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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高腾云不知道他在街口杵了多久。因为大清早,往来没什么车,没人按喇叭轰他。
    他不会看错。闵敏穿翻领黄夹克、牛仔裤,登山背包在肩上,分明是上山的打扮,
她却上了邵天俊的车走了!
    这会儿他该感到怀疑,却不是,他感到的是醋意,同时一股气馁。或许她在一夜之
间有了领悟──邵议员是比他更好的陪同,有那议员在呼风唤雨,她采访起来一定无往
不利!
    他发现他只能这么解释了。道旁,一名戴蓝扁帽的学童隔着车窗在瞪他,他的吉普
车挡着了人家的校车,他只得开动。
    一时间不知怎么办,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引擎噗噗响,像头受伤的兽。
    这头兽渐渐发起怒来,带着伤,奔了起来。
    闯过二条街,那部墨绿宾士车入了眼,高腾云咬牙,一股劲追上去。它要转弯,他
猛抡方向盘,把车一横──“嘎”一声,宾士车陡地煞下来,邵天俊在驾驶座上喘着气
骂:“搞什么鬼,差点撞上啦!”
    而在位子上跌歪了的闵敏,慢慢也正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檔在前方的黑色吉普跳下
一个人,他穿一身铁灰,高大凛然的走了过来。
    是高腾云!
    邵天俊摇下车窗对他叫骂:“你这人怎么开车的?这样横冲直撞,想出人命吗?”
    “对不起,邵议员,”高腾云却是慢条斯理道,朝闵敏瞟了一眼。“不过,你车上
那女人是我的。”
    “什么?”邵天俊瞠眼,回过头看闵敏,闵敏霎时觉得耳根子烫了起来。
    见到高腾云,她是很高兴,可是他……他也没必要这么冒失呀!
    也不知道邵天俊怎晓得她今天的行程,闵敏一再推拒,邵还是坚持送她上山,也不
管她早和人有约。闵敏正拚命想法子脱身,高腾云人就追来了。
    “我和闵小姐早约好了,”他很仔细的对邵天俊说,好象他是个呆子,转而道:
“下车,闵敏。”完全命令式的口吻。
    他不晓得他那副霸气,已经对现代女性的自尊,造成了刺激。
    那位现代女性挺着腰杆子,坐在那儿文风未动。
    “看样子,闵小姐比较喜欢搭德国车。”邵天俊发冷笑,使得高腾云磨牙。
    “闵敏,你是跟他,还是跟我?”
    闵敏却不理会,推门下车,抓过背包大步走,往反方向。高腾云三脚两步上前拉住
她。
    “你上哪儿?”
    很快邵天俊也冲过来加入角力,他拉住高腾云。“闵小姐跟我走──”结果两个大
男人一起被甩开,漂亮、独立、充满女性自觉的闵小姐气呼呼道:“我要跟谁走,由我
自己决定!”
    她非常有尊严的转过身,大背包丢上车,人也跟着上了座。
    高腾云慢慢垂下一双手,慢慢转向邵天俊,慢慢的说:“看样子,闵小姐比较信任
吉普车。”
    他上车发动引擎的时候,比一个刚斗死一只牛的西班牙人还要得意。邵天俊在他的
后视镜里,脸色一阵阵发阴,很快就被他甩在大老远后了。
    他抽空瞄隔壁的闵敏一眼,见她鼓着俏生生一张脸,好心的劝:“像那种油头粉面
的家伙,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邵议员人很客气!”她叫起来。“他只是──只是──”“只是硬把你架上车,
你明明告诉他你另外约了人,他还是不理?”
    闵敏没吭声。他则摇头说下去:
    “那家伙看起来一脸心机,不是个可靠的人……好在我及时赶到,否则还不知道你
会落得什么下场。”他跟着就把他那雄壮的胸膛给鼓起来。
    说得好象他是耶和华,而她是他受苦受难的子民!
