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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电的小牛
     
    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黄色阳光。所以那么油
黄,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黄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黄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
来。
    飞飞刚刚气呼呼地回来,不跟小白菜玩了,为什么?因为她哭了。她为什么哭?因
为我踢她。你为什么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然后我做可爱小猫咪,
然后她不肯,我就踢她……
    妈妈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名叫《一个台湾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书;百般无聊的飞
飞把头挡在书前,“不给你看,”他说,“跟我玩。”
    他爬上沙发,把身体趴在母亲身上。
    阳光刷亮了他的头发,妈妈搂着他,吻他的头发、额头、睫毛、脸颊、鼻子……飞
飞用两只短短的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妈妈的唇。
    “黏住了!”妈妈说,“分不开了!”
    飞飞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妈妈好像被呛到一样,又是惊诧又是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电话刚好响起来。
    “您是华德太太吗?”
    “是的。”
    “您认识一个小男孩叫弗瑞弟吗?”
    妈妈的脑袋里“叮”一声: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个小时前一起到超级市场后
面那个儿童游乐场去了。
    “我是哈乐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他的家长都不在,您可以来
接他吗?”
    妈妈把飞飞交给邻居,跳上车。安安在哪里?
    妈妈第一次当小偷,也是在八岁那一年。从母亲皮包里拉出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偷
偷藏在衣柜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
蹑手蹑脚的每一个动作。
    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吗?偷了什么?
    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过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鸡蛋,在后面一个小
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
    “是安安叫我来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
    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
    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
    “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
    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
实地告诉我。”
    “我进来,拿这些巧克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
就这样——”
    现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还是你自己
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
    “这个小孩,”老板插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
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
的。”
    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
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
    “弗瑞弟,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
——你答应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
    弗瑞弟点点头,他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眼泪。
    “我的问题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吗?”
    “不是,”回答来得很快很急,“不是,全是我自己计划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
要讲真话。他没有叫我去偷。”
    “好,”妈妈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你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吗?”
    他点点头,“再也不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安安坐在一根树干上,两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来很镇
静,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镇静。
    当妈妈和安安独处的时候,安安终于憋不住了:“妈妈,我没有偷。我没做错事。”
    妈妈在花生油颜色的客厅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听一句谎话,你懂吗?”
    点头。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
    点头。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
    点头。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吗?”
    点头。
    “每次都和你分?”
    “我们是好朋友。”
    “你有没有叫他去偷?”
    “没有。”很大声。
    妈妈抬眼深深地注视这个八岁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闲自在地吃草,
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他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
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
——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吗?”妈妈问。
    “不知道。”
    “共犯,”妈妈说,“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坏事的人。譬如拿刀让人去杀人,譬如让
别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来的东西……你的错和弗瑞弟几乎一样重,你知道吗?”
    安安在思考,说:“他多重?我多重?”
    “他六分重,你四分重。够重吗?”
    点头。
    “我也得处罚你。同意吗?”
    点头,眼帘垂下去。
    母子两人在书桌旁。“写好了交给我,我去接飞飞回来。”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一起坐在灯下看一篇写得歪歪斜料的日记:
    “今天很倒ㄇㄟ。弗瑞弟去哈乐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妈妈不给他糖,所以他去偷。
我心里很ㄋㄞ受,因为我也吃了偷来的糖。妈妈说那叫分赃。
    我没有偷,但是没叫他不偷,因为他都跟我分。我现在之道,偷是ㄐㄩㄝ对不可以
的。我再也不会了。很倒ㄇㄟ,妈妈处ㄈㄚ我写报告,写错很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
里很ㄋㄢ过。很ㄋㄢ过。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               ※                 ※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吗?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他爸爸走到哈乐超市,
向老板鞠躬道歉。回来之后,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说,放学回来只能在花园里自己
玩,不许出门。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干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
    安静,
    “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
    “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准看电视。”
    “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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