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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胜随笔集《木偶的黄昏》


                                          鸡蛋醒了

   鸡的家族世世代代一直犯着一个错误:它们认为,只要拚命生蛋,它们的后代就会越来越多,铺
天盖地地占满整个世界。它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事情的真相是,绝大多数蛋永远变不成鸡,它们只是
人类的食物。

  蛋沉睡着,假如它们放得太久,它们就会陆续醒来,接着长出脑袋、内脏和绒毛,然后,啄破蛋
壳跑掉。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蛋的目标是变成鸡。对于沉睡着的食物会突然醒来跑掉,他们理所当然
地感到诧异和不快。

  南方的乡下姑娘,水灵灵的,但对人贩子来说,也不过是水灵灵的蛋。他们是特殊的鸡蛋贩子,
在南方乡下走家串户,他们抓着拙劣的谎言到处乱撒,一些姑娘们就立刻变成了鸡蛋,乖乖地跟着他
们日夜兼程朝北方的赵七麻刘二瘸子家里赶去。不过,总有些鸡蛋会在途中醒来,扑腾着翅膀跑掉。
人贩子就会诧异和不快地带着剩下的鸡蛋继续赶路,给赵七斤刘二瘸子送去幸福。其实,尽管他们再
幸福,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鸡蛋而已。大家都是人贩子的食物。

  有天晚上我走在一条小巷里,碰见了一个疯子。他快乐地用手指着我喊:“鸡蛋!鸡蛋!”我一
惊,又好像恍然大悟。站在小巷里呆了好久。说不定,我们真的都是被谁放在大地上的鸡蛋呢,地球
不过是一个装满了鸡蛋的大篮子。

  所有的鸡蛋都沉沉地睡着,构成了一个沉睡着的人间。但是,肯定有少数鸡蛋会醒来,啄破蛋壳
跑掉。傍晚的空气中,滑动着他们飞走时嘶哑的叫声。那些四处游走的疯子,是他们留下的蛋壳吗?

  

                                       半年只读一本书

  读书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你有可能会遇到好书。

  一本被随手翻开的好书,犹如裂缝重重的大堤,有巨大的东西正从里面决堤而出。你永远不知
道,它将会裹挟着你,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15年前,我坐在重庆大学的校园里,一不小心打开了一本书,绝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书里有里
尔克的诗,那寥寥几句诗后面,隐藏着一场诗歌的洪水。在以后的岁月里,它轻易把我从未来工程师
的队伍里,冲到了拥挤的文人圈中。

  好书还有可能是一个深渊,你在阅读的时候,其实也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吸了进去。你将被捣碎、
扬弃又重新组合成一个全新的自我。好书就有这么强的改造能力。你要是没有足够的准备,一本接一
本不喘气地阅读好书会使你成为永久的碎片,你也许会博学而深刻,但不再有完整的自己。

  好书使你更清醒,更疼痛,迫使你参加精神的交锋。这么说来,读一本好书也就意味着进行一次
没有围观者的决斗。

  如果你是胜利者,你会发现有一种东西,在阅读的过程中已经悄悄加入到你的生命中。但是假如
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好书就会是一场灾难。它会在未来的日子沉重地压着你,让你始终没有信心直起
腰来。

  以我的身体和思考的能力,我想我半年只能读一本好书。

  那么,为了安全我们读什么?当然是读平庸的甚至是糟糕的书。平庸的书举目皆是,我们拥有一
个庞大而勤奋的制造平庸的队伍。

  我敢说,一本愚蠢的书会比一本机智的书带给我们更多的快乐,那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的
愚蠢真让我们忍俊不住,让我们感觉到自己又聪明又深刻。

  我们就会在这样的快乐中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用这种方式忘记疼痛,忘记光阴的流逝。 

 

                                        背叛的故乡

 

  我一直认为,故乡是存放回忆的容器。

  对于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多年的我来说,已逝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早已模模糊糊,像弄乱了的线
团。而故乡那些普通的山丘和街道,却充满了往事的细节和线索。只要我身处那些熟悉的景物中,一
切被时光抹去的东西,就有可能重新从记忆深处凸出来。