    从这里开始,闵敏和他呕气,气嘟嘟的不理他。
    山上的天气也跟着好事,竟下起雨来了。越高处,云雾越浓,车在破碎的山路缓慢
蜿蜓,高腾云越劝她不要心急,她越心急,毕竟时间可不多。
    过午总算抵达哮天山麓,闵敏这才松一口气。
    灾变至今,灾民仍在山脚下的小学扎营度日。六旬的老村长,因为天生的一脸忧患,
他成为本族的代表人物,不过见到高腾云,他依旧很高兴,取出自制的小米酒待客。
    闵敏因为能够喝点洒,得到老村长的赏识,愿意跟她谈点问题。谈到哮天村四周许
多违法开发的山地,种满有“绿金”之称的高山茶。
    “那些土地虽是布农人在耕作,布农人却不是主人,只是佃农。”
    她很诧异。“为什么?这些土地不是布农人历代所有的?”
    老人焦瘦的脸孔非常沉痛。“这些年来,族人的土地许许多多都被平地人收买去了。”
    “山地买卖是非法的。”
    “平地人有各种手段,自从传出哮天山区特别适合种茶,平地人便挟大批的资金来
到这里,一吋一吋的把地买去。”高腾云指出来。
    “他们不是用买的,常常是用骗的!”老村长激动的喊。“晓得某一家缺钱,拿了
现金上门来怂恿,有的甚至把人灌醉,拉去按了手印。土英的叔叔就是,一醉醒来,祖
先的地就丢了!”
    闵敏非常震惊,她想去看看面积最大、最陡峭的那座茶园,三天前整块山坡滑下溪
谷不见了的新灾区。老村长答应带她去,然而正下着雨,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去。
    小小的营区因为高腾云回来,扫除掉一些阴沉的气氛,族人来来去去找他说话,他
破例和大伙儿喝些酒。黄昏时分,忽然看不到闵敏,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雨茫茫
的山林说:“记者小姐上山去了。”
    高腾云吓了一跳。雨一直没停过,天又要黑了。他生起气来,这女孩不知道什么叫
危险吗?
    出门之前,青狼可是龇牙咧嘴的威胁过他,要是他让闵姑娘少掉一根寒毛,那他麻
烦就大了。
    这趟路一来由于闵敏十分重视,二来又事关哮天村的福祉,为了避免无谓的状况,
高腾云力阻青狼随行,他哪里肯?两人都翻了脸。
    “哮天村有问题,需要闵敏公诸社会;何况──”高腾云抬出撒手襉,“你不希望
闵敏顺利完成她的工作吗?你不希望她好吗?反倒破坏她?”
    这话哪需要高腾云提醒?青狼心里面比什么都明白,他迢迢越过-百年来到这个时
世,为的是了自己的心愿,看真真一眼,他了解自己无能也不能干涉到她现世的人生,
何况是破坏?
    铁青着脸,但青狼让了步,交换的条件是──高腾云一定要把她看好。
    结果才上山,他就把她看丢了!
    高腾云匆匆披了雨衣上山,雨越下越烈,山路很泥泞,到处都是倒木枯枝,走来相
当辛苦。他想她又到村子去了;灾变之后,那地方现在根本没有人。
    一路的呼喊,可是一直到进入荒芜的村落,都不见闵敏的踪影。高腾云却在上崖的
小径上,发现一件砖红色雨衣,被雨水打泞了。是她的。
    老天,她爬上断崖去了吗?
    愈逼近崖顶,风愈大,扑得人透不了气。岸上落了暮色,一片惨绿的风雨,却空无
一人。
    他对着虚空大喊:“闵敏!”
    传回来的还是虚空。她不在这里。
    这时候高腾云很狂急了,转了身要下崖,忽然有人出声:“青狼……”
    他猛回头,崖上仍旧空荡荡,只有飘摇的树影,那树影……高腾云赫地倒抽一口冷
气──老天,那不是树影,那是人影,临在崖边颤巍巍的,快被大风扫下去了!
