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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墙,并没有拆掉
    路铺过了,已看不出三年前废弃的样子。古桥上的监视塔也拆了,倒是砌了条石凳,让
人浏览休息。桥头立着半堵墙,是当年的围墙了,既然不挡着路,也没人去拆它。水泥墙上
涂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宇:
    “墙,并没有拆掉!”
    涂写的人和看的人都明白:没有拆掉的是一堵心里的墙。
    艾森纳哈市政府的财政科长在广场上等候我们,一个头发花白、态度谦逊的老绅士。曾
经是灰扑扑的老街,现在焕然一新,一家接着一家灿亮的商店,标价和西方一样。但是艾森
纳哈的失业比例是百分之十八。
    “这些商店,”我问,“属于谁?”
    科长笑了,“大部分,都是德西人来这里投资开店,我们本地人买不起也租不下这些昂
贵的店面。”
    那么顾客又是谁呢?所谓百分之十八,还只不过是浮面上的失业数字。如果加上那些在
接受政府辅导“转业”训练的人,还有那些朝不保夕的临时工,还有那些马上就要失业的
人,全德东大约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失业比例。这些漂亮商店的顾客是谁?
    “游客嘛!您知道艾森纳哈是巴赫的故乡。还有住在西边的人。我们自己反而要越
‘界’到西边去买东西。”
    既然东西价钱一样,为什么?
    “譬如我买车,”科长说,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宁可到西边买,因为那边服务比较
好,分期付款种种也都对顾客有利些。这边,总而言之还不太习惯以顾客至上的那种商业行
为。”
    他的话让我想起德东的女作家马容。因为对东德深恶痛绝而在1988年移居西德的马容
曾经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刺耳,可我觉得三十年来东德特务对我的压迫还赶不上东德的
餐馆服务生、出租车司机、店员的恐怖统治。”
    路口一辆汽车以撕裂神经的尖声启动。同道来的德西人悄悄说:
    “你看,这些笨蛋还没学会怎么用西方的车子;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开拖笨车。”
    走累了,我们在一家拥挤的咖啡馆坐下。女侍解释,今天人太多,厨房不作午饭了,只
能点蛋糕。好吧,蛋糕就蛋糕吧!
    “科长先生,”我面对老先生,“要问您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虽说改朝换代了,据说
当年骑在人民头上的干部翻了身仍旧是当权者,是这样的吗!”
    科长摇摇白头:“我们公务员,都要通过过滤,我们的过去都经过委员会的调查,比较
没有这种情形。工商界就不同。一个公司只管求才,谁有才就用谁。那些干部,以前他们就
属于‘有办法’的一群,可以出国,可以接触到外国资讯,所以也就比较灵通。现在嘛,他
们自然也还占着灵通的便宜。”
    “现在德东人怨气冲天,从前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放弃了,新的生活水准又一时达不
到。德西人也满肚不高兴,说德东人不懂得感恩——您怎么说?”
    科长显然早有看法,慢条斯理的说:
    “我不同意德东人要感恩的说法。您要知道,西德基本法里头记载得清清楚楚:西德政
府是德国唯一合法政府,东德政权是不算数的,我们都是西德的老百姓。好,既然如此,那
它现在为我们做的都不过是份内的事,是宪法中所记载的义务——感恩何来之有?”
    科长去上厕所的时候,德西朋友懒洋洋的说:“我都不想跟他们辩论了。这些人总觉得
这个世界欠着他们的,我们西边人大把大把钱掏出来给他们,好像全是应该的。他们似乎不
知道,咱们的钱也是一滴血一滴汗赚出来的……”
    回到大广场,在街转角瞥见一个破旧的布告栏,木框都快脱落了,板上却还勉强钉着一
张发黄的布告;凑近瞧瞧,原来是张标语。
     
     
    工人阶级政党面临着极重要的、迫切的基本任务。我们应当把我们的全部思想、全部力
量、整个宣传、鼓动、组织和实际工作用于使无产阶级和农民更有准备地迎接新的决斗。
     
     
    ——列宁
    泛黄易脆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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