这种幻想我持续了很多年。我脑袋里存放着一个清晰的故乡的全景图:横跨田野上空的引水天桥,弯
弯曲曲的土路,甚至每一棵树的形状都完好地记录在这全景图中。如果我进一步深入到它的某一个角
落,我还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比如各式各样的声音、风的气味等等。同样的,我的童年
和少年生活也就附依在这幅立体的全景图中,我无法把它们带到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来。

由此带出的一个错觉是,许多往事和我只有一种物理空间的距离,只要我驱车数百里,回到故乡,就
可认轻易地修复我对早年生活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终于回了一次故乡,那个窘迫、简朴而天然的小镇不在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夸张、虚荣
而又生气勃勃的小城。全新的建筑和道路横陈在我的脑袋里,彻底搅乱了我遥远而脆弱的回忆。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这个陌生小城的边上,那些熟悉的土路和线索全部断裂了。事实就是这样,故乡在
背叛了它的昨天的同时,也顺便背叛了我。这一次,我终于彻底地失去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解 释

  在印象中,我的早年生活也许过份拘谨而紧张了一些,好像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足够的时间和
需要来组织丰富而狂热的幻想,使太枯燥的经历不至于像旧布条把年轻的心越缠越紧。世界有两个,
一个是我的身体行动其中的世界,另一个则是把前者交给我的东西打碎,按照自己的需要重新拼接、
变形而创造出的世界。两个世界之间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或对应。

  在很长的时间里,后者是我用胡思乱想建造成的供自己休息的港湾,它的意义仅仅在于用一些幻
象使自己在生活中安静下来。我认为这是人类的一种为自己提供安慰的美妙的本能,就像在人生漫长
的途中,有谁预先准备了一片林荫,供我们这些匆匆的路人得以歇歇脚,整理整理自己业已凌乱不堪
的衣衫。但是这种建造工作在缺乏条件又毫无节制的情况下潜藏着一个危险,我们可能疏远了内心以
外的天地而被困在自己创造出的精神世界中,这是病态的而且容易导致毁灭,就像修建在流沙之上的
楼房,最终不免倾倒在黑暗中。

  如何说我过早地意识到了这个危险,就多少有些夸张了,我只是在无意识中摸索着这天真而奇特
的世界的出口,想把自己找到的一些东西带回现实生活中去。但我的才能或者力量都不足以做到这一
点,如同在大江的激流中,势单力薄的我无法把自己的独木舟靠近并系到岸边的礁石上一样。

  两个世界彼此排斥地存在着,我无法把它们连接起来。我总是顾此失彼,在两者之间矛盾重重。
于是,我自作聪明地把它们区分开来:这是现实,一个由大大小小的因果链编成的非常结实的现实,
我就在它变化的物质和温度中生活;这是遐想,一副为自己私下准备的翅膀,只要把它展开,它就会
暂时把我带离现实的大地,在云朵间越飞越高。

把后者看成现实的影子,是最容易做到的一种解释方法。但是这由来已久的傲慢和偏见是否还能继续
令人信服?至少我不再可能把自己囚禁关这种想法的栅栏里了,因为10年来的写作生涯教会了我如
何在黑暗中摸索到幻想世界的出口,并把那里的花朵带回到现实中来,有趣的是,这些花朵正是我们
理解身边的世界的重要依据。

两个世界奇妙地重叠在那些源于一时兴会的漫不经心的诗句中,它们互相支持着组成了一个无限空旷
的天地,一片叶子落下的过程就这样包容了自然界的全部沧桑。现实的重量减轻了,我们看到其实它
也处在永无止息的飞升之中。我们日常的工作和行动就这样涌现出了意义,而我们的美妙遐想同时也
成了一次登高远眺,从各自的陋室里看到了浩瀚无边的生活和死亡。 

 

 

           诞生与消失

 

  前年秋天,一个外地写小说的朋友来重庆逗留几天。朋友有历史癖,他提出,要看重庆城残有的
旧城门或城墙。于是,我们便在一个多雾的阴天沿着临江小巷或者河边,从储奇门向太平门方向走
去。

  毋需想象,街边的一地菜叶,向长江排放的污水和摇摇欲坠的石栏使人感到,我们正走在城市的
陈旧的裂缝里。但与灰暗景象并存的是,残斜的城墙的深邃,石梯的曲折生动和民房鸟巢般隐约在黄
桷树枝杈中的奇观。正是后面的这些鼓舞起了我们的谈兴。我的在水乡平原中长大的朋友更是感到一
种震撼。在那一段保存得最好的城墙上,他完全着迷了,左看右看。

