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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刘云回到家里时,已经快十点了。她觉得很疲倦,便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了。她刚打
开床边的《女性之友》杂志,还没看上一行,电话响了。
    “喂?”她拿起听筒问。
    可是电话另一端没有应答,但是电话也没有挂断。
    “喂,喂?”刘云继续问。
    过了一阵儿,电话另一端才传来一个声音:“别喊了,你不认识我。”娄红平静地
说,“其实,我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刘云听对方这么说先有了一点儿恐惧感,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是谁。她
拿着电话坐起来,希望自己能镇定。
    “你好像不太擅长说话。”娄红见刘云半天没动静,心里也有些发慌。
    “既然你是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干吗打电话给我,不觉得无聊吗?”刘云凭直
感已经确定了,对方只能是耿林的情人。
    “可我跟你丈夫相干,现在你还觉得我无聊吗?”刘云说出的“无聊”一词,刺伤
了娄红的自尊心,让她心里顿时生出恶意,而这恶意在她刚打电话的时候还朦胧着。
    “你叫什么?”刘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好像她潜意识中一直希望对手
能够清晰起来。
    “这跟你有关系吗?”娄红听她这么问,仿佛看见了刘云的动机——到处破坏她和
耿林的关系。“只有你丈夫才需要我的名字,因为他必须常常以各种方式叫我。”
    “你想干什么?”刘云感到自己很无聊。
    “让你明白明白。我知道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他肯定不会对你说实情,何必总让
你蒙在鼓里呐。如果你清楚了事实,也许要先采取行动呐。听说你还是有点水准的。”
娄红说这些话的同时,也在考虑该怎样对刘云说,既让她明白实际状况对刘云已毫无希
望,又不让她太难过。
    刘云没有说话,她在等着。
    “我了解你的丈夫,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告诉你实情。”娄红又强调了这个,让刘
云非常恼火,她听不得一个刚认识她丈夫几个月的女人说,她不了解她的丈夫。
    “因为你从不知道他要什么。”娄红好像看见了憋在刘云心里要说的话,先发制人,
“别看你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这么说你知道他要什么了?”刘云的话里充满了嘲弄。
    “当然。”娄红没在意,因为这题目让她激动,也让她骄傲。一个结婚多年的男人
从没向妻子敞开过的内心,被她通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挖掘开了,娄红觉得这体现了她
作为女人非同小可的价值。
    “那么您也许可以教教我。”刘云说。
    “你不用这样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没用。我希望我们像两个成熟女人一样找出一
条路,不然可就惨了,因为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男人。”娄红说。
    刘云再一次没有接上娄红的话。听声音她判定对方很年轻,但听她说的话又很成熟。
刘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对手过招,十分茫然。
    “你在听我说吗?”娄红担心刘云放下电话。
    “当然,我想听听我丈夫的情人怎样开导我。”
    “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让我不理解,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啊,又想了解情况,
又做出高高在上的怪姿态,就不能和别人老老实实地说点话吗?”
