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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因为是医生,刘云总要保持最后的理智。当她从那阵突发的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以
后,最先回到她大脑里的意识是,这昏厥属于哪一类的,血管神经性的?心原性的?但
她马上抛开了这些,刚才由无端伤害所引起的疼痛包裹了她。
    给耿林打完电话之后,她差不多绝望了。她那么真切地感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残酷
的事情,超出了人们能够忍耐的限度。比如眼下,此时此刻,她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她需要一个对手,能跟他吵架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尽管她已经爬起来,让自己较舒
适地躺到床上,她还是不时就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好像心里被塞了很多肮脏的棉絮,吐
不出也吞不下。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小时。她的思维就像一辆方向失灵的汽车,东
一下西一下到处乱撞过去,但每一次都给狠狠地弹回来,带给她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窒
息感。没有一个思路是通畅的,能让她说服自己。奇怪的是她只有两次想到给她打电话
伤害她的娄红,更多的怒火是冲向耿林的。她想去彭莉那儿,又一想太晚了,她想给另
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又一想太晚了,她还有小孩儿。她永远也想不到出去,到街上,去
那些只有夜里才开门的酒吧,借助外力排遣一下。这时,她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两
边的发丛。“为什么我有这么多的理智?甚至不能去打扰一下别人,更别说是伤害了。
但是为什么,别人可以反过来伤害我?这也是一种逻辑吗?”她想到这儿由哭泣转为嚎
啕大哭,尽管是大哭,也只是发出很小的哭声,因为她用手狠命地捂着嘴。
    就这样一直到夜里一点多,她洗洗脸,关了灯躺在床上,等待人睡,尽管她一点睡
意也没有。她想,“我必须睡觉,因为明天我得去上班。医生不同于别的职业,医生必
须得睡觉。”
    医生刘云躺在黑暗中终于睡着了。
    清晨的公园是老人的世界,他们各自占据着自己的老地方,通过不同的方法锻炼着
自己已经老朽的身体,那劲头比从前工作还认真。一个胖胖的老妇,双手吊在一棵槐树
杈上,双腿不停地伸屈,嘴里还发出嗨嗨的声音。刘云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感到莫大
的悲哀。但她说不好这悲哀是对树的,还是对那老妇的,也许是对自己的。因为只睡了
两个小时,她走路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后脚跟着地不实,担心刮强风,自己会飞起来。
    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她却一点儿不困,毫无倦意。脑袋里不停地闯进各式想法,
但每个想法都像性急的过客,又匆匆离开她。她有很轻微的头疼,所以上班路上经过一
下公园,她觉得新鲜的空气居然不新鲜,像早晨的集市一样,到处是人,而且是老人。
    刘云走进急诊室的时候,夜班大夫正在洗手。他是一个喜欢抽卷烟的大夫,离他还
有半米远的时候,你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烤烟叶味儿了。
    “怎么样?”刘云问。
    “希望你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他说着开始脱下白大衣,“今天门诊量肯定小
不了。”他说着看一眼刘云。刘云苦笑一下,“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宿没睡,一个接着一
个。”
    “有没有留下的?”刘云指需要再观察的病人。
    “没有,我都给打发了,三个住院,两个回家。”他说。
    听他这么说,刘云就没再打听,已经处置过的病人跟她没关系了。
    “今天上午有你好瞧的。”他说完要走,“这个门诊才怪呐,夜里一忙白天准忙,
恐怕是有魔鬼。”他的话音还没落定,一个哎哟哎哟叫着的中年妇女被架了进来。“你
看,来了,悠着点,再见。”
    刘云立即为这位中年妇女检查腹部。患者说突然开始上腹部疼,越来越厉害。刘云
检查之后怀疑是急性胆囊炎。她先让患者去做常规化验,可是躺在床上的女患者对同她
一起来的男人说:
    “你先去交钱,手续都办好了,再来接我。”
    男人出去了,女病人对刘云说:“医生,让我再躺会行吧,都快疼死我了。这么躺
着疼得差些。”
    “在别的病人来之前可以。”刘云边写病志边说。
    “哎,你怎么在这儿?”探头进来说话的是胸外科的李大夫。
    “临时的,宋大夫出国了。”刘云微笑着说。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机构改革把心脏外科取消了呐。”
    刘云笑了,“你呀,没一句正经的,说你幽默吧,太牵强,说你胡说八道,又有点
委屈你。”
    “整个一个问题人儿。”女患者在疼痛的间歇插了一句嘴。
    李大夫吃了一惊,走进来:“这是谁啊?这么敢下结论。”
    “患者。”刘云说。
    李大夫走近女患者,把手轻轻放到她的上腹部,突然用力一按,女患者“嗷”地一
声坐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
    “急性胆囊炎。”李大夫说完对刘云眨眨眼。
    “蒙对了。”
    “哎,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跟你老公吵架,一宿没睡?”