  这短暂的探访给我们两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很久,他还在来信中感叹再未见过象重庆这
样有着强烈的立体感的城市,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酸又沉醉的城墙的片断。而对我来说,则是希望
随着城市的建设能尽快使这沿江走廊变得更为端庄和整洁。

  前不久,我碰巧又在储奇门的滨江工程指挥部参加一个讲座会,听到了工作负责人介绍滨江路的
整体规划。我注意到他们在建设的同时,没有忽略如何尽可能保留旧城的建筑风格和文化特点。这使
我感到欣慰。

  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面对旧城改造的高速推进,我在喜悦的同时不免又多了一丝恐惧。我每天
上下班途经大半个市中区,映入眼帘的无一不是隔离墙和轰轰烈烈的拆迁。这强烈地提醒我,身边是
一个正在消失的旧城市,它又深又陡的巷子,它独特的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的民居,它的古意森森的
旧时建筑和庭院,它的代表着某些远去的时代的象征物,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随风飘散。而代替这一切
的是一个崭新的陌生城市。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必须付出一次历史的断裂来作为新生活的代价
呢?几年以后,我们是否只能从图片、文字上来想象这个城市的历史和昔日容貌了?

我承认,这点恐惧也许不合时宜,当一切变得美好,而我脑袋里却塞满了怀旧的挽歌。奇怪的是,就
在这几天我的朋友写信来,也感叹他的古代园林式的城市正在被霓虹灯和茶色玻璃覆盖。如此看来,
允许一个城市拥有一小片有代表性的昔日容貌,也不算是我一个人在盼望着的一份奢侈吧。

 

 

                                      我与博尔赫斯

 

  一份飘忽的奇诡,一份冷峻的幽默,再加上从发黄的书页上泛起的阵阵墨香,这一切混合在一起
便是博尔赫斯,一个妙不可言的拉丁美州老头儿。

  我认识博尔赫斯的时候,这位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正在重庆的书店里落难,很丢脸地和一堆过
期的中学复习资料一起挤在降价书架上。

记得那是1984年春天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毕业后刚当了半年的电工,口袋里只有很有限的几张
钞票,所以还保持着读大学时每进书店必看降价书柜的古怪爱好。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就是这样第一次进入我的眼睛的。我和身边的重庆市民一样,并不知道这家
伙是谁,不知道一度风靡全球的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从他的笔下开始的。我很心痛地付出3
角钱,买下这本厚厚的小说集,一半出于好奇心,一半出于中国人民和拉丁美洲人民的伟大国际友
谊。

整个春天我并没有打开这本书,我那时是个头脑发热的文学青年,由于一些杂志不负责任地发表了我
不少低劣的习作,使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可以不停地写出人民喜爱的作品来。到了夏
天,不断增加的稿费单使我出手阔绰,以至于连价格超过1元钱的新书也敢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的
藏书自然随之膨胀,不得不用某个星期天进行一次整理。

就在清理到一半的时候,我坐在书堆里,打开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因为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
会有这样一本书。

我的清理计划就在翻开这本书的一刻宣布彻底失败,因为从中午到天黑,我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书
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我只觉生活突然揭下了面纱,仿佛一缕轻风掠过,在此之前我所写的东西就像纸
糊的房子,被一下子掀翻在地。

在此后很多年里,这个思想轻盈如风的阿根廷老头儿,经常像阿拉伯传说的那个住在瓶子里的妖怪一
样,从我的书架上探身而出,意味深长地朝我身后指指戳戳。在明亮的房间里,当我悚然回头,一个
神秘而幽深的后花园就会隐隐现身。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座后花园,只是大多数人茫然无知罢了。为
此,我很感谢博尔赫斯。

1955年,当了一辈子图书管理员的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不久他即双目失
明。对这个长期用小说讽刺上帝的人,上帝就这样开了他一个玩笑:把一个国家的图书交到他手上,
同时又取走了他的眼睛。

其实,连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除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外,我对他的生平一直一无所知。198
6年的某一天,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了博尔赫斯逝世的消息,才大吃一惊,遗憾之余,也不免感
到非常骄傲,这样伟大的一个作家,我居然有整整23年和他同时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

 

 

