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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无论怎样,对于新来的陈医生,胡大夫都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
如果是正常排班,他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但现在他觉得承担着比自己值班更多一点的责
任,刘云是因为他的应承才走的,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在,刘云不会让小陈医生
替班的,不管她外面的事情有多么不得了。
    护士领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其中一个用手绢捂着嘴巴,手上,手绢上,前
襟到处是血。胡大夫示意受伤的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然后问护士:
    “小陈回来了吗?”
    “还没有。”
    “传他,让他马上下来。”不知为什么胡大夫不高兴小陈这会儿不在。
    “怎么弄的?”胡大夫一边询问,一边挪开小伙子捂着嘴的手。
    “他摔倒了,摔到我的冰鞋上了。”陪他来的另一个小个子说。
    “哎呀。”胡大夫看见上唇右侧一个不小的切口,当了这么多年外科大夫,看见敏
感部位的创伤,胡大夫还是要有所表示。“这辈子别去滑冰了。跟我来。”
    胡大夫把两个小伙子往处置室领,半路上问另一个小伙子他们在哪儿滑冰,因为现
在才是秋天。另一个小伙子说出一个室内滑冰场的名字,胡大夫听都没听过,尽管他在
大学滑冰比赛上拿过奖。他感慨一番,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没滑冰了。他让护士给受伤的
年轻滑冰者打了一针破伤风,然后吩咐另外的护士清洗伤口。
    “把异物都弄净,免得留疤痕。”他特别嘱咐,自己着手做缝合准备。
    护士给伤者处理伤口,他不停地发出时高时低的喊叫,眼睛却不停地看胡大夫。
    “看我干吗?”胡大夫发现了他的目光,“怕留疤痕找不到对象啊?”陪同来的小
伙子听了胡大夫的话笑了。“别担心,你们这个岁数的人,小姑娘比小小子多,找不到
漂亮的,找一个一般的嘛。”胡大夫说着拿出一副新胶皮手套,大家都笑了,只有受伤
的小伙子又发出一声高叫。
    陈大夫接到传呼没有即刻下楼。护士在传呼上留的话儿是“胡大夫让你马上回诊
室”,这说明没有病人,不然护士会说明的;小葛也极力挽留他,要给他看一样东西。
    小葛给他看的是一份售房广告,是机场附近的一处廉价小区。
    “你想在这儿买房子?”小陈问。
    “现在还不行,以后为什么不?”小葛充满遐想地说,仿佛面前已经跪下一个有钱
人向她求婚了。
    胡大夫开始动手缝合时,听见走廊上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心异样地跳了一
下,当他再向处置室门口看时,两个民工用一个破铁筛子抬着另一个民工已经到门口了,
他看见血滴在地上,然后看见伤口,伤在大腿上。
    “大夫,他快不行了,救救他吧,出太多血了。”
    胡大夫内心刚才一直持续的那种隐隐的不安这时消失了,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因为他感到了紧张。
    “小陈呐?”他举着双手,其中的一个手上还拿着连着线的针,缝合还没完成。
    “还没下来,我去找他。”一个护士说。
    “别去,”胡大夫镇定地说,“马上给病房打电话,叫王军下来,立刻,说我快死
了。”被吩咐的护士立刻走了,没人再为胡大夫的说话方式发笑,因为鲜血充满了每个
人的视线。
    “放到床上。”胡大夫命令另一个护士和民工。大家照做了。
    “大腿?”
    “对。”护士说。
    “动脉在出血?”
    “应该是,血挺猛的。”
    “把裤子剪开,让他们帮忙压住股动脉,你去准备止血带,动作快点儿,王军马上
就下来了。”
    胡大夫安排完回过神来,看看自己眼前的小伙子。
    “别担心,安静下来,快好了。”他说着用手摸摸创面附近的肌肉组织,“疼吗?”
他问。
    小伙子摇摇头,他放心了,知道麻醉情况良好。但他要等到王军进来再接下去缝合。
这时护士已经给病人上止血带。
    “注意松紧。”他低声叮咛。
    王军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居然跟着陈医生。胡大夫对王军说:
    “我以后再给你解释,你先干吧。”说完他看一眼陈医生,“你帮他。”小陈顺从
地点点头,跟着王军走近病人。
    “行了,小伙子,”胡大夫放心地说,“现在咱们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缝得好看
点儿,让你能找到一个中等偏上的对象。最好是个滑冰爱好者。”
    刘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娄红办公室的。坐在出租车里,她想不起来自己在跟那
两个女人告别时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止住哭泣的。她惟一记得的感觉是自
己脚步发飘,无论是在电梯里还是在大街上,她甚至担心自己会被风吹走。直到她走进
医院大门,闻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道,她才感觉正常一点儿,好像刚才她失掉的某些属
于她的东西又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先去了胡大夫的诊室,胡大夫正在悠闲地抽烟。
    “有什么事儿吗?”她问。
    “还好。”胡大夫已经发现了她又红有肿的眼睛。
    “我以后再谢你了。”刘云说完马上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胡大夫跟刘云来到她的诊室,他知道小陈还在处置室,便直接问
了。
    “没什么。”刘云头也没回。
    “吴刚让你下班去他那儿一趟。”胡大夫没再多说就离开了。他觉得没必要把下午
发生的事再告诉一个哭成这样的女人。
    胡大夫回到自己的诊室熄灭了手里的香烟,也为自己小得意了一下。他不是一个外
表上喜欢拉开架势帮助别人的人,但能在关键时刻帮自己喜欢的同事,这让他很高兴。
当王军处理完那个急患后,他简单地向王军转述了经过,并让王军跟他一起保守秘密,
别让上面知道这件事。王军当然没有反对,因为他们都属于不愿惹是非的人。而且王军
还陪他跟小陈打了招呼。当他们办完这些事时,吴刚来找刘云。胡大夫知道吴刚对刘云
很关注,他又和吴刚很近乎,便对他讲了下午发生的事。吴刚马上说:
    “还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什么?”