    “闵敏!”他没命的冲上前。一个不小心,一个力道太强,他抱着她,两个人都要
翻落崖下。
    高腾云把闵敏狠狠拖离开崖边,她浑身湿透了,在他怀里猛发抖,而他抖得比她更
厉害。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吼着,把她抱得紧紧的。“你把我吓死了,你把我吓
死了!”
    她傻愣愣的,脸上雨水淋漓。“有人……在这崖上叫着我。”
    高腾云这一听心都凉了,不禁回头瞧。这崖,正是二百年前,青狼日晒雨淋,四天
四夜苦思真真的地方,正是巴奇灵大巫师作法,飞度时空把青狼送到现代来的地方。
    怕是前世的记忆又来拨弄她了。
    高腾云见闵敏这副狼狈相,对她是又怜又疼,一秒也不想在崖上逗留,把她的砖红
雨衣绍她披上,忙牵了下崖。
    不料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下方的一条山沟水已经涨上来,成了湍流了。
    “不能过去,太危险,”他说。没有别的下山途径,山里又已是黑沉沉的,他手里
的女孩冷得直打颤。当下他决定,“走,上头有个蝙蝠洞,我们今晚待在那儿。”
    “蝙蝠洞?我不要待在蝙蝠洞里!”闵敏叫起来。高腾云却笑了。她显然恢复清醒
了。
    “蝙蝠洞老早没有蝙蝠了。”他说。
    而且洞内出奇的洁净,脚下一片柔沙。他让闵敏坐下来,匆匆出洞,不久,用雨衣
包一大捆木头、火种回洞,是由残破的家屋搜罗来的。
    高腾云生火的技巧还很熟练,很快的,闵敏便笼在一片洋洋的火光中。
    由他敦促着,她把湿漉漉的外套、衬衫脱了,单穿着白色背心烤火。
    脱下的衣服都挂在架起来的树枝上,高腾云自己打着赤膊,火光在他的胸膛上闪着,
使那结实的肌理像在跳动。
    “觉得好点了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又嗫嚅道:“我给你惹了麻烦……”
    他望着白背心底下玲珑起伏的曲线,嘴角又带起一边的笑意。“对一个男人来说,
这可能不是麻烦,而是机会。”
    火光的殷色漫上闵敏的脸,她嗔问:“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有时候不是,”高腾云把她拉过来,吻她极娇柔的唇,吻得她轻叹,整个人安顿
在他怀里。这时候他才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就自己跑上山来?”
    “我本来只是随意走走,”闵敏又叹一下,娓娓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像被牵
引着,一直往山上来,一直……爬上那座断崖。”
    “你说……有人在叫着你。”
    “是有人在叫着我,我有那种感觉!”她激楚地说。“好几次了,也不止在这里,
我会突然听到呼唤,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哀愁,一种凄恻,整个人变得又茫然又伤心,好
象跟自己最亲的人失散了一样!”她抬眸看他,眸中隐隐有泪光。“你知道吗?这种感
觉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你,我就觉得和你似曾相识,好象,
好象上辈子就认识你!”
    这番话,比起青狼说起前生之事,还要更震憾高腾云。也许他是直到此刻,对于青
狼与真真,他与闵敏,这前生今世的情爱牵缠,才真正的信了,认了,也接受了。
    他将闵敏拥紧,下巴靠在她潮湿的发上,觉得眼眶发烫。“也许,也许我们真的上
辈子就认识了……”
    那沙哑的嗓声引得闵敏挣开来,仰脸看他。“高……”她轻轻唤,伸指去碰他刚落
在颊上的一滴泪。“你为什么哭?”