                                        喝茶的问题

  喝茶是一种享受,至少在成都是这样,二三知已,茶馆里一凑,茶助谈兴,共同把不在场的朋友
一个个议论得体无完肤,于是很有成就感地各回各的家吃饭。被议论的人也没什么损害,而且扩大了
知名度,所以在成都生活很容易出名。成都的名人总比重庆多,原因也就在这里。

  你看,喝茶就是好,不像酒,喝了伤胃。要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喝茶就更比喝酒安全,喝茶使人
清醒,使人很容易看到人生的要害,所以世俗男女最后都喝成了哲学家,结果无非是促进了精神文明
的建设。喝酒就很危险,酒后乱性,而且视力下降,很容易把对方的单眼皮看成双眼皮,错误地产生
爱情。喝酒不好。

  但是就连喝茶这么好的事情,有时也会成为问题。

  比如喝会议茶,就很痛苦,要穿着整齐,要讲究坐姿,不能后仰,不能把脚放在前面的凳子上,
得做出一副体健貌端的样子,鼓掌,微笑,还不能同旁边的人说话。于是只好喝茶。这茶就不单纯
了,嘴里在喝,耳朵里面却不断钻进来废话。废话和茶水在肚子里一混合,很容易发生化学反应,胃
立刻就痛了起来。想起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要这样反应下去,胆大的很可能偷偷溜走。为了把时间
挪为私用,他们的表情很像携款而逃。

就是在家里喝茶,也会遇到问题。据我的研究,茶要喝好,必须无主题,这样聊天就像背着手散步,
有意思的地方,就多呆一会儿,没意思了,就悠哉悠哉朝别处走。要是有了过于具体的主题,而且又
有一点秘密性,喝茶就会变成问题。

比如我的一位朋友,就善于把茶喝得又具体又秘密。他总是有心事,这心事又总是与别人有关,又总
是要老远跑来把心事讲给我听,一边讲一边千叮万嘱不能泄露出去。我这个人本来没什么秘密,现在
喝了几回茶,却要背着他的秘密活下去。我这么瘦,他的心事却越来越重,叫我怎么负担得起。

这样喝下去前途黯淡,我不禁心灰意冷。

这天,他又打电话过来,很神秘很快乐地说要过来喝茶。刚听说他和谁一见钟情了,看来不打算锦衣
夜行,想过来告诉我女士的名字了。我急中生智,说茶不能白喝,我正在写爱情纪实文章,得给我提
供点题材。

  这家伙果然望风而逃,再也没来喝茶。

  

                                           冬天的鸟巢

我是在岁末来到北京的。诗刊社十四届“青春诗会”避开繁花的春天和金黄的秋天,首次安排在寂寞而
寒冷的北方的冬季举行,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考验诗人们在万物冬眠时心中仍有温暖的诗意?还是缺
乏色彩的季节更适合诗人凝神深思?一路上,我不免这样猜想着。

汽车沿着北京远郊的大道行驶着,我的猜想被车窗外的景象打断。那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北方苍凉的冬
日原野:远方是巨大的蓝色玻璃一样的无云无烟的静止的天空,近景是泛着白光的结冰的水洼,而中
间,是一大片叫不出名字的落尽了叶子的树林,所有的树枝都整齐有力地向斜上方伸着,仿佛天空是
它们支撑起似的。久久吸引我的目光的,是那众多的鸟巢,在光秃秃的枝干中,它们暴露得如此醒目
而苍凉,令人怦然心动。鸟巢的主人们是飞向了温暖的南方?还是在寒气中四处躲避,黄昏方归?

太多的相似,使这些鸟巢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今日的中国诗坛,在经历了喧哗与骚动的十年后,簇拥着
诗坛的华丽的赞美像秋叶落尽,众多的诗人各飞东西,它不也同样处在冷清和寂寞中吗?当飞机从南
到北,飞行在云海中的时候,闭上眼睛的我,也在想象中用手指急切地摸索着下面苍茫的大地。从南
到北,穿过众多的城市和乡村,我摸到的歌者实在寥寥可数。

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我来到北京社会主义学院棗本届“青春诗会”会场所在地。就像大楼里的暖气很
快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一样,我所熟悉的诗刊社的诗人李小雨、邹静之、周所同等那忙碌而喜悦的样
子,很快感染了我。

