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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胜诗集《玻璃箱子》

 
夜 语


我无法把握黑夜的本质

这毫无光泽的事实

分开了什么

又让什么逼近我们眼前

 

手懒懒地掠过一些渡口

灯火仿佛早年

美好的翅膀

已十分微弱

一点小念头就可以把它们扑灭

 

另一些细小的脚

走动在周围

时常有忽视已久的过失

被准确地塞回我们手里

 

我们的血液

在黑暗中滞留

从这些不曾理解的东西后面

失落的字正慢慢聚集

 

1990年2月12日

 

 

 

太 阳

 

难道是我失去的那部分

白得耀眼

从很高很高的地方

又把我的每个角落照亮

 

我端坐在无名的尘埃中

它像慈祥的祖母

一个被苦苦怀念着的名字

在秋天

只要我足够甜蜜

就能使它放心

 

它宽阔而温暖的羽翼

好像就在我的肩头

但我的歌唱和哭泣

都不能真正把它接近

 

它暗暗转动着

从子孙们的枝桠上

不断带走眼前的天空

它很红

很高

但我的每一个细胞

都分担着它的重量

 

只有我清楚

它怎样一点一点

聚集了无数年代麦芒的光辉

 

它伟大

是因为它照着丑恶

也照着善良

是因为它照着整个大陆

也照着我居住的小小土屋

 

1990年2月13日

 

 

观 蝶

 

一些微弱的

易被忽略的事物

慢慢回到我的四周

它们便春天得以继续

加深爱和伤害

 

我试图

说出这些永恒的事情

 

当枝条上的一个乐队

用演奏

把更多的东西搬离黑夜

 

当一场小雨

全部落进某个伤口

缓缓松动的花正打开天堂

 

百年沧桑

擦着我们心中的那只银杯 

而我只能留在自己的小小的生命里

面对庞大的春天发呆

 

这样的一生难以置信

如同蝴蝶展翅的一刹那

 

1990年3月9日

 

 

 

鸟后面的东西

 

一些字落在这张纸上

像飞了很远的鸟

如今停在对面的屋顶

一动不动

 

我想使你明白

鸟和鸟这个字的差别

但这只是开始

 

我所说的是

我们在某些时候梦想过的那种东西

天地广阔

而我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可以到达它

 

它比城市更长久

某些夜里

在一些纯洁的血液的上空

振翅起落

白天 

又栖息到另一些人的心中 

像鸟

从一片偶然路过的林子

钻进又飞出

它们只是经过我

 

如同这些字

只不过是由绳结到墨水

在几千年里

轻悄传递

 

 

1990年3月21日

 

 

 

带斧头的人

 

带斧头的人

寻找着美丽然而有毒的爱情

 

第七个月,他听见自己体内

有木板破裂的声音

好像祖母饲养过的牛群

奔跑着

窜出了年久失修的房子

 

他想着树枝下面的家

就走得更远

他是又一朵被大地牢牢吸住的

转眼即逝的花

 

被不断砍伐 运走

可他还在河上梦想着

 

带斧头的梦想者

来,我的兄弟

和我一起

把内心的阴暗倒在大路旁

 

像那群快乐逃奔的牛群

再不停下

 

1990年4月1日

 

 

 

 

 

 

 

雨

 

雨更像渐渐熄灭的爱人

 

从未降临的爱人

她细致的衣裙声

多年来

时时响在我的耳边

 

只有雨能代替我们的手指

把终生不能相见的人

抚摸

 

就是这样

一场雨

洗去某个名字上的泥

另一场雨毁掉一次人生

 

而保存完好的一场雨

坚硬如麦粒

一只不再睁开的眼睛

 

雨落在那边

后来被称为鸟和树叶

雨落在这边

我们叫它血液

 

夜晚,雨后面木质的车轮

碾过我的枕边

 

就是这样

我们每个人

不过是斟满雨水的杯子

但没有人知道

这些雨水曾经盛在什么样的杯中

又将在什么时候

从我的内心溢出 

 

 

1990年4月4日 

 

 

 

乌 鸦

 

哭泣的孩子穿过田野

想着一个名字

一只乌鸦在他的前面飞着

 

这是夏季

最简单的伤口

 

特别在这样安静的事物中

牵牛的孩子

怀念着的东西

纯净有如闪闪发光的白银

 

在夏季

飞着的乌鸦

仅仅是一件旧事的影子

 

风,不要把他吹散

这样的孩子

应该小心地握在手中

 

被某个名字打破的孩子

应该有人收留

像捡起散落一地的坚果

 

并教会他辩认

爱情会躲闪的黑翅膀

 

 

1990年4月12日

 

 

 

 

 

古老的无处安放的心

 

