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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卖床单的母亲
    今天,5月8日,不是个普通的日子,对欧洲人而言,五十年前的今天,盟军占领了柏
林,结束了欧战。
    我可以想像,半个世纪前的今天和今天一样:二十几度的气温,天空蓝得干干净净,风
轻轻一吹,苹果花和梨花就漫天漫地飘舞下来。小孩大声喊:下雪了!下雪了!细碎的花瓣
落在孩子的头发里。
    可是孩子脸颊苍白,立在冒烟的废墟中。城市像骸骨一样狰狞,街头到处是尸体。许多
人为了避免羞辱已经在自己的寓所里举家自戕,形容消瘦的女人在瓦砾间翻找可用的物资。
德国战败了。究竟是战败还是解放呢?这个问题,到半个世纪之后仍旧是报纸醒目的大标
题。历史,什么叫历史,你说?
    在欧战五十周年前夕,德国和俄罗斯共同做了一次意见调查:结束欧战,谁的功劳最
大?69%的德西人说是美国,87%的德东人说是苏联,96%的俄罗斯人说,是我们自己,苏
联。这一节的历史究竟该怎么写?难道所谓历史完全看是谁在写史?
    欧战结束,每个民族都忙着重新建国——新的政府与新的权力,新的政治图腾与新的建
国神话。曾经被占领、被殖民的国家最热烈拥抱的建国神话就是强调自己的悲情,控诉殖民
者的不义,悲情将自己定位为纯被害者。被害者当然是无辜、善良的,而且由于被害,所以
在道德上高人一等。法国人多年来把欧战看作一部光荣史,一边强调自己的被害,一边炫耀
自己的抗暴事迹,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有人认真地探索法国人与占领者合作的关系;尊贵
如密特朗总统也不得不从光辉的抗德英雄的地位坠下,变成一个灰色的人物。
    对德国最不愿意原谅的,恐怕还是紧邻的荷兰人。多次的意见调查显示:荷兰人比其他
欧洲人对德国人更疑惧。更没有好感。即使只是一场球赛,荷兰人最想打败的就是德国队。
“是不是因为,”一个德国记者尖锐地问荷兰总理,“把大战的责任全算在德国人头上,荷
兰人自己的错误就不明显了?”
    荷兰自己有什么“错误”?与他们对日耳曼人的憎恶成正比,荷兰人在被占领期中与德
国纳粹的合作程度比其他欧洲人都高。德国记者的意思是说:当年你与纳粹密切勾结,怎么
事后如此自许清高?
    荷兰总理柯克率直地回答:“我想,荷兰人喜欢说——那全是德国人干的,以便让他自
己良心舒服。结论就是:德国人都是迫害者,我们嘛,都是被害者!”
    都是被害者?当然没有这回事,世界上哪一个殖民势力不是在一部分当地人的合作与支
持下而得逞壮大的?荷兰一家报纸因而统计沦陷期间,大约4%的荷兰人是抗暴英雄,4%
是“荷奸”,剩下的是灰色的沉默大多数,“什么叫灰色的大多数?”柯克不高兴地说,
“……我的父亲躲起来了,我的母亲一个人带着我;照那样算,她也属于那灰色的大多数
了?你要她做什么?背着小孩去抗暴?我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把家里最后一张床单给卖
了,去换半公升牛奶,骑八公里路……你要她在我们村子里去革命抗暴吗?”
    荷兰总理的动怒中透着真情:他看见的是一个含辛茹苦,在动荡中求生活的母亲。这样
的一个母亲在政治道德上却被划分为灰类,令他不平。有意思的是,被划成黑类的德国人其
实也由百万个含辛茹苦,在动荡中求生存的母亲们组成,她们也要卖床单换半公升的牛奶来
养自己的孩子;那么她们是迫害者还是被害者呢?
    只能把国家和人民分开来看吧。德国这个国家战败了,她的人民却解放了,也就是说,
被“国家”所奴役的,不只是法国人和荷兰人,还有德国人自己。春秋之笔写忠奸之辨,得
穿越识破多少层的所谓真理?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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