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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做父母的大多都有爱心,至少是对自己的儿女。但是真正有头脑的父母却寥寥无几,
说的是有头脑,而不是小聪明或者狡猾。
    娄红的父母属于少见有头脑的父母,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高级官员,也和他们生长
在大都市有关。知道女儿的事情以后,他们不仅没有互相埋怨吵架,而是以互相帮助目
标一致地商量出一个方案:让娄红停止工作,但不说出真正理由,劝说她出国学习。他
们之所以不想挑明说,是不愿意加强娄红的逆反心理。
    “即使那个女的同意离婚,他们也结不了婚,咱们不了解那个男的,还不了解小红
吗?但是如果一有外部压力,很可能就成全那个男的了。”娄红父亲的分析赢得了老伴
儿的赞同。但是他们在贯彻他们的旨意时,遇到了障碍。
    “干吗要我把工作辞了?”娄红一听她父亲的提议,心里立刻明白一切都露馅了。
但她知道在自己父母面前,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不能让他们
给压住,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让你出国留学。”母亲说。
    “我一个中国人,出国不是那么必要的。”娄红说着说着,话里露出了几分模仿来
的官气。
    “现在有个机会,你考虑一下。”父亲说。
    “算了吧,我不想再念书了。”娄红说。
    “那你去你叔叔家住一段。”母亲一急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丈夫立刻瞪了她一眼。
    娄红叹了口气,看着父母,半天才说话:
    “挑明了说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老婆找上门了。”父亲说。
    娄红听罢,愤怒以光一般的速度直冲脑顶,她恨不得马上冲到刘云面前,把她撕成
碎片。
    “那么想让我怎么做?”娄红说话的时候把心中对刘云的愤怒夹带了出来。她铁青
的脸吓着了她的父母。母亲对父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父亲坐到娄红身边,把女儿的手握进自己的手里,放缓语气对女儿说:
    “小红,爸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和感情。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作
为你的父母不可能不管,如果你以后自己有孩子了,你就会明白我们现在的心清,我们
对你负有责任。当然,你也是大孩子了,应该说是大人了。我们在为你负责任的同时也
应该尊重你的感情。”
    “你们不会禁止我见他吧?”娄红打断父亲动人的开场白。
    父亲看着母亲,然后对娄红说:
    “我们相信你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情,所以不想这么做,现在不想。”
    “谢谢你,爸爸。”
    “但你该清楚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父亲说。
    “我知道。”娄红说完要往外走。
    “等一下,小红,”娄母拦住女儿,“你不该让一段感情插曲毁了自己的前程。你
甘心嫁给他当一辈子家庭主妇吗?”
    娄红突然哭了,她心里已经容纳不下的委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压迫着她的呼吸,使
她再也无法听父母说下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出去,找到耿林或者刘云其
中一个。必须马上找到他们。
    “妈,你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求你放我出去一会儿,别拉着我,不然我就捅死自
己。”娄红一边哭一边说,吓得母亲也哭了。她下意识松开了女儿,娄红立刻跑出门去。
娄母扑到丈夫怀里。
    “孩子大了,我们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丈夫说着用自己气得发抖的手去搂抱老
伴儿。同时他在劝告自己克制,因为发火于事无补。
    娄红站在大街上,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记起来自己中午因为食堂的饭不可口而没吃
饭。但她并没感到饥饿。她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站在路边的人行横道的起点,即使变
绿灯了也不过去,而是狠狠地盯着每辆开过去的汽车,好像她是个坚定不移的环境保护
者,所负责的使命就是把这些造成空气污染的汽车吃下去。其实这是娄红比较常见的一
种愤怒状态,看上去她有些失控,实际上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太愤怒了,以至于理
智消失到很远的地方,不能马上起作用;另一个是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没有对手。娄
红的一个长处是从不把这类情绪带回家转移给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在父母面前
暴露自己这类缺点,比如像对耿林那样大发脾气,如果在父母面前她也很难有这样的情
绪。于是,这倒间接成了她对父母的爱心,免去了父母对她过分的担心,她的父母一直
觉得娄红很成熟,不会做蠢事。这也是他们刚才没有跟着娄红跑出来的原因。
    “你到底过不过马路?”一个警察走到娄红跟前问,显然已经观察她一阵儿了。
    “关你什么事啊?我站在这儿犯法吗?”娄红脱口而出的伤人话一瞬间带回了她的