    刚落泪的一对深眸闭了闭,他必须牢牢地拥住这女子,才能稍微控制内心激腾的波
涛。
    前世曾经生死相牵,今生他们又来相认……唯有这样才能说明,为什么他几乎是第
一眼见到她,就爱上她了。
    他睁了眼深深看她。“我想到我们族里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他将她深深拥着,
移近火边,因为有这团暖焰,因为这样相依着,他们再不觉得寒凉。
    “很久很久以前,哮天山上,同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同样一座黑幽幽的山洞,
有个叫做青狼的哮天战士,慢慢的升了火,火堆边昏迷着一位很美很美的汉人姑娘,名
叫真真,她是青狼的敌人,她是他劫入山来的,青狼,却爱上了她……”
    营火轻爆着响声,高腾云的嗓子低沉而柔软,闵敏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在听他说故事。
是他的嗓子太扣人心弦,还是这故事太教人惊心动魄?一段段,一节节,逼近她的心,
撼动着她,她觉得双唇开始颤抖,眼睛热烘烘的,不知在什么时候,泪,淌了满脸。
    喜日起了骇人的剧变,酒里埋下杀机,真真已是劫数难逃,然而,她要青狼──她
心中唯一的男人──举起刀子送她后上最后一程……“不──”闵敏惊悚地抓着高腾云,
含泪要阻止他,彷佛如此能够改变悲剧。可是高腾云无能为力,声调沉沉的说下去。
    再怎么碎心,怎么叫喊,怎么不甘与不愿,青狼仍然必须做承受最大痛苦的那个人。
他已经无法看清楚,热泪滂沱中,他的刀,送入真真艳红色的胸口,那一刻,青狼觉得
自己也随她一起断了魂……而那条幽魂从二百年前一直哭泣到今天,高腾云彷佛还听得
见。他把闵敏抱紧了,感到胸膛湿凉,原来是她在哭泣,泪水浸着他。
    “亲亲,不要哭……”他让自己贴紧她,像在依靠她,他的泪意哽在喉咙。
    她鸣咽着,“老天……为什么这么狠心?”
    “不,”高腾云把她的脸捧起来,试着安慰,“老天不狠心,祂另外做了安排。”
    “祂……让他们团聚了吗?”闵敏幽幽问,她的一张脸,因为染泪,显得小而凄楚,
摇颤的火光映上去,她也像在摇颤。那副脉脉的眉眼,含着幽情,带着悲切,是如此的
逼真。
    一股惊震袭向高腾云,他想叫出来──就像真真!她就是真真!
    他不由得用力将她搂住,哑着声喊:“祂让他们团聚了──祂让我碰见了你,找到
了你!”
    他扳下她的头,随即把嘴覆上去,吻她满脸。宛如压抑了百年的相思,百年的深情,
现在完全爆发开来似的,他挡不住那道力量,她也挡不住,只能被它卷去。
    蝙蝠洞里的一团火,烧得正烈,他除去她身上剩余的衣物,他受不了再有任何隔阂,
他要跟她贴紧,跟她相亲,像他们从来,从来没有分隔过!
    黄沙地异常的柔软,闵敏躺下来,被高腾云身与心双重的温暖所覆盖,他的吻、他
的爱抚,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浓烈、无法取代的情感。
    这不像是他们的第一次,这像是苦劫之后的重聚,心酸里有无尽的甜蜜。
    当这男人嵌进她的身子,彷佛同时也嵌进了她的生命。
    她啼唤他的名字,终于觉得,和她找了好久好久那个最亲爱的人团圆了。
    她是听着鸟叫声醒来的,一双深浓的笑眼正看着她。
    她和这双笑眼的主人偎在一起,他怕是醒了有段时间,已倚起上半身来。
    柔亮的天光斜照入洞,就照着他;他一副宽肩,全裸的胸膛,比昨夜在红焰下看来,
还要更显得英挺。
    昨夜……闵敏的脸蓦然变得红馥馥的。
    高腾云忍不住靠过来亲她。“你是想到和我想到一样的事吗?”
    别过脸去,娇声啐道:“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他笑,把她扳回来。“这句话你昨晚上就说过了。”他细细啄她的唇,一片胸瞠朝
她压去,再度覆在她那柔滑起伏的的陵上。
    闵敏带点喘的说:“昨晚上你说了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给我听,那是……真的事
吗?”