继而我发现,他们的喜悦是有根据的,就在这一层楼上,已经入住了10多位近几年诗坛最出色的青年
诗人。新疆最好的青年诗人沈苇来了,我曾欣喜地研究过他像苇叶一样挺拔的诗句;神交已久的安徽
的祝凤鸣来了,我们的诗至少有10次同期刊发在各种刊物上,我非常熟悉他在写作上的进步和变化;
大器晚成的江苏才子庞培来了;甘肃则一下子慷慨地提供了3名青年诗人:古马、娜夜和阿信,古马的
诗短而锋利,娜夜的诗亲切而深邃,都是我所欣赏的;浙江的陆苏来了,她清新的诗句犹如沾满了乡
村的露珠,让满面世尘的人望而生愧;在深圳打工的湖南人张绍民来了,社会底层的生活,使他的诗
有着强烈的另类色彩……

使我惊喜的是,不仅在于诗刊社采取不凭名气凭作品竞争参会的优选方法,使本届“青春诗会”成为近
年来大陆优秀青年诗人的一次难得的集结,还在于通过这些名字,说明仍有相当一批人不为浮躁的时
尚所动,埋头于搜寻生活的诗意。

整整5天,我们一边改稿,一边谈着诗,谈着北京的冬天,谈着在北京的冬天召开“青春诗会”的联
想。有位诗友说,冬天来到新时期诗歌发源地之一北京,他觉得特别好,寂寞的空气中仿佛仍滑动着
多年前诗歌的声音。另一位诗友说,诗坛就像结冰的大河,冰块下面同样有着温暖的潜流,真正的诗
歌其实始终是在冰块里冲突着的那股潜流。他们说这些话时,我清楚地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声大鸟的鸣
叫,沙哑而野气,其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欢乐。我不禁想起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些鸟巢,却有了新的感
受棗在北方的冬天里,正是盛满生命秘密的它们,使辽阔的天空充满了联想和生趣。

  

         重庆人与成都人

                  

  巴蜀文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溯流而上,众所周知的狂热而强悍的巴渝舞是巴文化尚武精神
的明证,是巴渝先人内心的金戈之志的外在形式,冬笋坝出土的古兵器,不事雕饰,而具有较强的实
用性,朴拙中蕴藏一种力量。但在蜀文化的源头,今天的四川广汉三星堆,令人惊叹的却是墓群体现
出的庄重气度,严谨秩序。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夸张而机智,共分6层的东汉摇钱树,每片铜叶都
极有耐心地制作成钱币、车马,精致的技艺无懈可击。由此看来,如果把巴渝文化比喻成冲突在川东
穷山恶水中的力量之舞的话,蜀文化是川西平原上久久徘徊着一缕宁静而轻盈的炊烟。当然,那时各
自的经济背景有所不同。

  文化受经济和自然地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巴渝文化的粗犷是因为人们居住在险恶的自然环境
中的,他们是在同自然的抗争中得到生存的。而居住在川西平原的人就不一样。相对安全舒适的自然
环境使他们有可能把与自然的关系放在次要的地位上,而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端地说,古巴
渝人的主要对手仍是自然,而古蜀人主要对手却是人。这恰好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两个必然的阶段。

  渝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仅近代而言,明末清初,张献忠所率农民武装与明军清军在此交兵达
18年后之久,接着又是吴三桂叛清入川,战火又吞没了6个年头,造成近代巴渝文化难以弥补的断
裂。相比之下,川西平原却有了更多的修生养息的时间,武候祠、杜甫草堂没有遭遇到重庆文物那样
的毁灭性破坏。这些历史不可能不积淀在两个城市的各自民间的风俗的心理中,影响人们的气质和性
格。作为一个水码头,重庆居民又自然养成了性格中的江湖气。而成都人却可以在平静的日子中培养
着自己的智慧。

  成都的名小吃的丰富多采,反映了成都细致品味的饮食习惯。在重庆,却多半是火锅一统天下。
据考证,火锅的最早食客是码头的下力人,材料是几乎没人问津的牛下水,这些混为一锅的煮法快意
而粗糙,因而深受他们欢迎。火锅在重庆能够顺利登上大雅之堂,使各界人士趋之若鹜,说明这种豪
放的食用方式与多数重庆人是很对路的。而火锅到了成都,却立即衍变成了一串串精致的“麻辣烫”,
行人花很少时间,也能浅尝辄止,因为这更符合成都人耐心而考察的品味习惯。

