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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是谁的家?
     
    啊!光复节!
    五颜六色的牌楼又搭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又亮了起来。庄严的大人物凑着麦克风
讲整齐对仗的句子,报纸的头版有红色的大字,彩色的框框;收音机的钮转来转去都是
标准又悦耳的女声……
    啊!又是一个光复节!
    光复节又怎么样?仍旧是人挤人、车挤车的世界,乌烟瘴气。
    可是这是四十周年的光复节——四十年哪,人生有几个四十年?
    四十年又怎么样?淡水河是条发臭的毒沟,观音山是长了脓疮的病狗。婴儿喂假奶
粉,小孩吃馊水油,大人喝用过的宝特瓶,老人把毕生积蓄交给十信……四十年又怎么
样?光复节又怎么样?
    立法委员向俞国华我们是否有一个“信心危机”。俞院长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江南、李亚频、馊油、十信、毒玉米,都是孤立案件,不代表任何意义。我们信心十足,
信心十足。
    可是我听到邻居十岁的小孩丢下书包大声喊:“妈妈妈妈,台湾不能住了。我是吃
馊油长大的!”我也听到二十来岁刚结婚的朋友皱着眉头说:“结婚可以;生孩子,不
可以。每天骑机车上班,眼红疯狂的人潮与车马常勾出我心中对整个人类的仇恨来。一
辆机车狠狠插在我前面的那一刻,我血液沸腾得很愿意当场撞得他头壳破裂而不觉一点
点惋惜。把新生命带进这样一个世界来,不,太残忍了。”
    为什么没出过国的小孩会下“台湾不能住”的结论?为什么一向笃信传宗接代的中
国人会觉得台湾这个地方不可以养儿育女?俞院长的“信心”来自哪里,是哪一种信心,
我觉得茫然。不肯承认我们有信心问题,是因为看不见问题或不敢说实话,我实在无从
判断。我只知道,父母千方百计地把幼儿稚女送出国读书,表示对我们的教育制度没有
信心(是的是的,王赣骏与丁肇中的成功等于我们教育的失败……)。有钱人把产业化
整为零地存到国外银行,表示对我们金融制度缺乏信心。政府官员与大学生管珍惜绿卡,
每年气喘喘地来回,表示对我们的政治前途没有信心。反对人士必须躲在外国的羽翼下
才敢发言批评,表示对我们的民主宪政没有信心。至于年轻人觉得这片土地已经糟到不
适于传宗接代的地步——这不是缺乏信心,这是绝望。年轻人的话,令我深深的哀痛;
而那些不着边际的高调,令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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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我带了几份介绍台湾的画报给欧洲的朋友看。这些画报都有中英对照而且摄
影图片非常精致。朋友翻看之后不经意地说:“这些很像东德或保加利亚的官方刊物。”
我很惊讶:台湾的东西怎么会让他联想起两个共党国家来?
    原来也只是一句凭直觉的评语,朋友也得思索好一会才分析出原因来:“因为你看
得出这个刊物在刻意地表现美好的一面,刻意地把其实任何社会都有的缺陷与难题都隐
藏起来。你看,第一页到末页全是美丽的森林,纯朴的山胞,富庶的农村等等,像人间
天堂。相反的,一个开放地区的刊物,通常,在称颂美丽的森林同时,或许会提到酸雨
污染的威胁;介绍纯朴的山胞时,也许会说到物质文明的侵略;赞美富庶的农村时,就
不免提到农村人口的流失……你拿东德与西德的画报一比较,就看出很明显的态度上的
区别。”
    他不说,其实我也该知道这道理。真正有信心的人不怕暴露自己的缺点,更不忌讳
承认启己的丑陋。试图遮掩粉饰才真是没有信心的表现。四十年后的台湾固然已经脱胎
换骨,却明明白白的有一身病痛:根本的政台问题、烧在眉睫的环境问题、需要急诊的
经济转型问题、影响深远的教育问题,还有,使每个人不是咬牙切齿就是摇头叹息的道
德沦丧现象。可是,如果我们有能力,我们就不怕面对这些病痛;如果我们有自信,我
们就不怕大声承认:是的,我们确实有这些病痛。避讳或遮盖都是自欺,自欺意味信心
不够,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我从来不忌讳大声说台湾是我“生了梅毒的母亲”,也不犹豫地告诉你台北是我所
见过最庸俗最丑陋的都市,更不在乎对你说,中国人是个自私短见乡愿的民族——不怕
你觉得刺心。我还可以恨恨地说,台湾的社会是个道德腐蚀到骨髓里的社会——不怕你
骂我数典忘祖。
    因为我对台湾还有信心。