理智和感觉,她马上脱离了刚才的真空状态,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吃枪药了?”警察本来是关心娄红,怕她出什么事,被她一顶
心里发堵。
    “对不起啊,其实我刚才不是冲你。”娄红立刻改变自己的口气,“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警察说。
    “谢谢。”娄红嘴上说着谢谢,心里却在想,如果她这会儿去找刘云,肯定下班了,
于是决定去找耿林,完全忘了他们前几天所处的冷战状态。
    “出租。”娄红招手打车。
    “这不让打车。”警察说。
    没有娄红也没有了正常家庭生活的班后时间,对于耿林来说是一种折磨。他就像一
只进入休眠期的动物,下班后在街上胡乱吃点东西,回家倒在床上看报纸或者看电视,
直到入睡,基本上处于半麻木状态。他的感觉只有在想到娄红时、或是忍不住给她打电
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又停止时,才强烈起来,尽管那不过是尖厉的痛感。他之所以能忍
住不再一次试试找娄红,或是给她打电话,缘于他最后的自信。他想,经过这段“冷
淡”,娄红会软一点,他们再重新和好后,娄红会更珍惜一点他们得来不易的感情。同
时,他也为更长远的将来打算过,他不希望作为妻子的娄红在今后的婚姻生活中过分任
性,有那么一点任性已足够表现女人的可爱了。
    所以,当娄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高兴坏了,不仅仅为娄红出现在面前,也为
他心中感到的一个小小的胜利。他觉得生活刹那间美好起来,因此用格外深情的目光注
视着娄红。
    “你不用那样看我。”娄红立刻泼给他一头冷水。
    “出什么事了?”耿林这时才感到了不妙。
    “我父母要我辞职,送我出国。”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耿林以为娄红为跟他赌气才对父母说出的。
    “我?”娄红的愤怒再一次像旺火一样蹿起。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
告诉我父母的?”
    “那谁说的?”耿林的声音放平和了。
    “你凭什么说是我告诉我父母的,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娄红气得大吵起来。
    “好了,别吵了。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告诉我,怎么回事?”耿林本能地又去哄
娄红。
    “是你老婆!”娄红继续大吼着,但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泪也气出来了。
    “什么?她怎么会告诉你父母?”
    “好啊,耿林,我听明白了,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你还护着她。好吧,我胡说八
道,是我告诉我父母的,你满意了?!”娄红最后一句话是歇斯底里吼出来的,耿林担
心全楼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耿林捂着头,一屁股坐在床上,任何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体内
炸开了,破坏了一切,他浑身立刻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只有心脏在飞快地跳动,很快呼
吸不畅,开始大口吸气。娄红看着耿林突然纸一样惨白的脸,呼吸短促了很多。她把他
扶倒在床上解开他的毛外套纽扣。过了一会儿,耿林的脸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长出了
口气,坐起来。
    “你等在这儿,我去找她。”耿林对娄红说。娄红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你要说什么?”娄红问。
    “我……”耿林没想到那么平静下来的娄红会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语塞,但
马上掩饰过去,“你别管了,她他妈的太不像话了。”耿林说完离开了。留下娄红一个
人陷在愤怒过后的疲惫的空虚里。
    耿林走后,娄红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处,刚才让她激动的愤怒没有了。不仅如此,
她还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会因为耿林这么激动了。她的心此时此刻既大又空,她渴望
着往里面充填一些东西,可她头脑里捕捉到的东西一拿到眼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邻居的开门声。她原来以为很厚的墙原来这么薄,那邻居的门就好像在她耳旁关上
的一样。她看着四周,她一直嚷着显小的房间忽然也变大了,太大了,甚至让她觉得害
怕。
    “你甘心嫁给他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吗?”娄红想起妈妈在她跑出门时说的话,她吃
惊了,妈妈的话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她,宛如潮水击岸。她的思绪由此放开去,眼前的小
房间变成一个大房间,眼前寒酸的家具变成了华贵的,眼前健美的她变成肥胖的,一个
蹒跚学步的孩子举着双手跑向她,喊她妈妈。她会在这个该死的电脑公司呆一辈子,或
是转到另一个公司,她的三年文秘大专文凭,会把她捆在这个城市,当一辈子秘书或者
资料员。
    “难道这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吗?”娄红有些害怕地问自己。“一个标准的小康生活,
可这生活我不是一直都拥有着吗?尽管是因为借父母的光,我不还是从小到大生活在这
样的生活中吗?!”
