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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耿林和娄红进了派出所之后,立刻被分别带开。娄红被带进的一间屋子,里面有几
张办公桌,两个警察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弄着一大堆表格。胖子让娄红坐到一张靠墙的长
椅上,然后便出去了。这时,娄红发现她对面的地板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
只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
    屋里的两个警察陆续出去了。娄红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她问:
    “你怎么了?”
    “他们说我偷东西。”小伙子说话声音很低,“你呐?串门儿?”
    “你别跟我说你们的行话,我听不懂。那你到底偷没偷啊?”娄红坦率地说。
    “你说呐?”小伙子反问娄红的时候,把她给逗乐了。
    “你怎么了?”小伙子问娄红。
    “他们还没告诉我我怎么了。”
    “那你做啥了?这你总该知道吧。”
    “我做的事没违反任何法律。”
    “偷人了?”小伙子说。
    “我看你岁数也不大,怎么总用一百多年前的词儿啊!”
    “对,偷人不犯法,”小伙子突然兴奋,不理娄红的茬儿,自顾自说下去,“你应
该上道德法庭,可惜咱国家还没设。”
    “你是不是说什么都离不开偷字啊?”
    “离开行吗?你说人啥不偷?偷人,偷心,偷情,这些都比我偷的厉害,让人精神
上痛苦。我偷的不过是几个臭钱,碰上高雅的失主,还感谢我呐。有一次,我偷了一个
戴眼镜女的钱包,她发现后根本没找,她对卖化妆品的那老娘门儿说,‘丢就丢了,钱
越少我离佛主越近。’看看这风格,把我感动够呛。”
    “那你还偷。”
    “要都这样,我早就不偷了。人就是贱,你越不让他偷,他越偷。就像你似的,他
要变成你丈夫了,你就不偷了,也不稀罕他了,天天跟他吵架,恨得你咬牙切齿的。”
    “没想到你还挺哲学。”娄红说。
    “啥叫哲学啊?”小伙子又一次反问。
    这时,刚才出去的一个警察又走了回来,他肯定听见了小伙子最后一句话,所以一
进门来就狠狠地瞪了小伙子一眼,他立刻像霜打的叶子,蔫了下去。
    “让你去所长那屋。”警察对娄红说。
    “在哪儿啊?”娄红故意大咧咧地问。
    “门上有牌子。”
    娄红站起来,看看坐在地板上的小伙子,然后对他撇撇嘴,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自己想通过撇嘴表达的意思。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即使在她撇嘴之后,表情也没
有变化,好像在对一堵墙反省自己的罪过。
    娄红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只有所长一个人在那儿。他看了她几秒钟,才示意让她
坐下,好像这之前他在考虑,娄红值不值得让他说一声请坐。
    “我朋友在哪儿?”娄红态度强硬。
    “丢不了。”所长说,“你好像常来这样的地方,一点不害怕。”
    “我又没做犯法的事,怕什么?”
    胖子进来,所长示意他坐在一边。
    “你跟那个男的认识多久了,在哪儿认识的?”所长问得例行公事。
    “我看这样得了,咱们把没用的程序都省了吧。我先说,开门见山。我和他是同事,
我很爱他,当然他还没离婚,所以我做得不对。但你们也恋爱过,人一恋爱就管不了对
还是错,但我没触犯法律,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从一开始就知道。”娄红说到这儿
看到所长很含蓄地露出一点儿笑意。
    “其实你们不该抓我,你们应该抓的是嫖娼之类的。但你们这样做了,肯定是他老
婆从后面做了手脚,找熟人还是从上面给你们了压力。”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胖子打断娄红问。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们还能把我们的事儿捅到单位去,找领导什么的,其实
你们不必麻烦了,我们单位他老婆早就去闹过了。”
    “你人不大,说话口气可不小。”所长说。
    “因为市局的局长是我舅。你们要是知道这个肯定就不会答应帮那个女人。连你们
刚才抓的那个小偷都知道,我的事归道德法庭管,但道德法庭现在不开门。”
    所长和胖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胖子悠悠地说:
    “公安部长是我二大爷。”
    “你们不信我的话,”娄红轻蔑地笑笑,“好吧,我再说点什么,你们的局长叫袁
山,住在电报大楼后面新盖的风华小区,我舅妈在市五十中教理化,他们的女儿比我小
两岁,现在在新加坡学酒店管理。要不要我再说他的电话号码,办公室的,家的,还有
手机?”