  但是更能体现两个城市文化趣味的差异的场所当首推茶馆。成都几乎每个胡同里都有茶馆,多用
高靠背竹椅,成都人随时可能坐下来,悠闲地半躺着喝茶,慢吞吞地聊天。在成都坐茶馆,便是坐在
一种清醇而隽水的文化之中。茶馆捕排茶碗、盖、盘、动作夸张,“当、当、当”的声音铿锵悦耳。掺
茶水的伙计手挽滚烫的开水壶,神色自如地穿行在茶客中,时而手腕一抖,那细细的开水便激射而
出,在空中形成一条好看的弧线才直通茶碗,冲得茶叶嘀溜溜地打旋,待茶掺满,那弧线才好似剪刀
剪断般嘎然而止。这些程式化的技艺有一种明显的表演倾向,使人感到成都人在这普通的享受中也有
所寄寓。这样半躺着的姿势可以看着是蜀文化散漫优雅的姿势,是躺在沙滩上享受生活的姿势。这是
在工业重镇重庆很难想象的,重庆人不可能骑着自行车轻松地上下班,他们必须以竟走运动员的毅
力,翻山过江,去挤公共汽车,这是另外一种快节奏的生活。重庆也有茶馆,那大致是老人聚集或行
路人歇脚的场所,高靠背竹椅是没有的,只有方桌和条凳。时常可以看到,喝茶的人不是坐,则是蹲
在条凳上脸红脖子粗地“抬杠”。除了老爱着急的重庆人,有谁会这么不安分地蹲在条凳上呢。

  甚至连打麻将也反映了这种差异……诸如此类的例子实在很多。而两种传统文化精神对各自经济
政治乃至文化建设都间接产生过影响,可惜这种影响从来没引起过足够的重视。

  让我们回到感受者的立场,如绕梁三匝的成都纤细的柔柔的口音,和急促、起伏沉重如夺门而出
的江流的重庆口音各其动听之处。和两个城市的人打交道,则进重庆如读《水浒》,至成都如读《三
国演义》,有过相同经验的读者相信到此会露出会心微笑吧。

 

                                               流逝

  元旦前,我的桌上放了一本新日历,捏在手里厚厚的,感觉很充实,就像突然有了一大笔钱等着
你去花,不像去年的日历,撕到最后,薄薄的在风中摇摇欲坠,使人惆怅又空虚,很清楚自己不经意
间又花掉了一年的青春。

一边计划着怎么花这笔钱,一边又身不由已地忙碌着,桌上的日历不知不觉少了好几十张,这才如梦
初醒,立即有了孔乙已伸开五指罩住茴香豆碟子说“多乎哉,不多也”的惊慌。于是明白了日子不是
钱,不管你用不用,它们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你的口袋里。

的确,五颜六色的日子在迎面扑来,发生着的汹涌或者微波轻漾的悲喜被不断甩在身后,越来越模
糊。在这个物理空间里,星球在运行,城市在扩大,窗上的铁栏在生锈,每时每刻,所有事物都在发
生着变化。而在我们的记忆中,身边的日子和遥远的岁月,并不规规矩矩地在日历上排着整齐的方
阵,它们就像一副彻底洗乱了的牌,或者因为腐烂而失去彼此界限的落叶,实在脉络难寻。这种我们
自己几乎不能掌握的变化和遗忘,加在一起,就是人们所说的流逝。

我眼前总是出现20多年的那个小学生,每隔几天就要用身子贴着门框上,用手在头顶上比了又比,
看看自己长高点没有,很着急。而且想了一些花招,比如插一支钢笔在上衣口袋,把书包由斜背改为
侧挎,这在当时,都是中学生的作派。

深夜坐在电脑前写文章的我,还保留着多少那个小学生的东西?我与那个小学生的共同之处,除了D
NA,恐怕远不如我与某同事的共同之处更多。时间的笔总是在把我们修修改改,每一年都会有新的
东西不由分说地穿过我们,有的如轻风浮云,转眼飘走,不留痕迹,也有的则像石块,越来越多地堆
积在我们心里,也有的则从此成为我们看不见的骨头,支持着我们继续在世上东奔西走。

在我们忙碌的一生中,有多少人会认认真真比较一下昔日之我与今日之我,又有多少人会仔仔细细观
察一下这些塑造我们,使我们日益不同的岁月的礼物?难道我们只有面对不断飞走的日历,才会漠然
地瞥一眼流逝之手?