    她制止自己这样想下去,她嘲笑自己太俗气,想到的都是物质生活。“我怎么了?”
她又问自己,“我怎么忘了,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可她转念一想,“这爱情在这
样的环境下又能活多久啊?离婚,伤害,争吵,误解……”想到这儿,她发现她厌恶这
个环绕着她爱情的环境,因为它不生长任何美好的健康的事物。
    娄红挪动一下身体,改变了坐姿。她再一次强调自己拢回散去的思绪。“我为什么
会这样想啊?”她又向自己提问的时候,眼前出现了耿林特定的表情,是娄红问他去找
刘云要对她说什么,他一时语塞时的表情。娄红想起另外一些类似的情境,她不止一次
见过耿林这表情。娄红突然感到心疼,为耿林偶尔出现的这个表情。对娄红来说,这表
情意味着耿林想做好一切,想帮助娄红,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他用男人不耐
烦的态度回避这个,所以他们之间的问题大都停留在未被解决的状态,他们通过吵架性
爱解决的不是问题,而是情绪。一次又一次的和好,一次又一次的掩盖了问题。
    “我为什么总是跟耿林吵?可我却很少跟爸爸吵,为什么?因为我爱耿林?因为爸
爸不是我的爱人?”娄红的脑海犹如快速翻页的电脑屏幕,不停地翻滚着这些想法,最
后她得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愿相信的结论:对她来说,耿林不具备她爸爸所有的作为
男人的能力,她之所以不断跟耿林为每件事吵,就是因为她对耿林失望。这失望从前在
她的潜意识中,现在浮上来……
    当一个人能分析自己的感情时,这感情可能有两种命运:在清醒中存在得更久,或
者在更清醒中立刻死亡。
    在去找刘云的路上,耿林仿佛是一枚被发射的导弹,充满着愤怒的力量,只有一个
念头,那就是奔向目标爆炸。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的一切都像没看见一样,他一
遍又一遍设想的都是,他怎样打开门,然后怎样狠狠地把门摔上,在刘云惊恐地望着他
的时候,他怎样指着刘云的鼻子,用她最受不了的语言告诉她,他如何蔑视她,就像蔑
视一只苍蝇一样……
    “到了。”司机把车停下。耿林赶紧去掏钱包,这动作又把他带离了导弹发射的轨
迹,回到现实中来。他看一眼窗外,尽管天黑了,他还是发现司机停错了地方。
    “错了。”耿林脱口而出。
    “什么错了?”司机没好气地说。
    “我不到这儿。”耿林说。
    “那你到哪儿?”
    “我到工业大学后门。”
    “这是哪儿?”
    “这是工业大学东门。”
    “你上车那会儿可说的是到工大后门。”司机说。
    “这不可能,我傻啊,我到东门,楞说到后门。”
    “你傻不傻是你的事。”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哎,你怎么这么说话?”耿林听出了司机的弦外之音。
    “我怎么说话是我的事。”
    “我今天没心情吵架,到东门。”耿林控制着自己。
    “我不拉你。”司机很强硬。
    “你有种。”耿林说着开门下车,一边往前走一边把钱重新放回衣袋里。他一边走
一边想,自己不付钱是对付这样无赖司机的最好办法。
    耿林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了。出租车还停在原地,好像司机在给耿林一个回头送钱的
机会。可是耿林大踏步地往前走,司机好像失去了耐性,一轰油门,车开到了耿林的近
旁。他下车从后面揪住耿林的衣领,耿林回身,他一拳照脸上打过去,耿林倒在地上,
捂着脸,血马上透过指缝流出来。
    “拿着车钱上医院吧,小子。”司机说完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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