    “我希望你能收敛一点儿,到底谁可笑?你深更半夜地给我打电话,又不敢说出自
己的名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不高兴我隐名埋姓。别看小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娄
红,跟你丈夫一个单位的。”
    刘云心里咯噔一下。
    “去单位闹吧,像所有那些没品位的女人一样。”娄红报完姓名后,莫名地激动起
来,“先跟我们工会主席诉说革命家史,说你怎么怎么供养丈夫上大学;然后再历数你
丈夫的罪行,他怎么怎么发了财,又怎么怎么当了陈世美;最后再向领导表示对革命未
来的信心,说你坚信能把丈夫从我手里面夺回去,让领导帮你忙开除我。”
    娄红说完这段话,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她们各自的听筒里传出的只是沙沙的电话线
的声音,也许她们都有了相同的预感,好像娄红说的话马上就可能发生。其实娄红接下
来想说的话是,“那样我会很高兴,我希望你来闹,这样也是可以帮我和你丈夫的忙。”
但她没说,她发现在心底自己还是不希望发生这事的。她说不好自己是针对哪里的,怕
承担因此而来的后果,或者怕事成定局后自己对耿林失望,而又无路可退?她说不好。
    “你认识王书吧?”娄红换了话题,因为她害怕刘云这会儿放下电话,她心里很乱,
必须说话,才能继续保持平静。
    “认识。”刘云说。
    “他的死给了你丈夫改变的力量。”娄红说,“他挑明了对我的感情,我很快就明
白了,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现在要什么。”
    “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刘云马上问,她希望通过对方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样看
待他过去生活的,因为也涉及到她。
    “他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谁,把自己当别人用,念书钻研,挣钱搞发明弄
专利,再挣大钱,买大房子,以为这就是他要拥有的生活。等他得到了这一切的时候,
才发现他并没因此感到更充实更幸福。他发现生活还有别的方面,别的价值,也许比发
明专利挣大钱更有价值,这就是真正的感情,当然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爱情。”娄红说到
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想听听刘云有什么反应。
    可是刘云没有反应,她把娄红的话听进去了。她很吃惊的是耿林没有对她说的内心
想法,娄红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不能说,你和耿林从前没有过爱情,但我要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或者说是感
情。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感情下,两个人要充分燃烧的,要敢于面对人的动物性一面。”
    娄红说到这儿,刘云笑了一下。即使娄红看不见刘云的表情,也能听出这笑声中的
嘲讽。
    “我知道你笑什么,如果你不笑,我才会觉得你奇怪呐。要是你不笑,你丈夫今大
就不至于跟我走到这一步。你笑说明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耿林,理解男人。你不知道男人
要什么,你也不敢知道,因为你所受的教育太陈旧了。如果我说男人需要由性而产生的
感情,他们会为这样的感情付出极大的代价,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你会觉得我这个黄毛
丫头在信口胡说,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王书的死提醒了耿林,他还没有得到这样的
感情,他不想像王书那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再活一次。
现在也许你了解你丈夫稍多了一点儿。”
    刘云的心里有一个瞬间是极其安静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比她更了解男人,也
包括她的丈夫。但这安静的瞬间马上被打破了,她想,娄红之所以比自己更了解耿林,
是因为耿林向她,而不是向自己敞开内心世界,而她是耿林的妻子。
    “你怎么想的?”娄红以一种少见的自信——觉得她的话能让所有女人折服,进而
相信她,对她交心,娄红问。
    “我觉得你这么问我很可笑。”刘云恨自己又用了可笑这个词,但她在这种境况下
找不到别的词儿。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和耿林之间的感情生活很那个,很放浪,你会觉得我更可笑
吧。”娄红的特点是话一多就容易失控,丧失掩饰,就容易伤人。在她伤着别人的时候,
她还不明了,以为自己那么真诚。
    “你都知道了,干吗还问我。”刘云不屑地说,但也没因此挂上电话。好像很多女
人都是这样,知道越了解真相,越会被伤害,但还是忍不住去了解,没人知道吸引她们
这样做的那个魔力是什么。
    “你和耿林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两个人毫无顾忌地面对,什么礼貌、修养都被扔掉
了,就是两个人,人的本身,像动物一样。当他那么爱我看着我的时候,他可以把我当
成妓女,当成一钱不值的下贱女人,他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反过来,我也可以把他欺负
得像狗一样。我们可以这样相爱,把所有的外衣和伪装都抛掉,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
们能很放松地进入许多令人发疯的境地。你不觉得一个男人为了得到这样的感情,抛弃
一个家庭一个妻子很值吗?”
