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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二十三岁的“孩子”
    日前在台湾《中国时报》专栏中读到廖玉蕙女士一篇关于教育“孩子”的文章。“孩
子”因为学分不够,要求教授让他补修课程,但他要求的语辞不够婉转周到,教授要“孩
子”回头反省,再来陈述理由。“孩子”改过了,教授答应了,“孩子”欢欢喜喜地离开。
    文章令我大吃一惊,因为作者笔下这举止天真可爱、接受教诲、从头到尾被称为“孩
子”的,竟是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人。一个二十三岁的“孩子”。
    去年在奥地利一场演讲会上,我权充好朋友李昂的英语译员,为她作即席口译。一群台
湾来旅游的大学生也在听众席中,其中一人举手问了一个关于性解放的问题;我译成英语,
然后等李昂回答。
    李昂说:“你们小孩子不知道哦,上一代的女性……”
    我吓一跳,心想:好姐妹,你怎么能称他们为“小孩子”?
    可是看看学生表情,我多虑了,他们个个面露微笑,专心听讲,显然根本没人注意到自
己被称为“小孩子”,更没人引以为怜。但我不能将“你们小孩子”翻译出来;把大学生称
为Kids或德语的Kinder会让在场的西方人摸不着头脑。尤其在德语文化里,老师们对中学
生都开始以“您”来称呼。我面临一个文化差异的问题。
    又收到一份报纸:台湾政治大学阿拉伯语系教授在课堂上打学生手心……
    咦,这是1996年的台湾吗?十二年前,我写过“幼稚园大学”,指陈教育者以爱护为
借口,使大学生幼稚化、驯顺化,实际上是为政治当权训练顺民。十二年后的台湾早已天翻
地覆,教育基本上已脱离政治控制,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二十多岁的大学生还被人打手
心,被人视为“孩子”?
    台湾的大学教育与近年来的社会改革其实亦步亦趋;我们看见大学法的修改,看见教授
治校的实践,看见学生运动在校园内外的发展。1972年,瞿海源和杨国枢两位学者曾经发
表他们对“大学生现代化程度与心理需要的关系”所做的调查。学生的“顺服性”是一项重
要的指标。今天的大学生出生在反对运动汹涌的70年代,成长在街头抗争热烈的80年代,
他们的“顺服性”绝对与二十四年前的大学生截然不同。经过解严的政治洗礼,今天的大学
生也绝对不再是十二年前国民党专政下的“幼稚园”大学生。
    今年四月,在一个以女性解放为议题的讨论会上,我听见身为大学教授的主讲人说:
“我开这个会是要让你们知道,让你们了解。”完全是传统的上对下的威权口吻,我又为他
紧张了:你怎么知道,台下坐着的人懂得不比你还多?
    壮哉斯言。我猜想那身为教授的得到了一个极有价值的教训:年轻人不可小视。我也希
望那口出不逊的年轻人不只是口出不逊而已;有真正知识作为实力的人,才有挑战权威的资
格。
    现在的大学生,不同于二十四年前或十二前的大学生,他们敢到立法和教育主管部门门
前静坐示威,敢对校务提出异议和抗议,敢公开自己不合于社会主流的性恋倾向。敢,不是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静坐示威的立论所在,知道异议和抗议之后要有建议,
知道反社会主流的得失代价。多元民主的制度使他们得以掌握某个程度的知识以及知识所引
伸的自我权利的自觉;知识促成“敢”的行动。
    这样的大学生,为什么被他们的教授称为“孩子”?这样的大学生,为什么乐意被他们
的教授称为“孩子”?最具吊诡的是,教授和学生两方都可能为近年的民主喊过激情的口号
——更别忘了,这一代学生所享受的自由民主是他们教授那一代在“少年十五二十时”努力
争取来的。民主最中心的涵意之一不外乎:建立人民自主。公民可以与当权者论政,百姓不
惧与衙门兴讼。人与机构,人与人之间平等对待。如果这是我们所理解的民主,那么我们怎
么解释,时至今日,教授与学生之间仍然以父子、母子关系来彼此认同?
    想来是因为,“幼稚园大学”的形成,除了政治操纵的原因之外,还有相当重的传统文
化因素。没有任何制度是凭空运作的,它无可避免地必须在传统的轨迹上行驶。同是代议政
治制度,在印度、在意大利、在俄罗斯,有大异其趣的面貌。民主在今日台湾的实验,更是
意外百出、惊奇不断。中国传统的五伦观念并没有被移植过来的民主制度真正动摇。我们的
教授和学生可能在公的领域里积极推进现代民主,在私的领域里却延续传统中以权威及顺从
为主轴的师生父子观念。其间的矛盾可以有多重解释,但充分显示了台湾价值变迁的转型性
格。
    传统的五伦观念当然不见得一定是负面的。行为科学家已经指出,中国社会中信服权威
的依赖关系使个人较有安全感,焦虑因而减轻。问题是如果民主是我们今日的共同追求,而
且我们理解,民主不仅只是一种选举的政治形式而更是一种个人的生活实践,我们就不能不
审视自己某些隐藏的矛盾。如果民选出来的总统自认是民族救星摩西,如果争取到自由的反
对党在党内压制异己,如果行政官员在家中暴虐妻子,如果教授在教室里打大学生的手心—
—或者倒过来说,如果大学生容许教授打自己的手心……我们的民主是不是仍旧在“幼稚
园”阶段?
    二十多岁的人,可以是惊世才华正初露头角,可以是碌碌凡人却胸有成竹,而心理学家
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执意将他当作“孩子”,他,也就众望所归地变成一个“孩子”。
    这样的“孩子”,不是我们所期望的吧?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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