    “没什么。”刘云情绪一下黯淡下去,甚至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哎,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得给你讲一个让你终生难忘的故事。
是真事儿,前不久我亲自经历的。”
    “好吧,再找时间。”
    李大夫走出去,刘云的思绪又飘回到昨天晚上。娄红那些刺人的话,让她无端地想
起耿林对她的敷衍,在这样的关系中只有她是没人保护的。她再一次被愤怒控制住了,
握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夫,这疼能过去不?”患者问,“要是老这么疼下去,找可不活了。”
    “不活了?”刘云高兴患者的说话把她从刚才的情绪中拉出来,“你以为死那么容
易吗?”
    “看对谁说了,我可不怕死,我怕疼不怕死。”患者说,“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没
完没了。”
    刘云被这个穿着很土气的患者吸引了。她觉得她说出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打开
她心里许多她自己也陌生的空间。
    “我这辈子什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忍气吞声我不干。”女患者的疼痛稍稍
平缓些,她开始大声说话,如像刘云事先告诉过她自己耳背。“人活一口气,男人们都
这么说,女人也可以这么做的。我不怕事儿,就怕心里不舒坦。你厉害,你就赢,但我
还是要跟你斗,大不了我不活了。”她好像叙说着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
    “对错也不管了?”刘云说。
    “什么叫对错,没对错这回事儿。你心里舒坦,你就对了,反过来你就错了。就这
么简单。”女患者说到这儿,跟她一起来的男人交款回来了。
    “你怎么能说话了?”他问。
    “哎哟,让你这么一问,又疼了。”女患者大叫起来……
    到上午十点左右,急诊量并没有像夜班大夫说的那么多。刘云抽空给耿林打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刘云开门见山,但口气还算缓和,她不想让周围的同事觉到
什么。
    “我现在没空,到底什么事?”
    “见面再说。”
    “我下午再给你打电话,看看什么时间有空。”
    “中午。”刘云说完放下电话,她差不多已经决定,如果耿林中午不来电话,她就
找上门去。
    耿林关上手机,立刻去娄红的办公室。他们曾经约定过,如果耿林必须在工作时间
见娄红,就像没事人一样到娄红办公室转一圈,聊两句闲嗑,然后他们会一先一后离开
公司,去公司附近的一个小蛋糕店。那儿永远放着科林斯的歌曲,因为店主是科林斯的
歌迷,尽管这并没有给小店带来好生意。
    可见今天只有娄红一个人在办公室,这让耿林很惊讶,因为这个有六位职员的办公
室向来是人满满的。
    “出什么事了?”耿林问娄红。
    “你指什么?”
    “人都哪儿去了?”
    “都给开除了。”娄红说。
    “你要是反过来说我还信。”耿林无心地开了句玩笑。
    但娄红却多想了一下,“你想说我不敬业吗?”她想用这句话刺一下耿林,但又咽
了回去,因为给刘云打电话的事她还没有让耿林知道,多少有些心虚。
    “刘云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说有事要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情绪好像很不
好。”
    “没说什么事?”