我带着自己的心走着

它稳重、 微微发光

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

 

朴实、然而时时不安的心

难道对我

已经是过于奢侈的东西

 

也不像明净的灯盏

可以举在手上

把身体中的阴暗照亮

 

或许,它只是

一根细细的火柴梗上

移动着的微弱的火焰

呵,这无可挽留的火焰

 

是谁,把它交到我的手里

古老的无处安放的心

 

就像正在冲洗的这只盘子

难道我所能作的

仅仅是揩干它的每一个缺口

年复一年

把它上面的落叶拂走

 

1990年4月16日

 

歌

 

我想回到

久别的家

麦穗上的家

 

穿过树枝和白云

被孩子们的歌声载着

 

在一个好天气

我想

带上一些轻微的波动

 

在月亮照着

所有渡口的时候

带上刚认识的河流

和一只穿白衣的小鸟

 

如果我不再阴暗

就收留我

 

就用空气托着我

如同河水

抱着熟悉的鱼

 

把我干净的泥土构成的身体

收留在

一朵小小的桔花上

 

1990年4月20日

 

 

 

 

 

另一种蕨类

 

它们在比牙缝更狭小的角落

扎下根来

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在我的身后

 

我即使突然转身

也无法把它们看见

 

我从哪里继承了它们

它们又来自

我的哪一些过失

 

在夜深人静时

它们开满四周

丑陋的叶

已把我的许多部分覆盖

并通过秘密的路径

蔓延

在所有的生活和梦境

 

也许该用刀

对付这些茎叶

但我又怎能

挖到它的根

 

 

1990年4月25日

 

 

 

 

一位偶然路过的天使之歌

 

一个偶然路过的异乡人

除了美妙的言辞,不有什么更好的礼物

姑娘,我跟着一朵云

飘过了无数天空和村庄

到达这个深埋在露水中的日子

到达你的身边,告诉我

为什么一切还是这样遥远

 

姑娘,多好的称呼 

人们用了一代又一代

如今落在我的舌尖上,仍然

带着最初的甜蜜

它微微颤动的翅膀

更是来自我比江河更深的苦楚和温柔

 

让我手持带露的树枝

赞美你内心纯净的痛苦

以及由你照看着的一只蜜蜂的小小惊喜

它们吸引我多年

隔着云朵和鸟翅,我看见

它们在世上闪闪发光

 

告诉你,汲水的姑娘

你身体中的水

苹果中的水

都来自同一个干净的源头

我曾经打马从那里经过

目睹所有的身世和绳索

 

姑娘,生育光阴的秘密

不在国王,而在我

一个孱弱的异乡人手里

祝福吧,因为在你眼中

我看见了它们笼罩一切的浓荫

 

在这个经久不息的春天,姑娘

你微笑着递过来的是什么

一只干净的杯子,一枝玫瑰

还是你的手,它来自

另一座谨慎而微妙的花园

 

 

1990年4月26日

 

 

真 切

 

一首诗,会经过多少河流和车站

它被铅字捉住 

又会出现在多少各不相同的眼中

它能给你带不什么

如果它阴暗

和落在桌上的灰尘有什么两样

如果它既不温柔,也不宽容

又怎样挽救那些失手摔落的爱

或者相反,如果它是暗夜的灯

把我的光亮带到你的身边

如果它像我一样锋利

使你想起不该忘却的痛

如果它使你丧失又获得

如果它展现一次人生的全部进口和出口

 

一首诗,有时我宁愿它是一次大声哭泣

来报答有过的美好

我不再小心藏好自己的粗鲁和笨拙

多少次,人们赞叹它的优美和机智

而把其中无限的真切闲置一边

 

 

1990年5月8日

 

 

 

 

 

随 记 

 

每天都有死亡,发生在

皮肤下面看不见的角落里

我腐烂的部分

是堆积起来的夜,不断增厚的泥土

每天都有诞生

从其中徐徐上升

我不再是上一个小时的我

我不过是一条河

旧的流去,新的又来加入

我看见的树和道路

听到的歌

都带着各自的光芒和阴暗

加入到我的中间

使我变轻,像挣脱大地的羽毛

以某种速度接近着无限

 

1990年5月13日

 

 

用一生的时间看天

 

用一生的时间看云

它们聚散不定

像飘浮在身边的世事

那光晕里沉默的人群

那经过纸上的

隆重的春天

我全部暗记在心 

 

用一生的时间看天

看它一年年展开无边的明亮

又有什么可以

在其中留下

我满腔的爱与恨

都小如芥子

 

也许今后许多年里

我都不再歌唱

就这样看着

等着

那些破碎已久的东西

怎样在平静的傍晚到来

 

 

1990年6月27日

 

 

 

中国人如何看待诗

 