    看看有多少人在角落里默默地播种、耕耘;台湾的“有心人”真多。消费者基金会
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成果现在算是大家都看得见了。还有许多看不见的:“妇女新知”
的一小撮人在一点一点地提高女性的自觉,教导她保护自己的权益。台大也有一小群人
成立妇女研究中心,引导社会重视妇女问题。扶轮社——你以为有钱人都是脑满肠肥之
流吗?——正在筹备环保基金会。另外又有几个人正准备推出《新环境》杂志,为我们
病重的大地作记录。还有一群理想主义者要出版《人间》杂志:没有穿泳装的明星,没
有微笑的政客;杂志关心病患孤儿寡妇,帮助这个爱喊光明口号的社会亲眼看看阴暗痛
苦的一面。
    这些少数人的努力却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就像小草拼命要突破已经龟裂但仍旧坚硬
的水泥板一样。当年消费者基金会饱受挫折,好不容易加上“文教”两字才受到教育部
的收容而成立,现在扶轮社要建立的环保基金会又在团团转,寻觅出路。妇女消费团体
或自觉行动也受法规制度的百般束缚;任何民众为自己争取权益的行动都受到限制与束
缚。这些保守而落后的法制就是压住小草的水泥,但是我的信心就在于这些小草伸向阳
光的力量。只要有这么多“有心人”,台湾就有希望。坏的可以变好,腐烂的可以新生,
染病的,可以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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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你是谁?凭什么你就做“沉默的大众”,等这少数人努力了,甚至牺牲了,
你再去享受他们的成果?你现在买着消费者团体认可的食品,当初这些人投告无路的时
候,你是在一旁观望?嘲笑?还是漠不关心?现在正开始垦荒的小团体,譬如“新环境”,
需要人力的支持去研究环境的制度问题、评鉴问题,需要金钱的援助去启发小学生爱生
的观念,对老农夫解释滥葬的害处。你关心吗?你在乎吗?你应该现在也变成工作的一
分子呢?还是做个“沉默的大多数”等着成果从天上掉下来?
    在台湾革新很难,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许多制度的僵化(一个团体登记之后就不允许
第二个性质类似的团体存在——这是什么蠢人订的蠢法?消费者组织不是愈多愈好吗?),
另外还有保守的执政单位对社会自觉运动的疑惧。一个更大的障碍,却是民众本身的缺
乏动力。美国有个年轻的母亲,因为女儿被醉酒驾车人撞死,组织了“反醉驶运动”,
到处陈情、抗议、演讲,教导驾车道德。现在这个组织有六十万个母亲加入。
    我们之中,多少人有这种楔而不舍的精神?譬如在月光笼罩的海滩上看见卡车盗沙
——你视若无睹呢?还是恨恨骂一声。继续钓鱼?还是打个电话给警察局就算了事?有
多少人会追根究底的,要求政府制止盗沙的行为:通知警察局,无效;再试环保局,无
效;再试海防部队,仍无效;好,那么从头研究法令,到底海滨的沙地由谁负责。我们
有多少人有这种精神?前人种树,后人纳凉是件美事;但是你不种树,身后的人又哪里
有凉可纳呢?那群少数人的努力或许能冲破僵硬的水泥地,你就不能也投入作一点草根
里的养分吗?
    我不知道谁视台湾为家。有人依依不舍地回顾过去的大陆,有人拿着绿卡飞向未来
的大陆,有更多的人不想过去,不想将来,也不知珍惜现在脚下的泥土。我是个要浪迹
天涯的人,但是深切知道,即使穿着凉鞋的脚踩在土耳其的石板路上,别人问“客从哪
里来”时,我只有一个答案:不是湖南,不是纽约,不是慕尼黑。家,可以暂时挥别,
可以离弃,可以忘怀,但家,永远还是那么一个。四十年后的台湾,有想走而走不掉的
人,有可以走而不走的人,也有一心一意在这儿今生今世的人;不管哪一种,只要他把
这里当“家”——心甘情愿也罢,迫不得已也罢——只要他把这里当“家”,这个地方
就会受到关爱、耕耘、培养。怕的是,过了四十年仍旧不把这儿当家,这个家才会破落。
信心不信心。在此而已。
    五颜六色的脾楼又搭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又亮了起来。庄严的人物在演讲,报纸
的刊头用红色……但这是四十周年的光复日,人生有几个四十年?五颜六色之外、欢呼
与口号之外,是不是该有——点新的、诚实的省思?
            原载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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