    这时高腾云仰起头来,凝眸端详她。一头鬈发昨晚被雨淋过,现在干了,蓬松而淘
气的披在额上,下边的眉眼分明,一向甜美,但因为与他经过了一夜,被他如此亲密的
搂抱在怀,她那眉梢眼底不能不蕴起一缕娇羞……曾经被高腾云认为像个顽皮漂亮的小
男孩,如今,十足是个女人了;活在这个时代,聪慧、快乐而有生气,与久远的过去没
有牵连。
    这也就是高腾云打一开始,便抱定不告诉她前世的因缘,不让前世的悲憾给她的今
生造成任何一点影响的原因。高腾云要她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他要她有永远美丽的一生,
不许哀愁再来侵害她。
    “故事就只是故事,”高腾云一双胳臂将她圈着,吻她额头说,“它能够让人感伤,
却不能对人生造成影响,懂吗,小可爱?”
    小可爱愣愣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看他,忽然出现一副真正可称为“可爱”的样子
来──她红着脸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挣扎,挣开后,发现除了覆身的两件外套外,她是
身无寸缕的一夜睡在这个男人怀里,霎时脸孔越发透红了。
    “你那故事或许不会对我的人生造成影响,”她咬唇,“你的影响,却大了!”
    话说得像在怪他,却含着羞嗔,高腾云心波动荡,伸手把她抓回来,又压在黄沙地
上了。
    “你不知道吗?我爱你,从第一眼就是了。”
    闵敏一双眸子变得迷迷蒙蒙。“我以为那时候你恨我呢,害我难过得差点死掉,”
她把纤臂一勾,勾住高腾云的颈项。“没有女人希望自己一见钟情的男人恨她的!”
    香唇送上去,两个人又缠结在一起。很难判断这样一缠,又过了多少时候,一直到
洞下方远远传来呼叫声,这里的喘息似乎才刚刚平抚呢。
    高腾云先穿衣出洞去,让闵敏在后头慢慢收拾。是老村长带了人上山来找,一夜为
他们担心。
    等到闵敏姗姗而来,天空残留的一点昨夜的乌云,也散净了。这样明丽的天色下,
她那对眸光有点曲折,不太能够直接与高腾云对视,不巧对上了,马上飘来一分红云,
云底下又像是笑,又像是嗔。
    高腾云笑在心头上。
    啃过干粮,一个行动敏捷的族人,回村子为闵敏取来她的大包包。不仅闵敏迫不及
待,老村长也急于带她去了解情况。他是有问必答,却有一桩疑问怎么也想不通。他领
着众人到现场。
    照说,村子后方是一片扎实的天然林,地层抓得牢牢的,没有崩塌的理由,其它的
垦植地和村子又有段距离,如此,半个多月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土石流,究竟怎么来的?
    高腾云不死心,攀越崩塌处查看,只见黄泥流从溪谷一路绵延下来。于是大伙儿顺
这道泥流行上游走,要把源头找出来。
    大约跋涉半个多小时,一名打头阵的族人去了又回,催赶大家登上高处去看。在小
山陵上,闵敏发现几个布农人都瞠服望着溪谷对面一处大型工地。
    “我三个月前还来过这儿,”老村长错愕极了,“对面山头还好好的。”
    现在,整块山头夷为平地,露出光秃秃的土层。或许是近日有雨,工地停了工,不
见半个人,但是各种庞大的机具、挖土机都停放在现场。
    “一个爬上岩块的布农人指说:“他们是从另一面新开一条林道上来的。”
    高腾云则观察着下方,眉头攒得极紧。“挖掉整个山头,废土废石就近倾倒溪谷,
结果,来了一场高达一千公厘的暴雨……”
    喃喃的,闵敏接下去,“把这些堆积在溪谷的废土石,整个冲刷到了……”
    “哮天村。”高腾云完成结论。
    一阵凉意爬上来,闵敏看着高腾云,讷讷道:“半个月来,我们一直把灾变原因归
结到滥垦滥伐,这推断并没有错,只不过,“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带着歉意,“元凶不
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闵敏已旋过身去,他叫:“闵敏,你去哪儿?”
