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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一枝白玫瑰
——1——
    在我摊开地图的时候,他们说:“你找什么?我们可以帮忙吗?”
    哈瓦那最宽敞美丽的大街,阳光照亮了他们咖啡豆色的裸露的皮肤。金童玉女似的,男
孩子搂着女孩子的细腰,对我露出细白的牙齿。
    我其实不找什么特定的地方,而是在找我自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也就认得了一座城
市吧。但是你们可以告诉我哪儿是古巴人爱去的酒馆,让我避开观光客的人潮。
    我们离开大街,折向巷道,气味和色彩陡变。在观光客饭店背面的阴影里,漆自墙上剥
落,木板因陈旧而断裂,铁栏杆布满锈色;光着胳臂的男人从三楼垂下一只空桶,让满头卷
发的女人拿去水车要水。垃圾暴置街头,惹来的苍蝇停在没有肉的肉铺砧板上。不知哪里流
出来的脏水横流过街,行人踮起脚尖。一只老鼠沿着墙角歪歪斜斜地摸索前进。
    她,哈瓦那大学,教育系。男孩子用英语单字解释。我,哲学系,一年级。她,没有父
母,祖母养大。跟祖母住。
    天色黑得突然,整个哈瓦那黑影幢幢。又是一个停电的晚上,人们从闷热的房间走出,
在石阶上坐下;一条街的人,都在独自发着幽光的天空下。谈话的声音此起被落、远远近
近,像海浪的推涌。
    父母怎么了?我看着女孩清澈的大眼;她正喝着啤酒。
    死了,生病,她小时候。所以很穷,要做工,读书,男孩子叫了一杯可乐。我们要读完
大学、结婚、到美国去。
    要付账的时候,女孩子起身,说“等一下”。在柜台拿了包香烟回来,放在我面前。
“买这给我吧?”她说。
    男孩子拾起一双脚让我看他脱了底的球鞋。给我一点美金吧,他说,我快不能走路了。
    连续几天,我都看见金童玉女在大街上,等着什么。
     
——2——
    广场上有点儿假日的气氛。露天的咖啡座上一片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伞下坐着来自欧美
的观光客,穿着凉鞋、戴着墨镜、展露着海滩上努力晒出来的红皮肤。小书摊一落一落的,
排满了广场。1997年啊,谁喝得起咖啡、谁买得起书?这假日气氛全是观光的布景道具。
    书摊远看形形色色,近看却只有一种书:古巴革命,亩巴历代革命。只有英雄传记,反
西斑牙殖民英雄、反法西斯独裁英雄、反美帝英雄……。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的照片是书
的封面封底、是旗帜、是海报、是衬衫、是钮扣、是帽徽、是手帕、是围巾、是杯盘碗匙、
是银币镍币金币铜币
    革命和英雄,和那花花绿绿的阳伞一样,都是观光业的道具。异国情调里掺进
了壮烈的想象,对西方小资产阶级调配出多么不可抗拒的魅力。留着小胡子的书摊老板捧着
一盘胸针,用拉美男人挑逗的语气挤眉弄眼地说:
    “可爱的小姐,你要卡斯特罗还要切?”
    我摇摇头,不,对这些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男人我没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你们除了革命
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卖?(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岂不意昧着一次又一次的幻灭?你们是卖革命
还是卖革命的幻灭?)
    小胡子假作生气状,拍自己的脑袋:“可爱的小姐,你太麻烦了,人家美国人来古巴就
找这个。”
    然后就和所有的观光客一样,踱进了革命博物馆,古巴的历史展现在墙上,图片和文字
告诉你,这是一个屠杀史、殖民史、抗暴史、革命史。历史和照片一样:黑白分明。白人残
杀土著,地主压迫农民,殖民者剥削被殖民者,而历史的前进就由一次又一次的揭竿起义推
动。洒了热血、抛了头颅的英雄照片被放大到顶天立地,自墙头俯瞰人群。
    我退到房间一隅,自窗口望向蓝色的加勒比海,深蓝,在阳光下跳跃着万片碎光,切割
着我悲哀的情绪。悲哀,因为一点儿也没被墙上的屠杀史抗暴史所感动。
    陪伴着切·格瓦拉在穷山恶水里打游击的那只驴子就站在对面,不是照片,是栩栩如生
的被填塞了的标本。载着卡斯特罗在翻天大浪里抢上滩头的快艇“老奶奶号”就在右侧,由
卫兵守着,像守护一座神殿。
    如果没有这窗外的古巴,如果我只认得这座革命抗暴博物馆,我想我会感动涕零,为那
些被欺凌被暴虐的凡人,为那些正义勇敢而纯洁的英雄。可是我知道这博物馆外面的世界。
在外面那世界里,曾经正义勇敢而纯洁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欺凌暴虐的主使。
    连最纯洁的革命理想都可能只是一种篡写历史的道具。
     
