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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与三十万
     
    这两天,全德国街头巷尾都响着一个话题:星期天晚上被烧死的三个土耳其人,一
个女人,两个十四岁和十岁的女孩;焦黑的尸体用塑胶布裹着,由消防队从冒烟的房子
里抬出来。
    消息传出之后。大城市里,人们纷纷汇聚在市中心,没有组织的,只是不约而同,
每个人手持着一枚烛火,在暗夜的街上沉默地游行。作家根特·格拉斯住在惨案发生处
不远的地方;他赶来小镇,走在队伍的前头。
    沉默的队伍在烛光中显得悲伤;盘据在每个人心头的,更沉重的,是对现状的震惊
和对未来的恐惧、不安。
    两栋土耳其工人住的房子被纵火之后,纵火者打电话给消防队:“木勒街和拉真街
口的房子烧了!希特勒万岁!”
    在过去这几个月中.几乎没有一天宁静的日子:犹太人的墓园被毁、纳粹牺牲者的
纪念碑被推倒、各地难民营被烧。在柏林,几个剃光头的年轻人把一个不肯叫“希特勒
万岁”的人打成重伤。这个月中,喝醉了的年轻酒客将一个咒骂纳粹的人殴打至昏迷不
醒,酒店老板再加一句,“这家伙是个犹太人!”于是年轻人将烈酒浇在已倒地的人身
上,再点火燃烧,再和老板合力弃尸。
    这些仇外的暴力事件不只发生在德东,同样普遍地也在德西扩展开来。
    这些是已发生的事实,而国外的媒体也热烈地竞相报导这些事实,包括台港的报章
杂志。而“事实”和“真相”的距离有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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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美对于德国种族问题的报导暂且不提,他们之间,由于犹太人的梁子,累积着历
史的怨仇和误解。德国媒体喜欢渲染美国的种族暴力,就恰恰如同美国的媒体热中报导
德国的种族冲突。几个月前当洛杉矾发生暴动的时候,如果你完全相信德国电视,你会
以为整个美国都翻了,黑人白人之间已经展开世纪内战。了解美国的人才可能把洛杉矾
那样的暴动放在一个比较宽幅的色谱上去诠释。由于历史的纠缠,英美的媒体也同样的
.用放大镜去看德国问题,而往往忘记了那个极其重要的比较宽幅的诠释色谱。
    台港和德国没有历史的牵绊,应该可以比较客观地远观德国情势吧?可是并没有做
到,原因,我想还是老问题:长久以来接受英语文化的奶水,我们仍旧习惯以英语人的
眼光诠释这个世界。英美媒体犯什么样的偏颇,台湾媒体就犯什么样的偏颇。读最近的
一些台港报章杂志,令人觉得在德国纳粹已经当道,多数老百姓支持右派分子的理念和
行动,这个国家即将再度成为一个恐怖侵略国家。有的报导者甚至义愤填膺地“告诫德
国人”,如果德国人怎么样怎么样的话,自由世界绝不坐视。语气俨然是冷战期间对付
敌人的严峻。
    为什么无数个“事实”并不足以构成一个“真相”呢?因为真相通常要透过几个层
次的背景才能浮现,不看背景而只看表面事实,诠释就容易出错。了解德国反外暴力现
象第一个必须考虑的背景,就是比例问题。九十年代,整个欧洲所面临最严重的难题就
是苏联、东欧、非洲地区大量难民的涌入。在英国和法国,排外的暴力事件层出不穷,
法国的右派政客也不断在扩张影响力。经济紧缩带来不安全感,不安全感导致排外,在
这个趋向中,德国的仇外情绪并不特出,但是欲加诠释的人必须知道:难民涌入德国的
人数是英国和法国的五倍以上。而由于德国极端宽容的政治庇护法,它仍旧继续在收容
庞大的难民。就以南斯拉夫的战事为例,欧洲各国政府大声呼吁要救人,真正收容的难
民却少得可怜。英国容纳了两千人,法国接进了一千一百多人,爱尔兰收了十个人,小
小的瑞士接纳了七万人,而德国,一火车一火车地把受战火灼烧的人载进来,收容了二
十二万难民。这二十二万南斯拉夫难民,还是德国人总难民人口的沧海一粟。
    英国人和法国人当然暗地在感谢老天爷,他们国家没有一条几乎来者不拒的宽大难