    “没有,她说见面谈。”
    娄红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但却不清楚到底是生谁的气。这么大的事刘云竟能憋着不
说,这份冷静让她烦,因为要是她早就跳起来了。同时,她也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之下给
刘云打了那个电话,而耿林现在又这么慌乱,完全没主意,居然来跟她商量,他的脑袋
呐?这一切都让她烦,每当她烦的时候,她的小脑袋就不再能启动她的聪明,一切由着
性子来了。
    “这不是挺好的机会吗?一方面可以谈事情,另一方面还可以了却你连绵的思念。”
娄红张口这么说的时候,还能因为要说的话对耿林不公平而感到不安。但话出口了以后,
她的这种不安立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怨恨取代了,好像新的“事实”出现了:耿林就是
天天思念着刘云,而不是她娄红。
    耿林看着娄红,心里想,这是一个需要他爱护而永远爱护不了他的姑娘,他应该改
掉和刘云一同生活时的习惯,比如有事一起商量。
    “看我干吗,快去吧,一会儿晚了。”娄红说。
    耿林走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全一样,都是烦。我他
妈的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这两天我要一个人呆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娄红表面上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耿林会不会去见刘云。
一转念又平静下来,似乎她那天生的自信永远在这种时候帮助她。“要是耿林能走回头
路,也就不值得我爱。”她想完之后又继续处理手头上的工作了。
    许多事情,尤其是那些带给你严重后果的事情,过去之后,大多能清晰地向我们显
示,那曾经起了决定作用的命运因素。命运有时是一个机会,有时就是一个劫数。在这
个上午,阳光下甚至能看见命运在插手刘云的生活。
    急诊室在刘云所在的医院是被重视的部门,这和医院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医院在
市中心,交通枢纽上,再加上是较大的医院,所以急症患者很容易被送到这儿来。但是
今天上午外科的两个诊室不仅没像夜班大夫说的那样忙,反而比平时少很多患者。中午
吃饭的时候,刘云和另一个诊室的大夫说起这事,他也有同感,而且他说下午肯定也不
会有太多患者。刘云说这只有天知道了。
    因为患者少,刘云就有时间难受,昨天晚上的事总是突然回到她的记忆中。每次它
截取不同的片段,有时是耿林电话里对她的躲避,有时是娄红骂她的话。但并没有哪次
来得更猛烈,让她感到了特别的疼痛。可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仿佛是在
她心里,她无法把它拿出来无法把它说出来甚至无法触及它。它在离她不远处发挥着巨
大的作用,压迫刘云,窒息刘云。这一上午在那些记忆回来时,她有过好几次想把一切
撕碎的冲动。可她还是能控制自己,她想象着见到耿林,一定要把这一切说清楚,她要
痛骂他,让他知道他和他女朋友在于的事太过分大无耻了。
    刘云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等着耿林回电话,一直到下午两点,耿林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一组消失的电波。刘云来到隔壁的诊室,当班的是跟她一起吃午饭的胡大夫。他留
着大胡子,所以大家叫他大胡,也有人喊他胡大胡。反正不管别人怎样叫他,他一律笑
呵呵地答应,表面看上去他是个嘻嘻哈哈的人,但通过共事刘云觉得他是一个能很好承
担责任的认真的人。
    “刘云,你脸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我这个外科大夫给你看看?”胡大胡半认真半开
玩笑地说。
    刘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但内心却激动起来,因为她看见坐在大胡对面的陈
医生,一个刚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大夫。
    “小陈,你怎么在这儿?有班吗?”刘云对小陈说,一个在她迈进门槛还没成形的
主意这会儿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了。
    “他没班也来上班,因为一个人孤独。”大胡抢着替小陈回答。
    “真的吗?”刘云想要证实一下。
    “他住在医院独身宿舍,总在休班时间过来泡着。”又是大胡抢先说。
    “主要是胡大夫有魅力,所以我爱过来。”
    “那你替我值会儿班儿,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刘云好像连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请求。
    “真有事啊?”大胡认真地望着刘云。
    刘云点点头。她感到泪水正在往上涌,如果大胡再问一句什么,她可能就会大哭起
来。大胡没再问什么,他了解刘云是怎样的一位女性,绝不是能轻易开口求助的人。于
是他摆摆手示意刘云可以去办事。
    “去吧,这有我呐,我和小陈能把全世界的急诊都应付了。”胡大夫嘴上轻松地说
着,心里还是感到压力。他想象不出刘云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敢冒外科急诊医生离岗
的危险。
    刘云换衣服的时候,刚才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街上,
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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