    “护士小姐们。”吴刚说,“不过,包在我身上。咱们医院还没有护士不给我面子
的。”
    胡大夫看到这件助人的事如此圆满,心想,人和老天怎么能没关系呐,刘云有人缘
也有那么点天缘,不然,她肯定会被处分的。
    刘云下班后径直朝大门口走去,她不想去放射科找吴刚。她谁也不想见甚至她自己。
下班前洗手时,她硬是克服了往日的习惯,一眼也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
    但吴刚却在她的公共汽车站等她。她勉强对吴刚笑笑。
    “上车吧,我送你。”骑在摩托上的吴刚对她说,随手递给她一个摩托帽。
    刘云二话没说就上了车,坐到车上后才戴上帽子,仿佛坐摩托车是她渴望已久的事
了。吴刚一给油门,他们就汇入了下班的车流中。
    吴刚在各种机动车的缝隙间穿梭,尽可能快地在红灯变绿灯时起步,这样,如果他
排在前面,总可以先过路口,在下一段马路上快速开出好远,有几次他追上了排在下一
个信号灯前的车流。刘云一次也没有劝阻吴刚,要他放慢速度,很快吴刚开车上了环城
高速。环城高速上车比较多,他只能保持在100公里左右的速度上,接着他拐向了另一
条通往海滨的高速。在这条高速路上返回的车较多,有些地方甚至不能畅行,但去的方
向车较少,吴刚的速度很快达到了180公里。他担心刘云快叫出来,但是没有任何声音
从他身后传来。他放心开了,但把车速又降低了20公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像一道风
景一样吸引了另一侧等候的司机们,他们不约而同给吴刚和刘云命名:疯子。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吴刚离开了高速。他们在一个县城的外面发现了一条小河,小
河的两边是幼树林。吴刚把车停下,回头看刘云,她也刚刚摘下头盔,脸色惨白。吴刚
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你没事吧?”吴刚问。
    “没事儿。”刘云说着走到树林边坐下,“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吴刚也把车推过去,然后坐到了刘云对面,他点了一根烟。
    “我原来想,你一叫我就减速。”吴刚老实地说。
    “我也奇怪。我一点儿也没害怕。”刘云说,“你经常这么干吗?”
    “不经常。”吴刚深深吸口烟,“有时候周末在环城高速上开开。”
    “超车?”
    “没什么车,我起得早,四五点钟高速公路上很空。”
    “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知道,跟喝酒抽烟差不多吧,觉着过瘾,好像能把心里面的东西都甩出去。”
    “也很危险的。”
    “在家里坐着也有危险啊,比如劣质工程什么的。”吴刚说到这儿转了话题,“你
刚才怎么没害怕啊?我觉得上一次你说你害怕坐摩托的。”
    “不知道,好像忘了害怕。”
    “你下午去哪儿了”吴刚问。
    “干吗突然问我这个?”刘云不高兴地说。
    “你一个女人家都忘了害怕,肯定去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没去哪儿,就办了点私事。”刘云关上了内心的大门。
    “我也不是非得知道。我想我们是同事,也算是好朋友。你有事我绝不能看着,但
你有问题我也不能不说。今天下午差一点儿出事,你知道吗?”
    刘云没有回答。
    “当然你现在临时在门诊还好些。如果回病房上手术台,你这样怎么能行啊。”
    “大不了开除我呗。”刘云快速说了一句。
    吴刚没想到刘云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陌生极了,好像在刘云身旁突然升起了一
团浓雾,让他再也看不清刘云的面目,以至于他也怀疑自己以前对刘云的判断。在他的
心目中,刘云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出这样话的女人。
    “我得谢谢你,吴刚,你一直那么关照我,尤其是耿林出走以后。”刘云停顿了一
下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男人总是同情弱女子
的,也愿意帮助她们,但他们爱的却是强女人,恶女人,厉害的女人。在那些女人面前,
他们自己就成了弱者,男人就是需要各种奇奇怪怪的感情,他们要尝试扮演一切角色。”
    “刘云,你到底怎么了?你看你在说些什么啊?”
    “好,我马上就要说到正题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帮助我了,也就是说你不用再
可怜我了。我现在自己对付一切,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我也找到了这个能力。这个世
界上的公理就是欺软怕硬,谁都可以硬起来,干吗我就得是例外呐?!”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现在我知道了。”
    吴刚再一次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我走回去?”刘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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