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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宾馆大堂的咖啡厅大都有这样的魅力,让心请不好的人宁可留在这儿,而不是起身
离去,仿佛外面的所有地方都还不如这里。
    娄红的父亲走了,耿林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既不出神儿,也不难过,很平静的样子。
    “先生,您?”服务员按惯例过来收抬娄红父亲的杯子,同时也感到奇怪,先走的
顾客把钱付了,这在宾馆大堂并不常见。
    “把这杯也收走。”耿林指指自己面前一口没喝的咖啡。
    服务员按他说的,也将另一个杯子放到托盘上。但没有问他还需要点儿什么,耿林
被蔑视的自尊心又痛了起来。
    “有什么喝的?”在服务员转身要离去的时候,耿林很不友好地喊了一声。服务员
回身看他,好像不明白耿林指的是什么。耿林发现这是个很顺气的女孩儿长得有些逗人
儿,一脸受委屈的样子,于是他不安起来,心想自己是个大男人啊,对一个小姑娘发脾
气,可卑了。
    “酒什么的。”耿林缓和一下语气。
    “我可以从旁边的酒吧给您端来。”
    “好。”耿林说,“一瓶干红。”
    “一瓶?”
    耿林点头。
    “什么牌子的?”女服务员问。
    “随便。”
    耿林信任地对女服务员说,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把最后对死亡方式选择的权力交给
了别人。
    耿林喝了半瓶千红之后,已经有了醉意。这时,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
愿意去——没有人在等他。他不愿现在,在他尚还有几分清醒的时候回到他的住处,他
受不了这种心境下那小屋带给他的孤寂和压抑。那小屋应该是只该是个为偷情而存在的
地方,那久久都没拉开过的窗帘,把屋里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开了。但他也不愿意喝醉
以后回去,因为他受不了一个人从醉酒中醒过来时的难受,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
的。他苦笑一下,继续喝下去,发现自己并不坚强。
    耿林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愿留下来,但又懒得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想娄红和
刘云肯定都睡着了。这是世界上跟他有关系的两个女人啊!一个男服务员走近耿林,低
声说:
    “先生,能请您到旁边酒吧接着喝吗?那儿有歌手。”
    耿林迷迷糊糊地点头,随着服务员进了大堂另一侧的酒吧。服务员给耿林安排好位
置,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摆到桌子上,然后对吧台的人眨眨眼,便离开了。
    一个女歌手正在唱一首耿林从没听过的劲歌,耿林觉得酒吧的气氛更适合他此时的
心境,仿佛在他苦涩的舌头上撒了一层糖,滋味好一点儿。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身
后”,又想起劳动公园的草地,想起草地上娄红白得耀眼的酮体,在月光下泛着的光
芒……一种莫名的诗意在耿林心里荡漾开来,他开始注意着那个有一头浓发的女歌手,
她的头发几乎遮蔽了她的脸。
    歌声爬到最强的高音后,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耿林一样感伤难过却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过后的安静中操
过一把吉他,坐下,什么都没说,便用英语开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头唱着,长发像没拉到尽头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面庞隐在一片虚幻中。耿
林被女歌手唱的这首歌吸引了。他听不太懂歌词,偶尔明白的几个单词让他知道这是首
跟爱情有关的歌曲。但这首歌的曲调以及这曲调所营造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好像
通过音乐已经理解了它,又通过对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周围人
说话的声音,听啊听啊,仿佛这歌声把他和女歌手带离了这里,到了海上,远离了生活
苦恼和忧伤,只有阳光慷慨的笼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台走来。耿林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经不少,但
还能分辨,她并不好看,所以才用头发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耿林的位子离吧台
很近,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个小男孩儿一样认真地问:
