲时,沈从文说她在黑龙江,没有什么问题,用不到替她担忧。”
     
    捷克女作家论郁达夫
     
    谈到这里,大家已冲破介于彼此之间的陌生感,兴奋地、毫无拘束地谈论一些问题。
这是非常有趣的。秦乃瑞夫妇对每一件有关中国新文学的事情,都有敏感的反应。李浩
昌与黄志清都感慨于新文学书籍之难觅。黄志清说:
    “有一部长篇,是刘盛亚写的,原不想卖的,不知怎么一来,将它开在书单中,糊
里糊涂卖给美国一家图书馆了,真可惜!”
    “现在,研究新文学的人越来越多,用外文写的新著,纷纷问世。”我说。
    “外国的大学教授,”李浩昌说,“每年必须有新著问世;否则,学期结束后可能
不会继续受聘。”
    黄志清说:“有一位姓李的教授,遇到的情形就是这样。”
    当我们谈到捷克斯拉夫女作家安娜·多姿罗娃的《郁达夫:他的文学创造的特性》
时,李浩昌说:“这部书写得并不好。”
    然后,从安娜·多姿罗娃联想到《红烛》的英译者陶陶桑德士。《红烛》是闻一多
的名作。
    “陶陶桑德士是英国人?”我问秦乃瑞博士。
    “陶陶是中国人,姓刘。她的丈夫姓桑德士,”秦乃瑞博士说出这两句话后,顿了
顿,问:“那本书译得好不好?”
    “还没有精读,”我答。
     
    出版界的情况
     
    谈到香港出版界的情况,黄志清说:“在这里,只有媚俗的作品才会受到欢迎,高
水准的作品不容易得到出版的机会;即使出版了,销数也不会多。”
    秦乃瑞博士说:“英国的情形也是这样。”
    秦太太说:“在英国,侦探小说很畅销,特别是A·克丽丝汀的作品。”
     
    凌叔华的作品
     
    “令堂好像没有写过长篇?”我问。
    “没有,”秦太太答。
    “她的短篇小说集有好几本,除了最著名的《小哥儿俩》外,还有《花之寺》、
《小孩》与《柳惠英》。”
    “还有一本题名《女人》的集子。”
    “她的小说多数是写女人的。”
    “我们家里有位长辈对母亲相当不满,说她不应该将家中的事情写在小说里。”
    大家听了这话,齐声笑了起来。
    “令堂今年曾经来过香港?”我问。
    “参观过敦煌后,在赴英途中经过香港。”
    “她在此间的报纸上还发表过文章,”李浩昌说。
    “是的,”秦太太说。
    “她也住在英国?”我问。
    “不错。”
    “跟你们住在一起?”
    “我们住在苏格兰;她住在英格兰。”
     
    “鲁迅展览会”中的假书
     
    从凌叔华谈到冰心;从冰心谈到陈衡哲与林徵因;然后谈到赵清阁。秦太太说:
    “前些日子曾经在明报月刊上看到一篇关于赵清阁的文章。”
    “是我写的。”我说。
    “你的名字中那个‘鬯’字,什么意思?”
    “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祭祀用的酒;一种是蓊郁的草木。”我说,“这个字,要不
是父亲将它用作我的名字,我也不会识的。”
    秦乃瑞博士接口便说:“你的父亲教你识了一个字!”
    大家齐声发笑。
    笑声排除剩余的陌生感,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高彩烈,每一个人都有太多的话
要谈。我问秦太太:“将来要是想写‘陈西滢与凌叔华’时,是不是可以提供一些资
料?”秦太太点点头,说:“好的。”黄志清说他送了一本《西滢闲话》给陈小滢,初
版的。然后谈到鲁迅。秦乃瑞博士是研究鲁迅的学者。他对鲁迅作品有精深细密的认识。
当我提到神州图书公司举办的“鲁迅展览会”中那本伪书时,秦乃瑞博士说他也注意到
了。那本伪书,封面摹仿“晨光文学丛书”,虽然印着“鲁迅著”的字样,绝对不是鲁
迅的作品。李浩昌认为:这是旧时书商敛财的一种方式,以鱼目冒充珍珠,欺骗读者。
    “珍邮有膺品,想不到书籍也有假的,”我说,“其实,这也是一种学问。”
    “可以写一篇研究假书的文章,”秦乃瑞博士说。
    “你用英文写,写成后,我将它译成中文。”我说。
    “你用中文写,写成后,我将它译成英文。”秦乃瑞博士说。
    大家再一次齐声笑了起来。
    话题转到诺贝尔文学奖。今年,根据报上的记载,法国几十位汉学家向瑞典皇家学
院提名巴金与茅盾为本届文学奖候选人。这件事,使爱好中国新文学的人都感到兴奋。
秦乃瑞博士也爱好中国新文学,只是比较冷静。我们谈论这件事时,他肯定巴金与茅盾
都不会得奖。
    (我们谈论巴金与茅盾是否有可能获奖时,本届的诺贝尔文学奖尚未揭晓。后来,
电讯告诉我们: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是意大利诗人EUGENIO MONTALE。这件事,证明
秦乃瑞博士目光锐利。)
    愉快的叙谈结束后,在微雨中行走时,我想:
    这几年,中国新文学终于受到广泛的重视了;但重视并不能提高作品本身的价值。
像巴金与茅盾的作品,是否已高于文学爱好者所要求的水平,应该加以冷静的分析。对
以前曾经接受过的标准加以怀疑,没有什么不好,最低限度,可以刺激仍在写作的作家
们加倍努力,以期获致更高的艺术成就。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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