在不同时代 不同国家

用不同的语言

所有的诗人

其实写着同一首诗

 

它是同一群鸟

聚集在善良的心里

像事物短暂的光亮

在我开始回忆的刹那

出现在我的脸上

 

唉,这古老的精致的马车

越过了时间

车轮总碾着人类的痛处

 

它带着比断头刀还要锋利的美

像情人的目光

也像冷静的铁器

我那喜欢对月作歌的祖先

是否就埋在这里

 

这曾经被粉碎

被遗忘

又凭借零落的词句悄悄回来的声音

后面重叠的嘴唇已难以辩清

 

它是同一首歌

谁还在唱着

谁就逐渐消失,成为歌本身

 

 

1990年9月21日 

 

 

草 原

 

草原 你的广阔

就像我难以收复的那一切

风吹草低处

放牧的人细小如砂石

 

每年有多少青草

在抵达天空的过程中腐烂

草原没因此变重

每年有多少名字和白云

被大风吹散

草原也并未因此变轻

 

雨水顺着草根

泥土深处摸到歌者的骨头

但他剩下的声音

和鹰一起

构成天空最高之处

 

土杯把酒

笨拙地倒进我们的血液

陷在草原深处的不仅仅是河流

谁面对草原的空旷

谁也就面对着

他所有的悔恨和怀念

 

在第一个秋天遇见的词 

至今还深埋在我的伤口里

想起草原

那些多年前奔跑着的马匹

又呼啸着擦着我的手背掠过

 

 

1990年10月4日

 

 

 

 

歌唱着的木头

 

歌唱着的木头

并不亚于横在美人唇边的笛

以及我们反复品味的精美语言

 

锯子下,无数白天黑夜

与木屑一起飘落

我听见了这来自内部的巨大声响

 

最好的木头,从不落泪

它们用歌唱

送别自己

在它们捶打过的天空下

歌声从被锯开的口子奔涌而出

 

路和春天压在一起

它们的记忆整整齐齐

一生蒙受的伤

全成了芬芳的品格

 

在我们的皮肤下

有多少根这样歌唱的木头

是什么在支持我们奔走

朗诵

从容面对席卷而来的生活

 

1990年10月19日

 

炊 烟

 

越飘越远的是残损的从前

其中的琐碎和悲欢

偶尔在心底微微发光

那些不能再次参与的故事

我的怀念

已不能把它们全部裹住

 

从古到今,有多少炊烟

飘出人类的身体

 

这些令人愉悦的上升

像宁静的祝福

每年有多少无邪的比喻

这样在无风的黄昏到达天空

 

越飘越远的是祖先的手指

无数眼睛

和流转不息的时光一越穿过窗子

但春天

还像零星的雨点和花瓣洒向我们

 

这就是我们每天都格外不同的生活

我们的锄头

向下挖着事物的根

而炊烟却自由自在向上飘着

我们文化中无比轻盈的部分

就这梓飘离痛苦和酸楚

仿佛脱下了过多的衣衫

 

1990年10月22日

 

 

 

 

 

冬天穿过窗户的一缕阳光

 

冬日穿过窗户的一缕阳光

像一束花

插进了房间

 

是春天纤长的手指

还是过往的爱情,剩下的碎片

在书桌旁美好地翻卷

人们所说的隐痛

此刻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熟悉的眼睛和名字

一些越来越远的码头

在我们日渐陈旧的容颜中

是谁在暗中提醒

还要坚持劳动和祝福

 

陆续涌进窗来的光和风景

如同温柔的慢板

在椅子和窗帘间回旋

 

那么这也是一次邀请

邀请我们再度飞临

记忆中那些失落已久的段落

就像饥饿的松鼠,刨开积雪

意外看见了夏天吃剩的松果 

 

 

1990年10月28日

 

 

 

 

奔流的大河

 

奔流的大河

比我的身世更深

 

这不断汹涌的发出声响的泥土

这干净的力量

流着

但对自己挟带的石块和深渊一无所知

 

宽阔、明亮

历经百年浮云

和我一样初衷难改

 

被陌生的道路打散

必然在熟悉的地方重新聚集

它依旧真挚、平常

伤口和怀念从不露出水面

 

像一群暗暗迁徙的鸟

这令人敬畏的飞行

巨大的阴影

翅膀遮住了城市和村庄

我们的繁茂与衰落

又怎能使它稍作留连

 

流着

仿佛一次无休无止的表达

它浑身的绸缎从容展开

无论缓急

都是耐心的最好比喻

 

带着遥远的岸和事件

奔流的大河

如今重新斥过我的眼底

 

来吧,这无边的波光和坚定

流进今夜

和我的诗歌一起

再度把人间冲洗
 

1990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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