    “我能请你喝这杯橙汁吗?”他尽量口齿清楚地说完这句话。
    女歌手回头看看耿林,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着橙汁坐到了他对面:
    “为什么?”她问。
    她一这样问,耿林立刻对这个并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个真正的歌
手,他想。
    “我想请你告诉我刚才那首歌的歌词。”
    女歌手看了耿林一眼,很老练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惊喜。这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而
歌词则是她更喜欢的。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听这首歌词的竟会是一个男人,在酒吧
里的一个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个男人。她原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对这首歌感兴趣,进
而询问歌的内容。
    “你为什么喝这么多?”女歌手没有马上回答耿林的问题,而是随口提出了另一个
问题。但她的样子却在告诉对方,不必回答她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想喝。”耿林说。
    女歌手把酒瓶里的于红倒进自己的橙汁里,然后一饮而尽。耿林见此情景,掏出自
己的钱包,态度谦逊微笑着把它送向女歌手:
    “看看还能给咱们来点什么。”
    女歌手看着耿林笑笑,起身,并没接他的钱包,耿林举着钱包的手咣当落到桌子上。
女歌手又回到耿林身边时,交给了他一张纸条。酒吧很暗,耿林掏出打火机,读完了字
条。那上面写着:
    你只有等到有人爱你时,
    你才会变得很重要,
    你只有等到有人关心你时,
    你才会变得很幸福。
    这是歌词。
    清晨六点半,耿林用钥匙打开自己从前的家门。这之前,他在街上已经走了近三个
小时,他觉得夜里的风已经吸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并没因此有清醒的感
觉。他闻着家里清晨特有的气味,这混合着家具油漆卫生间香皂厨房食物外衣灰尘的气
味,又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车回家一样。
    一切都还安静,刘云还没起床。他没脱鞋就走进了客厅,四周打量一番,没有任何
变化,不知为什么,耿林突然就有了坏心情,甚至比昨天的心情更坏。在这个瞬间他好
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喝酒,在无法保持清醒的混乱中清醒着是非人的折磨。
    他推开卧室的门,刘云坐在床上看着他,她的脸又是那样毫无表情。她不仅知道耿
林进来,而且还打定主意不出来迎迎他,耿林这么猜测着,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知道我回来。”耿林十分生气,所以说出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刘云看着他,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没说话。耿林看着她光洁的脸,想起了
娄红的脸。他从没碰过刘云,但此时此刻他想狠狠地在刘云的脸上打那么一下子,因此
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是你亲手干的,还是找人干的?”耿林说这话的时候,从牙缝里挤出的蔑视和愤
怒像毒气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想看看刘云接下来的反应。
    刘云依旧那样看着他。耿林这时发现了刘云眼睛里又闪现出对他的蔑视。他觉得那
双眼睛在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耿林都没资格说三道四。
    “你哑巴了?”耿林吼了起来。
    “耿林,我没什么好说的。”刘云的话再次被耿林误解,他想刘云的意思是对他没
什么好说的。
    “刘云,你别走得太远。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所以你就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嘴脸,
你真恶心透了。我告诉你,刘云,我的确不能打你,也不想打你,但我可以干别的,直
到你能换一副人的面孔。”
    “那你就干吧。”刘云说得平静,声音很低。她觉得她的所为已经不再让她拥有阻
止耿林报复的权利,同时,许多事对刘云来说也无所谓了。
    “刘云,你太坏了。”耿林大喊起来,完全误解了刘云的态度,他差不多丧失了正
常的判断能力,无论从谁的脸上眼睛中看到的都是对他的蔑视。娄红对他叫喊过后那种
凝视,仿佛在对他说:“我看透了你,你不过是个胆小鬼。”娄红的父亲透过咖啡的热
气看他的目光也在转告,你不配我的女儿。现在又是刘云!