    她钻过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处。“拍照,”她手忙脚乱拨开蔓藤,四处选位子。
“我要拍工地,拍这些可恶的废土石。”
    “我来帮你。”高腾云一下来到她身边,伸手要拿她的相机。
    这可犯了一个错。闵敏抱着相机闪开,“不,”她极傲然地说,“我自己来。这是
我的工作。”
    然而过一会,从他肩下经过时,又轻轻呢哝一句:“高,谢谢你。”
    怎么听都觉得像个亲密的私语,高腾云蹙着的眉心还来不及舒开,嘴边的笑意已泛
起来。
    大伙儿在这处来历不明的工地,盘桓半日,议论纷纷。高腾云陪着闵敏做现场拍照,
寻找蛛丝马迹。午后,一行人回到山脚下的小学营区,仍然群情激愤。
    望着这一张张布农人黧黑的脸庞,饱含着山林的风霜,闵敏下了决心,并且允诺老
村长,一定全力追查事实,仗义执言。
    趁最后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天色,他们打道下山。闵敏一路还忙着翻看她抄得密密
麻麻的笔记,后来,她才注意到他们的车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讶问道:“怎么了吗?”
    “没怎么,”高腾云马上答说,“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区就好。”他却又
往后视镜瞄了几眼。
    闵敏坐在车上不疑有他,也未觉察镜上有条落后的车影子,时近时远的跟着他们。
高腾云心里透着狐疑,彷佛那部尾随的车不是个凑巧。
    晚上九点多,终于回到市区。错过一顿饭,索性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锦河粉,带
回宿舍。
    谁知高腾云绕来绕去,偏找不到一个停车位,和宿舍有段距离了,他急躁起来。不
该把闵敏一个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虽然尾随他们在山路上绕的那部车,进了市区
便不见踪影,证明是他多心,他还是一时很难笃定。
    要是被拖吊,就让它罚吧,高腾云心一横,把吉普往路转角的黄线区一停,便急急
回头去找闵敏。
    昏暗的街灯下,她只是纤细细一道影子,显得从后方悄悄逼近她的那个黑影,特别
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腾云就像一头豹子一样往前窜。重重一声撞击,闵敏一
吓,猛回头,见到人行道上倒了两个四脚朝天的男人,嗯……正确一点说,是一对布农
族表兄弟。
    她瞇住眼睛研究他们俩,问:“这是你们族里见面的仪式?”
    一个抱肩头,一个闪了腰,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满脸都是遭到无妄之灾的表情,
冲着老高吼:“你干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干嘛偷偷摸摸接近她?”显然高大哥也觉得他没错。刚才远远的看,他还以为
──
    还以为──“哎,哥儿俩,别发生误会,青狼是出来迎接我们的,”闵敏赶紧打圆
场,从包包里拎出一瓶小米酒,对青狼笑盈盈。“喏,村长的好意,我特地带回来给你!”
    就算闵敏带回来的只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动得掉眼泪。他马上拔开瓶盖,
仰头喝了一口,非常满足的说了句布农族谚语:“美酒是老实人做的──村长一定是好
人!”
    闵敏只笑着挽住青狼。
    高腾云跟在他们身后走,略有点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觉得每回他们三人在
一块儿,似乎闵敏和青狼就要来得亲密些……做人也别太小气了,高腾云马上调整心态,
青狼早晚要走,闵敏肯定是他的女人,这会她和青狼亲密些,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啦!