    “小丑。”刘云从心里往外感到厌恶。
    “别光说不做,拿出行动来向我证实一下,你有资格蔑视我,说我们是小丑。”
    刘云在寻找一句有力量的话,这话一出她的口,就能让娄红永远闭上她的乌鸦嘴,
然后她就可以骄傲地挂上电话。但没等她找到这句话,娄红又张嘴了。
    “你不用太难过,哪个女人也不能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感情。你曾经拥有过他的感
情,这就够了。现在强调的不是厮守终生,而是曾经拥有。也许有一天别的女人也会把
耿林从我手里抢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什么都能承受。”
    “哎,不过,听我这么说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觉得这天下是男人的,只有他们才
可以选来选去的。女人也可以这么做的,谁不这样做,谁才是傻瓜。”
    “够了,”刘云突然有了力量,她再也听不下去另一个女人的胡说八道,“刚才我
以我的礼貌忍受了你这么久,现在你该闭上你的臭嘴了。耿林真是瞎了眼,找你这么讨
厌的女人当情人。”刘云说完站起来,准备放电话了,可惜她没有放。
    娄红被刘云突如其来的怒骂刺激了,她顿时被自己失控的情绪笼罩了,仿佛她刚和
魔鬼同过浴,浑身上下都浸满了伤人的毒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啊?”娄红气也不喘一下,连珠炮似的一通
说下去,“我好心提醒你,你还这么不识抬举。亏了你还是医生,整个一个大脑缺氧。
知道耿林为什么不跟你提离婚吗?等着你自己提出来呐。人家已经明确告诉你爱上了别
的女人,不喜欢你了,你还好意思赖着不离婚,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你——”刘云气得浑身发抖,如果这时她旁边有人,会看见刘云脸色苍白得毫无
血色。
    “我怎么样?事实就是残酷的。”娄红处在一种癫疯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察觉刘云
的变化。“我要是你,就留下房子,留下存款离婚,得了房,得了钱还落个善解人意。
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你一个小医生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
多的钱。可以了,不要太贪婪,人不能什么都有。保全一下你自己的面子吧,别再打扰
我和耿林。”
    “流氓。”刘云声音微弱地说完这句话,就掉上了电话,但她却感到一阵心慌,好
像心口被重物堵上了。她觉得呼吸困难,眼睛一阵阵发黑。她最后的感觉是她要倒下去,
摔下去。
    她果然倒了下去。
    这时,耿林正躺在床上看一份《南方周末》,这是他喜欢的报纸,因为它常有些让
人气愤、让人难过。有时甚至是让人窒息的真实报道。每次看完这份报纸,耿林都觉得
自己对这个动荡的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同时觉得他个人的力量那么渺小,然后他总是想,
对这个沉重的世界他不过是一个那么小的小人,一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小人。一旦
他这么想了,不知为什么,眼下所有烦扰他的事情都变得容易对付了,好像他可以把对
自己生活所承担的责任暂时放到别处,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又试试给娄红打电话,可电话还是占线。他不知道,刘云摔了电话以后,娄红一
直没把听筒放回去。她拿着听筒,任凭它发出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在这段时间,她的情
绪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狂怒——她不能忍受这最后的有力量的话让对方说了,同时也
不能忍受别人摔她的电话。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摔电话是她的专利,只有她才有权力
掉电话;愤怒——她知道即使她再把电话打过去,刘云也不会接,她的气无处发泄;烦
躁——她想到给耿林打电话,但看看表,知道这时候耿林已经关手机和BP机了,而那个
小屋也没有电话,再有她没告诉耿林自己要给刘云打电话,所以无法理直气壮地把耿林
当成出气筒;茫然——知道没有任何发泄的可能之后,她像一个傻瓜一样呆坐在那儿,
我于了什么?她问自己;难过——最后她安静下来。她把听筒放回去,父母已经睡着了,
她心里发空。她感到难过,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又为这个生起气来。
    耿林看着看着报纸,眼皮发沉了。他放下报纸,下床去关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
当他把手机掏出来的时候,它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家里的,他没有接,但也没有把手机
关上。他又回到床上,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让它那么响着。
    手机的铃声在夜里似乎格外响亮,仿佛把屋里快要入睡的空气也震荡起来,向耿林
压过来,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压力。铃声停止了,他正要伸手去拿手机,它又响了。他看
看号码,还是家里,便接了电话。
    “喂。”
    “是我,”刘云坐在地上,语气十分弱,但口气十分强。“明天你得回来一趟,我
要跟你谈谈。”
    “出什么事了?”
    “你回来,我们谈。”刘云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最近我很忙,改天再说吧。”耿林感到刘云的情绪不对,以为她听了什么人的话,
因而也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另一方面,他不希望在刘云情绪不好的时候回去,谈什么都
不会谈出结果的。“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等一下。”刘云说。
    “还有什么事?”
    “你不想见我,是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这两天太忙,我们可以——”
    “我想,你的领导肯定不忙,也许想见见我。”刘云说完放下电话,把耿林留在一
片惊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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