也许,某些无所事事的时候恰恰正是机会,在我们关切的注视中流逝会突然减慢速度,可以仔细看看
我们珍爱的事物,是像树叶一样在流逝的风中碾转,还是像雨花石一样紧紧地抓着自己美丽的颜色;
我们也可以把正在顺水飘走的往事一一捞起,用回忆剪成好看的窗花,随时准备张贴在明日的窗纸
上。

                                                  墙

  记忆中最美好的墙就在我的出生地武胜县。那时,我们住在县委大院里,说是院子,其实是一个
树木繁茂的小山丘。为了和四周的农村相区别,就栽了一种长刺的灌木把它团团围住。这一绿色的刺
篱笆足足有一公里长,我能在其浓荫里活动的时候,它平均已有2米高,而且从不修剪,任其疯长。

这座充满诗意的墙对我有无穷的诱惑。它自己能开白花,果实形似缩小了若干倍的秤砣。我们在既没
有刺莓,也没有桑椹朝嘴里塞的时候,也可摘下来嚼嚼。因为墙内是浓密的树林,墙外是食物丰富的
田野,它的多刺的四处悬挂着野蜂窝的枝叶间,自然成了鸟类的天堂。白头翁往往在墙顶的树梢上作
稳重的绅士状,多疑的大山雀一惊一乍地在树枝上来回穿梭,间或还有喜鹊在空地上找虫子,褐色的
野画眉在浓荫中试歌,被农人赶走的一群群麻雀,则像到处碰壁气急败坏的旅行团,又是吵闹又是抱
怨,很不情愿又争先恐后地钻进来。

虽然它是墙,其实只是象征性的,农村的孩子可以钻进来割草,我们也可以钻出去找条小溪钓鱼。所
以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就换成了古板的砖墙,再无研究的价值。

读历史时,我得知古代的城市四周都有墙,目的在于退敌,虽然不可能像上述的绿墙那样浪漫,还是
让我心向往之。后来我在南京看到幸存的古城墙,非常震动,在心里猜测了好多年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如此具体,可以把手放在上面去慢慢感觉。它的高大肯定使南犯的北方骑兵感到异常冷峻,而古京城
人繁华而细腻的梦得以断断续续地做下去。当时同行有老者说,很多城市的旧城墙其实在几十年前才
拆掉,这实在让人痛惜,不然,各个城市的人都会有一部关于自己祖先的活生生石头砌成的古书可
读。

出于实用的目的,浪漫的墙和沉重的墙都不复存在,还是出于实用的目的,各式各样的墙出现在我们
的视野里。城市其实除了街道外,无非被墙们分割成了无数块碎片。我们各自守在某一块碎片里生
活。我想,如果一个城市的全部墙加在一起统计一下,它们占用的地皮,消耗的材料和花费的劳动,
都肯定各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这又是城市人为了互相防范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英国农人说:好篱笆
出好邻居;英国绅士则互相告诫说:保持距离。这同样可以作为我们中国城市的墙必须存在的最好注
释。

事情就是这样矛盾,我们都愿意别人的墙换成一排令人清新的树,而又担心自己的墙不够高大。

我一向相信这样一个观点,人所选择的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内心向外的投影。甘于住在森林中小
木屋里的人,内心可能健康而野气;总想用藤蔓来遮住窗前的灰墙的人,多半有点寂寞而优雅;把房
间刻意布置得像宾馆的豪华客房的人,是否有点夸张而空虚呢?所以,有形形色色的看得见的墙,只
不过说明,在我们的心中,同样存在着形形色色的看不见的墙。

大到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之间,小到我们的办公室和家庭,其实都有程度不同的看不见的墙存在
着。我们不仅在冷冷的通告,近似公式的礼貌,甚至在握手的瞬间,在一闪即过的眼神中,都能体会
到这些墙的高度和厚度。

要是许多墙能够拆除,我们肯定会增加一些快乐,但这不是绝对的,比如每一个女性都需要一道看不
见的墙,来维护她们的尊严和骄傲。没有墙的女人和在墙上架设高压电网的男人同样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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