    想着,高腾云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揽,硬把闵敏从青狼臂间揽开,大剌剌把别人的
变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这里他做了最佳的示范。
    接下来,青狼一双锐目便不时通视高腾云,没有点胆子,还真会被他吓死。不过高
腾云也豁出去了,他总得维护自己的权益吧?何况男女感情的事,还是分清楚一点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迟来的一餐。青狼要了解他们此行的过程,高腾云什么都讲了─
─
    独独略过蝙蝠洞一节。奇怪的是,他觉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象比什么时候都要犀
利,可以把人穿透。
    时候实在晚了,高腾云催着送闵敏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着,又和青狼说了许多
话──她还真的很喜欢他呢。青狼更舍不得,现在,他一次比一次舍不得她走。他的时
间有限了。
    高腾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不吃醋。
    那栋大厦就在报社隔壁,他坚持送她上楼,到房门口,再三叮咛她门户要小心。她
正纳闷,他忽然把她圈入怀里,就在这条灯色淡淡的廊上吻她。
    应该是吻别,没有想到情致却越来越缠绵,闵敏不是自己立着,是由他撑持着,整
个人变得又软又腻,她的嘴沿他下巴来到他暖暖的颈窝。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禁不起这张温润小嘴那样子吮吻着,他附在她耳畔,喘道:
“亲爱的,再继续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闵敏昂头,蒙眬地看他。“我要……有个人抱我进屋子。”昵着声,自己也不能相
信说出这种话来。
    他把她抱进去,没有再出来。
    直至午夜,高腾云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带了点醉意,身上还隐约荡着一缕女人的幽
香。
    因为悠悠忽忽的,一道门,遭到攻击,不能有防备。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墙壁,青狼一条古铜色胳臂就横在他咽喉上,只消一压,他就
呼吸不了。高腾云沉得住气,还能够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后悔,如果没把刀送给我,
这会儿拿它来断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面色阴鸷。“我凭一双手就能断你脖子。”
    “突然又对我的脖子不顺眼,总有个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这位哮天战士如雷咆哮。
    原来,他看出来了。也许是高腾云和闵敏之间的气氛,变化得太明显,也可能是青
狼委实太敏感──来到现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现在觉得被冒犯的,是高腾云。“这不关你的事。”何况那也不叫冒犯!
    “不关我的事?真真她──”“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经不再是真真。她有
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际遇、全新的命运,她和二百年前那个哀怨不幸的女人,一点
关连也没有了!”
    这番话一出,青狼宛如被当头一轰,他僵住跟块石头一样。她不是真真,她已经不
再是真真……他的脑子里在空谷回音,一阵阵响着。
    他猝然把高腾云一放,歪歪斜斜冲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飞机──
这怪物,几天来他已经看熟了──闪着光点从夜空画过去,然而夜空底下,仍有无数光
点,那是城市在发光,即便深夜,这座城市依然闪烁生光,能够照亮黑暗。
    这与他所熟悉的山林、与他来的那个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真真,因
他而死,爱他而死的真真,来到这个时世……也不再一样了。
    风来时,觉得凉凉的,这才发觉他留了二行泪在脸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但是
绝不愿意真真再做一个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伤与不幸,他愿意一肩扛了,他
要她在这个身世里,有全新的命运……像高腾云说的那样。
    不知何时,高腾云无声的来到青狼身后,看不见他的泪,然而风拂他的长发,他孤
挺在那儿,悲凉而决绝,依然是英雄的姿态。
    他懂他的心,他了解的。这一刻,高腾云觉得他与青狼有着相通的灵犀,他们承受
同样的痛苦,得到同样的喜悦,因为,这是相同的-条灵魂呀,迸发出来的是一般深、
一般浓的情和爱!
    “我爱她,”他缓缓出声道,“从一开始就是,见她的第-眼,就想保护她、照顾
她、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对青狼保证,“我会尽最大的心,用最大
的力量,爱她,给她幸福,让她一生快乐,有我在,这辈子她不会再流一滴伤心的眼泪!”
    青狼慢慢回过身,双眸幽深,注视他许久,然后问:“这些话,你对她说了没有?”
    高腾云略有踌躇。“还没有……”
    “那你该对她说,把这些话统统告诉她,不是在这冲着我说!”青狼骂。
    “我会。”这一答,则万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没有睡,盘腿坐在窗前,他的脸容映在结了薄露的窗上,冷肃,但是
平静。
    望过去,床上高腾云睡着,眉目深刻,彷佛梦中仍然有着惦念……惦念的是青狼给
他的托付,他们都深爱的那个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张惦念的面孔上。青狼信任高腾云。他晓得时候一到,他可以放
心的走了。
    只求、只盼,那个时候不要来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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