——3——
    哈瓦那作协副主席埃拉斯Eduardo heras Leon说,他找了三位当代古巴最优秀的年轻
作家和我见面。晚上7点,在我饭店大厅等候。
    7点整,向我迎面走来一个男人,长发披肩,穿黑色衬衫、黑色紧身牛仔裤,裤脚塞进
黑色长统高跟皮靴,皮靴上的金属配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的两只手腕各套着一只镶了金
属的黑皮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不是重金属乐队里,歇斯底里的疯狂歌手,就是嗑药纵欲
致力于自我毁灭的叛逆小子,总而言之,是那种如果在暗巷相遇会让我回头就跑的危险少
年。(与我同行的摄影记者事后说:我远远看见那么个人向你走近,大吃一惊,心想是否该
和你出去保护你,后来看到另外还有两个人,才放心走了。)
    这个人虎虎生风走到我面前,一开口,就让人发觉他是只披了狼皮的绵羊:“你是应台
吗?我是约斯,Yoss!”
    声音很轻,眼睛很稚气,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米谢Michel较高,明显地有印第安人血统,肤色像烤得恰好的面包,眼睛美丽柔和。
一柬黑发扎在后头。
    安格Angel似乎较老气,块头也大些,不怎么说话。
    去海明威的老酒店吗?我问。
    三个人都摇头,由会讲英语的约斯回答:那儿太贵,太贵了。
    最后到了一个他们认为贵得可以忍受的地方坐下。是一间速食店,除了啤酒就只有玻璃
箱里旋转着的一热再热皮都干掉了的炸鸡和汉堡。安格已用过晚餐,米谢叫了半个炸鸡。约
斯开始大吃,原来的羞涩被克服了,他笑着说:“好久没吃肉了。”
    他吃了一份又一份。只有他真能说英语,于是一面吃,一面抹嘴,一面说。
    我提了几个流亡西方的古巴作家名字,三个人意见相当一致:“这些流亡作家也许在西
方有名,但他们不见得是好作家。西方宠爱他们是由于他们的政治立场,不是由于他们的文
学成就。我们并不特别尊敬这些人。
    “政治,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但绝对不是全部。西方似乎有一种简化的想象:既
然是社会主义国家,就一定得有异议作家,而且只有异议作家,才值得他们注意。
    “我们三个对于文学表现本身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对于政治的兴趣。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社
会里——在古巴,人们说,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为秘密警察工作——在一个高度控制的
社会里,政治以外仍有极端丰富的人生体验和题材:情欲、贫穷、信仰……
    “当然我们并不刻意去逃避政治,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有被查封或没人敢发表的作品。像
安格就写了不少古巴士兵在安哥拉的经验,写得很惨痛,完全不能被官方接受的,只能拿到
墨西哥去发表。
    “但我们都觉得只写政治是太窄化人生了。以异议分子面貌去赢得西方注意,更不屑为
之。
    “我爱女人。米谢和安格也是。光写女人就写不完呢。”
    有人捧着满怀玫瑰花在兜售,我吃一惊:玫瑰花?每个人每天限量一个小面包了,还有
玫瑰花,这是什么超现实主义?
    米谢把卖花人唤近,抽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递给我,说:
    “请原谅,只是一枝塑料玫瑰。”
    他看着我将白玫瑰用丝巾细细包扎,静静地说:
    “我们都很熟悉李白的诗,中国唐诗。我自己特别爱庄子。但是在哈瓦那简直不可能找
到中国文学的书,不管是古典或当代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唉,让我想想办法吧。哈瓦那找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肥皂、卫生纸、别针、鞋带……买
一条短裤可以花掉半个月的工资。你想找的却是李白庄子和中国文学,真是彻底的精神贵族
啊。
     
——4——
    我带着一枝塑料白玫瑰回到欧洲。小心地将它插在书架与书架之间。
    有些东西看起来是真的,其实是假的;有些东西看起来是假的,其实倒是真的。
    1997年7月1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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