    耿林气疯了,觉得自己快被这由蔑视编织的绳索勒死了。“我做了什么?他们又凭
什么蔑视我?”这声音在他头脑里嗡嗡作响。他走到床边,抓起刘云身上的被子,狠狠
地摔到地上。刘云并没有惊慌,也许她心里希望发生更严重的事。耿林见刘云依旧没有
反应,又去摔窗台上的花盆。刘云下地,穿上浴袍,要离开卧室去厕所。耿林气炸了,
在刘云还没走出门的时候,把卧室里的小电视摔到地上,电视没有爆炸,只发出一声闷
响。刘云站住了,但没有回身,接着马上离开了房间。
    耿林砸坏了卧室里所有可能被砸坏的东西,像疯了一样又冲入了客厅。在毁坏这些
他亲手安排起来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什么都不用再考虑再顾忌,好
像这疯狂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受任何限制,可以做任何事而不必承担责任。一
直压在他肩头的重负突然被他掀掉了。
    耿林像一个十足的疯子在客厅里连摔带砸,不分贵贱,凡是瞬间在他眼睛里能砸碎
的,他都砸了。刘云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客厅里看耿林毁坏着他们从前的家,没有感到
任何惊恐,也没有半点阻挡的企图。她突然明白自己,有一个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它是什么?
    “刘云,你看这样不错是吧!”耿林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打你,但你不要觉得你
作恶没人惩罚你。”说着,耿林把拿在手上的加湿器摔到地板上,地板顿时被砸出一个
坑。
    耿林打开酒柜,拿出里面一直储存着的白酒。
    “茅台。”耿林看看瓶子,然后扬手扔到身后,瓶子在地板上碎了,屋子里溢满了
酒香。
    “金光大曲。”
    “黄酒。”
    “这可都是你的财产,刘云,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你以为我不会为娄红跟
你闹是吗?你想错了。我现在可以因为任何人跟你闹翻。因为一个妓女也很值。这世界
上的人谁都比你强。我恨你,刘云,你听见了吗?我恨你。”
    刘云依旧没有说话,她认为耿林说得对,她也恨自己。所不同的是,她到目前为止
还不知道为什么恨自己。仿佛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但不能马上回忆起来,他是怎
么做的。
    耿林拿起了一个做功很粗糙的大瓷瓶,然后示威地向刘云晃晃。
    “这个你肯定不需要。”
    “别,别砸这个。”刘云拦住耿林。她心里隐约升起一个愿望,她要保护这个瓷瓶,
因为这是她的奖品,一个关于“心脏外科手术意外剖析”论文的奖品。“你可以砸别
的。”刘云说着从耿林手上拿过瓷瓶。
    这时,门铃响了。
    耿林和刘云互相看看,都没有出声。门铃又响起来,刘云要去开门,被耿林拉住。
刘云发现刚才呈现在耿林脸上的疯狂渐渐消隐了,门铃声把耿林带回人间。
    “怎么回事?”门外有个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疯了?”门外又传来声音。不一会儿,他们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你接着砸吧。”刘云说,不知为什么她希望干下去,好像从中受益的是她。
    刘云的话让耿林不寒而栗,他看着刘云,相信她真的疯了,不然她不可能这样奇怪。
这时,耿林心里感伤起来,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离婚了,即使没有娄红,即使刘云
是这世界最后的一个女人。他看看屋子里,除了大电视以外,能砸的他都砸了。大电视
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它太沉了。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他看着地
上几样显眼的东西,灯伞,音箱,录像机,花盆,电话柜……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声,
对不起,此时他心里想的是怎样从经济上补偿一下刘云。
    他没有再想到娄红。
    “你看是协议,还是我去法院?”耿林对刘云说。
    “经济上你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着想的。”耿林见刘云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刘云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耿林误会了。
    “我太冲动了,但也是为你好,你把一个姑娘的脸弄成那样,我替你砸点东西,可
以让你良心安静点儿。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耿林说,“刘云,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恶
人。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反省一下自己。”
    即使过了多年,刘云也说不清楚,耿林的哪句话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才促使她说
出了这句话,一句她本不想说的话。
    “我不离婚,耿林。”刘云说。
    耿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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