    所长和胖子再一次对看,胖子站起来,对娄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回见,所长。”娄红临出门时说。
    在离派出所不远的一条小路上,耿林和娄红若即若离地慢走着,像一对刚吵过架的
正常情侣;没有丝毫的亲密,也没有了胆怯,仿佛派出所是他们的最后的一劫,再也不
用担心发生什么事了。在单位里他们很清楚同事们对这件事的议论,他们已经商量好,
既不为了表示反抗而过分亲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躲闪。耿林的上司乌伟因此请过耿林
一顿酒,说了刘云来访的事,并嘱咐他把家里的事解决在家里。在乌伟说这些话的时候,
虽然有着朋友好心相劝的口气,耿林还是觉到了他幸灾乐祸和居高临下所带来的伤害。
他向乌伟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同时心里也清楚,他和乌伟之间只剩上下级的关系
了。
    一离开派出所的大门,耿林就立刻像娄红道歉,他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也没能阻止
这件事的发生。但娄红没有说话,一个人慢慢地拐上这条小路,耿林便也跟了上来。他
接着又试试跟娄红说话,安慰她,但她只顾看着前面,慢慢地踱步子。耿林很不舒服,
因为心里很乱,但娄红此时此刻的表现也不多见,他没有把握把娄红重新带回和平中,
所以他只好忍着,等待娄红对他的攻击。
    娄红依旧不说话,也不看耿林。耿林的思绪渐渐地跑远了。他想到了刘云,这是他
认识刘云以来第一次恨她。他想不好她还能到哪里去闹,这么一想,对刘云的恨上又加
了些许厌恶。她真愚蠢,他想,以为闹就能把我闹回去吗?她不至于这么笨。耿林想到
这儿,仿佛看见了附在刘云身上的巨大绝望,他不能肯定,但改变了刚才的想法,刘云
不是在闹“和”,而是闹“绝”。耿林的心因此颤栗了一下,如果刘云的目的不是逼迫
他回去,他就不能想象,刘云还会怎样闹下去。报复是没有界限可言的,更不幸的是报
复会给丧失理智的人带来足够疯狂的力量。
    “你还要走多远?”耿林想到这儿不安起来,他想回到他们的住处,跟娄红认真地
谈谈,也好商量一下。“我看我们回去吧。”
    “我要永远走下去,一直走到不通为止。”娄红开口了。
    “别闹了,我求求你。”耿林拦住娄红。
    “这话你该对刘云说去,别闹了,你不用求我,耿林,我不会再跟你回那间倒霉的
房子。”
    娄红的话让耿林此时乱糟糟的心情更加发堵。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湿了。
    “我刚才就说了,这事我有责任,我没有想到她会闹到这一步,让你受了这么大的
委屈,我请你原谅我,并且相信我,我会加倍补偿你的。”耿林说得情真意切。
    娄红停下脚步,她看着耿林,像是在看一个她不喜欢的陌生人。
    “你是不是还想接着往下说,你要保护我,从今往后保护我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耿林没有回答。
    “但是除你老婆外,她不属于任何人,对吗?”娄红步步紧逼。
    耿林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冷静,要以最大的耐心,去理解娄红的心境。同时,他也不
能对娄红的不讲道理发脾气,因为看见娄红难过他很心疼。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娄红口气一点没软,也透着绝望。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所以你说什么我不会去计较,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对,感情,你的感情!”娄红打断耿林的话,大叫起来,引得一个骑车人的注目。
耿林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又骑车继续走了。
    “别人都在看你了。”耿林低声提醒娄红。
    “人家当然要看我了,因为我那么可笑,像个大傻瓜!我天天看你的感‘清’告诉
你,我够了,我想看你的行动,你拍拍你的良心问问自己,你为我做过什么?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耿林知道现在把娄红带回去是不可能的,尽量压低声音控
制自己。
    “那你倒是做一点能让我说别的话的事儿啊!从她上次大闹单位到现在你做了什么
了?只不过是听之任之。”
    “娄红,”耿林也急了,叫出了娄红的大名,“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不该说
这么昧良心的话。上次她去单位之后,我们不是互相商量好了吗?!先不去找她,先冷
淡她,不理她。不然会刺激她,让她变本加厉,因为她已经丧失理性了。”
    “是的,是的,我们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相信你的。但我现在才发现,这不过
是你的借口!”
    “我的借口,我的什么借口?”
    “保护她的借口!你知道她不想离婚,你怕走最后一步让她疼。你保护我不过是一
个幌子,你想抱住我,让我一点动不了,这样,她就可以四处出击,伤害我!”
    耿林狠狠地打了娄红一个耳光。
    娄红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刻还手,眼目中泛着热烈的光芒,好像他们之间的又一幕床
上戏开演在即。她只是用手捂住脸,惊愕地看着耿林。耿林害怕了,从娄红的目光中他
看见了来自于被伤害者的恨,以及由失望演变而来的冷漠和蔑视。这一刻里,他真的担
心,今天将是他和娄红分手的日子。
    “对不起,我……”耿林要去抓娄红。
    “别碰我。”娄红没有躲闪,但一个简单有力的命令句还是制止了耿林向前。
    她几步走到那路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另一只手还捂在脸上。耿林呆呆地站在原
地,娄红从他视线中消失后,他还在想娄红捂着脸的那只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手
太重了,以至于把未来生活的希望打坏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几次穿马路他都被司机臭骂几句,但他都没有反应。“我为什么
应该是个男人?”他想,“男人为什么又应该承担一切?首先是责任?女人不能为自己
承担责任吗?不是男女平等吗?男女吵架,女的可以说伤透了心的狠话,男的却不可以
动手。如果他动手了,他就得道歉。而他动手和必须道歉的事实把女的过错冲刷得一干
二净。也许有另一种女人,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都不必道歉,如果你想推卸责任,还
可以从她身上找缺口,让她为你的错误向你道歉。为什么我不找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
人没意思,为什么这样的女人没意思?不知道。这样的女人让男人变成坏人,等他们发
现自己变坏的时候,什么都晚了。这样的女人不好,她让你觉得你是和自己在一起生活,
而不是和另一个人,刘云是这样的女人吗?不,立刻否定了。刘云身上有太多我不了解
的地方,她现在做的事只有泼妇才能做出来。感谢上帝,即使我失去娄红,也不会再回
到刘云身边。可我不能失去娄红,不能。她是惟一能够给我疼也给我快乐的女人。她为
什么不明白我?我是能为她做一切的,我没有骗人啊,我真的能做。我说的一切不是大
话,是具体的一切。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做到,可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有时候我不
知道该怎样做……”想到这儿,他已经快走到自己的住处,但他突然不想回去,而是想
找地方喝酒,他想起“身后”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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