民法,有烫伤力的番薯不会落在自己手中。未被烫伤的手还有余力来指责他人不曾把事
情处理好。报导德国的排外问题,不能不看这个问题在大地图上的比例。
    置比例于不顾,有时候会导致相当荒谬的诠释。譬如不久之前在柏林举行的“反种
族主义”、“反右派极端主义”的大游行。三十多万老百姓涌上街头,向世界表白他们
反暴力、反种族歧视的立场,在同时,其他大城市也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用脚步作一
种和平宣言。大概有三百个极左分子藏身在群众中,欠身向前,向德国总理丢鸡蛋、骂
阵;他们计算好了,这一切都在镁光灯的焦点处进行。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全世界的媒体都凝聚在鸡蛋的混战上;全世界的人就看见
了三百人的肢体暴力,看不见三十万人的和平宣言。这三百人成功地颠覆了这三十万人
的意向,透过媒体的“合作”。
    在看见鸡蛋番茄横飞、眼睛刺激而爽快的同时,有多少观者还冷静地考虑那三百和
三十万的比例?前一两年,当台北立法院中正流行摔椅子、打耳光、抓头发的时候,媒
体的镜头和笔尖也情不自禁的跟随着肢体暴力走。海岛外面的人讥笑“你们台湾人懂什
么民主……”时,台湾老百姓觉得相当委屈:“你们怎么就只看那打耳光的一面……那
是极少数败类……我们大多数人是痛心疾首的……你们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
    那三十多万没抢上镜头的人该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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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德国的仇外暴力现象放在适当的背景中来了解,并不表示事情不严重。七十年代
猖獗的左派“赤军”杀的人,还没有这一两年来右派杀的人多;到今天为止,被烧伤、
殴打至死的外国人已至十七名。可是当年德国政府剑及履及的成立反恐怖分子特种部队,
以最严厉的措施对付赤军;为什么在九十年代对极右分子却显得束手无策?
    我想,就如谁都没预料到柏林围墙的倒塌、东德社会主义的解体,谁也没料到光头
新纳粹会成任何“气候”。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不满二十岁的青年人,失了业,喝醉
了酒,胡乱找外人出气。极右派的暴力一般是没有组织的、没有计划的、零星偶发的攻
击事件。再说,施暴者大多数都还是未成年人,社会对他们总是宽容一些。当年的极右
运动,却是背后有组织和理论支持、连贯而持续性的暴力行为;他们所锁定的攻击对象
是代表资本主义制度的政治家和银行家,不是难民营里或酒店里不知名的人。
    两天前的纵火杀人却将右派的暴力浪潮推到了一个新的高点:被烧的不是造成众多
民怨的难民庇护所,而是一般的百姓家;这些百姓,只因为他们不是德国人,就受到暴
力摧残。这已不是酒馆里因口角而生的偶发斗殴,而是蓄意谋杀,更令德国人震动的是,
死的是妇人和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根本就生在德国。
    三具焦尸,终于使举国震动。护着一星烛火的人群在每个城市的中心汇集,表达心
里的愤怒和羞耻——“作为德国人的耻辱”。也许三具焦尸终于促使德国政府拿出当年
对付赤军的决心来。对付右派的暴力。
    但是作为旁观者——不论是英国人、美国人或中国人,在谴责暴力的同时,不能忽
视那三百人和三十万人的比例,否则,不但是对那持着烛火的三十万人的不公平,同时
也给了那三百人更多活动的藉口。那正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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